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霜枕著行囊,合衣躺在榻上。心緒較數個時辰前已稍稍安定,大廉真人之言猶在耳畔,將死之人,所求者唯活命…話雖如此,明日便要孤身起程,這份忐忑,仍讓她輾轉難眠,只得用力闔上雙眼,試圖將思緒放空。
就在此時,一縷簫聲,清婉悠長,自窗外幽幽傳來。曲調是那首《良宵引》,吹奏者卻刻意放緩了節拍,使其音韻縹緲,如泣如訴,彷彿能滌盡人心頭的煩擾。
林若霜靜聽了半晌,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微笑。她起身披上外衣,足尖輕點,身形已如夜梟般逸出窗外,幾個起落,便已掠上那面熟悉的峭壁,立在忘機亭前。
楊赫正背對著她站在亭頂,臨風而立,專注於手中洞簫。她不願驚擾便在亭中坐下,靜靜依著亭柱,待一曲終了,才翻身上亭輕笑道:「月下獨奏,楊公子好不風雅。不知能否賞個薄面,讓小女子在此討幾曲聽聽?」
楊赫聞聲回首,見是她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拱手笑道:「林姑娘見笑了。在下隨性吹奏,不成章法,實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是念及有位故人明日將別,心中有感,抒發一二罷了。」
林若霜走到他身旁,熟稔地在原處躺下,望著漫天星斗,輕聲嘆道:「是啊,離別…不覺間,在此叨擾也近一月了。」
兩人一坐一躺,一時相對無言。夜風拂過山巔,帶來松濤陣陣,更顯此間寂靜。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1swgEWDMu
平日裡皆是能言善辯之人,此刻心中卻似有千斤重,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許久,終是楊赫先打破了沉默,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能對我說說妳的故事嗎?這樣有個萬一,也好讓我知道該在妳碑上提點什麼。」
林若霜聽了,噗哧一聲輕笑出來,楊赫這種胡言亂語的本事,她倒也習慣了,心中反覺一暖。她閉著眼,並未作聲。
又過了一會,楊赫見她似無回答之意,便將洞簫湊到唇邊,正欲再奏。
「林若霜,不是我的本名。」
清冷的聲音響起,楊赫的動作停住了。林若霜雙眼仍閉著,語氣平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我本名林向雁,家在奉化。林家三代書香,唯獨家父林嘯天,棄文從武,憑一手自創的『嘯天刀法』,在明州一帶頗有俠名。家父廣收門徒,家中常是人聲鼎沸,好不熱鬧。身為家中么妹,自幼備受雙親與兄長寵溺,父母唯一不許的,便是我習武,怕我打鬧生事。兒時不懂事,也曾纏著兄長們偷學過幾招,長大後便也淡忘了。直到…十年前我十三歲那年。」
她停頓了下來,似在回憶某個遙遠而痛苦的片段。楊赫靜靜聽著,腦中搜尋著「林嘯天」這個名字,卻無半分印象。
「那是個陰雨天,我從友人家中回來,兩位兄長便笑嘻嘻地將我拉進房內,塞給我一把長劍,說是家裡要玩個惡作劇,讓我躲好,好嚇唬爹爹。哼,這等三腳貓的把戲,如何騙得過我?我一進莊,便發覺僕役少了泰半,武庫中的兵刃也多被取用。在江湖世家長大,我眼珠一轉,便知必有強敵將至。」
楊赫聽著,腦中不禁浮現她那雙慧黠如狐的眸子,心想這等幼稚的謊言,確實是騙不了她。
「妳既不會武功,妳爹娘沒想辦法藏妳?」楊赫問道。
林若霜苦笑一聲:「藏了,可他們的算計,又豈是兄長們能比?我既知大禍臨頭心想自己豈能退縮,可這事一定要鬧大,讓爹娘不得不允,我便趕快喚了貼身小婢,自武庫中取了小弩,又從庖廚中拿了短刀,偷偷摸摸在議事的中堂外埋伏了一下午。看著莊中人人神色凝重,爹娘更是面帶愁容,更已確定。一直待到傍晚,我才找到機會趁眾人都在場,強闖中堂,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身為林家人,家有危難,豈能苟活!武功不行便用弩,拳頭不行便用牙!要死便死在一處,為何不帶上我!』」
她說到此處,彷彿瞬間燃起當時的豪情,霍地坐起,雙目圓睜,可神色卻是無神地望著遠方夜空。
「我永世也忘不了,爹爹、阿娘、兄長們轉過頭時,眼中那份…那份充滿感動的神情。那一刻,我相信了!我相信我們會同生共死,即便力戰而死,亦是得其所哉,了無遺憾!」她話音漸高,臉上浮現出扭曲的痛苦,雙拳死死地握緊。
「若霜姑娘…」楊赫見她神色不對,怕她牽動舊傷,連忙出聲,「若覺難受,便別說了。」
她卻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語氣復又平靜,卻也更加冰冷:「當夜,來的不是一人,是一大群人。我躲在暗處,將他們的臉,一個個,全都刻進了心裡。他們化成灰,我也認得。我聽著爹爹與他們對話,便知他們是為了一本叫『浴血訣』的武功秘笈而來。」她舉起右手,在空中比出一個七,左手比出一個三,一字一句,如從齒縫中迸出:
「七十三人。總共七十三人。總有一日,我要將他們盡數殺絕!」
那股決絕的殺意,讓楊赫都感到背脊一陣寒意。
「…後來,他們索要不成,便動上了手。莊內頓時火光四起,殺聲震天。我躲在暗處射倒了兩三人,正要衝出去尋找阿娘,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拽住。回頭一看,竟是家中的老管家。他只對我說了一句:『小姐,是時候了。』便將我打暈。待我再次睜眼,人已在黃昭慶的府中…」
她眼神中充滿了無盡的幽怨與自嘲,輕嘆一聲:「唉,說到底,這全是爹娘的算計。他們知道,就算將我藏起,那些人為得『浴血訣』,也終會尋到我。他們也知我性情,不願獨活。便順水推舟,先是讓別人看到全家都在場,再趁亂將我送走…一把火燒盡所有,誰又知道其實有人逃了出來。」
楊赫聽著,心中對林嘯天夫婦臨危不亂的智計暗暗佩服,卻仍有不解,喃喃道:「那『浴血訣』究竟是何等魔物?即便再厲害,馬老英雄那等名門正派,也會為此動手殺人?」
林若霜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憑什麼能一人獨戰慧空、玄機、武翠霄三人?」
楊赫深吸一口氣。是啊,若如她所說她從全然不會武功到現今,習武不過十年便能重創三大高手,此功法的威力,已然超乎想像,難怪最終引來殺身之禍。他轉念又問:「既是一片混亂,會不會妳家人也…」
「不會了。」林若霜搖搖頭,打斷了他。「我早已想過。這些年,我找了幾個當年參與之人,一一審問。他們都說,親眼見到我爹娘與兄長們,倒在血泊之中。這最後一點希望,也斷了。」她說完,抬起頭,望著璀璨的星河,楊赫瞥見她眼角有淚光閃動,卻倔強地不肯落下。良久,她終是將頭埋進雙膝之間,蜷縮成一團。
夜風遊蕩,四周只剩下松濤的沙沙聲。楊赫雖是孤兒,可自幼在受大廉真人照顧,無憂無慮,從未歷經過這等死別之痛,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林若霜帶著哭腔的哽咽聲:「你說…他們為何要如此自私?既然是死路,為何不讓我一同赴死?偏要狠心留我一人,在這世上…獨自承擔這份復仇的痛苦…」
楊赫環著膝,思索了許久,才遲疑地緩聲道:「或許…令尊令堂將妳留下,非為讓妳獨活,而是因妳身上寄託著比生死更重之物。妳想,他們寧死也不願交出『浴血訣』,其中必有天大的緣由。妳天資聰穎,有勇有謀,若我是他,也會選擇將這最大的秘密,寄託在妳身上。最終,那秘笈不也到了妳手中?」
林若霜又沉默了半晌,緩緩站起身,語氣復又冰冷:「什麼原因已不重要。那等害人魔功,我早已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她轉身便要離去。
楊赫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覺悵然若失。
「楊赫。」就在她將要躍下亭頂之時,卻忽地回眸,側臉在月光下宛如玉琢。「還是要謝謝你。這段日子雖短,卻是我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光。他日若聽聞我死了,記得來給我墳上題幾個字,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楊赫聞言,不禁失笑:「一定,一定。」
林若霜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楊赫將洞簫置於身側,仰躺下來,望著星空,心中反覆咀嚼著剛剛的對話,久久不能平息,直到一隻黑布履鞋從陰影中踏了出來。
晨光初探,林若霜從榻上一躍而起,早已將行囊背上,毫不遲疑地推門而出。持戒已命人備好馬匹,一位睡眼惺忪的小童正牽著馬,在莊外等候,引她下山。
二人沿著山道彎彎繞繞,那小童終是難耐倦意,到了山口,便指著遠方平野上的一棵參天大樹道:「林姑娘,弟子便送您到此。那樹下便是奉茶亭,沿著亭邊小路前行,不遠處便是官道了。姑娘,一路順風。」
與小童道別後,林若霜便徑直向那奉茶亭行去。遠遠地,便看到一人斜躺在樹蔭下,頭枕雙臂,嘴裡叼著根草莖,正優哉游哉地用斗笠搧著風。
待走得近了,林若霜不禁失笑:「楊公子,好生多禮,竟親自送到山門口來了。」
楊赫見她走近,從地上一躍而起,拍了拍衣上塵土,清了清喉嚨,一臉正色道:「林姑娘此言差矣。楊某在此,並非為你送行。」他頓了頓,煞有其事地接著說:「在下於赤霄閣恰有一位故友,名喚陸峰。前番不幸為姑娘所傷,我心中總覺掛念,正打算備些薄禮探望一番。難道湊巧與姑娘同路?」
林若霜看著他那強作鎮定的模樣,眼中笑意再也藏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正好一路!」
ns216.73.216.23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