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察室內的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熱,牆面潔白無痕,像是一個被時間隔絕的空間。
托克醫生走到另一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吧。」
李央小聲道了謝後緩緩坐下。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握在膝上,指節緊繃。眼前這個空間看似醫療用途明確,實則沒掛號台、沒有病歷本,甚至沒有標準的儀器擺設,一切簡約得令人無所依靠。
托克醫生在他對面落座,並未急著開口,而是先觀察了他幾秒。這樣的沉默並不壓迫,卻讓李央更加意識到自己的緊張。
「你剛才問我關於標記的事。」她開口了,語氣平穩,「我先說結論——解除標記,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央下意識嚥下口水。
「不過這件事,從來就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她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拆解一個他尚未準備好的命題。
「標記大致分為兩種——單向與雙向。單向標記,是由一方對另一方進行費洛蒙的咬合傳遞,往往發生在失控、發情、或極端情緒下,並不一定基於雙方意願。而雙向標記,則是雙方都回應了彼此的費洛蒙,那是一種深層的共鳴與認可,對彼此的影響會更加深遠。」
李央靜靜聽著,心中某些未曾說出口的片段,也隨著她的敘述慢慢浮上水面。
「對單向標記來說,解除的程序相對簡單。已有不少成功案例,尤其是早期識別、未深層融合的情況。」托克醫生的聲音帶著醫師才有的冷靜與清楚,「但即便如此,對Omega而言,解除標記仍可能帶來生理與心理上的後遺症。」
她停頓了一下,彷彿在給李央時間消化。
「後遺症⋯⋯是什麼意思?」他壓低聲音問,聲線微微顫抖。
「最常見的,是生育能力的下降,嚴重的甚至會完全喪失。這不是懲罰,也不是失敗,而是Omega在標記狀態中,其內分泌系統與費洛蒙接受結構都已發生變化。一旦解除,這些變化會被強行中止,造成永久性的斷裂。」
李央心臟微微一縮,像是被某根細針扎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但呼吸變得細淺。
托克醫生繼續道:「不只是生理上,某些Omega在解除後出現短暫性的認知障礙、記憶混亂,甚至情緒低落、費洛蒙失調等症狀。畢竟——那是一段費洛蒙連結的瓦解,與其說是解除,不如說是某種程度的『分離手術』。」
李央張了張嘴,卻沒能立刻接話。他沉默地坐著,腦海裡卻不斷浮現那晚的片段。
那個夜晚,他確實與諾亞發生過關係。那是在發情期引發的混亂中,費洛蒙亂流與未曾處理的情感交織,幾乎奪走他所有理智——但諾亞,哪怕處於發情狀態,最終也沒有標記他。
因為害怕。也因為猶豫。
李央曾經一度以為這是種拒絕,但現在回想起來,他知道那是諾亞內心深處的陰影所致。少年時期被費洛蒙控制的恐懼讓諾亞下意識停住了那一步,甚至事後完全不記得那一夜的事。
這讓李央得以保有形式上的自由,卻無法從心底擺脫那段關係。他未曾被標記,但也無法當作一切從未發生。
「所以⋯⋯如果要解除,就得承擔這些代價?」他低聲問,語氣幾乎要被室內的靜默吞沒。
「沒錯。」托克醫生語氣未變,「而且,解除不是單方面可以完成的。即便是單向標記,解除程序的第一步,也必須確認雙方的資訊一致。你的身體、你的費洛蒙系統,已經記錄了那個Alpha的編碼,你必須向他提出解除的請求。哪怕只是形式上的承認,也是一種對彼此關係的整理。」
李央怔了一下。
「你是說⋯⋯要我去跟他說?」
「這不只是醫療程序,更是一種情感結束的過程。」她直視他的眼睛,「很多人以為來這裡打一針、做個處置就能一刀兩斷。但標記不是傷口,它不是物理性的印記,而是一種深層的連結。若你不面對它,那它就不會真正消失。」
李央低下頭,指節緊緊扣住椅面,像是藉此勉強讓自己穩住。他沒有表現出過分的情緒,甚至連呼吸都刻意維持平穩,但內心某個角落卻悄然鬆動,像是一層原本壓著自己不去想、不去碰的東西,正在靜靜崩塌。
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他明白——如果要真正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他必須去面對諾亞,必須親口把那段他從未說破的關係攤在陽光下,必須承認那些自己不願承認的感情與選擇。
「我⋯⋯可以再想想嗎?」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誠實無比。
托克醫生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輕聲道:「當然可以。你有權選擇是否走進下一步,也有權保留現在的模樣。不管是哪一種,都該是你自己的決定。」
她站起身,語氣不帶催促:「如果你想了解更多,這裡隨時為你敞開。」
***
返回的路上,李央再度坐上那輛熟悉的車,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臉沒有再被覆蓋。
駕駛座與副駕上依舊是那兩位帶他來的Alpha,看起來像是托克醫生的助手。雖然話不多,但動作俐落,神情一板一眼,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卻又不至於讓人感到生硬或難以親近。
車子行駛時,車內一度安靜到只剩引擎聲與輪胎與柏油摩擦的細微節奏。李央本來以為他們會像來時那樣全程不說話,沒想到在快抵達前,駕駛忽然開口了。
「你這狀況最好別在外頭亂晃,趕快回家躺平,別再逞強。」語氣又直又衝,像在罵人,但語尾壓低的聲調卻像不小心洩了關心的底。
李央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回應,副駕那位不疾不徐地補了一句:「我們送你到最近的站牌。你那臉色⋯⋯要是路上昏了,被當成急診案例也挺麻煩的。」
話聽起來冷冰冰,語調卻像是在壓著笑,似乎對駕駛那副關心人卻口不擇言的樣子早已見怪不怪。
李央抱緊書包,小聲道了聲:「謝謝⋯⋯」
兩人沒再搭話,只是駕駛透過後照鏡瞄了他一眼,像是確認他有沒有發抖或吐出來。被發現後又迅速別開視線,裝作只是例行檢查。
等車子停在站牌附近,李央剛打開車門準備下車,駕駛又冒出一句:「回去記得喝熱水,不想躺醫院就自己照顧好。」
副駕則輕咳一聲,像是怕氣氛太黏膩,又淡淡補了一句:「不舒服就再聯絡托克醫生。我們只負責接送,不負責撿人。」
李央一下車,車門立刻「砰」地關上,車子隨即掉頭駛離。
他站在風裡看著那輛灰色箱型車漸漸遠去,腦袋還有些發懵。
他原以為他們只是冷靜的執行人員,沒想到其實比想像中還有人情味,只是那份關心藏在語氣裡最不容易辨識的角落。像是那些不擅長說溫柔話的人,越是在意越會表現得彆扭又笨拙。
他忍不住低聲喃喃:「⋯⋯原來你們是這種人啊。」
嘴角微微揚起一點弧度,儘管身體依然不適,但心中那份孤立感似乎減輕了些。
***
走向公車站的途中,冷風從建築間隙竄過,李央將外套拉緊,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稍微讓自己緩了過來。
他腦中還在反覆思索著托克醫生說過的話。
解除標記雖非無望,卻不代表可以毫無代價。生育能力的風險、情緒與費洛蒙系統的衝擊——那些細節不帶情緒地被說出來,卻如實地刻在他心裡每一處脆弱的角落。而更令他遲疑的不只是身體會面對什麼,而是他是否真的準備好去面對諾亞說出所有的真相。
車來了。
他走上車像往常一樣走到車廂後段,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人不多,氣氛安靜。他將身體微微縮起,手抱著書包放在腿上,頭倚著玻璃窗,任由城市的倒影一格一格劃過視野。
但他的思緒,還停在那間純白的診察室裡。
「你有權選擇是否走進下一步,也有權保留現在的模樣。不管是哪一種,都該是你自己的決定。」托克醫生的話再次浮現在腦中,帶著某種無法忽視的重量。
忽然,一道陌生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嗯⋯⋯好香啊⋯⋯」一個輕佻又含著笑意的聲音從他側方傳來。
李央一愣,轉過頭的瞬間一張陌生的臉近在咫尺,那人正低頭靠近他的脖側,鼻尖近得幾乎碰到皮膚。李央來不及反應,僅憑嗅覺便察覺到空氣中多出了一股費洛蒙的氣味——陌生的,濃烈的,且帶著某種令人不適的炙熱。
他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繩索拴住動彈不得。
腦子變得一片空白、心臟狂跳如擂。他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腿沉重如鉛,任憑意志怎麼催促都無法挪動分毫。那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作為Omega的身體對Alpha費洛蒙最直接的本能反應——強烈的威壓與控制感將他釘在了座位上,像是失去了對自己肉體的主導權。
「別動啊,這麼怕生嗎?」另一道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
一隻力道不輕的手忽然從背後扣住了他的手臂,像是抓住某種試圖逃脫的獵物。李央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兩名Alpha男性的身體一左一右緊貼而上,幾乎將他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前方那名男子低笑出聲,氣息近得令人作嘔,語氣裡帶著戲謔與惡意的挑釁。
「這麼香,還裝什麼害羞?你們這種Omega啊,嘴上說不要,身體可不見得誠實。」
他那雙眼睛不再是嬉皮笑臉,而是赤裸裸的掠奪與戲弄,像是在欣賞一件無法反抗的玩物。目光從李央的臉一路滑過脖頸,那眼神毫不遮掩令人作嘔。
李央想喊卻發不出聲。那股來自Alpha的氣場宛如鋪天蓋地的威壓,將他困在原地。費洛蒙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緊緊包裹,不只是恐懼,更是一種來自性別結構深處的絕望感。他的身體在發抖卻無處可逃。
最令李央心寒的,不是兩名Alpha的靠近,而是四周的沉默。
車廂裡不乏乘客,有人低頭滑手機,有人假裝望向窗外,還有幾人與他的視線短暫交會後,立刻移開了目光。沒有人上前、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皺眉。
那一瞬間,他才明白,這不只是兩個人的侵犯,而是整個社會對Omega的默許。
那些人看見了,卻選擇無視;他被困住了,卻像被合理化成一場「不方便插手」的場面。彷彿只因他是Omega,這樣的情況就顯得不那麼令人驚訝,甚至不值一提。這種視而不見的冷漠,比實際的侵犯更刺骨。
就在後方的氣息幾乎要貼上他的耳際時,車身突然一頓,煞車聲刺耳地劃過車廂。
車輛在毫無預警中緩緩停靠,站牌的廣播響起,像是從天而降的救贖。李央幾乎沒經過思考,本能地猛地掙脫束縛衝向車門,連回頭都不敢。他拼命呼吸外頭的空氣,但費洛蒙殘留的氣息依舊縈繞不去,像某種無形的髒污緊緊附著在皮膚上無法甩開。
他走得很快,幾乎帶著一種倉皇逃亡的姿態。直到穿過街口、走過斑馬線,他才終於停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劇烈喘息著。
這是他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性騷擾——只因為成了Omega。如果自己還是Beta,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那種被嗅出、被盯上、被逼近的感覺,是過去的他無法想像的。
而更令他無法平靜的,是那種徹底失控的感覺。不是言語而是整個身體都在對費洛蒙作出反應。他明明已經服用抑制劑,明明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學習控制自己的氣味,可在那一刻全都毫無意義。
一種極深的無力與羞辱感浮上心頭。他一直以為,只要裝得像Beta,就能像以前一樣活在那條安全線內。
可今天他才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已經是個Omega——是無法藏起來的,是會被盯上、被鎖定、甚至是這個世界默許可以被侵犯的存在。
李央的手還在因為剛才的事顫抖。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SqmFSe7Ez
「李央?」
李央猛然抬起頭。
走近的是凱恩與諾亞。他們穿著輕便,像是剛結束中餐準備回校。諾亞一如既往地安靜,而凱恩的語氣依舊帶著自來熟的輕快。看到他時兩人幾乎同時加快了腳步。
李央的胸口忽然鬆了一些,那份驟然而至的熟悉感像是將他從泥沼中拽了出來。
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聲音卻止不住地微顫:「嗯?是你們啊⋯⋯」
「對啊!一起走吧。」凱恩像往常那樣熱情地開口,語氣熟稔,下一秒便伸手拍上李央的肩膀。
但他的手剛一落下,李央猛地驚叫出聲:「不要碰我!」
聲音尖銳刺耳,響徹街口。就像是一道雷霆劃破了靜止的午後,連周圍的行人都紛紛回頭看向這邊。
凱恩怔住了,諾亞也一臉錯愕,像是完全沒預料到李央會有這樣的反應。
李央僵在原地,整個人猶如觸電,睜大的眼睛滿是驚慌。那聲喊叫不是刻意為之,而是一種徹底失控的反射。他自己也被嚇到了。
呼吸急促、心跳亂了拍。他的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一樣說不出話來,只能一遍遍在心裡低聲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幾秒後他終於找回語言,慌亂地低下頭,語氣顫抖:「對、對不起,我只是⋯⋯被嚇到了⋯⋯」
他不敢看兩人的表情,只能拼命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卻怎麼都平靜不下來。皮膚彷彿還記得剛才那些人靠近時的觸感,每一寸都在隱隱作痛。
凱恩皺起眉,舉起的手也收了回來。他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一下,試圖緩和氣氛:「沒事啦,只是你剛才那叫聲真是讓我和諾亞嚇了一跳。別人還以為我做了什麼壞事呢。」
語氣一如既往帶著玩笑成分,但語尾的笑意少了平時的輕鬆多了幾分小心與觀望。
李央的臉頰泛紅,卻不是因為笑。他努力調整呼吸,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哪怕只是表面。
「你怎麼了?」諾亞終於開口,語氣比平時更柔和些,眼神卻直直盯著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李央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然後又覺得這樣太明顯,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沒什麼啦⋯⋯最近報告有點多,所以沒睡好。」
他知道這個理由漏洞百出,卻還是習慣性地拿報告擋箭,彷彿只要扯出課業就可以躲過所有關心與追問。
凱恩聞言輕哼一聲,語氣裡夾雜著對教授的不滿:「唉,哈登那個老頭真的很煩,報告多到我以為自己要出版論文。」
氣氛稍稍緩和了一點。
但凱恩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鼻尖微動,像是捕捉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他的視線在四周逡巡,警覺地低聲道:「等等⋯⋯怎麼有Omega的味道?」
李央心中猛地一跳。
他幾乎忘了自己正在失控的費洛蒙,即便已服下抑制劑也並非能百分之百隱去。而剛才在公車上的驚嚇與費洛蒙干擾,很可能已經讓他原本壓制的氣息有所洩漏。
他立刻屏住呼吸,企圖將自己縮得更小,渴望成為背景中無聲的一部分。
凱恩繼續嗅著空氣,似乎越發困惑:「雖然很淡,但的確有⋯⋯」
「夠了吧,又不是發情的狗,聞到味就受不了。」諾亞的語氣比平常更冷一點,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拉了拉凱恩的帽子。
凱恩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愣,下一秒笑了起來,語氣仍帶著戲謔:「嗯⋯⋯那應該是我搞錯了吧。總不會是李央吧?哈哈——話說剛才是不是有其他的Omega在附近?」
李央沒有說話,心跳聲如同擂鼓撞擊著耳膜。他知道這話題再拖下去只會失控。他強迫自己冷靜,壓著聲音說:「別再聊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語氣聽來還算平穩,但字句間透著一絲異常的急迫。
彷彿老天都替他解圍,預備鈴聲就在這時響起打破了這段微妙的沉默。
三人匆匆轉向學校方向跑去,腳步聲在石板道上落下,逐漸融入其他趕著上課的學生人群裡。
李央的身體在動,但心思早已脫隊。他感覺自己像被某種透明的繩索拉住,一邊往前走一邊不斷回望,卻看不見身後是什麼。
那股陌生Alpha費洛蒙帶來的恐懼仍緊緊纏著他。他不想再去想那件事,卻無法不想。
那不是驚嚇,而是一種徹底的認知——在這個體制下,Omega會被視為脆弱與可侵犯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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