他在江湖上人稱「白羽劍客」,雲遊天下,四海為家,所作事蹟不勝枚舉,多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懲奸除惡的朗朗俠行,名氣響亮,但人人認劍不認臉,以致見其面而知其者鮮少。只要不讓人瞧見自己隨身的愛劍白龍,行走於道,通常不會被識破。
這麼一來,為免麻煩,凡在人潮眾多之所,風鵠天都會用布巾把劍包起來,負於身後,僅在曉行夜宿的荒郊野地會拿出來曬曬太陽,抑或是正當場合的時刻。
此時陰雨連綿,不過一家尋常酒館,裡面人山人海,五方雜處,大多是外地來的絲綢商,市井小民也不少。
風鵠天眉宇微蹙,四下打量一圈,最後目光落到角落一個和自己穿著一致,俱是一身白衣長袍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形削骨立,臉若死灰,蒼白得駭人;一雙眸子秋水橫溢,宛若星辰。他面前擺了滿滿一桌菜肴幾乎未動,桌下卻有橫七豎八個空酒醰。
小店裡舉座譁然,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在話下,唯這少年獨坐一隅,頗為特別。風鵠天不加思索,直接便朝那少年行去。
與常人而較,這少年酒量原本不差,但最厲害的地方不在他的酒量,卻是縱使他醉了,從外表也絕無法輕意看出,既不叫嚷,亦無醉態,至多臉色白些,眼睛炯些,或者話多了一點。若不是十分熟識他的人,定然當他正常模樣。
當風鵠天走到他桌前時,對方已然微醺,而他自是全然不知。
「你要不要來上一杯?」風鵠天還未開口,那少年已舉杯相邀,臉上笑微微的,於是他道了聲「好」便在少年對面坐了──他原本就想與這少年喝上幾杯。
酒杯比一般杯子大許多,說是酒杯,不若酒碗貼切。少年瞇著醉眼,隨手把自個的一碗酒遞過去,笑道:「先說明白,不是什麼好酒。」風鵠天莞薾一笑,覺得這動作由他做來,憨態可掬,頗顯率直可愛,當下接過來一飲而盡。
若在平時,對於行走於大江南北的風鵠天而言,莫管是粗劣辣酒,還是陳年香酒,均不甚在意,此番卻覺這酒淡然無味,飄有清香,隱約中更有股澀苦,似乎不是酒……
「這酒如何?」少年喝著酒,隨口問道。
「入口無味,比之尋常劣酒還要難喝。」
「早說過不是什麼好酒。」少年一笑,揚一揚手:「小二,拿個酒碗,再上三醰酒來,我要和這位客人喝個痛快!」
風鵠天見送上來的三醰和自己適才喝得一模一樣,不禁疑惑問了一句:「這似乎是茶而非酒,閣下口口聲聲說喝酒,這個……恕在下愚眛,還請指教。」那少年拿起酒碗正要飲下,陡聞此言,一碗酒停在口邊,乜斜了自己一眼,喟然嘆道:「美酒千杯難成知己,清茶一盞也能醉人!」說著,仰天喝個精光。
少年並不勸酒,自斟自飲,他喝得不快,卻一直沒有停杯。這三醰酒,或許是茶,其實還是他自己喝得多,在他心中,想來茶亦醉人何必酒,酒可以為茶,茶可以是酒,都一樣的。對方間或有一句沒一句和自己閒聊,神情飛揚,言詞犀利,然悖禮犯義之處甚多,輕狂中隱約卻有種黯然神傷之氣。
眼見第三醰「酒」將盡,少年突然攢眉蹙額地吟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語音一頓,又道:「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今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端過往,更與何人說!唉,白羽啊白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我欲乘風歸……」
風鵠天聽他一會兒好像在吟柳永的「雨霖鈴」,一會兒吟蘇軾的詞賦,吟到後來根本不倫不類,什麼「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難不成此人曾經叱呲風雲一時?這般年輕怎有可能。又聞「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該不會有一段難以回首的煙波?
「壞了,真醉了!喂,你要喝便接著喝,想走便走,少陪了。」少年說著頭一倒,竟伏在桌上睡了起來。
風鵠天喝乾手上那碗「酒」,見到那少年有些酡紅的臉蛋,忖度:真是個孩子,還是個奇怪的孩子。
想來不覺好笑,復見他衣衫單薄,唯恐睡在這裡著了涼,方要喊他起來,這才驚覺少年這一倒下,頭壓在手臂上,左叉間的白衣漸漸染紅,隱隱有鐵鏽的味兒。
暈開的血色一點點的擴大。那少年生得白淨,血色分外明顯,風鵠天劍眉一緊,心想:這少年忒也不知輕重,受了傷哪裡還有這樣喝茶的?遂探身向前,拿起他的左手正要細細審視,那少年身子一顫,攸攸抬眼,剎那甩脫自己的手,冷冷說了一句:「天下間何須顧我!」語音又急又快,兇狠憎恨,亦直到此時,風鵠天才信了他句「一盞清茶也能醉人」。
煙火赫赫下,那一雙眸子凜冽似易水秋風,肅殺如冰天雪谷,那麼傲然而淒苦,傲然淒苦!
如果這樣的恨意是針對自己,卻又為了什麼?風鵠天思潮於心,表面不動聲色,靜靜注視著對方。
終於,少年收回了眼光,好像想說些什麼歉然的話,沉吟良久終沒出口,丟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起身拂袖,踽踽獨行而去。
外面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淅淅落落卻不曾住。少年無傘,黑髮給雨水淋溼,還有幾縷沾在前額,他也毫不在意,依舊步履從從容容的。一身白袍,一雙布靴,走在雨中,倒有意「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之瀟灑。
風鵠天坐在桌前,想當初是進店來喝酒的,現在居然在喝茶,而且一喝再喝,竟爾還想再來一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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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風鵠天離開酒館之時,已近子夜時分。大雨早歇,冷月浮空,月華如洗,處處透著絲絲涼意。
他這次來到成都,乃是聽聞自己一個道上的朋友不明不白的死在岷山,特來一探究竟。這時宵夜更殘,道上空無一人,甚是寂靜。他也不急著回客棧,漫街信步遊走,頗為悠閒。
行至一堵高牆旁邊,他注意到裡邊恰有一棵高碩的榕樹,枝幹虬結纏到外頭,清冽雨水打落滿地清圓小果,一陣涼風送來暗暗果香,不覺精神一振。
正出神間,一個白色身影陡然自牆內飛躍出來,輕飄飄直若一葉墜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風鵠天面前。兩人打了個照面,風鵠天見對方一襲白袍,模樣好似便是適才店中相遇的少年,只因對方帶了龍紋面具,不知面相如何而不敢確定。他正待開口,忽感一道淡青色疾風驚雷霹靂一般,直向自己胸口撞來。
這一招之快簡直無影無形,說是一彈指頃亦不過如此。何況那少年出手時全無半點徵兆,突施殺手下饒是風鵠天見多識廣,眼明手快,仍然閃避不及;以他武功之高,也只有些微暇餘,身子一擰,右手握上背負的長劍。
叱的一聲,那道淡青色的疾風劃破衣衫,離他肌膚不過半寸。風鵠天險避一招急忙滑出一丈,此期間,三袖連出,化開對方緊跟而來的殺招,憑藉自個內勁技高一儔,布巾一抖,刷地一響滑過寂寂長空──白龍一現,誰與爭鋒!
噹的一聲,一把淡青色折劍匕首落到青石地面上,斷成兩截,也直到此際,風鵠天才看出對方使用的是什麼兵器。
「好鋒利的一口劍,想這便是千古名劍白龍了。」那人一面讚嘆一面除去面具,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容顏,正是剛才酒店初遇的白袍少年。
風鵠天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度相見,他知那少年埋伏在此刺殺自己定有隱情,只作不知,含笑道:「小兄弟,你好啊,這麼巧,咱倆又見面了。」那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眼,也笑道:「可不是嗎!」話音未落,身影頓失,風鵠天一感背後殺氣侵來,不及轉身,一個「燕子三抄水」搶前三丈,而後回身就是一劍,卻聽那少年「咦」了一聲,不過一眨眼,已退到對房簷下,身法奇快如魅。
少年手中現在又變出一把模樣相同的折劍匕首,他心中驚詫萬分,原來自第一次暗殺以來,從沒有人能閃過這招「無情天光」,只因出手前無任何動作,出手中無聲無影無殺氣,出手後收式如白駒過隙,當真來也虛空,去也虛空,教人防不勝防。然而方才那一刺,力道、準頭、速度無一不是恰到好處,豈料得澄靜止水的心顫了一下,僅僅一下,露了那麼一丁點的殺氣,對方即時察覺避開,不由心下暗忖:這「白羽劍客」果然精敏過人,這一擊不中,只怕要殺他已非易事,是否先行撤走?
他這裡搖擺不定,卻不知風鵠天心裡亦在思量:面前的這個白衣少年究竟是什麼來路?要知道適才那一著無形無影,半點聲響都沒有,若不是有那麼須臾的一絲殺氣,自己焉有命在?倘若換作旁人,只怕這一下能避開的江湖上沒有幾個。
兩人凝視片刻,均知對方不是尋常人物。風鵠天仗著白龍劍削鐵如泥,重點還比對方匕首長了兩尺有餘,揉身欺上,劍尖刺、戳、點,迅疾攻向對方下盤,有如一尾活龍游水般。忽地長劍由下而上一挑,身子凌空打旋,緊跟著便如蒼鷹撲兔,刷刷刷刷刷連刺五劍,劍劍致命。五劍使完,足恰好落地,時機之妙不可言而後招繼出,猛聞「鏦」地一聲,身帶右手白龍劍風火輪圈地一展,對方另一把淡青匕首噹啷落地,下場和前一把毫無二致。
其時那少年見他劍刺來,自知兵刃輸人一截,只得不住倒退,突感劍風襲面,急忙縮胸仰天,不料對方一劍甫畢,五劍又至,此時自己身不能轉,刃不可架,只有順勢臥倒,這下登時成不利之地。眼見對方身子落下,心念急轉,折劍匕首上撩而去,想說好歹折斷對方手中之劍,敗中求勝,但這麼一想可就錯了。若是普通刀劍自然輕而易舉,偏偏白龍劍碧海青銀,冷氣森森,實在太過鋒利,加上對方反應奇快,兩般兵刃相交之際,給對方旋劍斷刃。
千鈞一髮之際,少年一個「移形換位」如泥鰍般游出圈子,飄身站起,望著風鵠天那一口龍牙,面目蒼白駭人。
風鵠天何嘗不是瞿然色變,那連環三招──海底遊龍、龍嘯九垓、天龍迴峰俱是「白龍十九劍」中的精妙招術,連續使出,威力更甚,正常人躲不開第一招,第一招躲過也很難再閃過第二招;第三招下還能毫髮未傷的人當今世上僅對方一人,連雪燕雙俠亦傷在這三招連氣之下。
再一思量,若非自己握有一把神兵利器,否則長劍非給對方匕首折斷不可,屆時便是自己身處劣勢。而以少年這般身手,實可橫行天下,卻不知他究竟為哪一號人物?
兩人又默視良久,只因各有忌憚,誰都不敢先行出手。少年身法飄如陌上塵,詭譎難測;風鵠天卻是瀟灑如雲,劍影翻騰,若真交起手來,勝負難論。突然,那少年收起架勢,煢煢而立,笑道:「不打了。」
風鵠天亦收了手,閒雅一笑,聽那少年續道:「我們武功各有千秋,看樣子我殺不了你,你也殺不了我,再打終是徒勞。」他嘆了口氣,右袖輕抖,竟是很認真的在那裡為難:「可是我一定得殺了你,拿你的劍回去交差,這可如何是好?」
既然殺不了,又要為難,那麼做個朋友如何?」風鵠天淺淺一笑,神態若常,風采飄然。
不讓他多想,風鵠天倏地肅穆地舉手向天,道:「皇天在上,我『白羽劍客』風鵠天倘若對今日之事洩露一言一句,教我死在你手上,灰飛煙滅。」少年一呆,隨即把手負在背後,驚道:「你來真的?」
「嗯,難道你信不過我嗎?」風鵠天仰天打個哈哈,光這一下破綻,已足以使那少年殺了自己,但他沒有,而是展顏一笑,笑中帶著幾分傲氣:「也罷!反正只要借你的劍一用,主人也不會知道,我叫青天白龍。」
晶華飛雪上青天。
那時候,不論是風鵠天還是白龍,雖在江湖上鮮少人知,但「白羽劍客」和「晶華飛雪上青天」的名號早響遍天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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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事,今日之事,你我從此絕口不提,要讓世人知道豈非笑話,不過──」說到此時,青天話鋒一轉,身形閃電般一進一退,眨眼間回到原處,好像渾然未動似的,手中卻不知何時多了一口劍,只見他晃晃劍鋏,笑道:「朋友一場,借劍一用,用畢自當奉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轉身便走,身影逐漸融入月色之中。
「等一下,青天!我有件要緊的事情問你!」
青天愣了一下,駐足不前,卻未曾轉身。
「傍晚時你喝了那許多……許多茶,負了傷,卻又在午夜來此堵我,就為了執行刺殺任務。青天,青天,你向來都是這般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嗎?」聲音悠悠,似罵非罵,溫和無比。
月明星稀,街頭巷衖,闐無人聲,四野蟲聲唧唧。淡淡的果香一點一點滲透肌膚,天地之間,靜謐之極。
終於,青天慕然回首,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這個任務我看容易對付,這才即刻過來的。」語音頓處,好像臨時想起什麼,復道:「那死在岷山的傢伙是你的朋友吧!白雲閣已殺了他,你不必再察!」
風鵠天愕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感心中陰晴不定,卻聽他接下去道:「你要恨我也好,咒我也罷,但我絕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喂!說好不提今晚之事,當大俠的以信義為己命,可不能食言,偏巧就我第一次出來買醉給你撞見,那時我說了不少醉話是不是……忽地他垂下頭去,不發一語地緩緩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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