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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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翫芬芳幾暖姝，月華斜映透凝膚。
雛兒掐蕊花開半，乃可留香醉鄙夫。——〈佳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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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首詩寫在饒家祖傳的陶契上，已然流傳百年。一直以來都被稱為「釉中言」，吾人清楚是誰寫的，也不明白其中意涵。只有半舒曾經對著那裂紋斑駁的梅瓶輕聲說：「花開一半，香氣還在；釉有裂痕，美感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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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端午前的一個夜晚，半舒第七次悄悄進入窯室時，梅瓶開始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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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是冶土城饒家陶的第三十七代傳人，性寡言而不擅交際，雖有不少商賈看中其才，想將女兒許配給他，但他一心製陶，全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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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多年前饒君白意外撿了個女娃後，讓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許不一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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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在山路邊一個殘破陶甕裡撿到一名女嬰，甕的殘缺處纏著幾條乾枯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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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想報官，但被甕底一層奇異釉紋給吸引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釉色，像是傳說中的「雲光釉」，據說需要石蒜與水仙混合而成的花毒調土方能燒製。他便將女嬰連同殘甕一同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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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嬰皮膚蒼白，額頭上有朵紅白相間的淡斑，就像花苞半開，是以他將女嬰命名為半舒，從其姓。自那天起，視為徒弟，亦為養女，從小教她製陶。
半舒學得很快，拉坯時像在漫舞。她說她能聽見泥土在講話。饒君白自是不信，卻也沒多問，畢竟孩子，總有許多想像。他看她總是一個人坐在窯旁，對著剛做好的坯體輕聲細語，只覺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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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舒七歲那年，曾獨自嘗試用殘甕碎片磨土製釉，燒出一只梅瓶。那日風大火烈，整座窯爐竟自己起了第二輪火，燒得釉色紋理層層交錯，瓶身呈不自然的裂紋，卻奇異地像一朵開到一半的梅花。饒君白本想棄之，卻被半舒留下，她說：「這孩子說他想住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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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後，那只梅瓶就一直擱在窯室內某個角落。它不顯眼，也未曾裂碎，唯有夜深時，偶爾會泛起細微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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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舒十七歲那年的某日，她興奮地捧著一本被煙燻到發黑、連書名都不清楚的手抄本對饒君白喊著：「師父，您看這！！！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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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間一段殘文提到：「九轉釉……必得……梅根……陰土，配……花毒之精……其色轉九重，……如曦，……如霞。……似月似星……」半舒指著書頁下方一段沾滿汙穢的配方記錄道：「您看這句話，雖然缺字，但『梅根』與『花毒』應該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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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著說：「後院那棵老梅樹底下的土應該就是古文所指的梅根陰土。之前那裂瓶也像梅花，我猜只要用那裡的土加上花毒熬釉，說不定能燒出這傳說中的九轉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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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半信半疑，但終究敵不過半舒的堅持。端午前夕，他們選了個無月的夜晚，在老梅樹下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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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濕黏，有一股陳年花香夾雜腐氣，讓人鼻腔刺癢。尺餘深時，竟現出一道泛著紫光的土層，質地如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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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個了……」半舒低聲說，眼神卻異常專注，像是正在傾聽什麼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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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二人將那層紫土小心刮取，混入釉料，依書中殘缺的技法加上饒君白多年的經驗嘗試調製，以老窯火候慢燒七日。期間，整個窯室似乎籠罩著淡淡香氣，似有若無，其狀讓附近野貓野狗、飛鳥蟲子都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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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夜，柴火剛熄，半舒便輕步踏入窯室，她像是知道這時機的到來早已註定似的。當她彎身望入窯口，那甫燒成的瓶身竟在餘熱中泛出層層疊疊的光澤，宛如霞光旋轉，釉色深淺交疊，幻為九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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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九轉釉……」她喃喃道，指尖觸上瓶身，卻在瞬間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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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浮現紅絲一縷，如有血在釉下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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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發現異樣時，半舒已不見。只見那夜的老梅樹，如同忽然盛開，萬蕊齊吐，香氣濃得幾欲令人昏迷。然次日晨光初起，整株老梅竟枯黃如槁，根部乾裂，土層下多了一道發黑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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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掘開土層一探究竟，卻發現那裂痕深處如被千萬根細絲緊纏，且透著陣陣寒意與腐香，是他曾在那疑似雲光釉的甕底聞過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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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黃昏，老梅殘枝無風自動，花影搖曳如人形，在光影間現出一名白衣女子虛影，眉目清淡，神情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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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聲說：「君白，莫掘。她已被我收於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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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顫聲問：「妳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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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低語：「她自出生便帶有花毒，那殘甕原是舊時封毒之器，萬不該破。你將她帶回時，毒已潛伏在她血中。我本欲以梅根靈氣壓制，護她至老，未料她自探根土、試煉九轉……毒性甦醒，蔓延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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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續道：「她心非惡，只是害怕身死，便想借九轉釉將毒轉移。妳是她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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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一陣踉蹌，癱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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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她不忍你死，終於沒下手。可毒已出瓶，再不封印，便會四散。故我以根纏她入土，與毒共沉，她未呼喊，只是說對不起。」花影頓了頓，又道：「此毒我無以為解，只能封存，亦難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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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花影化作無數瓣瓣白花，飄散於暮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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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君白茫然，良久無言。他將那九轉釉與殘甕共同裹存，甕口以泥封口，埋入枯梅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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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他再未進窯室燒陶。昔日聘約不再，商客絕跡，饒家老窯瓦頹牆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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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說他癡了，常見他獨坐枯梅之下，手持空壺，一飲一笑，口中低語：「花開一半，香氣尚存……她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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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人見他醉臥落葉間，無人敢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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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復一年，枯梅斷枝間，竟有一節細弱新芽，悄悄冒出，透著淡淡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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