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北刚坐下,网吧里就开始骚动起来,不时听到“美国被炸了”、“开战了”、”纽约被袭击了”,他立即打开网页浏览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万山河在电话里大声说:“东南快看新闻!美国世贸大楼被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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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放下电话后不久,网吧老板开始派送免费啤酒,拿到啤酒的人不管是否相识都在互相碰着,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很快网吧内响起了《国际歌》,逐渐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歌者慷慨激昂、歌声如雷贯耳。东南北默默地喝着啤酒,搜索着所有中英文网站的报道、反复播放着飞机钻进双子塔的视频,一边喃喃自语:“我操!真牛逼!太有创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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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里人满为患,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围在每一台电脑前指点着,让上机者打开各个有关链接。东南北和几个人一直追到世贸南楼倒塌,网吧里瞬时沸腾起来,和网吧外的喧闹声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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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酒吧内的人群一下子散去大半,东南北看了下时间,犹豫了一下,关掉所有新闻网页,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资料翻阅起来。
2001年暑假过后,刚开学商学院院长就交待给东南北一个任务,他开办的一个企业管理咨询顾问公司接到了一个项目,为苏州的一个服装厂进行战略咨询,东南北被委派负责人力资源和品牌管理板块。暑假期间,院长已经带着咨询公司员工和几个研究生对服装厂进行了深度调研,并初步确定了咨询方案框架。
东南北把所有手头的资料,包括问卷调查分析、关键人员访谈记录、现有组织架构和人力资源状况汇总表及院长组织的数次会议内容纪要重新浏览了一遍,深入研究了服装厂的网站、各种媒体报道、领导人专访等等,边吃方便面边反复翻看着服装厂网站上的创始人和管理团队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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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下课后,东南北等在最后和汪教授一起走出教室。
“汪教授今晚空吗?我请汪教授吃饭。”东南北说,“刚好今天经济学课结束,庆祝一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程。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汪教授。”
“你有什么问题?”汪教授说。
东南北和汪教授边走边说:“我想知道我们国家现行的经济政策是不是来自于凯恩斯主义?”
“你读了《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
“是的,院里发了很多参考书,我还细读了一遍《国富论》。”
“你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
“嗯……我刚刚帮院长完成一个咨询案子。但是我对整个咨询报告不太满意,感觉从一般环境分析直接跳到企业战略选择有点突兀,逻辑上也没有必然联系。但这块我的知识积累不够,描述不清,也无法判断、解读目前的国家经济政策和预测未来的经济走向。”
汪教授笑笑说:“是院长要求你们反思的?哪有这么做咨询的?又不是论文。”
“是我自己觉得不严密。”
“咱俩到教研室聊一会儿吧,晚上吃饭的事儿再说。”
“马老师在吗?怕见到他尴尬,我们还是先去饭店吧,估计叫两瓶啤酒就能让我们坐着说话。”
汪教授想了下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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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座后,东南北叫了两瓶啤酒,汪教授看着东南北倒酒说:“你们怎么把马老师换掉了?本来经济学这门课上学期就应该结束,结果把我的课也调得乱七八糟,下午上课大家都没什么精神。”
“我们也是忍了好久。”东南北说:“我还清楚记得给院长写的联名信内容。主要意见是马老师教学方法生硬,照本宣科;专业水平有限,对于大家的提问几乎不能给出合理解答;教学积极性不高,对工作缺乏热情,和同学几乎不交流;还有一个是个人习惯的问题,同学们讨论了半天,最后我决定还是写上去,就是他坐在讲台后面上课时不停地抖腿,虽然我们看不见他的腿,但是他身体在晃,像患了帕金森综合症一样,让我感觉心浮气躁。”
“哈哈哈哈!”汪教授大笑着说:“这个真很难说是不是问题,霍金要是给你们上课怎么办?”
“是啊,事后我们也觉得不妥,但主要是前面的问题。”东南北笑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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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对我怎么评价?”汪教授说。
“汪教授是有真才实学的,这点对我来讲是最重要的。汪教授上课不看教案,顺手拈来,把教材都打散了讲,像汪教授自己写的一样,这点很厉害。汪教授的知识面很宽,讲到一个高深理论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尤其会联系到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司空见惯的现象。还有您主动和学生们交流,观念很开放。”东南北说,“所以别说是抖腿,就是您边抽烟、边喝酒、边讲课我也能接受,并认为这是种个性。”
汪教授微笑着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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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教授自己写书吗?”东南北说,汪教授点点头。
“书名是什么?我找来拜读。”东南北说。
“之前出版的书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看,新书一直没出版,很难出版的。大家都有专著要出版,评职称用。如果不是特别优秀的作品或者可以当教材使用的,学校根本不给出。如果是个人出版的话,最起码需要四万元。”
“我可以帮教授想想办法。”
汪教授笑了笑说:“我这部书里有谈到我们国家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过程中经济政策的选择,很难写,因为经济制度和政治体制有很密切的关系。凯恩斯主张政府采取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进需求促进经济增长。他认为市场经济本身存在缺陷,政府必须通过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或者税收政策进行干预才能达成经济增长和就业率等宏观经济目标。”
“宏观调控?通过行政手段进行干预是不是带有计划经济的特点?这样企业的活力和市场的效率肯定会不同程度地降低。而且衡量各级官员政绩的好坏将会以经济总量、增长速度为指标,会不会造成虚假繁荣?催生经济泡沫化?”
“泡沫化是必然的,也只能通过行政手段来去泡沫,就像房地产市场、证券市场和这两年的电子商务市场。但是市场长期以来‘一管就死、一放就乱’这个问题从根本上难以解决,因为涉及到政治体制问题和执政党的国家治理水平。”汪教授说,“扯远了,我们继续说凯恩斯主义,它主张的不是计划经济,它仍然以私有制为基础,保留市场交换,本质上是市场经济,但不是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是半自由的市场经济。但是凯恩斯主义医治不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所以已经被西方弃用。”
“就像马克思主义一样?”东南北说,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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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毕业论文选的什么方向?”汪教授问。
“我选的是战略管理方向,论文内容是关于金融企业混业经营模式的探讨,还没开题。”东南北说,“不过我对管理学没什么兴趣,我认为管理学太过于工具化,我喜欢经济学。”
“经济学是个最没底的学科。其他专业同学们可能更容易通过就业方向来理解所学知识,比如数理化,比如管理、会计,但是经济学让人完全想象不出怎么学以致用。”汪教授说,“首先经济学包含的课程太广:法学、财税、金融学、高等数学、数理统计与概率论等。经济学本身又分基础、中级微观经济学、中级宏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货币银行学、国际经济学、金融经济学、计量经济学、劳动经济学、产业经济学、信息经济学、经济思想史、西方经济学流派、经济法等。”
东南北瞪大眼睛看着汪教授一口气说完,想了一下说:“我喜欢没底的学科,像艺术。对了,汪教授明年招博士生吗?管理学硕士可以考经济学博士吗?”
汪教授点点头说:“你有兴趣攻博?”
“只是一下子想到。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他是社会学博士。不过他和我说过,中国没有纯学术,而且很多项目根本申请不到科研经费,能申请到的经费都揣到个人腰包了,然后拼凑点学术成果应付一下,是这样吗?”
汪教授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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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教授他认真听完东南北关于毕业论文选题构想后说:“你做毕业论文要避免掉入一个陷阱。你这个论文不是咨询报告,是用来换硕士学位的,也是对你研究生期间所学知识的一次检验,是应试教育。所以不管什么选题,不需要追求目标多高、多有创新、多有应用价值,只要把你学到的理论知识熟练应用一下就好。”
东南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准备选哪个导师?”
“我想选院长。”
“哦。他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还是很有成果的,但他不一定有时间亲自带你。”汪教授说,然后又详细地询问了东南北的一些个人情况和工作资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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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九点半,咨询公司的会议才正式开始。东南北把自己的分析、思路和方案要点简述了一下,院长听完说:“加上东南这块,我们咨询报告的结构基本就完整了。这个案子对我们非常重要,不仅有商业意义,而且有重要学术研究的价值。”
“这家企业是国内为数不多的、经营比较成功的典型民营企业,但开始走下坡路。”院长说,“虽然现代企业制度和西方管理思想有其自身的先进性,但我们不能随便套用,多数时候我们要解决的不是方案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我们必须深入到企业决策者的头脑和内心,发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个过程很艰难,很多时候连决策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通常会把个人欲望、社会认可、政府期待等搅合在一起,多数目标定得宏大、空泛,和企业拥有的核心能力、运行现状严重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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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大家一起往外走,咨询公司的一名员工问院长:“易董怎么看世贸大楼被撞的事件?”
“什么怎么看?这就是一场恐怖袭击。”院长说,“虽然和美国执行的外交政策有关,但是恐怖袭击的性质不会改变。”
“是不是美国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员工问,大家都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院长。
“什么罪?谁的罪?谁有权力审判?”院长说,“即使国际法庭裁定美国政府有罪,但受惩罚的绝对不是飞机上的各国人民和在世贸大楼办公的普通职员。”
“导师。”一名博士生说,“我看过一本国内出版的书,作者是军事科学院的,他提出了‘超限战’的理论,就是说对于本身没有所谓正义的战争来讲,取胜是唯一目的,所以可以不择手段。”
“荒谬!太荒谬了!”院长说,“这不是和外星人打仗,地球上的所有战争始终是人类之间的内战,要遵守人类制定的规则。我们历史上有‘不斩来使’、国外历史上有‘不暗杀对方最高领导’的惯例,《日内瓦公约》中有‘不虐待战俘’的条款。一战中德军使用毒气和二战中日军使用细菌和病毒都备受谴责,使自己成为全人类的公敌,某种程度上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那对于弱者来说,不是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博士生说,“就像我们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局面,就像飞机被撞、使馆被炸,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谁说大清帝国弱?曾国藩、左宗棠都率领军队打赢过大战,大清帝国常备军八十万,但你们知道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到底多少英国远征军?四千人!第二次登陆的只有两千人左右。你们知道泰国从来没有被殖民过吗? ‘落后就要挨打’的结论从何而来?你都已经读到博士了,怎么思维逻辑还是这么不严谨?”院长说,“违背了人权和正义才会挨打,清政府纵容义和团的‘扶清灭洋‘运动,外国军队为保护使馆和基督教徒组成联军进京,然后清政府宣战,北京沦陷后,慈溪逃亡路上命李鸿章代表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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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论文开题报告会结束后,东南北在校园转了几圈,早早去食堂吃完饭信步逛到了南京艺术学院。站在布告栏前,一张“《材料》——实验艺术展”的海报引起了东南北的注意,当看到海报下方的指导教师“唐霜”时,他皱了下眉头,快步向展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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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躲闪着画展观众,顺着展线慢慢走过去,不时搜索着人群,最后在一件折纸作品面前停下了脚步。一个齐肩短发的女人正在和旁边的人讲话、不时用手指捋着发梢。东南北悄悄站在后面看着作品听着女人继续讲:“她这件作品创意很好,从儿时个人生活经验中抽离出具有情感寄托的典型符号放大,但同时又把宏观概念具象表现后缩小装在了里面,以表达一个儿童甚至成人对世界的认知。她使用了镀锌板,材料的刚性更适合造型,表面处理得很有纸张的质感。”
女人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了东南北,随口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东南北说着向旁边闪了两步,看着女人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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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一直跟在后面听着女人对其他作品的点评,她身边不时换着人。又离开一件作品后,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东南北。
“霜姐。”东南北笑着说。
“你是……”女人蹙着眉头说。
“你还记得东南映红吗?我是她弟弟,熊猫。”说完缩起脖子眯起眼睛鼓起两腮,女人捂着嘴大笑起来。
“还真形象!怎么瘦成这样?”
“岁月不饶人啊。霜姐还是那么美,连发型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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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展厅时东南北问唐霜:“霜姐一直在南艺当老师?”
“也是学生。”唐霜说,“油画博士在读,明年毕业。”
“油画博士?”东南北惊奇地看着唐霜说,“油画专业还有博士?是研究油画历史、材料还是技法?”
“都有吧,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有博士就读呗,我想换个工作,博士头衔好找些。你怎么在南京?不会是我们学校学生吧?”
“我在苏大读全日制硕士研究生,也是明年毕业,今天刚开完题。”
“你家在哪里?怎么到南京来读研?”
“我家在深圳,原本我想在上海读研,顺便把家迁到上海。结果第一志愿学校没录取,被调剂过来的。”
“不够分数线?”
“够,还超出一些呢,后来知道可能被潜规则了吧。面试的时候三个面试官几乎啥也没问,他们埋头研究完资料才发现我还站着,然后其中一个人让我坐下,问‘你是山东人?’,我说‘是’,然后他就没话了。另外一个人问我‘你本科是英语专业?’,我说‘是’,然后他用英语问我在深圳工作了几年,我说八年半,他纠正我八年半应该是‘eight and a half years’。我说的是‘eight years’然后顿了一下说“and a half”,因为我在回忆到底是几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怎么知道被‘潜’了呢?”
“我专门到上海上考前强化班,听说有一个班叫‘奇迹包过班’,只要分数过线保证能录,但是那个班的学费要八千元。我当时不明白怎么可能‘包过’?还以为是骗局,而且我想商学院求都求不到我这种有工作资历的学生,直到入学后听同学们说起,才知道是真的。”
“正常。只要标准掌握在人手里,也就掌握在金钱里。尤其在中国,因为过去太穷了,对金钱的向往简直变态。”
“不过我相信是东南映红暗中安排的,让我偶遇你。我的教育都是她操心的。”
“应该是你姐姐安排你来帮我完成博士论文的,我已经延后一年了。很多参考资料都是英文的,但我的英语实在是太烂了。”
“这事儿我愿意干,而且肯定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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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校园漫步着,唐霜问起姐姐的近况,说起对哥哥们的印象。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家厨房,我放学回来,姐姐正在手忙脚乱地下厨,你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东南北说,“你那时的发型和现在一样,还要短一些,眼睛很大,眼神忧郁,鼻尖有点翘,嘟着嘴唇,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记得的,那是我第一次在同学家吃饭,也是第一次参与做饭。”唐霜说,“炒花生米、土豆茄子加酱油,没有肉,还有两个咸鸭蛋。吃饭的时候你一直偷眼看我,你说茄子没有妈妈做得好吃,你姐白了你一眼说‘爱吃不吃’。”
“我是随爸爸援建雪城的机械厂第一次到东北,但是机械厂宿舍离雪城中学太远了,我每天放学后就在你家等爸爸来接。你姐姐对我可好了,你哥也对我挺好的,有一次放学特别早,我想自己先回家,后来是你哥和堂哥等一伙人骑着自行车驮着我送回家的,路上还差点和江东一帮人打起来。”
“很有画面感,怎么我想到了《1968年X月X日雪》?”东南北笑着说。
“你知道那件作品?离开雪城后就读艺术附中了,又是一所陌生学校,所以特别想念你姐姐,就经常给她写信。那时用纸很快,爸爸总是很好奇,以为我都是画画用了。”
“是!我偷看过你写给姐姐的信,好浪漫,好像你俩在恋爱。”东南北比划着说,“信纸是那种哑光、很厚、手感很好的白纸,像现在的素描纸。那时我们都用新闻纸,再不就是那种薄纸,铅笔尖一点就能戳个洞。你的字很男性化,很大、很舒展,内容像散文,一句一行的,每页都有插图,用那种弯尖的钢笔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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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起回到唐霜的宿舍,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粗重的油画架,架前的凳子上搭了一套马鞍,墙上挂了几幅画,多数画框都堆在墙边,墙角有张单人床。
“你一个人住?”
唐霜“嗯”了一声,把椅背上搭的衣服放在床尾。
“这个马鞍很特别。”东南北说。
“我从内蒙带回来的,坐在上面画画很舒服,你试试。”唐霜说。
东南北坐在马鞍上不住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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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实验艺术班,但是你自己还喜欢画传统写实的?”东南北看着架上的画说。
“苦恼呢。我的心已经开始实验了,但是我的手有记忆,一下笔就是这样。”唐霜抽出一幅画说,“我想弱化造型和色调,着重表达感觉和概念。”
“粗看像契里柯,但是你更平面化,他使用了很夸张的透视关系。”
“你懂画?”唐霜说着又抽出一张画对着东南北,“什么感觉?”
“你很喜欢超现实风格?这张是在挑战玛格丽特?觉得挺好的,因为你把超现实的世界画出了自己的逻辑,水悬浮在空中被绳索捆住。”
“太对了!我就是想重塑一个逻辑空间,突破重力的,但还是表达人的情感,幻想中的理想世界。”
“完全可以啊。”
“你怎么会懂画?”唐霜边说边把画放回原处。
“看书呗。”东南北说着指了一下挂在门侧墙壁上的两幅画,“怎么想的?”
“我想给那些灰暗的记忆赋予童话般的色彩。我小时候跟爸爸下放到农场,第一次见到拖拉机觉得它很恐怖,而且脏,还冒出一股呛人的味道。所以我想用一种完全清新、靓丽的颜色再现它。这是一个系列,画完我觉得自己挺有力量的,希望拥有一颗柴油发动机的心脏。”
“嗯,我们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我很喜欢这两件作品。”东南北坐在马鞍上摇了了两下说,“几个系列加起来你总共有多少件成熟的作品?能撑起一场展览不?寒假前还能赶出来多少?”
“怎么?”唐霜狐疑地看着东南北说,“上哪办展览?”
“深圳的月亮美术馆够格不?”
“深圳?‘美术史的可能’?于成立参加展览的那个美术馆?对,是叫月亮美术馆。怎么那么巧?”
“对啊!你肯定认识于成立。我在南京工作时经常见他,还买了他很多画。我这次过来读研后一直没找他,叫他出来一起喝酒。”东南北说着掏出了电话。
“熊猫!”唐霜摆了一下手说,“他是我前夫。我俩是附中同学、本科同学、硕士同学。”
“你也是鲁美毕业的?”东南北说,“那你俩相当于青梅竹马了,但是……为什么呢?”
唐霜耸了下肩膀说:“是我不好吧,太理想主义,变态完美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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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和唐霜一起把作品发出后,乘飞机回到深圳,秦弦推开门看到东南北和唐霜站在门前,愣了一下,朝唐霜点点头。
“我姐姐。”东南北说,“我太太。”
“姐姐好!姐姐好漂亮,气质也好,但是和东南北长得一点都不像。”秦弦打量着唐霜说,“姐姐是出差吗?从雪城直接过来?东南北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让阿姨收拾下房间。”
“我是她姐姐的妹妹。”唐霜笑着说。
“你不是只有一个姐姐吗?”秦弦转头问东南北,他笑着让唐霜先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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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唐霜后,秦弦把东南北拉到房间里板着脸说:“你以后做什么决定要跟我先说一声。”
“现在请示一下夫人,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让她去住酒店。”
“哪有这样的?你记住没有?家里这么乱,我蓬头垢面的,多不好意思?”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没事,霜姐和家人一样,从小就认识我。”
“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和我捣糨糊啊。”秦弦戳了一下东南北的头说,“我是说至少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要尊重我。你一走就没了音信,连个电话都不打,然后突然带个人回来。好歹不是男的,千万不能带男人回家住,不管是谁,兮兮是女孩,你要保护她。”
“好,我记住了。我确实忙,比上班都忙,上课、作业、帮院长做咨询、写开题报告,有时想起来打电话,一看时间又不对。再说打电话也不知道说啥,我知道你们都好,不然你们会找我的。”
“那也要打,家庭生活就是这样。”
“好。兮兮呢?”
“我爸妈带她去青青世界玩了。晚饭怎么办?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再说。”东南北说。
“哎,你总得有个计划吧?不然我怎么准备?”
“不用准备。”东南北说,“我先带霜姐去月亮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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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回来,东南北洗完澡换上睡衣和秦弦说“上一会儿网”后走进了书房,秦弦随后进来,顺手把门带上,踮着脚尖从书架最上面拿下一个厚纸箱,打开盖子推到东南北面前。又从书架后面抽出一长纸包,展开裹在外面的报纸摊在写字台上,是一把四十多厘米多长的西瓜刀。
“我不是要翻你的东西,我就是想快到春节了,得收拾一下,尤其是你宿舍那边搬过来的东西一直堆在车库。”秦弦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是你想告诉我吗?”
“这把刀是原来放在火鸟上防身的,那车太扎眼,总有人挑衅。”东南北说着站起来把西瓜刀重新包好塞到了书架后面,回到写字台前,翻了下纸箱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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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枪是瞿哲的,他是我中学最好的同学,铁哥们。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带回去,先委托我保管。”东南北拿起枪说,又拿起布袋装了进去。
“真枪吗?怎么那么重?”
“假枪,假枪就要做成和真枪一样。我尽快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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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金项链和铂金手镯,我准备送给哥哥、姐姐。我辞职后牛董委托他秘书送给我一件礼物,他秘书说一万元内让我自己买,到时候拿发票给他报销就行。东北男人一直喜欢大金链子,哥哥那条洗澡时丢了,再也没舍得买,我想送他一条,但是不能只送哥哥啊。”
“我一直想给你买件像样的礼物,我想的是钻戒,但是没碰到合适的。我们程序是倒着来的,所以我想晚点你也不会太在乎吧?反正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等我们老了就开始初恋,我天天给你写情书、送花、买礼物、陪你玩。”
“嗯,我接受你的计划。”秦弦抱着双臂靠在写字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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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玩具呢……是在香港买的。”东南北说,“你知道,正常男人都有需求,我没有女朋友,但是又不想乱来。挺压抑,也挺无奈。”
“这会不会是你阳痿和早泄的原因?”秦弦说。
“我不知道,心理因素多一些吧?我总担心性生活质量不高。我好久没碰它了,但也忘了扔,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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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丝袜是……她的。”东南北低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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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你是不是得过病?”秦弦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文件夹扔在桌面上说,“不然你去做什么体检?连梅毒、艾滋病项都检查了。”
东南北打开文件夹,拿起体检报告仔细地看着。
“我这不挺健康的吗?”东南北说。
“东南北!”秦弦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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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我真不知道哪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东南北看着秦弦的眼睛说,“我怕你受不了,你的世界一直那么单纯。”
“我是成年人。而且都是在我之前发生的,但愿你以后不要再犯。”
“好吧,那年在南京开系统会时,我陪牛董和赵行去桑拿了。”
“牛董也去桑拿?你们叫小姐了?干了什么?为什么怕染病?”
“牛董比这严重的事情干得多了。”
“我不管什么牛董、马董干什么了,我问你!”秦弦大声说。
“我都不让小姐碰那里,怕染什么病毒。”东南北说。
“还是叫小姐了,你和小姐做了什么?”秦弦说。
“我听说通过嘴巴也能感染。”东南北说。
“天呐!”秦弦双手抱着头说,“我明天和兮兮一起去做全面体检。”说完捂着嘴冲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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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把纸箱收起来,把体检报告撕碎扔到纸篓里,顺手收拾了一下桌面上堆放的书刊、杂志、碟片。发现一个从南京分行寄过来的特快专递件,东南北笑着拆开,里面是寄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邮件,他怔了一下,迅速拆开,是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档案袋里装着一个塑料袋和一个深城银行的信封,收件人处写着“东南先生亲启”,罗博的字迹,塑料袋里是一些文件和资料的复印件,录音带,剪报和照片。东南北急急撕开信封,抖开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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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幸运的话我只是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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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北立即翻看落款下面的时间: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五,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又拿过社科院的邮件仔细辨识着邮戳日期:一九九九年九月十四日,他展开信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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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远在穷乡僻壤的父母和务农的兄妹,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博士生导师,我再没有其他信任的人。我不敢信任你的原因是认为你可能会被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影响,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信任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很欣赏你,你本质善良、正义,又有头脑、有手腕,你在社会上很吃得开。而我老实巴交、逆来顺受、谨小慎微,可能牛董也是看上我这一点吧。
这些资料中有一部分是我在总行九年工作时间随手搜集和记录的,这是书呆子的习惯,还有一部分是后期我有意取证和留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觉得这些资料像烫手的山芋或是一包炸药,越来越难于处置。如果我销毁它可能会使一些真相连同罪恶永远被掩盖了,但是我要留着的话一旦被人发现可能会引致杀身之祸。辞职的过程有点小波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受到正被一股邪恶的力量包围,所以更不知道这些资料怎么处理。最后决定先放到导师那里,请他在我万一出事后转给你。
请相信我的清白,除了正常工资之外,每年牛董都会给我一个红包,从一千、三千、五千一直到一万,我不知道那算什么,加班费?稿费?辛苦费?封口费?似乎又不够,但我也挺满足。我只留了日常基本开支,其他全部寄给了家里。所以我一直想请你吃顿像样的饭都没请成,也没有余力交个女朋友,实在是我和我的家庭太穷了。
我经常会设想自己的结局。坦白说,我不适合在企业里工作,更适合在研究所,而且不向往也应付不来去分行做个行长。我以陶希圣为榜样,你曾经的角色更像陈布雷。但是我不能一辈子做牛董的秘书,那我离开那天是个什么情形?是夹道欢送,荣归故里?还是黯然离场,销声匿迹?还是更坏的结果?”
我给你写这封信就说明了一切,我预感自己不可能善终的。为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个政党服务且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很少有善终的,不管你曾经是总书记还是国家主席、亲密战友,除了毛泽东是神,其他人都是阶级敌人。企业也是一样,在资本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中,任何恶都可以没有底线,你是宣传部长,你比我更清楚。
我很自惭,每天见到你打着虚假的招呼,应付着你的一些质疑和困惑,只能私下里给你写信。其实你那些困惑我知道来自于什么,但是我能和你讲我知道的这些吗?
我不求你为我做什么,其实我更求你千万别为我做什么,因为我知道那只是无谓的牺牲。我相信导师绝对不会拆开看里面的内容,但他一定会在得知我出事后寄给你。为什么没有让导师处理这些资料?一个原因是他年事已高,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被洗得很彻底了,我分不清是他从信仰的角度还是被迫害之后的恐惧。我只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些资料一直保存好,等到什么时候牛董倒了或是变天了,你公布出来,相信历史对我自有公正的裁决,向家人还我一个清白。
和你一起同居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也是我最享受的一段生活,你和那些热情、执著、热爱艺术的朋友们深深地感染我。我有时都在想,如果我当时选择的是艺术哲学专业,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命运?
但也很遗憾,没有挤出更多时间好好相处,我大部分时间是作为一个隐形人卖命地工作着,换取全家人的所谓幸福生活。我不会痛恨这个社会,只痛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贪恋那些金钱和成就感,而浑浑噩噩地对近在咫尺的恶视而不见。
望有生之年能再见,浊酒一杯,笑忆红尘。
罗思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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