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應在標記之前 - 十四（完）

　　當監視器畫面在筆電螢幕上緩緩播放時，辦公室裡的氣氛沉重得近乎凝滯。林不發一語，將時間軸拖到關鍵時刻，指向畫面中那個匆匆走出醫院、神色蒼白的身影。

　　正是李央。

　　他步伐雖不穩，卻異常堅決，顯然是早有計劃地離開。當他走到院門口攔下一輛計程車時，諾亞本能地向螢幕傾身，想看清車牌號碼，卻在畫面右側看到一名行人恰巧經過，手上提著幾袋雜亂的購物袋，剛好擋住了關鍵畫面。

　　畫面於此斷裂，所有線索戛然而止。

　　諾亞死死盯著螢幕，彷彿仍能從那模糊的殘影中撈出什麼蛛絲馬跡。良久，他才壓低聲音問：「就這樣？」

　　「嗯。」林淡淡地應了一聲，語氣平平，聽不出情緒。「鏡頭死角太多，院門外的監視系統也不是即時連網的。我已經讓人調取周邊的畫面，不過——」他頓了頓，轉頭看向諾亞，「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目前能給你的全部。」

　　那句「全部」，在諾亞聽來就像是個藉口。

　　他極力壓抑著怒氣，試圖保留理智：「車輛調閱紀錄呢？計程車的系統、駕駛的定位紀錄，這些都查不到？」

　　林微挑眉梢，語氣依舊冷靜：「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調查局。我能動用的資源都用過了，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

　　語畢，他合上筆電站起身，像是完成了一項例行任務般毫不留戀。

　　諾亞望著他那張一如往常平靜的面孔，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他記得當時，林還親自為李央安排病房、聯絡醫師，神情看起來比誰都焦急。但此刻的他卻像是在公事公辦毫無溫度。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會離開？」諾亞的聲音低而沉，幾乎是咬牙問出的。

　　林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知道與否，都改變不了他已經走了這個事實。」

　　這句話讓諾亞徹底沉默。

　　他低下頭，手指在桌面上不自覺地扣動，像是想從那一成不變的節奏中尋得某種安定。但他很清楚，這種情緒無法靠靜坐壓制。他需要線索、需要行動、需要把李央找回來——無論對方願不願意見他，他都必須見到他，親口說出那些壓在心口的話。

　　他轉身離開辦公室。

　　穿過寂靜的走廊，踏出自動門的那瞬間，他腦中閃過了另一個名字。

　　凱恩。

　　如果林幫不上忙，那他就只能去找這個人。

　　他曾猶豫過，要不要讓凱恩知道李央是Omega的事。畢竟一旦這樣的祕密被錯的人掌握後果將不堪設想。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眼下的局勢比任何顧慮都更迫切。

　　他撥出了凱恩的電話。

　　不到兩小時後，兩人便見了面。

　　「⋯⋯你是說，李央其實是omega，而且他懷孕了，然後從醫院消失了？」

　　凱恩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皺起眉頭，彷彿這樣荒唐的事情怎麼聽都不真實。

　　他靠進椅背，原本慵懶的坐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從沒想過，李央會是Omega，那個總是笑得坦率、說話帶著溫度，就連在疲憊的日子裡，也能用一句輕描淡寫的關心讓人重新振作的人，竟然藏著這樣沉重的祕密。

　　「難怪⋯⋯」凱恩低聲喃喃，語尾像是被什麼拉住，沒有說完。

　　他忽然想起來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那些他曾在李央身邊短暫停留的時刻，無論是課後閒聊還是聚會時擦肩而過，都隱隱約約聞到過一股不同於他人的氣味。那味道總是極淡，彷彿被刻意壓抑過，乾淨、柔和，帶著一種近乎讓人錯過的溫柔訊號。

　　當時他只以為那是路過的Omega留下的費洛蒙殘留，從沒把那股氣味和李央聯繫在一起，畢竟李央一直是個Beta。

　　理所當然地。

　　如今回想，那些細節卻一個個對上了。

　　他轉向諾亞，對方雖坐得挺直，卻掩不住眼底的懊悔與疲憊。那不是單純的擔心，而是一種無從彌補的懊悔。凱恩很清楚那是什麼——是那種你以為還有時間說清楚，結果對方已經消失在人海的自責。

　　「你是要我動用家族的力量幫你查人？」他明知答案，還是問了。

　　諾亞緩緩點頭，那張一向冷靜的臉此刻滿是無力與掙扎：「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但你現在連車牌都沒有。」凱恩語氣不重卻直指要害。

　　諾亞直視他，語氣裡混著懇求與堅決：「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沉默短暫落下。

　　凱恩站起身，走到窗邊，從褲袋裡掏出一顆軟糖，在指間轉了兩圈，那動作像是壓力下習慣性的緩衝。

　　「⋯⋯你知道嗎？這還是你第一次來找我求助。」

　　諾亞沒有回答。

　　「好吧，」凱恩低聲嘆了口氣，將糖塞進嘴裡，含糊地說道，「既然你能開這個口，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語氣中難得帶著正經，那份不容置疑的承諾，讓諾亞心頭一震。他知道，只要凱恩認真起來，事情就有希望。

　　也果然，不到三天，凱恩便打電話來了。

　　「我找到了。」

　　電話那頭的語氣出奇地平靜，像是早已篤定會有這個結局。

　　「在哪裡？」諾亞幾乎在訊息跳出的瞬間就撥了回去，語氣裡滿是壓抑不住的急切。

　　「在一個⋯⋯比你想像還要近的地方。」凱恩的語氣有些古怪，像是不太願意說得太明白，話語中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口的複雜情緒。

　　「地址發給我，我現在就去。」

　　「等等。」凱恩像是早料到他會衝動，立刻伸手攔住他，語氣也提高了一些，「我跟你一起去。那地方⋯⋯不是你說進就能進的。」

　　諾亞蹙眉：「那是哪裡？」

　　凱恩挑了挑眉，攤攤手：「我也很久沒去了⋯⋯」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說不上來是自嘲還是無奈的笑，「就當作是舊地重遊吧。」

　　***

　　凱恩沒有選擇搭計程車。

　　這一點對諾亞來說，實在異常。他認識凱恩多年，深知這位賽斯家的少爺對於「出門」一事一向隨意能省則省，對司機、禮賓車甚至自家人的安排興趣缺缺。但今天不僅親自聯絡了司機，還帶上了諾亞也熟悉的年輕管家奧拉夫，連車款都換成了低調卻奢華的黑色禮車，外觀光可鑑人，內裝則如移動的貴族會客室，隔音與空調完備到讓人幾乎忘了正行駛在城市之中。

　　凱恩本人也與往常不同。

　　他不再是那位總穿著寬鬆衛衣與破牛仔褲的散漫少爺，而是一身俐落的黑西裝，襯衫筆挺，細節處一絲不苟，袖口的銀釦也在燈光下閃著低調的光澤。那副打扮，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某個上流社會的正式場合

　　諾亞穿著連帽外套，縮在後座一角，不禁看了看對方，再低頭看看自己。

　　「我這樣子⋯⋯沒問題嗎？」他終於開口，語氣裡帶著些許遲疑。

　　凱恩聳了聳肩，一派輕鬆地說：「沒事沒事，只有我需要裝模樣一下。」

　　但說完又像是想到什麼，從旁邊座位下取出事先準備好的衣物遞過去：「嗯⋯⋯你還是換上這套吧，以防萬一。」

　　諾亞接過衣服，看了他一眼，雖然心中充滿疑問，但也沒多說什麼。眼下他的心思全繫在李央身上，對於這場拜訪的準備與鋪陳，已無暇多想。

　　他在車內利落地換上那套剪裁合身的西裝。奧拉夫識趣地將車窗升起，給他一點私密空間。換裝時，諾亞的動作有些急促，那並非緊張，而是一種壓抑不了的迫切。自從李央從醫院消失以來，所有事情都像是離心力加速旋轉的星球，令他無從站穩。

　　車內沉默得近乎凝滯。

　　凱恩沒說話，奧拉夫也只是偶爾低聲回應司機的無線對講，所有人都像是心知肚明這趟行程不容分神。直到車輛駛入某個高級住宅區，一切的寂靜才因風景而生出些微裂縫。

　　車窗外的景色一轉，從都市邊緣逐漸過渡到翠綠林蔭與精緻庭院交錯的街道。兩側皆是獨棟的高級別墅，每一棟建築都設計獨特，帶著濃濃的現代主義風格——落地窗、大面積石材外牆、以及用植物圍出的私密空間，無一不顯示出主人的財力與品味。

　　諾亞微微睜大眼，他從沒來過這一帶，也很少見凱恩表現出對某處如此熟稔。

　　車子停在其中一棟極具分量感的白色別墅前。司機下車，拿起對講機對著門口的控制面板說了幾句什麼。不到一分鐘，大門便緩緩開啟，像是早就等著他們來似的。

　　車輛駛入宅邸。

　　當車門打開，諾亞隨凱恩一同下車。對方依舊一副閒庭信步的模樣，如同在自家後花園散步，毫無拘束。那種自然感讓諾亞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開口問：

　　「這裡⋯⋯到底是哪裡？你怎麼會這麼熟？」

　　諾亞終於開口，語氣裡混著疑惑與戒備。他眼前這棟佔地寬廣的高級別墅過於靜謐，連花園的修剪都一絲不苟，像是某種規矩與權力並存的象徵。而身旁的凱恩，從進門以來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自然，甚至沒問過門口的守衛一句話。

　　凱恩聞言腳步頓了頓，彷彿被這句話拉回現實。他扯出一抹笑容，卻笑得有些僵硬：「嗯⋯⋯算是熟人的房子。」

　　話說得刻意模糊，眼神也刻意迴避。

　　而站在一旁的奧拉夫像是早預料到這場對話會發生一樣，神情不變地上前一步，語氣恭敬卻不失自然地補充：「這裡是凱恩少爺婚約者的宅邸。」

　　語氣輕描淡寫，卻像石子落水，在平靜中激起一圈圈震盪。

　　「奧拉夫你——」凱恩語氣一沉，回頭瞪了一眼，眉宇之間透出明顯的不耐，彷彿對這位太過老實的管家早已無可奈何。

　　「少爺並未吩咐我不可告知。」奧拉夫神情平靜，像是例行回答客人背景的接待員，精準、冷靜，完全無視主人投來的眼色。

　　「婚約者？什麼意思？李央為什麼會在這——」

　　話語尚未問完，便被一道不帶情緒的聲音從側方打斷。

　　「是前婚約者。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那聲音乾淨冷峻，如同秋日掠過樹梢的風，既不尖銳也不柔和，卻帶著一種斷裂感，像是將話題從根本斬斷。

　　眾人回頭，只見側廊那扇玻璃門不知何時已被打開。

　　一名男子自建築側翼緩步走來，步伐沉穩。斜陽從葉影間斜斜灑落，落在他肩頭與側臉，拉出一抹微冷的金光。那張熟悉的俊朗面孔此刻如同雕塑般冷峻，眉眼間不見過往的親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隔絕與不容靠近的距離感。

　　林。

　　他的西裝剪裁俐落，領帶扣得一絲不苟，與此地的格局相得益彰。彷彿他本就屬於這裡——安靜、昂貴、難以接近。

　　奧拉夫見到林，隨即上前，彎腰行了一個標準的禮，語氣沉穩而恭敬：「律樹少爺，許久未見，承蒙您今日接待，這是本日拜訪所準備的薄禮，還請您笑納。」

　　他雙手將包裝考究的伴手禮遞給一旁的侍女，姿態周到有禮，舉止間帶著謹慎與熟悉的分寸。林微微頷首致意，接過禮盒，並未多言，但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緩和。

　　諾亞愣了愣，沒料到在這樣的地方會遇見林。

　　「林？」他脫口而出，隨即壓下驚訝，快步向前：「李央呢？他在哪？」

　　他還未說完，凱恩就插話：「對啊，律樹，你把我們家李央藏到哪了？」

　　林的語氣一如繼往地冷淡：「李央是自己走進這裡的，我沒有義務向你們報告什麼。」

　　短短一句，便將所有關係與立場劃得清清楚楚。

　　諾亞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緊張氣氛，不願被捲入過多，他深吸了一口氣，主動低下語調：「林⋯⋯拜託，我不是來為難你的。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好嗎？」

　　林看著諾亞，對方眼底的焦急與疲憊並非偽裝，那雙曾經無懼賽場、堅定果敢的眼睛，此刻卻像個在雨中等待回應的孩子。

　　他想起李央躲在這裡的那些日子——寡言、壓抑、不安，卻還是輕聲拜託他：「幫我守住這個祕密，可以嗎？」

　　於是他低聲嘆了口氣，語氣不再那麼冰冷：「你來晚了。李央今天早上已經離開了。」

　　「他去哪了？」諾亞的聲音驟然提高，帶著明顯的焦躁與壓抑不住的急切。

　　「我不知道。」林語氣平穩，沒有迴避，也不再繞彎，「他沒說。但——」

　　他從懷中取出一只牛皮信封，像是早已準備好似的，遞到諾亞面前。

　　「這是他留下的，要我轉交給你。」

　　諾亞怔了一瞬，才伸手接過信封。牛皮紙的邊角有些磨損，掌中傳來微涼的觸感。他低頭看了一眼，眉心不自覺微微蹙起。

　　拆開封口的動作略顯遲緩，像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內容。他沒有多想，只是將信紙抽出來。

　　只有一頁。

　　標題清晰地印在最上方——

　　《解除標記同意書》

　　那幾個字沉甸甸地壓在頁首，如同宣告。

　　他幾乎是本能地掃向下方的欄位——李央的名字，清楚工整地簽在伴侶一欄中。

　　諾亞僵住了。

　　那張紙宛如冰冷的刃，筆直插進他胸口最柔軟的地方。他們之間的聯繫，曾讓他痛苦、掙扎，卻也讓他不知不覺地依賴與期待，如今被李央親手切斷，乾脆又決絕。

　　他握著紙的手輕顫著，像是只要再多一分力氣，就會將那張紙撕碎。他靜靜地看著那行字，像是想從李央的筆跡裡讀出一點遲疑、一點遺憾——可惜沒有。

　　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側，目光落在諾亞臉上，注視著他神情一點點潰散的模樣。那一刻，他心中浮現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對這個人，他既無法稱得上厭惡，亦難以完全釋懷。這個人曾傷害了李央，卻也是那個唯一能讓李央動搖的人。

　　他將視線移開，像是不願再見到那副神情。語氣依舊平穩，卻比方才少了一分冷意，多了一點藏不住的柔軟：

　　「他離開的時候⋯⋯說想去看看那些有回憶的地方。」

　　語畢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該不該補上接下來的話，最終仍像隨口一提般，語氣淡淡地加了一句：「你若還記得那些地方……應該不難找到他。」

　　那話不像是提示，也不像指引，更像是一句經過掩飾的托付。

　　諾亞聽完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奔出。西裝外套在他身後揚起一道弧線，彷彿風中掠過某種決絕與渴望的旗幟，筆直地劃開這座靜謐莊園的空氣。

　　「等一下！我可以讓司機——」凱恩剛欲出口，話還未說完，那道背影已越過庭院大門消失在午後微動的陽光裡，連一句回應也沒留下

　　林靜立原地目送那道身影逐漸遠去，他的唇角隨之微微揚起。

　　「這樣好嗎？」凱恩走到他身旁，語氣難得輕了下來，眼神卻帶著玩笑與感慨的混合，「你的騎士要被王子追走囉。」

　　林的微笑在那瞬間如潮水退去，只餘一絲尚未徹底收起的弧度，像是不願被看穿的柔軟被驀然觸碰。

　　他沒有回頭，神情卻在瞬間冷卻，像將所有心緒再次封存。他緩緩側過臉，淡淡瞥了凱恩一眼，語氣一如既往地銳利：「難得今天穿得像個人，就不能說點人話嗎？」

　　凱恩卻像是完全不介意，反倒像聽到稱讚似的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西裝扣子：「怎樣？帥吧？這件可是我們以前一起訂做衣服的那家裁縫店出的⋯⋯」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鬆，眼神卻在觀察林的反應。

　　林果然在聽到那句話後微微一頓，雖然臉上沒露出明顯情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動搖了。

　　凱恩見狀，像是得到了什麼確信似的，笑得像是又贏了一局。他往前傾了傾身，語氣輕快地說：「難得這麼帥，我們去約會吧？」

　　答案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傳來——

「不要。」

　　冷淡、俐落，語調平緩到不含任何遲疑。像是早預料到會聽見這句話，也像是多年來的默契之一。

　　凱恩眨了眨眼，一副早習慣的模樣，也沒失落，反而像是從那個「不要」裡聽出點什麼，露出一個看似無所謂的笑。

　　一旁的奧拉夫依舊站得筆直，雙手交握在身前目不斜視。對於眼前這場久違又熟悉的鬥嘴，他既沒有表情上的波動，也未有出聲干涉。只有在視線悄悄在林與凱恩之間停留的一瞬，眉眼間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感慨。

　　這兩人之間的距離與對話，對他而言曾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那份日常已沉寂多時，如今再次出現，卻顯得異樣地安靜。

　　但誰都沒有說出口的是，那場看似輕描淡寫的對話，其實藏著太多無以名狀的過去。那個曾一度屬於彼此的時間與記憶，被小心翼翼地封存於這座高牆環繞的庭院中，而今，在命運重新牽線之下，似乎正悄然被重新揭開。

　　林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身，收起最後一絲神情。他不再望向凱恩，也不再多言。腳步穩定地踏在白石鋪就的小徑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是怕擾醒了什麼沉睡太久的回音。

　　而凱恩則站在原地，靜靜目送他遠去的背影。

　　他沒有再開口，沒有挽留，也沒有追上去。只是如同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一樣，雙手插入口袋，仰頭看了看漸深的天色。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低聲道了一句——像是給自己，也像是給那個背影：「⋯⋯果然還是拿你沒辦法啊。」

　　遠處傳來風穿過樹梢的聲音，午後斜陽落在庭院深處，將這場無聲的重逢與錯身，靜靜留在那座時間早已停止流動的別墅裡。

　　***

　　諾亞已經記不清自己奔跑了多久。

　　太陽從高掛頭頂緩緩西沉，他身上的白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冷風一吹便泛起寒意。原本整齊的領帶垂落在胸口，他索性將它扯鬆，捧著西裝外套，奔走在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街區。

　　這是他與李央曾並肩走過的路。

　　他們去過的老咖啡店，門口風鈴聲一如往昔，老闆仍記得李央總點不加糖的黑咖啡。諾亞每次都會皺眉嫌苦，卻還是習慣性地接過李央喝剩的一半，像是在延續某種默契。

　　深夜的大學圖書館裡，兩人總愛搶最後一排的沙發位，一人一格，有時沉默閱讀，有時互相戳對方的筆記本亂畫鬼臉。李央常隨手將便利商店的飯糰扔到諾亞桌上，不耐地咕噥：「快吃，不然你又要胃痛。」

　　還有那座熟悉的運動場。他們曾在那裡比試、爭執、也笑作一團。李央會在球賽前從背包掏出幾根能量棒，不多話地塞進諾亞手裡，只淡淡一句：「別輸太難看。」

　　這些地方他都找過了。

　　卻哪裡，都沒有李央的影子。

　　最後，他回到了那片草皮尚未翻新的老舊足球場——他們曾與一群國中生在這裡比賽，汗水與笑聲交織成那段秋日午後的記憶。陽光溫柔，空氣中混著草香與泥土味，那時的他們毫無保留地奔跑、嬉笑，像是永遠不會散場。

　　而如今，已是冬季的黃昏。球場空無一人，草皮失了光澤，被寒風掀起的枯葉覆住。風穿過場地，捲起細碎的沙塵，也一併捲起那些他藏在心底太久的思念與悔意。

　　諾亞站在場邊，大口喘氣，汗珠沿著鬢角滑落至頸側，襯衫早已濕透，貼在背上。他蹲下身，將額頭抵在交握的手臂上，胸口起伏不定，腦中只剩一個執念——

　　還有哪裡？他還能去哪裡找他？

　　就在那一刻，一個畫面忽然閃過。

　　那座不大的社區公園。夕陽下短短的滑梯與搖搖馬，如今看來早已不合他們這年紀與身形的比例。但對諾亞而言，那裡承載的不是童趣，而是一段極其私人的記憶。

　　他記得那天的李央——總是帶著笑容，陽光而溫柔，說不上吵鬧，卻有種不費力的親近感。對於剛轉學、對一切都還懷著退縮情緒的自己，李央什麼也沒多問，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拉著他往草地的方向走。

　　在沙坑與塑膠地墊之間，李央蹲下身，將球輕輕擺正，像在介紹自己最喜歡的玩具般興奮又認真地說：「來，我教你怎麼停球，超簡單的。」

　　那是諾亞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自己被人帶入某個世界。不是被推著走，而是有人牽著他走進去——那個名為「足球」、也名為「李央」的世界。

　　諾亞猛地抬起頭，攔下一輛剛好駛近的計程車。車門甫闔，他便急促地報出地名。隨著車輛前行，窗外的街景逐格後退，城市的喧囂與霓虹像是被隔在另一個世界，而時間在他的焦躁與期待中被拉長，像一根繃緊的弦微微顫動。

　　終於，在天光傾斜之際，車停在那座熟悉的小公園前。

　　這裡和記憶中幾乎沒有改變。滑梯和木馬都還在，盪鞦韆輕輕晃著，像是仍殘留著午後孩子們的歡笑。沙坑邊空無一人，黃昏的餘暉灑落而下，將整座公園染上一層泛舊的金紅，如同一張覆滿回憶的老照片。

　　他幾乎是奔跑著穿過那片遊樂區，腳步踉蹌地踩過沙地，目光飛快地掃過每個角落——直到他看見那道身影。

　　那人靜靜坐在大象造型的溜滑梯末端，背對夕陽，整個人沐浴在金紅與陰影交錯的光裡。高大的身形蜷著雙膝，彷彿正與無聲的黃昏對話。

　　諾亞的腳步頓住。

　　他站在原地，氣息未穩，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那道背影在夕陽下靜靜佇立，與記憶中的身影重疊。

　　「李央。」他終究還是喚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身影微微一震，彷彿心事被不小心翻開。過了一會，他才緩緩轉過頭，眼中先是驚訝，繼而是無法掩飾的複雜。

　　「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李央聲音沙啞，像是壓了太多情緒在嗓子裡。

　　諾亞身上的白襯衫早已濕透泛黃，西裝外套覆著灰塵與皺摺，皮鞋邊緣也沾上了乾涸的泥痕。他那一身像是從精品櫥窗取下的正裝，此刻被現實與風塵反覆折疊，失了原本的挺拔與光澤。那身行頭不再體面，只剩奔波留下的疲憊痕跡。

　　「你說這個啊？」他抬手晃了晃手中的西裝外套，又低頭踢了踢腳上的皮鞋，苦笑著自嘲，「我剛去了林那裡找你，這應該算是⋯⋯入場門票吧？」

　　李央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那笑像是無聲地浮上海面，輕而短暫，卻帶著諾亞熟悉的溫度。

　　但那抹笑容只停留了片刻，便很快收斂。他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與風融為一體：「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諾亞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李央，眼神裡寫滿了疲憊與頑強，彷彿這一路的奔波都不值一提。他走上前，在李央反應不及時將人擁進懷裡。

　　「因為這裡是我們的起點啊。」

　　李央的身體明顯一僵，但沒有掙脫。

　　他當然記得這裡。記得當年放學後牽著諾亞走進這座小公園，用耐心和笑聲教他怎麼停球、射門。那時的他們還不懂命運，也沒想太多未來，只是一遍遍練著那些動作，在矮滑梯和沙坑間笑得滿身灰塵。

　　這座小小的滑梯見證了一切。童年的回憶、青春的牽絆，還有那份尚未說出口的情感。

　　如今，那些被時間塵封的場景忽然被一句話喚醒。

　　「對啊⋯⋯沒想到曾經連怎麼停球都不會的人，後來竟然會跑在我前頭。比我還熱愛——」

李央話未說完，便被諾亞的聲音打斷。

　　他搖了搖頭，手臂收得更緊，語氣低沉卻不容置疑：「不對。」

　　他輕輕靠近李央的頸側，像是在印證什麼似的嗅了一口。那股氣味──屬於他的Omega的氣味──在這個微風拂過的傍晚，不張揚卻無比真實，像一種只屬於他的訊號，靜靜地貼近在懷裡，與他肌膚相依。

　　「我喜歡的，不是足球。」諾亞低聲喃喃，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終於在心底承認某種不可逆的真實。「是你。」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是你讓我愛上了足球。」

　　「是你讓我在天還沒亮就甘願出門晨練，一次次跌倒也不願放棄。」

　　他鬆開懷抱，讓視線清楚地落進對方眼裡。語氣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懷疑的篤定——

　　「我以為我離不開的是足球，但後來才知道⋯⋯我真正捨不得的，是你。」

　　夕陽斜照著李央的側臉，將他眼中的水光映得微微發亮。諾亞凝視著那片濕潤，心口像被什麼攫住，語氣更輕，卻更加真誠：「我喜歡你，李央。」

　　李央的嘴唇微張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怔怔看著諾亞，像是在分辨這是否是某種錯覺。風輕輕地吹過，將落葉捲起，又靜靜落回地面。

　　諾亞的眼神沒有躲避。他那雙總是在球場上堅毅如火的眼，此刻卻柔軟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李央移開視線，像是想要逃避，又像是在壓抑情緒。

　　「諾亞⋯⋯」

　　他開口，聲音顫著：「你⋯⋯你不必這樣的。」

　　諾亞皺起眉，似乎隱約察覺到對方的顧慮，但還來不及追問，對方已低下頭，話語斷斷續續地從他唇邊滑落：「你是不是⋯⋯是因為標記的關係，才⋯⋯才會有這種錯覺？」

　　李央的聲音很低，帶著自嘲，也帶著試圖保護自己的防備。他看著自己的手心，那裡空無一物，卻仿佛握著一顆即將碎裂的心。

　　「還是你只是想對孩子負責？」他輕聲補上，眼尾已微微泛紅。

　　諾亞卻搖頭，像是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想。

　　他往前半步，抬起手溫柔地握住李央的肩，語氣平穩卻堅定地說：「我不是因為標記才來找你，也不是因為責任才想留下來。」

　　他低下頭，視線與李央平齊，眼神裡一片清明，不帶猶豫。

　　「是因為⋯⋯比起那些理由，我早就愛上你了。」

　　那話像是從心底深處湧出來的，沒有絲毫技巧或修飾，只有最單純的真實。

　　諾亞垂下眼，像是連自己也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也許是高中時，李央不顧旁人眼光，為他擋下滿城風雨的流言蜚語，像個無懼的守門員，站在他身前不退一步。

　　也許是國中那次，他為了與女友同行，推開了李央主動伸出的手——那一瞬，李央臉上掠過的受傷與勉強的笑容，至今仍烙印在他腦海。

　　也許更早。

　　在那個晨光尚淺的早晨，是李央伸出手，領他走進人群，也走進他的世界。

　　他從來沒有忘記。

　　「我那時候只是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諾亞輕聲說，像是向過去的自己坦白，「我以為那是依賴，是習慣⋯⋯但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喜歡，是喜歡你這個人，不管你是什麼性別、什麼第二性別。」

　　李央沉默地聽著，眼眶紅了，像是終於等到了某個他以為永遠不會出現的答案。

　　「可是⋯⋯你不是一直說，你只會喜歡Beta嗎？」

　　這句話像是壓抑太久的控訴，終於在脆弱中破土而出。

　　諾亞的眼神柔和下來。他伸手撫上李央的臉，指腹擦過他眼角的一滴淚。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是Beta。」他說，語氣輕柔卻不容質疑，「我會說那樣的話，是因為我潛意識裡總在找你。從一開始，我以為你是Beta，以為標記會綁住我與其他人的關係⋯⋯所以我急著去解除。」

　　「但後來我才明白，我不是因為標記才無法愛上別人，而是因為我只愛你。」

　　李央愣住了。

　　眼前這個人，說著那些過去他從未敢奢望的話，語氣卻如此篤定，彷彿這段情感從來就存在，只是諾亞終於明白，終於走到了他身邊。

　　李央終於笑了，笑中帶淚，像是所有糾結與痛苦在這一刻終於有了出口。他望向諾亞的眼神不再逃避，像是終於允許自己去相信、去接受這份來得遲了卻依舊炙熱的愛。

　　諾亞低下頭，輕輕吻去他眼角殘餘的水痕，那淚珠尚未乾透卻已帶著鹹澀與溫度。他沒有立刻離開，只是停在那裡，額頭輕觸著李央的，呼吸交疊，安靜得仿佛整座公園都屏息以待。

　　他傾身而下，將嘴唇覆上李央。

　　這一次，不再有遲疑，不再是錯過的開端。

　　李央睜大眼愣了一瞬，隨即緩緩閉上，回應了那個吻。起初有些輕，像是試探，像是確認對方是否還在原地等候。但很快地，那吻便深了下去——像是終於允許自己沈溺，又像是終於找到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諾亞一手扣著李央的後頸，將他輕輕拉近；另一手則不自覺攀上對方的背脊。兩人都沒有說話，只靠彼此的氣息與觸感一寸一寸地尋回那些遺失太久的情感。

　　他們吻得很深，很久。

　　那是一種不想停下來的吻，不只是為了證明彼此的心意，更像是一種宣告。

　　彷彿這些年所有的懷疑與錯身，所有未說出口的話語，都可以用這個吻來補全。

　　良久，當兩人終於分開時，諾亞的額頭貼著李央的，語氣低啞卻無比真摯：「和我在一起吧，李央。」

　　這一次，他用最簡單的語言，向對方徵求未來的可能。

　　李央怔了一下，輕聲咕噥了一句：「⋯⋯你的順序也太奇怪了吧。」

　　親都親了，連那種事都發生過了，結果你現在才問這個？

　　他沒有說出口，但臉上的神情已經透露出一切。像是無奈、像是氣惱，又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語氣雖低，卻沒有半分真正的責怪。

　　諾亞聽出了他話中未說的部分，笑了，眼中閃著柔光。他沒有再多說，只是伸手再次將他擁進懷裡。

　　「我們不解除標記，好嗎？」他低聲說，語氣輕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篤定，唇角還殘留著剛才吻過的餘溫：「說好要一直兩個人在一起。」

　　那句話，不只是承諾，更像是某種迴響。

　　李央怔了怔，接著輕輕笑了。不是為了敷衍，也不是因為心軟，而是那一刻，他彷彿真的聽見了從很久以前傳來的回聲——

　　那個鼻音含糊、眼睛泛紅的小孩，低聲說：「⋯⋯我只有一個人。」

　　年幼的他什麼都沒多想，只是蹲下身，遞出紙巾，說了那句：「現在是兩個人啦。」

　　如今這句話被原封不動地送回來，只是語氣不再稚嫩，眼神也不再閃躲。

　　李央收起了所有的遲疑與防備，緩緩張開雙臂回抱住諾亞。語氣仍舊輕柔，卻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堅定：「這次，是三個人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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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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