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條件 - 第十五章　再也不會喜歡亞浩哥哥了

一個鹽稅政策的改革，竟然會引發後來的種種風波，相信是當時沒有一個人能料想到的。

一開始，是發生在六月的下旬──

京兆府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人！」

「府衙重地，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說吧，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馬大人不疾不徐，輕啜了口茶才道。

所謂天子腳下，事無大小，這位京兆府尹馬大人在任八年都沒出過什麼大紕漏，可想此人圓滑世故的程度了。

師爺吞了口口水，緩了一下才道：「大人，現在不論城東、城西、城南、城北，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也好、賣衣服的、賣花的、賣珠寶的、賣工具的、開酒館、開客棧的……通通無預警地歇業、不作生意了！」

「你說什麼？」

「不僅如此，買不到東西的百姓全都急著跑到這裡陳情，要我們出面處理，可那些商家竟也帶了狀紙來擊鼓鳴冤！」

馬大人拿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現在是在演那齣？「他們告誰了？」

「他們說、他們說……」

「有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他們說當今朝廷苛待商人，連他們賺點蠅頭小利也要剝削！有鹽商的事情為鑑，那下回是不是就輪到他們了？除非朝廷給個交待，否則……他們寧願棄商從農，也好過被朝廷欺壓！」

匡啷一聲，茶杯掉到了地板。馬大人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交待？他們想要什麼交待？取消鹽稅的事算不算交待？還是他們非得要看到胡大人被罷官才算交待？

「大人現在該怎麼處理？不如我們派官兵出去，強迫他們開門營業……」

「混蛋！你告訴我商人不作生意是犯了哪條法令？你叫我拿什麼名義出兵？不行，這事兒我管不了了──來人！幫我備轎，我要進宮面見杜相！」

那師爺急忙拉住了他，「大人，前門走不通，估計這會兒都被陳情的民眾和商家給包圍住了。走後門吧！」

「啊？」

就這樣，堂堂一個京兆府尹要離家還得像個小偷一樣從後門悄悄溜走，可見事情鬧得有多大了。

宰相杜如誨接到馬如文的通知後，卻沒有如何緊張，只雲淡風清交待幾句「讓民眾盡速散去，不可妄傷良民」就過去了，並無具體處理措施。

本來以為這些商人只是說說而已，眾官起先都不以為意，可五天、十天過去了，依舊沒有一個商家出來營業，這時，大家才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渴了，沒有瓊漿玉液可以喝；餓了，找不到山珍海味可以吃；衣服破了，沒有綾羅綢緞可以穿；但真正讓他們感到威脅的，還是那一箱箱「孝敬」的禮物，竟比往常少了四成！

杜如誨立即召集了各部三品以上大臣──當然以右派居多──召開了緊急會議，商討如何解決這次商人罷市的風波。

商部右二品中書黃悌率先道：「鹽稅新政已呈陛下御覽，無法再做改變。要平息眾商家之怒，恢復百姓生計，惟今之計，只有請胡大人出面自己收拾殘局了。」

「怎麼可以這樣！胡大人所作一切都是為國為民，怎麼可以為了莫名的理由就草率犧牲他！」工部左大臣魯頌馬上跳出來反對。

「政策錯誤，引發民怨，主事者本來就該下台以示負責的不是嗎？更何況他還辜負陛下對他的信任！我如果是他，不用人上門催，早就引咎辭職了！」黃悌咄咄逼人道。

原因無它，商部右大臣現在由他暫理，只要胡玄倒了，他就可以把整個商部掌握在自己手裡。所以對鬥倒胡玄之事，他勢在必行！

「各位大人，你們說是嗎？」

就見施全、梁曄等緩緩點頭，其他也有不少大臣紛紛表示同意。

「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魯頌堅決反對你們犧牲胡玄。」

可僅憑魯大人一票反對，又能起什麼作用？胡玄罷官的事就這樣被定了下來。

會後，杜如誨叫住了魯頌。「魯大人請留步。」

魯頌只草草對杜相拱手行禮。

對於他的無禮，杜相只笑了笑，不以為意，「魯大人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什麼左派的大人們只有你來？那是因為他們了解，胡玄罷官之事已成定局。這也是讓陛下能保全顏面，讓新政得以推行的唯一方式啊！」

魯頌再次對他作揖道：「左相大人，我人笨，不懂那些曲曲繞繞的為官道理，我只知道，如果一個實心為國家辦事的人，都得不到該有的獎賞，甚至只能換來背叛與拋棄的話，那以後還有誰敢再為國家做事？而這樣的國家又有什麼立場，來要求她的人民付出？」

魯頌走遠了，可杜如誨卻因他的某句話勾起了回憶。

「胡玄，並不是第一個。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了……」

那是活生生的罪啊。

風吹過，樹葉婆娑起舞，枝葉的陰影照在杜相的臉上，遮住了此刻他的表情。

「這裡是……哪裡啊？」

「這裡是總聖殿，我是鏡流，你現在正睡在我的床上。」

「那……神官大人，我怎麼會跑到你的床上？」潮仍舊迷迷糊糊的。

鏡流一臉溫和，有問必答，「十天前，你既如往常一般來總聖殿白吃白喝時，突然毫無預警倒下去，還嚇壞了一旁正在聽你吹噓的轍殿下。」

「……我怎麼覺得你話裡夾槍帶棍的？」潮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我有嗎？」還是一臉溫和的笑意。

雖然被占了十天床位，自己又剛好是一個極有認床癖的人，就算這些天來都沒睡好，但他可是個稱職的神職人員，怎麼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就生氣？

怎，麼，可，能？哈，哈！

「那麼，神官，你有幫我請御醫過來看看嗎？」

沒把你丟出去就不錯了，還御醫？鏡流覺得自己頭上的青筋都快冒出來了。

「沒有，聽了采樂的話後，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麼會昏倒了──你是睡眠不足！一天兼三個差？連續十天半個月只睡一個時晨？你以為你是鐵打的身體啊！這樣折騰自己！」

神官愛說教不恐怖，但如果他還能一臉溫和謙恭的表情對你訓話，這才是最恐怖的！

「別在心裡偷罵我。」

單子潮嚇了一跳。這樣你也知道？

「手過來，我幫你把脈。嗯……你現在覺得怎樣？」

「很好啊，我現在可是精力充沛、感覺好像重活過來似的！」

鏡流皺眉。果然，現在他體內靈力充沛的程度和十天前那種幾近靈力枯竭的狀態完全不一樣！

照理來說，單子潮有七芒星的庇護，那樣的情形應該不會發生才是是……啊！難道會是──

「但是我有一個地方不舒服！」

「怎麼了？」鏡流有些緊張地問。

「睡了十天，肚子好餓哦，能不能給我一點東西吃？啊，我好像需要出恭一下，快憋不住了！」

鏡流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他還是把他一掌打死了事好了。

「吃飽了嗎？」

「飽了飽了！」單子潮還打了個響嗝助興。

「把你十天前做的蠢事告訴我。」

「啊？」

「……就是你和轍殿下吹噓的豐功偉業！」

「喔，那個啊，我為了幫方掌櫃的清理育江淤泥，便聰明地使出了一招土行術，製造出兩座高達三十高尺的屏障，順利地分開了河道的水，讓工部的人帶著他們的工具走到河床去清淤。你沒看到啊，當時在場圍觀的人，包括魯大人、沈大人在內，嘴巴張得一個比一個還大──」

「這件蠢事你持續了多久？」鏡流無情地切斷他的話。

「不要開口一個蠢、閉口一個蠢，這樣很傷我的心耶。」

「多，久！」

「就到他們清完囉，大概兩天兩夜吧？」

大規模的高級咒術，長時間的施術，再加上無法控制的靈力流洩，這果然是──

「不完美的契約印記？」單子潮愣愣地重覆鏡流的話。

「所謂的契約，便是將施術者與元素串連在一起的一種方式，由施術者以自身靈力為引，元素就會供應施術者所需要的力量。一般契約要是訂成功的話，早在施術者靈力耗竭前，元素就會停止動作；不會像你的情形一樣，完全不為你的身體著想，簡直就像是想把你榨光似的……」

單子潮雙眼出現了茫然。

──你死了也無所謂，反正，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們這些人類……

「你想起什麼了嗎？」鏡流小心翼翼地問道，「究竟是誰和你訂下的契約？」

單子潮拼命搖頭，像是要甩去不好的記憶一樣。

「你不想說就算了，不過你以後在運用契約力量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謹慎才可以。」

「知道了。對了，神官，你可以借我筆和紙嗎？我想要寫信。」

他將東西遞了過去，「是要寫請假的信嗎？如果是的話就不用了，四、五天前陸續有人來總聖殿打聽你的下落，問你怎麼沒去工作？我通通說你病了。你做人倒還滿成功的，他們都說希望你病好了再回去，他們一定雇你。」

「嘿，也沒有啦。」潮不好意思地騷騷頭，「對了，他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純粹是順口一問。

鏡流卻突然露出了個非常「溫和親切」的笑容，「請問你應徵工作時，住家地址都填哪裡啊？」

單子潮倏地閉上了嘴巴。記得為了不讓浩兒發現，他好像都寫──

「所以你就順理成章天天跑來這裡白吃白喝是吧？真希望保人的欄位你不是寫我的名字才好。」

「神官大人，我怎麼覺得你很有當雙面人的特質？」不然面對民眾時就和藹可親，對他就刀劍拼命招呼？

「這是你才有的待遇。」鏡流這回是真的笑了。

不小心瞥到了單子潮在寫的信時，鏡流眼睛倏地睜得老大──這種文字？這不是教典祭文嗎？而且還非常古老的那一種！

神教傳承自有一套體系，連記載教典的文字與文法也有自己的演進歷史。而單子潮現在所寫的文字，與目前發現最古老卷軸中的字體幾乎一模一樣！

「啊！一不注意就寫成這個了，上次還被人當成是鬼畫符呢……只好重來了。」

看了許久，發現自己大概有一半以上內容都看不懂的鏡流，愣了一會兒，最後嚴肅道：「看來我發現讓你償債的方式了。從明天開始，每天固定一個時辰到這裡報到！幫忙翻譯經典！」

然後，就是七月初。

那是一個陰雨綿密的早晨，天空霧濛濛的，街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都沒有。

老實說，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當宮裡傳來希望他辭職負責的消息時，他其實沒有太多的驚訝。

胡玄雇了一輛馬車，只帶著幾樣行李，與子桀、子憫一起踏上了離京的路。

再過不遠，就是東城門。

這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宦海浮沉，一朝醒來竟如在夢中。他是該求去了。臨走前，他還能親手改變商會壟斷的局面，照理來說沒什麼好遺憾的了，只是──

「子桀、子憫，這段路，陪爹下來走走好不好？」

一大兩小的身影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胡玄站在最右邊，左手牽著子桀，子桀則拉著子憫。

街上，仍是一片冷清，看不到半個行人。

最後最後，他還想是再看一看，這個一生當中他付出了最多心血的城市──僅管，這個地方，或許從來都不需要他。

比起父親的處境，子桀更擔心的卻是妹妹。

子憫變了。

她本來是個愛笑愛鬧的女孩，個性開朗，雖然平時少根筋，但他知道，她一直用心地在關心周圍所有的人。

可父親被罷官的消息傳來後，一天一天，子憫變得越來越不愛笑，越來越少話──最後竟變得像現在這樣，兩眼無神，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哥哥……」

「子憫？」子桀連忙應聲。

「爹爹沒有錯對不對？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可總是想不通。如果爹爹沒有錯，那為什麼我們會被趕走？然後，我總終懂了，錯的，是這個世道。每天每天，都有人聚在門口罵爹是貪官，可始終都沒有人願意來看看，爹爹只用一輛馬車就載走了五年的積蓄！沒有人願意了解，他們只用耳朵聽，就定了爹爹的罪。

「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商人、那些有求於他的官員、那些曾受過他恩情的百姓，現在，卻沒有一個人來送他。還有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朋友……大家都是一樣的，樹倒猢猻散！──就連亞浩哥哥也是一樣。」

那聲音太過平靜了，沒有平常情緒該有的起伏，卻多了份執著的怨念。胡玄聽出了不對勁，趕緊蹲下來查看子憫的表情，「子憫，你在說什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女孩終於將飄惚的眼神拉回，「那天，亞浩哥哥和爹爹的談話，我都聽到了。爹爹被罷官，他也有責任對吧？可他也跟其他人一樣，避著不出面。

「我以後，再也不會喜歡亞浩哥哥了。」

子憫說的話，正是他幾年來為官生活的經歷的一切。沒想到，這樣小小年紀的孩子，會記得一清二楚！

可就因為看得很仔細，所以越容易糾結，越不容易忘記。

他該怎麼幫助自己的女兒？

「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邗軍轍愣愣地注視著前方的兩個空位。

今早，子桀和子憫就會和胡大人離開京城，再也不會回來。

一張紙條被丟到了轍的桌上──你在想什麼，怎麼看起來比平常還呆？

轍怔了一下，表情轉為複雜──有時我覺得你這人真無情，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樣的日子嗎？

「與君子遊，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司亞浩隔了一會兒，才回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句話說的連司亞浩自己都覺得有些無力。因為不管再怎麼感激，朝廷都不會再為胡大人多做什麼，商人罷市的事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絕不能再挑起事端。

──要改革就一定會有犧牲，胡大人事前也知道了，他所作的一切，父王和我都很感謝。只好委屈胡大人了。

雖然有這份認知，可浩心底深處卻忍不住騷動起來。這是為了什麼？

──你還沒看過師傅給你的信，對嗎？

什麼？司亞浩轉頭望向轍。

「如果你看了，你就知道自己錯過什麼了。」

遲疑了一下，司亞浩才掏出了那張被他壓在書本下的薄薄信紙。

──沒有人喜歡被利用後卻遭到拋棄，也沒有人該被遺忘和放逐。如果你不想播下仇恨的種子，那就請你試著去挽回，那怕結果再不如人意，也請你告訴他們，你從來不曾放棄過他們，還有你會一直記得他們曾為你付出的一切──你一定懂得吧，浩兒？

就是這個！這就是一直著困擾他的問題，原來，答案竟是這麼簡單……

司亞浩倏地站了起來，不管現在還在上課，跑出了慎學閣。

「浩真是的！怎麼現在就走了？太傅，我去把他追回來！」轍行了個禮，也往外衝。

房諒諒、諒元、諒友異口同聲道：「太傅大人！我去把殿下帶回來！」

「我也去！」王語宣、王語潔說。

一屋子的人轉眼就去了七七八八。

最後，竟連宋琴也站了起來。

本令初倒是笑了，「你也是嗎？」

宋琴福了一福，「他們幾個太笨了，還是我去一趟吧。」

宋畫、施圓圓等馬上就跟了出去。

「真是，大家都走了，那誰來上我的課呢？」

「不過，這些孩子，倒還真是給我上了一課啊……」

宮門口

「哥，我們要怎麼追上去？」王語潔忙問，「兩位殿下剛剛騎馬出宮了，我們是趕不上的！」

王語宣皺眉，「可再不追的話，胡大人他們就要離開了！」

就在兩人不知如何是好時，房家三姊弟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跑來，「我們已經向曾爺爺借馬車了，搭那個去吧！」

「不行，」王語宣出聲反對，「這樣會讓左相大人為難的。當初我們不都是為了家族考量，才狠下心不送子桀他們的嗎？」

諒友、諒元頓時沈默了，諒諒卻咬牙道：「不管了，事急從權。大不了我一個人把事情擔下，絕不讓曾爺爺為難！」

「姊！」「諒諒！」

「你們還在磨菇什麼啊？嫌時間太多是不是？」

一輛馬車由後面趕上，恰巧停在他們的身邊。

眾人抬頭一看，赫然發現竟是宋琴他們？然後袁少康竟也和他們在一起？！

「快上來吧，我們一起過去。」宋琴抬手優雅地撫了撫被風吹得有些微亂的頭髮。

「你……」房諒諒神色複雜地望著她。

「禮樂射騎書弈，儒家六藝，母親早就嚴格地訓練我們。這馬車，是我們兄弟姊妹自己的，沒有官徽，不會惹上麻煩的。」像是了解房諒諒等人的疑問，宋琴笑著解釋。

「快點！」話不多的施圓圓，簡潔有力地說了兩個字。

「我很高興，在這件事情上，我們能放下對彼此的成見。」駕著馬著，往東門奔去，袁少康對著坐在身邊的宋琴說道。

宋琴輕撫秀髮，遠眺城門，「當然。可過了今天，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等過了今天，左派與右派，仍然不會有交集；但至少在這個時候，讓他們為曾經共有過的朋友，盡最後一點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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