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原衡對兒子的敵意是從那天開始的。
幼稚園時的兒子使他產生一種陌生感。帶有目的的哭鬧,賴在地上勒索玩具的狡猾,還有避重就輕的說謊,那些妻子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帶點可愛的幼年任性行徑,在他眼裡只覺得厭惡與恐怖,沒有一絲相處的溫馨喜悅,而是一種提心吊膽的緊張。有一次,兒子生病,要他母親買冰淇淋給他,那時林原衡剛回家,便看見兒子沒有一絲倦意、精神抖擻地在床上蹦跳,接著熟練地躺回被子裡,模擬裝病的樣貌,然後張望一陣,復又爬出被子,這般反覆了幾輪。當林原衡進房間時,兒子一副枯萎的神情,無辜的面龐彷彿一棵孱弱的枯樹。
深不可測,林原衡這般想到,像個陌生人。一場悲劇往往始於這樣的積累:兒子的一些任性,一些心機,一些冷酷,無規則地散落,在生活的縫隙裡生長,以一種幾何的速度佔據腳跟的空間,直到失控的謀殺在這樣的早晨發生。
那一天,妻子死了。
是在一條馬路上。林原衡妻子正為兒子肚子痛的哭鬧而憂心,帶兒子前往診所路上,一輛闖紅燈的車子駛來,她在一瞬間將兒子推開。那個場景裡的兒子跌坐在人行道外側,林原衡妻子扭轉的軀體被彈到三米外,翻滾時產生了無數悶聲裂開的骨頭碎片,最後靜止不動,底下暈開的血,有一種塑膠質感的鮮豔。
後來林原衡問兒子是不是真的肚子痛,兒子似乎仍處在迷惑的階段,並未理解發生了什麼,只是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有一點,但好像也沒有那麼痛」。回答的當下他們被隔離在醫院潔白的門外,妻子的一切剛剛停下脈動,單調的電子音證實了,躺在手術台上的,確實只剩下一堆肉塊。
死亡真相的一部分,便隨著幼童模糊而善變的記憶損毀,永遠地定格於2010年7月17日早上11點59分的醫院現場。
生存的實感被留在了另一側,他的一部分也被迫滯留於記憶裡。
幾個月後的某天,林原衡向升上小一的兒子說道:「媽媽是為你而死的,所以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再那麼任性了,別讓她失望,好嗎?」
兒子不發一語,盯著林原衡背後的牆,像在觀察蟲類,儘管後面一無所有。林原衡又問一次,他很肯定這次仍是溫柔的告知,但兒子依舊不語,目光游移到林原衡臉上,彷彿他的五官經歷過排列組合,兒子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
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林原衡想起妻子車禍被送進醫院時,兒子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表情,沒有往常的哭鬧,沒有應有的恐懼,像一口倒映有限天空的深井,幾乎看不清他完整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死了嗎?還是,那份對母親的情感他從沒有過,那只是一把工具作用的梯子?
一種灼熱在林原衡腦袋裡低低地燒,像探出的燭火,使情感慢慢現形。它先是有著低沉婉轉的憤怒形狀,而後紋路緩緩立體,他才發覺那是一種不可告人的興奮,一種抓住真相的陰暗激動。
儘管只有一瞬,但他確實感到了自己敵意的外洩,他憤怒於兒子那事不關己的邪惡,彷彿只要維持著天真不用長大的姿態,遠離現場,遺忘現場,就擁有了被原諒的通行證。
後來林原衡對兒子的逼問總共反覆了五次,直到得到那極小聲的回答才放他走。
隔日早晨步入兒子房間時,他看見書桌上擺著一本從未見過的日記本,旁邊散落的橡皮擦屑骯髒而密集,像一群彈孔,有種無人倖存的境況,日記上面畫的是,一顆色調強烈、無比深沉、望不見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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