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應在標記之前 - 十三

　　醫院的急診大廳燈火通明，潔白刺眼的燈光與空氣中的焦躁交纏，照亮夜色最冰冷的一隅。消毒水的氣味濃烈，混雜著汗水與血腥味，宛如一層無形的薄膜，黏膩地附著在皮膚與呼吸之間，令人窒息。

　　來回穿梭的腳步聲與壓抑不住的呼喊聲四起，嘈雜如潮水般洶湧，不斷拍打著諾亞的神經。他靜立在走廊中央，彷彿與整個世界失了焦，耳邊只剩一片嗡鳴，將一切聲響都拉得遙遠又模糊。

　　他的呼吸紊亂，喉嚨乾澀地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他甚至不確定，李央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是那聲幾不可聞的顫音？還是那隻原本緊握他衣袖的手指，忽然滑落的瞬間？

　　「病人情況危急，需要立即送進去！」

　　護士的聲音驟然劃破沉悶的空氣，刺入他混沌的腦海。那聲音像是一道驟雷，將他自遲鈍的深淵中喚回，眼前的畫面驀然變得清晰。幾名醫護人員正迅速推來擔架，將李央從他懷中小心地接走。

　　那具身體滾燙得驚人，彷彿所有體溫都在燃燒，臉色卻如雪中凍裂的紙般蒼白。額際冷汗密布，順著顫抖的睫毛滑落，彷彿隨時會凝結成冰。

　　李央仍試圖握住什麼，他的手指本能地緊勾著諾亞的衣袖，卻在護士果斷的動作下被強行掰開。那一瞬間，最後的牽連也被毫不留情地斬斷。

　　諾亞踉蹌了一步，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重心。他的手臂僵直懸在半空，掌心裡還殘留著李央的餘溫，卻冷得像被抽乾了血液。低頭一看，才發現手中多了一顆鈕扣——從李央襯衫上脫落，邊緣有著細微刮痕。

　　「病人怎麼了？」一名值班醫生快步走近，語氣急促，夾雜著焦躁與責任壓力。

　　「他是Omega，剛剛受到強烈Alpha費洛蒙刺激，現在陷入過敏性休克！」護士簡明地報告，語調乾脆而果決。

　　醫生眉頭緊蹙，翻閱電子病歷的手指未停，環視著已經擠滿病患的急診室，語氣中透出幾分為難：「目前人手緊張，恐怕得稍作等待——」

　　「等？」諾亞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冰冷刺骨，如從冰窖深處滲出，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隱忍的怒火與不可抗拒的壓迫。「他這樣你讓我等？」

　　那語氣冷冽得幾乎沒有溫度，讓原本還在奔走的醫護也忍不住頓了腳步。醫生微愣，仍硬著頭皮應對：「我們會盡快安排，請您先冷靜——」

　　冷靜？

　　諾亞深吸一口氣，指節用力泛白。他知道，這時候不能被情緒支配。再怎麼憤怒也無濟於事，只會延誤李央的救治。他強迫自己穩下來，將失控的思緒壓回腦海，下一秒，腦中閃過唯一能夠打破僵局的名字——林。

　　諾亞毫不遲疑地掏出手機，顫抖的指尖搜尋著聯絡人名單。

　　「喂？」電話很快接通，是一貫清冷的聲音，帶著些微初醒的低啞。

　　「林，是我。」諾亞的聲音低啞而急促，像被砂礫磨過，「李央進了急診，但這裡太滿，他⋯⋯等不了。」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沉默，接著，一如既往穩定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了，等我三分鐘。」

　　通話結束。諾亞看著暗下的螢幕，掌心早已濕透。他轉頭望向急診室那道無情緊閉的門，光線冷白如霜，映得他臉色也帶上幾分死寂。

　　胸口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折磨。他只能在原地等待，任由無力感逐寸蔓延。

　　不過短短兩分鐘，整個大廳的氣氛忽然發生了變化。幾名身穿高階醫師制服的人迅速趕至，與值班人員低聲交談片刻後，一張備用病床被火速推來，李央被立即轉送至內部病區。

　　諾亞注視著這一切，瞳孔微縮，雖心知這一切是林的力量使然，卻仍難掩心底那一瞬鬆動的情緒。

　　腳步聲響起，自走廊另一端緩緩而來。

　　他回頭，林正朝這邊走來。一襲黑色風衣冷靜而挺拔，微風中衣角輕動。他臉上沒有情緒波動，只有那雙沉穩如刀鋒的眼睛，靜靜地掃過眼前一切。

　　在這樣冰冷的燈光下，林精緻的輪廓被勾勒得更為銳利，彷彿與這片現實拉開了些微的距離。

　　「李央怎麼會變成這樣？」林開口，語氣平淡卻壓不住深藏的怒氣。

　　諾亞沒有立刻回話。他的視線依舊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顆鈕扣。

　　林望著他這副模樣，終於輕嘆一聲，揉了揉眉心：「算了，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語畢，他聲音轉低，語調沉緩：「那個企圖侵犯他的Alpha……我已經讓人處理了。」

　　諾亞瞳孔猛然一縮：「你——」

　　「還活著。」林冷靜地補充，語氣平靜得像是陳述天氣，「但以後，大概沒機會再碰任何Omega了。」

　　諾亞沉默了許久，終於低聲開口：「⋯⋯謝謝你。」

　　「別說這種話。」林的語氣冷得幾乎帶刺，「要不是你，李央根本不會受這種罪。」

　那話像一記重擊，砸得諾亞脊背一僵。

　　林的語氣雖不高，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刃般精確刺進他心口：「是你的費洛蒙影響他，讓他從隱性變成Omega。」

　　「就算李央遲早會轉變，但促使這一切發生的導火線，始終是你。」

　　諾亞的呼吸一窒，彷彿被一記悶錘擊中。

　　林目光如霜，語調越發銳利：「你是不是覺得他騙了你？他沒有說自己就是那個Omega，讓你被蒙在鼓裡？」

　　「沒錯，他的隱瞞是錯，但你別忘了⋯⋯他同樣是受害者。」

　　諾亞喉頭微動，卻啞口無言。

　　林的聲音壓低，語氣如針：「他這段時間根本無法出門，只能一個人在家裡熬過失控期。今天也是為了見你才強撐著出門，才會引來那樣的Alpha。」

　　諾亞瞳孔劇震，指尖止不住地顫抖。

　　——如果那天，他沒有那樣狠心地推開李央⋯⋯是不是一切會不同？

　　胸口像壓了一塊鉛石，他呼吸困難，視線浮動。那些李央聲音顫抖、氣息微弱的片段在他腦中不斷重播。是他選擇了後退，是他讓對方獨自面對⋯⋯

　　如今，他卻只能站在門外，看著李央在生死邊緣掙扎。

　　「林⋯⋯」他聲音沙啞，低得幾乎聽不見，「如果我早點發現⋯⋯」

　　「但你沒有。」林冷冷地打斷他，語氣裡聽不出一絲寬容，「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諾亞垂下頭，指節緊握。掌中的鈕扣依舊冰冷，那細小的金屬彷彿凝聚了所有無可辯解的證據，逼得他退無可退。

　　林沉默了幾秒，語氣終於緩和些許，低聲開口：「現在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等。」

　　那一個字，像鐵錘般砸入諾亞心口，沉重得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穩住，強迫理智重新接管每一寸神經。他不能倒下。李央還在那裡，他需要自己。

　　「森，」林忽然語帶挑釁，「如果你還打算逃，那李央我會收下。」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諾亞的逆鱗。

　　他抬起頭，眉頭皺得極深，眼神瞬間轉冷。然而他還來不及開口，急診室的門就忽然打開。

　　「誰是李央·瑞克斯的家屬？」

　　「我！」

　　「是我！」

　　兩道聲音幾乎在同一瞬間響起，毫無預兆地交疊在空氣中。語氣裡都藏不住本能的焦灼與迫切，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搶先一步說出口。

　　原本嘈雜的急診區彷彿瞬間被抽掉了聲音，空氣靜止了一秒。連旁邊走過的護理人員都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們。

　　站在診間門口的醫生微微一怔，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語氣一時顯得有些遲疑：「請問——哪位是直系親屬，或者是病人本人授權的照護人？」

　　林動作利落地先出聲：「他在這裡沒有直系親人。我是最了解他病況的人。」語氣冷靜而鎮定，宛如一劑鋒利的針，直接刺入場面的縫隙。他的站姿挺拔眼神穩定，像早已為這一刻準備好。

　　諾亞卻緊隨其後，語速雖不快，聲音卻低沉堅決：「我是他的Alpha。」

　　話音剛落，林隨即發出一聲輕哼。他的眼神裡沒有驚訝，只有毫不掩飾的諷刺：「現在才想起來要承認？」

　　那笑意既不溫暖也不尖銳，反倒像一柄優雅又銳利的小刀，輕輕劃過對方的驕傲。

　　諾亞沒有回嘴。他站得筆直，眼神沒有移開半分，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病房那扇緊閉的門上。他的肩膀微微僵硬，唇線緊繃，身上那股壓抑著的情緒，比千言萬語更有力。

　　醫生皺眉，歎了口氣道：「既然兩位都有照護權限，那請一起進來吧。」

　　林看了諾亞一眼，語帶挑釁地笑了笑：「那就走吧，‘Alpha’。」

　　兩人默契地收斂了銳氣，肩並著肩，一同走進病房區。

　　—

　　病房裡靜得只能聽見心跳監測儀規律的「嗶──嗶──」聲，彷彿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在提醒他，李央仍活著。

　　李央靜靜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像是在白光中被洗去所有血色。睫毛輕輕顫動，像是即將醒來，卻又沉入更深的夢境。

　　諾亞站在床邊，雙眼空洞地望著地板，彷彿世界的重心全數傾斜，落入他腦中轟鳴不止的聲音裡。

　　李央懷孕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開，將所有思緒炸得七零八落。

　　懷的是他的孩子。

　　諾亞緩緩抬頭，望向病床上安靜的人影。

　　這些日子，他逃避、冷淡，甚至連一絲解釋都不肯聽李央說完。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晚之後殘留在身上的標記氣息——還有李央瞞著他、欺騙他、悄無聲息地變成Omega這件事所帶來的衝擊。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受害者，被迫牽扯進這場混亂中，理智被撕裂，自由被奪走。可他從未真正看見，李央那段時間究竟有多孤單，又是如何獨自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

　　而現在——李央懷著他的孩子，卻虛弱得連呼吸都困難，躺在這裡獨自面對可能無法醒來的風險。

　　諾亞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想像過李央那樣的害怕。他甚至沒想過，李央一個人面對身體異變、費洛蒙失控、無人理解的恐懼時，是如何熬過來的。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選擇不去面對，選擇沉默，選擇後退。

　　「⋯⋯所以你現在怎麼想？」

　　林的聲音在病房裡響起，不疾不徐，語調裡藏著銳利。

　　諾亞沒有回答。他一時間無法開口。

　　林看著他，長長歎了口氣，語氣平靜卻毫不留情：「如果你還是這副曖昧不明的態度，那我希望你能離開他。」

　　諾亞驚愕地轉頭：「你說什麼？」

　　「你沒聽錯。」林直視他，「如果你不能給他一個明確的未來，那就別再讓他困在你的猶豫裡。」

　　諾亞的指節收緊，眉頭皺得死緊。

　　「李央已經為你承擔了太多。」林的聲音低下來，像一把刀，割開最不願面對的地方，「他懷著你的孩子，獨自忍過失控，一個人走進這場風暴。你呢？你只顧著懷疑自己的感情是否真實，只顧著抱怨自己被迫標記和受騙，從來沒真正正視過他到底承受了什麼。」

　　那話，如實錘進他心底。

　　林的眼神銳利，語氣平穩卻毫不留情：「如果你對他的情感，只是因為他是那個被你標記的Omega，而你覺得自己該負責⋯⋯那你就放手吧，李央可以由我來守護。」　　

　　空氣靜了半拍。

　　諾亞的指尖微微收緊，目光定定地鎖在林身上，聲音啞得近乎磨損，卻毫無退讓之意：「我對李央的感情，才不是這麼膚淺。」

　　語畢，他頓了片刻，眼神中浮現一絲遲疑與不解，望向林的神情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與困惑：「而且⋯⋯你不是Omega嗎？」

　　這句話像一道反擊，既是質疑，也藏著下意識的本能防衛。

　　林聞言，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冷靜的笑，語調不帶波瀾，卻字字帶刺：「所以呢？你以為Omega只能等著被保護，不能自己去選擇守護誰？」

　　他的語氣如同冷鋒入骨，聲音卻依舊平穩：「你是Alpha，卻選擇逃避；我是Omega，卻從未覺得自己只有被照顧的份。」

　　諾亞一時語塞，喉頭發緊。

　　林的笑意微斂，語調轉為冷淡：「李央不需要這種『責任式的陪伴』，他值得的是更純粹的情感。如果你只是被費洛蒙綁住了判斷，請你離開他吧。」

　　諾亞的神情微震，聲音低啞地反駁：「我不是因為責任感才⋯⋯」

　　他話說到一半，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氣口，只能將剩下的語句硬生生咽下。

　　他說不上來，此刻胸腔翻湧的是憤怒，是羞辱，還是從未真正認清的自責與悔意。

　　但他清楚一件事——

　　李央會變成現在這樣，不只是因為某個陌生Alpha的接近，也不只是因為他體質上的變化。

　　而是因為他。

　　因為那天，他選擇了拒絕傾聽。

　　選擇了懷疑與疏遠，選擇在李央最想靠近的時候後退一步，把所有的混亂與後果全數推還給對方。

　　他明知道李央那天的狀況不對，卻選擇視而不見；他知道對方話沒說完，卻連一句機會都不肯給。

　　而現在，李央懷著他的孩子，孤身承受著轉變的痛苦與恐懼。甚至走到這一步，幾乎丟了命。

　　他開始動搖——自己，真的還有資格去愛李央嗎？

　　病房裡一片靜默，彷彿連心跳監測儀的嗶嗶聲都退至遙遠的背景，剩下的只有胸腔裡一聲聲近乎要將人撕裂的懊悔。

　　林終於移開視線，語氣冷靜得幾近無情：「你慢慢想吧。」他轉身走到病房門口，風衣微動，背影銳利得彷彿可以劃開空氣。

　　諾亞的沉默如陰影般蔓延，像一道無聲的裂縫，在他與林之間靜靜擴張。

　　林腳步一頓，回過頭來，語氣平靜中透出一絲幾近溫吞的失望：「我以為你會和其他Alpha 不一樣，是值得李央等待的人。」

　　「⋯⋯什麼？」諾亞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像是從破碎的呼吸間擠出。

　　林再次看向他，語調沒有絲毫猶豫：「我和你不同，可以毫不猶豫地承諾給他幸福。無論是以朋友的身分，還是⋯⋯伴侶。」

　　諾亞怔住了，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林。

　　他的語氣裡沒有攻擊，沒有施壓，甚至沒有勝利者的傲慢，只有一種乾淨俐落的決心——一種來自心底的篤定，無關性別、也無關角色。

　　林不在乎世俗的分類，不在乎他是不是Omega，不在乎人們怎麼看待一個Omega主動守護另一個Omega。他唯一在意的，是李央。

　　而他呢？

　　他是那個標記李央的人，是那個原本應該最了解李央的人，卻在對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選擇了疏遠與冷淡。

　　他逃避他不理解的真相，用「受害者」這個身份為自己築起高牆，卻從未真正問過——李央，是怎麼一個人走過這一切的？

　　他低下頭，看著病床上那道蒼白的臉龐。

　　李央懷著他的孩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身體的不適與情緒的崩潰。那些日子裡，他默默撐過失控與懷孕初期的混亂，在無數個夜裡，可能都曾問過自己：還能不能等到諾亞的理解。

　　林看著諾亞那顫抖的指尖，聲音低沉：「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不該讓他現在還得揣測你的心意。他已經太累了。」

　　語畢，他轉身邁步離開，語調如同關上的門扉般平靜：「我會陪著他。你怎麼選，都與我無關。」

　　他沒有再回頭，任由身後的病房靜靜沉入夜色，將諾亞孤身留在原地，像被時間凍結了一般，動彈不得。

　　***

　　病房內靜得只剩點滴液體緩緩滴落的聲音，細微卻節律分明，像是在提醒這個空蕩空曠的空間尚有生命的流動。時鐘的指針緩慢地劃過深夜，牆上的光影交錯，在白牆上映出一片靜默的時光，仿若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這一間病房，與其中兩個未竟的心願。

　　諾亞坐在病床旁，動也不動。他的雙手交握，手指不自覺地在膝上蜷縮又放開，像是想藉此擺脫心頭某種根深柢固的不安。昏黃的床頭燈照映著他緊繃的側臉，投下一道柔和的陰影，而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

　　李央。

　　蒼白的臉色，貼著額角的冷汗，與不時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副安靜得幾近虛無的模樣，不像是在沉睡，更像是在與整個世界保持著一種艱難的聯繫。他躺在那裡，像是一尊被封存的雕像，一動也不動，卻無聲地控訴著某些諾亞無法言說的過錯。

　　那場無法挽回的衝突，諾亞不願再回想，卻也無法逃避。那一次失控的本能，深深烙在他心裡，成為難以抹去的污點。他明知道李央只是想說明，可他卻拒絕了那份解釋的勇氣，選擇用本能與偏見回應對方——他傷害了他，而這份傷害，如今沉重得幾乎無法承受。

　　「對不起，我不該不聽你的解釋。」他在心裡低聲說。

　　「我後悔了，後悔讓你獨自承受一切。」

　　「你⋯⋯這些天還好嗎？」

　　諾亞張了張口，卻一字未出。那堵在喉嚨的千言萬語，如今成了無聲的石塊，每顆都沉重地壓在他的舌根與胸口。他只能以沈默陪伴那個曾對他毫無保留，如今卻緊閉雙眼的人。

　　忽然，掌心傳來一絲細微的顫動。

　　諾亞一怔，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握住了李央的手。而對方的指尖，正輕輕顫抖——那並不是無意識的抽動，而是一種意志正在甦醒的訊號。

　　諾亞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眨眼。

　　李央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被風輕撫的羽翼。緩慢地，他睜開雙眼。那雙熟悉卻渙散的眼睛，在光影之間閃爍著迷惘與掙扎，彷彿還未從夢魘中全然抽離。

　　他眯起眼，費力地轉動頭部，像是試圖辨認自己身處的空間與眼前的身影。當視線與諾亞交會的一瞬間，他猛地一震。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湧入腦海——失控的Alpha，被壓制的自己，費洛蒙濃烈的壓迫感與生理本能的恐懼，深深烙印在他的神經裡。

　　李央瞬間坐起，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脖子，眼神驚恐，聲音發顫：「不要碰我⋯⋯！好可怕⋯⋯！」

　　他的聲音幾乎是尖叫，整個人像隨時會崩潰的玻璃，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擊倒。汗水滲出額際，迅速濡濕他的面頰與衣領。

　　諾亞嚇得反應不及，立刻站起身，一把將他攬進懷中。

　　他不是為了制止，而是為了保護——怕他掙扎太大動作撕裂點滴針口，怕他驚慌過度撞傷自己，怕他在這個病房裡再次陷入那場無法承受的過往。

　　「沒事了⋯⋯沒事了，李央，冷靜點，是我。」他低聲哄著，語氣輕柔，聲線沙啞，像是深怕一句話說重了就會讓懷中人再度崩潰。

　　那氣息，對李央而言，是熟悉的。

　　他愣了一下，睜大眼睛，雖然眼神仍混沌未清，卻本能地辨識出那份獨特的費洛蒙，那股曾讓他迷戀、也讓他受傷的味道。呼吸慢慢平穩下來，身體不再劇烈顫抖，唯有手指還在微微收緊，像是心底仍有一絲不安尚未散去。

　　他慢慢環顧四周，才發現這不是那個他曾逃離的現場，而是一間燈光柔和、窗簾半掩的單人病房。

　　「⋯⋯這裡是？」他的聲音依然沙啞，語氣中帶著剛甦醒後的虛弱與疑惑。

　　「醫院。」諾亞輕聲說，仍不願鬆開他，「你暈倒了。」

　　兩人之間的空氣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是破碎的喘息或驚恐的哀鳴，而是一種介於安撫與克制之間的平衡。這是他們分開以來，第一次這樣冷靜地對話。語言不多，但情緒濃烈得像在夜色中緩慢燃燒。

　　窗外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房內，映照在李央顫抖未止的睫毛上，像是覆上一層銀白的霜。他安靜地躺在那裡，身體還未完全放鬆，但明顯不再如剛才那般驚惶失措。

　　半晌，諾亞終於再度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捧著什麼珍貴的秘密：「李央⋯⋯你知道你懷孕了嗎？」

　　李央的瞳孔微縮，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剛要說什麼，卻在那一刻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門輕輕推開，一名護士走了進來，低聲說：「不好意思，剛剛入院時的資料還有幾個欄位需要補填，能請家屬來幫忙一下嗎？」

　　諾亞轉頭望了李央一眼，語氣極輕：「我等會兒就回來，你先休息一下。」

　　李央輕輕點了點頭。

　　諾亞將他放回床上，替他拉好被子。那動作溫柔到幾乎像是道歉。他走出病房，門緩緩闔上，病房重新歸於寂靜。

　　這次的靜默，卻異常沉重。

　　李央望著天花板，瞳孔無神。懷裡似乎還留有剛才擁抱的餘溫，但那溫度，對他而言，並非安慰，而是一種提醒——一種危險的、令人沉淪的警訊。

　　他早就想好了，若一切能順利解除標記，他會悄悄離開，不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讓諾亞知道孩子的存在。他想一個人承擔，沒有期望，也就不會再受傷。

　　但現在，諾亞知道了。

　　他會怎麼做？他會留下來嗎？還是會逼他拿掉這個孩子？

　　想到這裡，李央的心緊緊揪起，一股酸楚與憤懣湧上心頭。他無法把自己的未來和孩子的命運，交到一個可能不願承擔的人手裡。

　　他不能賭，也不願賭。

　　李央猛地掀開被子，動作雖然急促，卻異常謹慎，像是野獸在逃亡前最後一次審視周遭的動靜。他瞥了一眼床邊的警報鈴與點滴架，伸手去拔插在手背上的針頭。

　　那是一瞬間的決斷，沒有任何猶豫。

　　「呲⋯⋯」當鋼針脫離皮膚，鈍痛像燒灼般順著血管延伸，他痛得皺起眉頭，卻連哼都沒哼一聲。傷口處滲出幾滴血，落在潔白床單上，如紅墨點般觸目驚心。

　　他抽出手臂，用袖口胡亂壓住針孔，急促地翻找自己的隨身包。他的動作不穩，指節泛白，連手機也差點跌落在地。屏幕亮起的一刻，他快速滑開聯絡人頁面，手指懸停在其中一個名字上——

　　他按下撥號鍵。

　　***

　　與此同時，諾亞坐在護士站前填寫資料。

　　筆尖劃過「病患關係」一欄時，他停了下來。短短幾秒裡，他想了無數個詞——朋友、伴侶、家人⋯⋯最終，他落筆寫下兩個字。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欺瞞，但此刻的他，連自我界定都顯得可笑。他遲來的關心、錯失的理解、與那場無法原諒的傷害，全都像淤積在心口的石頭，讓他每呼吸一次都感到窒息。

　　護士收走填妥的表格，他點頭致意，轉身往病房走去。

　　然而當他一推開病房門，空蕩的床映入眼簾。

　　床單凌亂，被子滑落在地，白色床單上有幾滴深紅色的血跡，點滴瓶空懸在空中，針頭已經被扯落，躺在地板一角。

　　諾亞的呼吸一窒，瞳孔驟然收縮。

　　他一步跨進病房，像是不願相信，又像在逼迫自己面對事實。

　　「李央——？」

　　他的聲音在病房裡顯得格外突兀，回音撞上牆壁，又被寂靜吞噬。病房外的走廊同樣空無一人，只有走廊盡頭的那扇窗未完全關上，夜風穿堂而過，吹動窗簾與風鈴，發出清脆而惶惶的聲響。

　　諾亞愣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猛地轉身衝向護士站。

　　「剛剛那間病房的Omega，有人看到他離開了嗎？」他一開口便語帶急促。

　　護士怔住，搖搖頭：「沒注意到⋯⋯他怎麼了？」

　　「我問你，有沒有人看到他走出去？」諾亞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與恐慌。

　　「沒⋯⋯真的沒有。」護士被他的氣場震懾，只得結結巴巴地回答。

　　諾亞不再等他們反應，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林的號碼。

　　鈴聲響了兩下即被接起。

　　「李央不見了」諾亞的聲音充滿了著急「我需要你幫我調監控，查看他從哪個出口離開。」

　　林沉默一秒，「你嚇到他了。」

　　這句話就像一記耳光，打得諾亞啞口無言。

　　「我知道。」他低聲道，手指緊握成拳，「但我不能再讓他消失一次。」

　　林沒再說什麼，只留下一句「我會處理」，便掛斷了電話。

　　諾亞望著手中的手機，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快步走向電梯口，步伐異常沉穩，但指節緊握，整個人像是壓抑著爆炸邊緣的火山。

　　***

　　夜色深沉，計程車沿著城市邊緣前行。

　　李央靠在後座，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按壓傷口。那紙巾已經染紅，但他並未感到疼痛。或許是因為比起身體的不適，他的心思早已麻痺得無法再對痛覺做出正確回應。

　　車窗外的霓虹燈在玻璃上映出模糊的殘影，讓他想起不久前病房裡的情景。

　　諾亞的懷抱——他曾以為那是他最終的歸宿。

　　他不是沒動搖過，那一刻的溫暖讓他有一瞬間想回頭，想留下。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只是諾亞的本能，是他作為Alpha的責任感，而不是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一旦冷靜下來，一旦理智介入，對方就會開始衡量利弊、重新權衡。而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會被擺在錯誤的位置上。

　　車輛駛入一處陌生的高級住宅區。前方是一棟坐落於角落的獨棟別墅，外觀簡潔卻不失氣派，圍牆後是寬敞的庭院與線條俐落的現代建築。圍燈沿著步道亮起，在夜色中靜靜鋪展出一條通往主屋的光路。

　　侍女與管家模樣的人從屋內快步迎出。下車時，他因體力不支腳步踉蹌，一名侍女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

　　而在侍女身後，站著的是林。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穿著得體、神情冷靜，面無表情卻讓人安心。那張臉不算親切，卻是李央此刻唯一能信任的存在。

　　林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瞬，語氣平淡：「還撐得住嗎？」

　　李央點了點頭，嗓音極低：「還行。」

　　林沒多說什麼，只側身讓出位置：「裡面準備好了，進去再說。」

　　李央沒有多問，也沒有餘力多言。他只是微微點頭，由侍女扶著，步入那棟安靜的屋舍。

　　後方的大門悄然關上，將夜色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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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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