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應在標記之前 - 五

　　當李央抵達位於街角的老餐廳時，晨光尚未完全灑滿街道。他與諾亞並肩走進門內，推開那扇磨得發白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意外的寧靜。店內空無一人，桌椅排列整齊，窗外透入的光線鋪展在室內，柔亮而靜謐

　　李央腳步微頓，腦中第一個念頭是——這裡被包場了？

　　他轉頭望向諾亞，對方正抬眼看向中央角落的圓桌，桌上已擺妥水杯與餐具。諾亞神情如常，看不出多餘情緒，但李央知道諾亞內心不可能毫無波瀾，這點他自己也一樣。

　　他們來得早了。距離約定時間，還有整整十七分鐘。

　　李央拉開椅子坐下，雙手交握放在腿上，不安得像個等著被老師點名的學生。他坐得筆直眼神卻飄忽不定，時而看向門口、、時而垂下眼皮陷入空白。

　　他當然明白今天的會面有多重要。凱恩說，他找到了Omega。指的應該就是那個改變一切的晚上，

　　但問題是，那人其實是他。

　　此刻，坐在這張桌邊焦躁不安低著頭的他，才是當晚在發情中標記了諾亞的Omega。

　　這會是個陷阱嗎？

　　會不會等凱恩一來，就像某種懸疑劇裡的偵探揭曉，拿出一疊資料，語氣戲謔又準確地宣布——「燈燈燈，其實當晚的Omega就是李央·瑞克斯。」

　　不、不會吧⋯⋯

　　但話說回來，以凱恩的個性，還真幹得出這種事。他那張欠揍的臉，簡直天生適合說這類誇張台詞。

　　李央越想越心慌，喉嚨乾得像吞了沙。他不敢看諾亞，生怕對方會從自己臉上讀出什麼蛛絲馬跡。

　　「來了。」諾亞忽然開口，語氣不疾不徐。

　　李央一驚，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口。

　　餐廳的大門再度被推開。逆光中兩道身影走入。李央的心臟猛地一縮。

　　兩個人？

　　他坐直了身子，眉頭幾不可見地微蹙。

　　諾亞目光緊鎖來人，臉色平靜，卻隱隱透出一絲冷意。他像是在靜靜等待，等待某個沉重真相的揭曉。

　　當兩道身影越走越近，光線自背後斜斜拉長，李央終於看清第二人的臉，整個人僵住。

　　是他。

　　那張他們永遠無法遺忘的臉。

　　四年前的更衣室、驚慌的喘息、顫抖的瞳孔、以及空氣中殘留的催情劑氣味。

　　李央尚未反應過來，身旁的諾亞忽然一震。

　　下一刻，強烈的Alpha費洛蒙如浪潮般湧出，瞬間席捲整個空間。那氣息不再是教室裡溫和的味道，而是一種來自本能的威嚇，刺骨而鋒利，直指門口的兩人。

　　「諾亞！」李央本能地出聲，手已伸出，緊緊扣住諾亞的手腕。他衝動地動作，壓根沒考慮自己這個Beta怎麼能「感知」費洛蒙的矛盾。他只知道——必須阻止，否則衝突一觸即發。

　　被鎖定的Omega明顯一縮，立刻躲到凱恩身後，整個人瑟縮成一團。而凱恩雖是Alpha，也能感受到那股壓迫，但他沒有釋放氣息，只淡淡地皺起眉。

　　「先別激動。」凱恩淡淡開口，看了諾亞一眼，又轉向身後的少年，「先收起你那嚇人的費洛蒙吧。」

　　諾亞冷冷掃過兩人，最終還是收斂了氣息。他知道，他不是來找架打的。

　　而李央終於鬆了口氣。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諾亞的怒意，那股從骨髓深處湧出的威壓，即便不是針對自己，也讓他幾乎窒息。

　　但他不能露出異狀。他強忍著不適，穩住呼吸，強作鎮定。

　　「凱恩，你是怎麼認識⋯⋯」李央開口，卻在話尾停了下來。他看向那人，眼神中滿是震驚與困惑。

　　「他不是標記我的那個Omega。」諾亞直接道出，語氣冷硬而決絕。

　　他直視對方，那眼神冷得幾乎結冰。可在那冰底之下，藏著的卻是多年來壓抑的憤怒與恥辱。即使只是些許氣味，他也不可能認錯。這個人，就是那場惡夢的起點。

　　「我知道。」凱恩應聲。

　　「那你還——」

　　那名Omega忽然開口：「對不起。」

　　眾人一愣。

　　下一瞬，他竟在眾目睽睽下跪了下來，膝蓋與木地板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是我拜託塞斯先生帶我過來的。」他顫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李央下意識要起身去扶，卻被凱恩抬手阻止。後者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干涉。

　　那一刻整個空間彷彿凝結，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極輕。

　　那位Omega抬起頭，眼神裡滿是幾近懺悔的勇氣。他開始訴說——關於那天的真相，關於他的沉默與逃避，關於那晚為什麼會出現在更衣室，又為什麼事發後選擇遠走他方。

　　「那天晚上，我⋯⋯只是留在學校晚自習到很晚。」他的聲音輕得像從遠處傳來，卻句句清晰，不逃避、不閃躲。「回家的時候，路過體育館，忽然被一群人從後面抓住。他們不說話直接把我拖進儲藏室。我還來不及呼救，就被打了發情劑。那感覺⋯我就像全身都快燒起來，頭腦一片混亂。」

　　李央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對方微顫的指節上。

　　「後來有人把我拖進了另一間房，推了進去。裡面⋯⋯有人。我已經混亂到什麼都辨不清，只記得整個房間裡都是費洛蒙，空氣像凝結了一樣難以呼吸。」他沒有明說那人是諾亞，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他在說什麼。

　　諾亞緊抿著唇沉默不語，視線沉如止水。

　　「我記得你沒有對我做什麼。」那位Omega低下頭，語氣沙啞「你在忍，你試圖推開我，還因此傷到了自己。我記得這些⋯⋯可我⋯⋯」

　　他的眼淚終於潰堤，沿著臉頰滑落滴在褲腳。「我太害怕了。那件事之後，我連出門都做不到，見到人就喘不過氣。我拒絕回學校、拒絕去醫院報案，我那時只想藏起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父親帶我去了國外。他說過一陣子一切就會淡下來⋯⋯但我知道，那是我在逃避。我選擇了沉默，卻沒想到——這樣自私的選擇，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那麼多。」他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要碎：「如果我當時站出來說出真相，事情會不會就不一樣？你是不是就不必背上那些根本不屬於你的指控？」

　　李央轉頭看向諾亞，心情複雜難言。

　　而諾亞始終不語，彷彿陷入一場無聲的海嘯中。

　　沉默在空間中蔓延開來，厚重得幾乎讓人窒息。直到凱恩的聲音打破寂靜——語氣輕淡，卻帶著難得的銳利：「受害者們在這裡互相責備，而加害者們卻過得風生水起。你們覺得這合理嗎？」

　　他舉起遙控器，按下按鍵。

　　電視畫面亮起，螢幕上正播放體育頻道的快訊——

【幾位知名足球選手涉入操縱比賽與性騷擾案件，遭多家球團聯合抵制，遭終身禁賽並立即解約，消息震撼整個體壇。】

　　畫面切換時，那些熟悉的臉孔一個個浮現。

　　李央瞪大眼睛看著新聞畫面裡出現的人。全都是當初落井下石、煽動輿論、編造指控的那群人，一個不漏。他們在鏡頭前表情倉皇，記者圍追堵截。

球團發言人面無表情地宣讀聲明：「我們不容忍任何形式的操控、暴力與性別歧視。」那聲音清冷堅決，如鐵錘敲擊。

　　站在桌邊的Omega看到新聞後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雙手緊握，像是要將多年壓抑的羞愧與歉意擠出體外。

　　這正義來得太遲，卻也太真。

　　而諾亞依舊一語不發。他的視線定定地望著螢幕，那些曾讓他蒙羞、受罰、背負惡名的人，如今一個個成了新聞畫面裡的過街老鼠。他本該覺得痛快，可不知為何，那種復仇的快感沒有如預期般湧現，反而有什麼東西慢慢從胸口剝落，露出裡頭一道尚未癒合的傷。

　　他的呼吸忽然有些亂，胸口悶悶地發緊，像是有什麼一直撐在那裡，現在卻一點一滴鬆動了。

　　拳頭握得太久，指節泛白。他的指尖隱隱發麻，像是忘了怎麼把憤怒放下。那種怒火太長時間與他共處，彷彿已經與他一體。

　　他想說話，但喉嚨乾啞，連呼吸都沉重起來，腦中浮現的不是那些人的臉，而是那個晚上尚未崩壞之前的自己；或是賽後躲在更衣室角落偷偷握拳的少年；還有從未真正回到球場的青春。

　　他想：這就是結束了嗎？這樣就⋯⋯可以了嗎？

　　那麼多年來，那些無聲的夜晚、無法入眠的深夜、練習場邊那幾次轉身就走的瞬間，都能夠因為這樣一場制裁，被一筆抹消嗎？

　　當諾亞正要喘息時，忽然感覺到手背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

　　是李央。

　　他沒說話，只是將手蓋了上來，動作極輕，卻又穩定如錨，像是要把他從那些破碎的回憶裡拉回來。

　　諾亞下意識地轉過頭，與那雙溫柔的眼睛對上。那眼裡沒有安慰、沒有說教，只有某種踏實的陪伴。沒有逼迫他立刻走出傷痛，也沒有催促他去原諒誰——只是靜靜地，接住他此刻的脆弱。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再需要那麼用力地握拳了。那股從胸口深處升起的力氣慢慢散開，他的手終於鬆開。身體也隨之輕輕向前傾了一點，像是一根撐了太久的梁柱，終於允許自己疲憊片刻。

　　他沒有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回握住李央的手。那力道很輕，卻很確定。像是一種遲來的和解。

　　和過去的自己，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他轉向那個Omega，聲音低啞卻不再顫抖：「⋯⋯起來吧。」

　　那聲音不像在責備，更像是經過太久的懷疑與自責後終於得以確認的一句輕輕釋懷。這句話一出口彷彿替空氣中所有積壓的重量找到了出口，讓諾亞心中那個纏繞已久的結終於慢慢鬆開了一些。

　　聞言，對方哽咽著抬起頭，雙眼紅腫。他一語不發，深深鞠了一躬，額頭貼上地板。

　　然後緩緩起身，轉身離開。

　　門關上的一瞬間，整間餐廳像是被抽離了一層厚重的壓力。空氣重新流動，陽光透過窗落在桌上，三杯水仍未動過，水面平靜得像什麼都未發生。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諾亞終於轉頭問凱恩，語氣平淡，但語意誠懇。

　　凱恩聳聳肩，語氣一如既往地輕鬆：「其實是維多克裡一個你的小迷弟。」

　　「迷弟？」李央挑了下眉。

　　「對啊。他說當年看你過你的比賽後就成了你的粉絲，還會翻你過往所有新聞和採訪。」凱恩嘴角上揚，「有天他在校內無意聽到有人再提起這些往事，於是就開始調查。」

　　諾亞一臉難以置信：「他一個人？」

　　「當然不是。」凱恩攤手，「他負責找線索，我動手收網。」他喝了口水，慢悠悠補上一句：「想起諾亞每次提到Omega時的反應，還有你們一提到足球就默契斷線的樣子⋯⋯這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釋。」

　　「所以你就去查了？」李央皺眉。

　　「你做太多了。」諾亞的語氣一如往常地淡。

　　「你們也太見外了。」凱恩勾唇笑道，「誰叫我是你們好兄弟？」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認真：「總要有人替你們出這口氣。」

　　諾亞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怎麼做到的？」

　　「你是說那些傢伙被球團封殺那件事？」凱恩聳聳肩，語氣平淡：「錢。」

　　李央差點沒把水噴出來。

　　「不是我誇張，」凱恩語氣輕描淡寫，卻透著冷意，「那些人這輩子別想再踢球了。我們賽斯集團是絕大多數球團背後的主要金主。我爸當初還疑惑我怎麼突然封殺他們，等我把他們過去那些事——不管是真的、還是我讓它看起來是真的——整理給他看，他還誇我，說終於像個賽斯家的人了。」

　　他勾起一抹笑，語氣幾近愉快：「有些人當初怎麼栽贓別人，就該嚐嚐被『輿論』啃得一乾二淨的滋味。只是這次，換我鋪好那個舞台而已。」

　　三人短暫無語。

　　但不再是沉重的靜默，而是鬆動過後的靜謐。

　　諾亞望著自己的掌心，那隻剛才被握住的手還留著溫度。他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多年的執念在此刻被誰輕輕放下。

　　***

　　自從那日與四年前的Omega見面之後，諾亞的變化有目共睹。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敏感地排斥與Omega相處。雖談不上親近，但那層由本能築起的高牆，的確削去了些許銳角。至少在課堂分組時，他不再第一時間拒絕有Omega同學加入，也能在不必過度壓抑神經的狀態下，與這個第二性別共處同一張桌子——光是這一點，對熟悉他的人而言，已是劇變。

　　期末專題規定每組四人。李央、諾亞與凱恩三人早早組在一塊，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第四人。班上雖不乏尚未分組的同學，但要找到一位既願意出力又不拖累進度的人，談何容易？

　　「不然就找他吧。」凱恩忽然用下巴點了點教室一隅，語氣隨意，像是在說「去便利店買個飲料吧」那樣自然。

　　李央順著看去，一眼便見那人坐在窗邊——

　　林律樹。

　　林集團最小的公子。作為一名出身顯赫的Omega，自幼便受到矚目。其家業與賽斯家不相上下，甚至因為更保守穩健的經營策略，在某些圈子裡評價更高。

　　林從不需要介紹，他總能在不動聲色間，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無論是出身、氣質，還是那副幾乎不合常理的外貌，都讓他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出。五官細緻，膚色過於白皙，再加上一種彷彿從未沾染塵埃的氣質，彷彿從某幅過於潔淨的畫面中走出來。他像是教科書中對Omega的典型描繪，卻又遠遠超越那樣的範疇，如同被精雕細琢出的雕像，高雅無瑕，讓人只能仰望，難以靠近。

　　此刻的林，正靜靜坐在窗邊，翻閱著手邊的資料。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卻也無需刻意，就能讓他顯得與眾不同。

　　「你認識他？」諾亞低聲問。

　　「算是吧。」凱恩笑了笑，語氣一如既往地輕挑。「小時候在聚會上見過幾次面，勉強算是青梅竹馬？」

　　「⋯⋯聽起來真不妙。」

　　「那我去問問？」

　　李央與諾亞異口同聲：「你確定？」

　　「沒事沒事，包在我身上。」凱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大步走向林律樹，絲毫不畏對方冷冽的氣場。

　　「好久不見啊。」他自然地坐到對面，笑得像見到鄰家玩伴那般親切。「我們這邊少一個人，剛好看你也是一個人，就想問問要不要加入？」

　　林抬眼看他，目光從書頁轉向凱恩的臉，停了一秒。那眼神中的情緒難以捉摸，但嫌惡卻十分明顯。

　　「不需要。」語氣冰冷，毫無餘地。

　　凱恩絲毫不惱，反而笑得更燦爛。「你還是一樣直率。不過我們是真的缺人，不考慮一下？我這邊還有——」

　　「你再說下去，我會當作你在騷擾。」林語氣不高，卻帶著十足的壓制力。

　　李央隔著距離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裡替凱恩默哀。

　　然而下一秒，林忽然抬眼，視線越過凱恩落在李央身上。

　　他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些：「你說你們的組員還有誰？」

　　凱恩回頭指了指：「就我、諾亞，還有李央。」

　　林的視線在李央身上停了幾秒，才緩緩收回：「我加入。」

　　凱恩挑眉，似乎也沒料到這樣的結果，回頭衝兩人比了個手勢：「他答應了！」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李央和諾亞兩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覷。驚訝地瞪著朝他們方向走來的麗人。

　　林走來時步伐不急，氣質與其說冷淡，不如說太過自持，讓人難以自然靠近。他在四人桌邊坐下，自我介紹得體，卻仍保持著禮貌性的疏離。

　　「林律樹，請多指教。」

　　李央點頭：「李央·瑞克斯。請多指教。」

　　諾亞微微頷首，聲音低沉：「森諾亞。」

　　凱恩剛要開口寒暄，卻被林直接打斷。

　　「我知道你的名字。」

　　「哎呀，果然還是跟熟人一組比較好吧⋯⋯」凱恩一聽對方還記得自己，馬上恢復自來熟的模樣。

　　林冷眼掃了他一眼：「我是因為瑞克斯同學才加入，和你無關。」

　　李央一愣：「咦？」

　　凱恩挑眉，諾亞則皺起眉頭。

　　林語氣不變地補上一句：「我最討厭你這種Alpha，濫情、自以為是、油嘴滑舌。若非必要，請不要和我講話。」

四人間的氣氛頓時降到冰點，直到李央忍不住輕笑一聲才化解了尷尬。他壓低聲音對凱恩說：「難得看到你吃癟啊。」

　　凱恩無所謂地聳聳肩。

　　氣氛稍微緩和些，林卻忽然轉向諾亞：「你們的分組主題確定了嗎？」

　　「還沒。」諾亞回得簡短。

　　他表面雖平靜如常，心中卻升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默默觀察著林，尤其是那雙眼，從坐下以來幾乎沒從李央身上移開過。

　　那眼神不帶侵略性，卻也並不單純。

　　諾亞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說不上是什麼，但那種不動聲色的注視讓他心裡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像是有什麼微妙的位置，被人悄悄碰了一下。

　　雖然無法明確那是怎樣的情緒，但那股不安的感覺確實真實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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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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