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亞浩以「增進情感交流」為由,邀請胡子桀與胡子憫到自己府裡用餐,順便連兩人的父親,商部大臣胡玄也請了去。
用餐過後,司亞浩邀胡玄陪他一起散步,迎著晚風,兩人邊閒聊邊漫步於花園的步道。
「胡大人,你覺得我這王子府怎樣?」
「美崙美奐,氣象大方。」
「可就我所知,各大商會會長所用器物、居家庭院裝潢之華美,鏤簋朱紘、山楶藻梲,倒比我這兒還精美上百倍不止!」
話裡隱約有指責商人潛越、藐視王室的意味存在,胡玄聽出來了,所以他不敢馬上回答。
司亞浩再道:「胡大人,並非是我想插手干政,而是近來發生太多事了,國家表面看來平靜,可事實卻是暗潮洶湧。前陣子大理寺刺客一案,到現在還沒捉到幕後指使。暗殺我的人目的是什麼?無非是想看到這個國家陷入動盪,這神秘人連大理寺都能滲透,否則如何能在短時間內聞訊埋伏偷襲?你也聽王大人說了,今年國家的收入才堪平衡,實在是撥不出多餘的錢給兵部訓練士兵與補充裝備。
「讓商人還利於國家實是勢在必行,而楔機就在這次販鹽配額!競標票引,不但可以增加國庫的收入,更重要的是,開放票引讓商家間自由交易──商會大到一定程度,一定不會只想賺取對方手上的現銀,他們更會想打入對方的勢力範圍,希望對方可以開放市場好讓自己的商品流入。你想,如果某一項商品好幾家商會都有供應,他們為了吸引百姓購買,勢必會降價。這樣,不就也造福了百姓嗎?」
胡玄驚訝了,因為司亞浩的想法,幾乎和他一模一樣……明明他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啊!
「可競標標引的最大問題在於,一旦眾商家在競標前私下串通,比價機制就無法順利發揮了。」因為司亞浩超乎年齡的想法,讓胡玄不知覺就將他當成了可以商量的對象。
在與王上和房相報告過後,他已經在家中思考好幾天了,可始終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
「自有辦法解決,只要你──」
要說胡玄本來還有點驚訝的話,在聽完司亞浩的方法後,他的表情只能以瞠目結舌來形容了。
──為什麼一個才十歲的孩子,便能有這樣的巧思?甚至稱得上是……心機?
「我看過你的資料,你和湘樊商會會長熟悉,所以你和她都是這個計畫的最佳人選,可反之,你也有可能因過往的提攜之情而把事情洩露給她。但是胡大人,我還是信任你,所以我選擇把我的計畫告訴你,只要你照做,你一定可以達成你的目的──你棄文從商,從最底層的夥計做起、升到掌櫃、直到現在商部大臣,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歷經多少辛苦,這般努力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因為小時候身受商人剝削戕害之苦嗎?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我指給你一條路,讓你有機會實現扼制商人壟斷的夢想。要不要把握,就在你了。」
胡玄不語,良久良久,他朝司亞浩深深一揖。
──或許能夠成功!
沒人知道,此刻胡玄心中充滿了多少激動情感,多到他必需要用如此謙卑的姿態,才能渲洩出心裡的感激。
「所以這就是你約我出來的目的?」商凌羅皺眉望向他。
在陳掌櫃離開後,胡玄隨即便來到了商凌羅的房間,他一五一十轉述了與司亞浩之間的談話,說王子殿下如何憂慮國家的未來以及希望商人還富於國家。當然,其中略去「計謀」的部分。
「沒錯,只要我們見面了,我的目的就算達成了。雖然有子桀、諒諒他們作掩護,但在這個敏感時機,我的一舉一動一定早被有心人士監視──欲推行新政的商部大臣和過往享有最大配額的商會會長私下見面,還要帶著幾個小孩子作掩示,你想,其他商會會怎麼想?就算你同他們解釋我們純粹只是吃飯,什麼都沒說,你想他們會相信你嗎?」
「胡玄,」商凌羅清麗的眼睛一瞇,嘴邊仍是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手中的茶杯卻是重重一放,「我教你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可不是要讓你拿來對付我用的!杜相之前給你的忠告,你都沒聽進去嗎?凡事別做絕,留點後路給別人走!還是你以為這樣就能離間我和其他商會的關係?」
「其他商會那邊,我也會派人去盯。總之,在競標日前,我不會讓你們有私下見面的機會。」
胡玄本來要走了,卻轉過頭來詭異一笑,「還有,你不妨試試看,看這一次,我這個小小的商部能不能扳倒你們四大商會!」
商凌羅瞪著那扇門,右手拳頭緊握按住腹部,「我們走著瞧!」
「就是……這裡嗎?」單子潮有些苦惱地望著告示牌上唯一的一張紅紙。
上面寫著:誠徵碼頭工人數人,身強體壯者猶佳,日薪五百文,意者請至育江三號碼頭面試。
五百文不少,抵得上普通的三口之家三天的飯錢了。可比起莫勁的賣命錢五百兩,他得存上三年才有。
可地域的人,等得了那麼久嗎?
如果再加上自己十兩月俸──唉,不行,依然是杯水車薪啊……
「喂,你到底要不要揭榜啊?不要就讓人過,別佇在這發呆!」身後的人不客氣地推了推單子潮。
……算了,有總比沒有好!
單子潮手一揮,撕下了那張紅榜後,便按照上面的指示,來到三號碼頭。
育江和通京運河間的交接腹地,經過三十多年的演進,早已變成了關中最大的貨運集散地與水路交通中心,無論是西南丘陵來的乾貨、木材,南方的絲織綢品,東南省的上等茶葉、北方的金銀飾品瓷器……在此通通可以買到。
這些還不算稀奇,還有些商人會帶來南海的珍珠、玳瑁、珊瑚等,高級品自然是運往王城南邊販賣給達官貴人,剩餘品則在附近的商店裡兜售。另外,時不時也可見到其他民族蹤跡──來自北方草原的駿馬及獸類毛皮製品等在此交易,姬國的商人則帶來了他們國家特產的藥材。
如此勝景,育江沿岸酒樓、客棧櫛次鱗比程度自是不消說,其他招待往來客商的「逍遺娛樂」場所,一家比一家華麗,一家比一家香豔──所謂「十里雲湮最銷魂」,指的就是這裡。
當然,以單子潮的個性,當他全力要做一件事情的時候,身旁不論出現什麼牛鬼蛇神,通通入不了他老兄的法眼。所以他不管那些對他調笑頻送秋波的姑娘,不理三不五時跳出來跟他兜售東西的小販,筆直地朝三號碼頭走過去,大聲說道:「我要應徵!」
那管事的人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面前這個瘦瘦弱弱的白淨公子哥一番後,語氣略有些輕視,「年輕人,你該不會是來錯地方了吧?」他指了指身後正從船上卸貨的工頭,「他光一根胳膊就有你大腿粗了,我們要的,可是一手能扛起一袋石材的壯丁,你行嗎?」
沒有多想,單子潮老實地回答:「不行,可是我……」
管事沒耐心地揮就要趕人,「那就走開,今天我們忙著要交貨,恕不招呼了!」
「──天啊!要撞船了!」一陣驚呼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就見本來分散四處的搬運工人全都聚到了岸邊,各各神情緊張地盯著河面。
一艘掛著「曹」字的商船,在靠岸時,不知怎麼地失控撞上了岸邊正在卸貨的湘樊商會的船隻。曹家的船大小足足有湘樊商會的兩倍大,因為這突來的撞擊,船上好多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甩出船外,船上的貨物,更是落了七七八八。
「浮空!」
原以為這會是場災難,可沒想那一聲簡短的咒語聲過後,原本下墜的人們與貨物奇蹟似地停頓在半空中,然後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他們送回了岸邊。
管事吃驚地回頭看了單子潮一眼,來不及多說什麼,他馬上趕到前方下令道:「先確認人員是否全數救上岸!」
「船身破了個洞!可大家都安全,貨物也沒浸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工人們全都湊了上來,「掌櫃,那姓曹的一定是故意,好讓我們交不了貨!」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故意鬧事了,掌櫃,你看我們要不要告訴東家?」
還在猶豫,一陣刺耳的笑聲就從曹家的船上響起,「方掌櫃,是你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們的船太小了,一不小心沒注意就撞上了……呵!」
「你們搞什麼鬼?二桅船就應該停在二號碼頭,你們怎麼開到三號碼頭來了?!」
「呵呵呵……」回給他的只有一連串長揚而去的可惡笑聲。
管事,也就是方掌櫃果斷道:「待會把船隻的修理帳單給曹家送去!別忘了再加上工人的精神驚嚇賠償!」又低聲啐了幾口,這才轉身面對單子潮,「這位壯士……呃,俠士,剛剛真多虧你出手相助,請到亭內奉茶!」
臉色已和之前輕視的神情截然不同。
單子潮也沒計較那麼多,只率直道:「喝茶就免了,只是我能擁有這份工作嗎?」
「掌櫃的,你就留他下來吧,他真的很厲害呢!」圍在一旁的工人們七嘴八舌道。
「是啊,多虧他在,我們的貨總算是保住了,人也沒事。」
掌櫃也很想把這樣的人才留下來,可是……「雖然你的能力比得上十幾個人,可我們只供一人份薪水。」
沈思了一會兒,單子潮正色問道:「有包含三餐嗎?」
這種問題!難得方掌櫃也一臉嚴肅的點頭,「成交?」
「成交!」
時間很快就到了競標當日。
朝廷為了表示對調整商會間販鹽配額之事的重視,特意選在達爾曼宮商部的會議室作為競標地點,並且開放各商會攜帶一定人數入場觀看,以示公開。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湘樊、柳家、曹家、翔鷹四大商會的東家抵達會場的時候,馬上就有一群小商家圍了上去。雖說商會不論規模大小,皆可參與競標,但他們大多依附於四大商會底下作生意,吃穿都得仰人鼻息,那敢真的和四大商會的競爭?說穿了,他們今天來此,就只是作個陪襯。
胡玄示意侍者上前帶位。
「對不起,為了避嫌,四大商會長的位置都有特別安排,請跟我來。」
所為「特別的安排」,就是在二樓的房間以帷幕畫分出了四個位置,充當包廂。
雖然監視的結果,四大商會在此期間並無往來,但不知怎麼的,胡玄就是有一股不好的預感。特別是當他看到商凌羅和曹向天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後,那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放寬心,沒事的。」司亞浩低聲對他勸慰道,「就照我們之前說的那樣。」
胡玄輕輕喉嚨,站上了主持台,「在開始競標前,我有必要再重覆一次規則。我們將全國鹽區分為東、南、關中、西、北五區。報價時,請各商家說出你們願意讓利的成數,以最高者得標。現在,我們先開關中地區票引的標。」
胡玄打了標封,「請大家開始喊價。」
此話一出,大廳鴉雀無聲;眾商家都在觀望,竟無一人先出價。
一陣清脆冷冽的女聲從二樓傳來,「二成七。」
胡玄心中暗驚:二成七是嗎?會長,你太狠了,跟目前四成的鹽稅比起來,足足少了一成多啊!
「二成七一次!還有沒有人要加價的?」
雖然胡玄的目光一一掃過眾商家,可卻無人回應。
「二成七兩次!」胡玄的音調提高了。
該死!倒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怎麼會沒有商家跟著喊價?司亞浩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緊張。
商凌羅冷笑,想跟她鬥?還早的很呢。
胡玄,你這個官作太久了,久到商人重利──只要是有利可圖,不管上一刻有何爭執,下一刻就能握手言和──這個道理都忘了嗎?還有那個小王子,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屁孩,你也太高估他了吧?
「二成七……咳!咳!咳!」胡玄突然一陣狂咳,始得開標過程中斷,無法再持下續。
「咳、咳……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咳咳咳!」接過一旁侍者端過來的茶水,胡玄邊喝邊致歉。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66osKgbJt
曹向天笑著俯視樓下這齣鬧劇。看來商凌羅沒有騙他,否則胡玄絕不會有此拖延的舉動。
「會長,請過目。」
這時簾幕外有人送來一張書箋,曹向天順手接過,笑著展開,隨即臉色大變──
那上頭寫著:「商君鑒晤:事情皆按計劃進行,價格再加一成,待事成之後,關中區之茶、錢、絲織經營特權皆歸汝所有!」
「商會長,那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啊?你不是商會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錯位置了,信快還我,你還沒看到裡面的內容吧?」
曹向天表情僵硬地搖搖頭。
「那太好了,都怪帶路的侍者糊塗錯報位置。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眼前這男人不是新上任的太傅本令初嗎?這樣的人還要親自送這封信……
曹向天的目光直直瞪著,就見那男人走向了東邊的包廂後,將剛剛那封信遞了出去,而商凌羅看了信後,竟也笑著望向胡玄;而胡玄更是一反原先的驚慌模樣,回了商凌羅一記淺笑!
──這番眉來眼去!
所以,信上內容是真的囉?該死!他就知道,商凌羅果真和胡玄等人串通在一起了!還在那邊假好心叫他們不要競價!根本就是想獨吞吧!
還好他發現得早!「我出三成七!」
「哇!」底下眾商家頓時一片嘩然。
本做隔望觀的柳家與翔鷹堡看到這番光景,馬上就猜出其中有貓膩,趕緊也跟著喊價,「三成八!」
「三成九!」
這群蠢才!不是跟他們說過千萬不要價格競爭的嗎?商凌羅想派人過去阻止,卻被守在外面胡玄派來的侍衛擋了下來。
「四成!」商凌羅咬牙道。關中是她的地盤,無論如何都不能讓!
你是想要把我曹家趕盡殺絕是吧?「四成一!」
「四成二!」
就在曹向天考慮是否要再加價時,胡玄發話了,「各家老爺,我看大家出的價錢都差不多,就別再爭了吧,我們商部也不忍心看你們拼得你死我活,一句話,四成三的人拿下關中七成販鹽權利,大家意下如何?」
「那其他事業的經營權呢?」曹向天小心翼翼問道。
「那些都是可以再商量的,我想商會長可以瞭解的,不是嗎?」胡玄笑著回頭問。
商凌羅咬牙切齒,卻無法不點頭,手裡那封寫著「投降書」的信都快被她捏爛了。
在她喊出四成二時,她馬上就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切全是計謀,可惜已經來不及阻止了──不論是當初酒樓會面、或是後來的商部跟監,這種種一切,分明是胡玄故意誤導她,讓她以為鹽票競標政策的成敗,取決在於「能否阻止商會串聯」這件事上,從而使她鬆洩了戒心,不去想他們是否有其他目的,以致最終功敗垂成!
她轉而看向一旁,那一臉燦爛笑意的小男孩──司亞浩,她直覺這孩子在此次事件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司亞浩微笑起身,一點也不在意商凌羅怒望自己的「夜叉臉」。
所以說,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不是嗎?
「浩,昨天真是嚇我一跳,還以為你的計謀失敗了,幸好最後曹會長突然跳進來跟著喊價,才把價格拉了上來。」邗軍轍一臉心有餘悸地說道。
雖然早就知道浩這個奸詐的傢伙肯定有什麼出人意表的計畫,但真的身歷其中時,還是不由緊張得冒出一身冷汗。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多虧了曹家與商湘樊商會一直處於競爭狀態中,事情才能這麼順利。胡玄公開許諾不剝奪商家們的經營特權,如此一來,商人非但不會對他們實質多繳稅之事反感,反而還得感謝朝廷不對他們趕盡殺絕。我想,那一層官商之間檯面下的關係,總算也不用扯破臉,算是保住了──畢竟之前他們信了商凌羅的話,就沒有再去拜託其他大人關說,而商凌羅也信了自己的判斷,算是吃了一記悶虧了,所以其他商會要算帳也是算在商凌羅頭上,所幸湘樊商會夠大,短時間來自其他商家排擠,損失自是勉不了,可相信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去解決這種事。」
轍眼睛連眨了好幾下,最後才道:「你是一開始連當替死鬼的人選夠不夠勇的事情,都考慮進去了嗎?!」
「怎麼會呢?」司亞浩一臉無辜地說。
本想繼續虧他幾句,轍在看到轉角走過來的人後,改口道:「看來你還漏感激一個人。我先走了!」
是本令初。司亞浩對他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就要離開。
本令初注視著他的背影,突然開口道:「我曾經說過,我有這個自信能幫殿下達成心願。為了幫您,我可是連自己的名聲都賠進去了!」
司亞浩轉頭望他,也不囉嗦,直問道:「那你想要什麼賞賜?」
本令初慢慢走近,站到司亞浩面前,低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就不能信任我嗎?像你相信單子潮一樣。」
原以為司亞浩又會像之前一樣臉紅脖子粗地堅決否認,沒想到他卻展顏一笑,「我從不會無條件相信任何人。想要我的信任?那你總得做出什麼來讓我看看吧?本,太,傅。」語畢,浩擺手,不疾不徐漫步離去。
本令初愣了一下,隨及輕笑出聲。這是……戰帖嗎?事情還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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