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留在比賽之後 - 八

　　水族館考察後，李歐的生活仍舊重複往日的節奏。

　　隨著校外教學考察進入收尾階段，學生會的工作量也急速增加。身為學生會長的李歐，除了課堂時間幾乎整天泡在辦公室，埋首整理表格與預算，連午餐時間也經常只是啃著冷掉的麵包，對著電腦螢幕眉頭緊皺。

　　而後續幾處校外教學的實地考察，他則交給副會長和奎恩處理。提恩那頭則忙著足球社的春訓，每天下午都在球場上揮汗，幫助新生磨合陣型。

　　儘管如此，提恩依舊三不五時地出現在學生會辦公室，總是笑嘻嘻地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各位，辛苦啦！今天兩件八折，我是不是超有誠意？」

　　這天午後，提恩像往常一樣推門進來，笑容燦爛地將兩袋零食擺在桌上。

　　副會長一邊笑著拆包裝，一邊感嘆：「你一週來四天，不如直接加入學生會得了。」

　　「好啊，我沒意見喔。」提恩立刻回應，語氣爽快得像真的要加入一樣。

　　「好什麼？」李歐頭也不抬地敲著鍵盤，「你都不用練習嗎？」

　　「晨練我都有去啦。下午主要是讓新人多上場，我就是陪練而已。」提恩聳聳肩，又偏過頭看向窗邊整理資料的奎恩，語氣自然地補了一句：「而且我上週那場比賽也表現得不錯吧？」

　　這句話說得不帶心機，但落在副會長耳中卻像是火花一閃。

　　她立刻轉頭，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哦——奎恩有去看比賽嗎？難怪上次植物園那天你急著走，原來是隔天要早起幫足球隊加油啊？」

　　被點名的奎恩猛地一紅，語氣也帶了慌亂：「學長之前有提到時間，我只是剛好……去看看社團活動而已。」

　　「哼哼，那這週籃球隊的比賽你也得去，不然就偏心囉。」副會長挑眉笑得壞兮兮。

　　「你別欺負他了。」李歐忽然插話，語氣聽起來平靜，指尖卻在鍵盤上接連敲錯。

　　副會長看他一眼，笑得更加開懷：「會長，你難道不好奇他們到底什麼關係嗎？」

　　「不關心。」李歐果斷回應，動作卻明顯心不在焉，他螢幕上的單字，已經改了第四遍。

　　提恩後知後覺，一臉困惑地望著幾人：「欸？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沒什麼啦。」奎恩耳根發燙，連忙打開塑膠袋，「學長，謝謝你的零食。」

　　「小意思啦，你上次給我那包手工餅乾也超好吃的。」提恩笑著搔頭，完全沒察覺到這句話一出來現場氣氛再次微妙。

　　副會長含著吸管，眼神來回掃視，滿臉八卦。

　　奎恩的臉幾乎紅透，連耳根都發燙。

　　李歐盯著螢幕，終於覺得什麼也做不下去。他毫不猶豫地蓋上筆電。

　　「我出去透透氣。」話落，李歐無視眾人的目光，推開門逕行離去。

　　***

　　陽光從窗欞間斜照進來，灑落在校舍走廊的瓷磚上。李歐獨自走到教學樓後頭，坐在那張無人使用的長椅上。

　　春日的風輕柔地撫過他身邊的草叢，夾帶著些許花粉與陽光的氣味。他仰頭望著半透明的雲層，腦袋卻像卡住了什麼，什麼也想不清楚。

　　風輕輕地吹來，陽光隔著枝葉在他膝頭打下斑駁光影。他沒發現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熟悉的女聲在身旁響起。

　　「我可以坐這裡嗎？」

　　李歐抬頭，看了眼來人後默默往旁邊挪了點位置。

　　副會長也沒立刻開口只是靜靜坐著，像是在等空氣自己平靜下來。

　　「……對不起，我剛才玩笑開過頭了。」她終於說，語氣放得很輕，「我沒想到你會那麼在意。」

　　李歐蹙起眉，不懂對方的意思：「妳在說什麼？」

　　副會長斜睨了他一眼，像是在試探。

　　「你喜歡奎恩吧？」

　　李歐一怔，隨即轉過頭來：「你誤會了。」

　　「真的嗎？」

　　「我對奎恩，並不是你想的那種感情。」李歐直視著副會長，語氣冷靜。

　　他沒有喜歡奎恩，至少不是那種戀愛的喜歡。他會在意對方，是因為奎恩有種陽光、溫柔，且柔和中透著韌性的特質——像極了李央。

　　他曾經懷疑那是否是一種轉移，一種對失去無法說出口的感情所做的心理補償。但無論如何，那不是愛情。

　　副會長盯著他幾秒，像是在分辨真假。最終，她輕嘆一聲，語氣轉為溫和：「好吧，是我搞錯了。」

　　副會長偏頭看著李歐：「其實啊，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是一對。」

　　李歐一臉疑惑，但他沒出聲反駁。

　　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和奎恩有做出任何類似交往中的對象該做出的行為。轉念想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戀愛經驗為零，可能有做出什麼令人誤會的事而不自知。

　　「但現在看來⋯⋯」副會長繼續說，「奎恩應該是喜歡提恩吧。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那種眼神藏不住的。」

　　李歐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

　　「而且，他們倆真的很般配。正好一個是Alpha一個是Omega,不僅個性互補而且也像教科書模板上寫的一樣顏值都無可挑剔。」副會長說這話時一臉嚮往的理想戀情就在眼前一樣，但隨即像想到什麼補充道：「當然會長你長得也很帥也很優秀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alpha呢。」

　　這句話像無心的玩笑，卻彷彿悄悄擊中了心底某個柔軟之處。

　　副會長像是沒注意他的沉默，自顧自說下去：「不過奇怪的是，提恩明明看起來也有點喜歡奎恩⋯⋯但卻遲遲沒有出手。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你？」

　　李歐頓了一下。

　　「他是不是覺得，如果主動出手追奎恩，你會介意？」

　　這句話讓李歐腦海裡浮現出太多畫面——海豚秀時刻意隔開自己和跟奎恩的動作；每當自己和奎恩獨處時便會出現打斷兩人的談話⋯⋯原來那是在牽制自己？

　　李歐突然想到那天在水族館提恩衝到奎恩面前，替他擋下對方費洛蒙的騷擾，那畫面他至今仍記得清楚。

　　那時候他什麼都沒察覺到，因為他是Beta。

　　他沒有味道、沒有本能，無法參與那場由費洛蒙編織的情感連結。他只能站在外緣，看著那些擁有特殊第二性別的人，自然而然地沉浸在他無從理解的世界裡。

　　副會長未察覺李歐神色不對勁，繼續說：「你知道嗎？大家都以為你們三人之間是一種三角關係，只是不知道是哪兩個在彼此遷就。」

　　「⋯⋯」李歐低下頭，語氣微弱，「我從沒想過⋯⋯」

　　「或許你沒想過，但提恩會。」副會長的聲音變得很輕「比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更在乎的是你的感受。」

　　李歐沒有說話，只是長久地沉默著。

　　風吹過來，捲起校舍邊牆的海報一角，也吹起了李歐內心深處，被他一直壓著的某些情緒。

　　他想起李央和諾亞，他因為他們倆的結合擅自認為身爲Beta的自己就是他們生命裡的局外人，所以他一直在選擇逃避，即使到現在他還是無法若無其事地和他們見面⋯⋯

　　但提恩不一樣，是他的朋友。

　　即使因為誤會被他痛揍了一頓還是願意笑著靠近自己的傻瓜；即使被自己冷嘲熱諷還是願意在他鬱悶時帶自己到沒有秘密的秘密基地欣賞星空美景。

　　即便心中對這兩人還抱有各種難以理解的情緒，但李歐認為他對提恩沒有這麼多需要整理的情感。

　　他相信自己是Beta的事實，並不會改變提恩和自己的友情。

　　於是他在心中暗自做了決定。

　　***

　　當天下午回到學生會辦公室時，空氣中仍飄著餅乾與茶的味道。

　　提恩與奎恩正坐在一旁整理紙本資料，一邊翻頁一邊聊天，偶爾笑出聲來，看起來相處得十分自然。

　　「你回來啦，會長。」奎恩注意到他，連忙抬頭，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擔心，「⋯⋯還好嗎？」

　　「沒事，最近一直關在辦公室太悶了，需要透透氣休息一下。」李歐平淡地回應。

　　「要不要我幫你抓一抓啊？」聽到李歐的話提恩瞬間來了精神「我也常幫隊友按摩喔！大家都說我是被足球耽誤的按摩師。」

　　聽到這話，李歐忍不住笑出聲來：「光聽就覺得肩膀更痠了。」

　　「我都還沒開始大展身手誒！」提恩笑笑，把手伸向李歐。

　　「不要碰我。」李歐照慣例擋回去，語氣帶點無奈但不見拒絕。

　　熟悉的鬥嘴聲讓辦公室的氣氛重新活絡起來，原本還有些擔心的眾人也隨之放下心，紛紛回到座位繼續手上的工作。

　　而李歐則是表面上盯著螢幕，指尖依舊輕敲鍵盤，心思卻早已飄離當下。

　　***

　　放學後，李歐留住奎恩，語氣溫和：「等會可以聊聊嗎？」

　　奎恩原本一臉驚訝，但還是乖乖點頭：「當然可以。」

　　兩人走到辦公室外頭的長廊，午後陽光斜照下來，把窗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李歐站在陰影中背對著光，語氣壓得很低：「我想問你一件事。」

　　「怎麼了？」

　　「你，喜歡提恩嗎？」

　　奎恩明顯愣住了，像是被誰一瞬間看穿了心事，眼神動搖了一瞬。

　　「我⋯⋯」

　　見對方猶豫不決李歐語氣平和：「學生會並沒有什麼戀愛禁止條款。」頓了頓「我想足球隊應該也沒有。」

　　奎恩咬了咬唇眼中帶著複雜的情緒，最後低聲承認，：「⋯⋯我的確對提恩學長有好感。」

　　聽見肯定的回應，李歐心中的念頭也隨之明朗起來。他點了點頭，轉身走進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兩張票，遞給奎恩。

　　「剛好下週有個足球比賽，人家送了我兩張票但我不能去，你可以邀提恩去看。」

　　奎恩睜大眼：「可，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知道提恩也對你⋯⋯」後面的話李歐說不出口「總之你別讓提恩知道這票是我給你的，不然到時他又要在那鬧脾氣了。」

　　說到這裡，他難得地學起提恩的語氣：「誒——李歐不來嗎？」

　　奎恩噗哧一聲笑出來：「他真的會這樣說耶。」

　　「所以，你們就當這是你請他的吧。」李歐拍拍他的肩，語氣輕鬆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謝謝你，會長。」

　　李歐只是點點頭，沒再多說。

　　奎恩將那兩張票緊緊握在手心，心中很是感激，其實他對足球並不特別熱衷，就連比賽規則，也是最近才勉強弄懂的。

　　但那天，在球場邊看見提恩奔跑的身影，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無法將視線移開。

　　票紙在奎恩的掌心裡微微發燙，像是還殘留著學生會辦公室裡的陽光餘溫，他小心翻過票面中央，只見字跡清晰、印刷端正——

　　老鷹vs.公獅

　　***

　　傍晚時分，李歐拖著沉重的書包走進熟悉的家門。客廳的燈光早已亮起，空氣中飄著燉菜與煮魚的香氣，像是某種久違的日常正靜靜流動。

　　他一邊脫鞋，一邊漫不經心地朝屋裡喊了聲：「我回來了。」

　　「你哥回來囉！」海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熱絡的語氣中夾雜著對兒子倆的關心，「去洗手，準備吃飯—」

　　「我不餓。」李歐隨口回應，語氣不耐地往樓梯口走。

　　「你這孩子怎麼可能不餓！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吧？」海倫語速加快，碎念像開了開關般滔滔不絕，「快點洗手來吃，飯菜都涼了！」

　　「我真的不餓，你別老是撈叨。」李歐聲音低了幾分，像是懶得再應付。他加快腳步踏上樓梯，頭也不回。

　　「你給我站住！」海倫氣得大喊，「等一下不要又下來喊肚子餓啊！我可不幫你再熱第二次！」

　　「媽——別那麼激動啦。」李央的聲音從沙發那頭傳來，語氣一貫的溫和，「李歐如果餓了就會下來吃了。高中生課業很重的，讓他先休息一下吧。」

　　聽到李央的聲音，李歐腳步微頓了一下，但依舊沒回頭，只是默默走進房間，反手將門關上，隔絕了樓下的聲音與氣味。

　　他鎖上門，將書包隨手掛在椅背上，整個人像洩了氣般滑進轉椅，長長吐出一口氣。

　　李央回來了，家裡彷彿又回到了過去的四人模式。李歐沒有感受到一絲熟悉的溫度。他對哥哥還是有些尷尬，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且今天的他，沒有餘力再去糾結那段早已盤根錯節的兄弟關係，他的腦海裡滿滿都是白天的對話與未盡的思緒——

　　副會長坐在長椅上語重心長地說著的每一句話；奎恩低著頭，臉紅卻誠懇地回應的模樣；還有自己將那兩張票遞出去時那種近乎心虛的感覺⋯⋯那些細節，在腦中盤旋不去，像泡在心底的茶葉，一點一滴，釋出濃稠的情緒。

　　李歐目光一偏，落在書桌的右側。原本那裡只有一張他和兄長們的照片，現在卻多了一個新相框，那是媽媽擅自幫他擺上的。

裡頭是那張照片——提恩在水族館時硬要和他合照。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Z9mXYsuPx

　　照片裡的提恩笑得像隻偷腥成功的貓，一臉得意洋洋，眉眼張揚得像午後陽光。而自己則是一臉狀況外，眼神裡藏著明顯的不情願，卻任由對方拉進畫面。

　　他拿起相框，眉頭微皺。

　　這張照片原本只是兩人社群私訊中的一則記錄。他記得提恩傳來時還開玩笑寫著：「我幫你拍得超帥吧？記得設成桌布喔。」

　　但他從未給過母親這張照片。

　　不用猜，李歐已經能想像出那個人看著手機、偷笑著把照片傳出去的模樣。

　　他嘆了口氣，盯著那張照片，視線忍不住在那笑容過分自信的臉上停留，畫面裡的他們——一個明亮，一個陰沉；一個熱情，一個冷淡，這種不協調的反差反倒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平衡。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笑。

　　那天的回憶，如碎金般閃過腦海——水族館的魚群、海豚秀的水花、和提恩不經意靠得太近的肩膀、還有那場只屬於他們三人的微妙旅程。

　　可這點笑意只維持了幾秒。

　　腦海裡，突如其來浮現出提恩那天在速食區毫不遲疑衝出去、護在奎恩面前的身影。

　　那雙一瞬間變得銳利的眼，帶著某種Alpha本能般的保護欲。那一刻，李歐甚至沒辦法把那人與現在照片中的男孩連接起來。

　　他靜靜地將相框轉過來背面朝上，像是也將那份難以言說的情緒一併遮掩起來。他將目光移向房間角落，那顆泛舊的足球仍安靜地靠在牆邊，像是某段尚未被翻閱完的回憶。

　　去年冬天，自己和提恩在後院傳球的場景。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們身上，汗水與笑聲交錯——那時候的提恩還沒變那麼吵，但已經夠煩人了。

　　然後，他想起那晚在星空下的對話——提恩眼睛發亮地說，他愛上足球的起點，是孩提時代那場老鷹對公獅的經典比賽。

　　語氣中那份執著與熱情，至今仍讓李歐記憶猶新。

　　所以當他偶然間知道老鷹隊和公獅隊睽違數年再度在開幕賽碰頭時，他毫不猶豫地熬夜搶票。搶票的理由也很簡單——他想帶提恩去。

　　那是他的謝禮。他想告訴提恩，雖然自己還不能重新踢球，但至少已經鼓起勇氣踏進球場了。即使只能作為觀眾，也沒關係。

　　那兩張票，本來是他準備的驚喜。

　　——是想對提恩說的話。

　　——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感謝。

　　「如果他們順利的話，也算是⋯⋯有感謝到了吧。」

　　他低聲說著，彷彿只是輕描淡寫地接受，卻藏不住語氣裡那點快要溢出的空洞。他當然希望提恩幸福。無論對象是誰，只要提恩能開心就好。

　　但當他想像那兩人一起進場的畫面——提恩笑得張揚，奎恩溫柔地聽他解說戰況——那種悶在胸口的感覺又襲上來，像被什麼東西掏空了。

　　他打開抽屜，取出那本貼著老鷹隊貼紙的比賽手冊，他翻到賽程表那頁，指尖停在那一場：

　　老鷹vs.公獅

　　那原本是他想與提恩一同觀賞的比賽，如今——卻成了不屬於他的故事。

　　他闔上手冊，靠著椅背，睜著眼卻像看不見光。

　　「⋯⋯希望公獅隊能贏。」

　　那句話聽來平靜，卻藏著一絲彆扭與難以言說的不甘。就好像只要公獅隊贏了，他心裡那點說不出口的酸，就能有個勉強合理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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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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