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的時候梅蘭習慣不出門。只要家裏的食物、生活用品還足夠，她和她媽媽也就沒必要承受被要求服務的風險外出。真到了有需要採購的時候，她會在放學後，跟凌峰一起去買。
她甚至也不怎麼會用手機，生怕把手機拿了出來，陳國強之類的保安或者其他住戶便會有機會提出要求。即使她知道因為牆體和大門的阻隔，其實外面的人不會那麼容易搜尋到自己的訊號。
不管如何，她和她母親在這個週末還是難得地清靜了一番。
直至週一回到學校，她才被劉老師叫到學生會會址去。
提名名單已經被撤下，壁報板上光禿禿的，梅蘭看了看，心裡還是有點忐忑。
她知道他們在提名期截止時才讓一大堆人簇擁去簽名，事實上是踩著灰色地帶去的。如果要遵照選舉規章執行，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幾多提名票是真正趕得上在5時截止期限前簽上去的。
他們這個計謀，本身就是希望製造混亂。他們在賭博兩件事：
第一，當時人數眾多，何卓丞在混亂之中會看不到當時到底有那些學生在場，也就無從事後針對報復。為了防止舞弊和後來被修改，提名表格在提名期截止之後便會隨即被劉老師收回，除了選舉相關人士之外，誰都不能查看。即使何卓丞認出了一兩個人，他也無法確認他們到底有沒有簽名，可能就是單純看熱鬧，或者路過呢？他總不能誰都報復一頓。
第二，梅蘭和凌峰了解過，雖然過往沒有提名機制，但在公投階段一樣有同學在最後關頭趕來投票，而且並沒有被視為無效。如果只是一兩個學生這樣做，又不是立法會或者什麼大型選舉，一兩分鐘的酌情處理也無傷大雅。如果以前劉老師可以這樣酌情，那麼理論上今次也應該這樣做。
但既然今天劉老師把他們喚了過來，而不是直接宣布得票，就代表了第二點可能出現變數。
不過她也沒有太過慌亂。這種情況早就預想過。既然劉老師喚他們來談，那就代表情況至少還有得商討。而她今天的目標，則是將「有得商討」，想盡辦法變成「事在必行」。
梅蘭敲響學生會室的房門，聽到劉老師說「入嚟」之後才推門進去，迎面對上了丁香的目光。
梅蘭對丁香在場並不感到意外。那些提名票的處理可能影響梅蘭入閘，而她能否入閘，對丁香也有很大的影響。如果劉老師要接納那些票，那麼她便不能繞過丁香，否則丁香就此事申訴，事情將會沒完沒了。
果然，劉老師一開口便開門見山。
「相信對於上星期五提名期截止時間嘅情況，各位都有所耳聞。有唔少提名人喺4點59分衝來簽名提名，並且人數太多，多到5點後仍然有人未簽晒。今日叫兩位參選人嚟，係想傾傾呢件事嘅帶嚟嘅問題⋯⋯」
「關於呢件事，我大概有所耳聞。」梅蘭打斷劉老師，直接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唔知道佢哋最終簽咗畀邊一位參選人，但係我認為呢啲人嘅意願，唔應該被無視。」
梅蘭知道那些人都是來支持自己的，但她故意挑在劉老師道破提名結果前說自己不知道誰是得益者，以表示自己在這件事上面是中肯的。
她之所以選擇打斷劉老師的話，是因為她知道劉老師從一開始就不希望自己參選。當初她曾想過拒收梅蘭的報名表，只是梅蘭讓她不得不收。那次她很快便敗下陣來，但與上次報名不同的是，今次就規則上來說，劉老師要撇除那些提名票，才是比較符合規定的做法。
假設劉老師是想要摒棄那些票的，那麼梅蘭要贏這場仗，就要逼使丁香支持自己。當兩個候選人都同意保留那些票，學校還想堅持撇除也沒那麼容易。
而丁香的立場自然也是希望梅蘭無法參選。所以如果劉老師說出要摒棄那些提名票，丁香會毫不猶疑贊成。
這場討論，並不是梅蘭和丁香的戰鬥，而是梅蘭和劉老師的戰鬥。
因此，梅蘭不能讓劉老師佔據了這個主動權。
「佢哋之所以被迫於5點鐘之後先簽名，只係因為冇諗過當日會咁多人逼埋一齊簽名。可能佢哋喺指定時間就已經嚟到呢？既然係因為不可抗力而遲簽幾分鐘，酌情處理都好合理吖。」
理所當然地，丁香開口挑刺：「恐怕只係因為你嘅提名票一直告急，所以先想搏一鋪，睇吓計埋嗰啲唔合規嘅票，你會唔會入到閘啫。話唔埋嗰班同學根本就係你自己安排嘅，特登叫人呢個時候先提名，故意製造混亂。」
梅蘭一聽，不禁笑了。這個丁香的想法真是奇特。不過好在這傢伙骨子裏是那種明明說不過人，還是要搶個頭彩的性格，搶了劉老師的話，反而幫了梅蘭。
「如果我有能力安排咁大班人踩住點嚟提名，咁我點解唔一早要佢哋落嚟，分散人流之餘，仲唔使遇到呢種瓜田李下嘅事添。」梅蘭回應說。
丁香以為自己找到了很好的切入點，乘勝追擊：「怕唔係你驚又有人從中作梗，令到你唔見咗啲提名票，你先諗埋啲屎橋嚟偷雞！」
「如果真係有人從中作梗令我唔見咗提名票，咁我先係受害者。而邊個係得益者大家都好清楚。你仲要本末倒置，諗住將我認得嘅呢批提名票無效化？」梅蘭看着丁香，口中卻對劉老師說：「劉老師，咁明顯嘅選舉舞弊擺在眼前，請你幫我主持公道！」
劉老師發現自己在這兩個女孩中間，居然一句話都插不進去，想來就頭痛。這下總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連忙把握機會：「選舉嘅事我自然會公平處理，所以今日先至⋯⋯」
不料她還未說完，丁香就像沒聽到一樣，逕自撇起嘴巴來：「我冇舞弊呀！你唔好屈我！」
她擺出一副委屈的嘴臉看向劉老師，眼淚都擠了出來，試圖以楚楚可憐的樣子引起劉老師的同情心。
她樹立起來的小公主人設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發揮作用，一般而言這樣都能幫她爭取到一些同情。
只不過，梅蘭肯定是不受這一套的。現在到梅蘭乘勝追擊了：「咁你怕咩同我公平競爭？你有呢個實力，就唔好諗住用旁門左道削減我嘅提名票，逼使我無法參選；應該同我喺下一輪公投堂堂正正一決高下！」
丁香咬牙切齒。梅蘭這個牙尖嘴利的傢伙，她才是淨懂得些旁門左道，不停往人家身上潑髒水的小人！上次在曾志明面前如是，今次在劉老師面前亦如是！
「好！老師你就將嗰啲票全部計晒入去。等佢入閘之後同我競選！我要堂堂正正咁贏你！」
梅蘭臉上保持著寸步不讓的架勢，但內心已經笑開了花。這丁香骨子裡還是太過衝了，連被人利用都不知道。這下身為梅蘭的競爭對手的她也同意了，既然兩個候選人都對接納那一批提名票達成共識，劉老師該沒有更好的理由拒絕了吧？
「但係喺條例上，5點鐘之後簽嘅提名係無效嘅。」劉老師總算找到機會說話，但卻已經失去先機。為了挽回劣勢，她一秒都不敢再浪費：「如果先例一開，以後每一次類近嘅選舉都發生呢種事，咁呢條規矩就等於廢咗。我唔能夠縱容呢個漏洞⋯⋯」
「係，呢個先例一開的確會造成唔好嘅影響。但係我了解過，過往嘅學生會選舉，投票階段一樣發生過類似嘅情況。就喺上年，有同學因為選舉當日參加學界比賽，要到5點先啱啱好返到學校。當時嘅截票時間就係5點，但係劉老師你依舊容許嗰幾位同學投票。」
梅蘭從容地打斷劉老師，眼神冷靜：「劉老師應該唔會話畀我聽，佢哋5點正先喺出面屋邨停車場落車，喺呢一瞬間佢哋可以走晒上嚟，完成所有人嘅投票程序掛？」
劉老師當然記得這件事，但那件事是特例呀！當時的學生代表學校出外比賽，難道要因此剝奪他們的選舉權嗎？
「我唔認為呢兩件事可以相提並論。上年嘅事係逼不得已，佢哋本來應該可以按時返到學校投票，只係交通失誤所以遲咗。但係今次呢班同學並唔係因為咩因素所以唔可以嚟提名，明明提名期有咁長，佢哋大可以提早簽名，純粹但係佢哋自己選擇遲嚟，就要面對提名失效嘅風險。」
「劉老師，上年嘅情況，點解唔可以請佢哋喺出去比賽之前就提前投票？提前投票喺世界上非常多嘅國家同地區都有廣泛採用：美國、加拿大、歐洲、澳洲⋯⋯佢哋呢個所謂『逼不得已』，根本唔係真係咁逼不得已。再者，今次嘅事你話大家可以選擇提早，但係你又點知佢哋之前係咪真係冇嘢做，或者可以隨時嚟投票？投票係一件認真嘅事，所有選民都有責任認真思考然後作出佢哋認為最適合嘅選擇。佢哋之所以到最後先投票，代表佢哋一定經過深思熟慮，天人交戰先至得出呢個最理想嘅選擇。唔通你要怪責佢哋嘅深思熟慮，然後拒絕承認佢哋深思熟慮嘅結果？」
更何況，今次大家出此下策很明顯是逼不得已。不論是馬知行、紅社還是方文，哪一件事不是政治打壓，想阻止人投票給梅蘭？有這種前車可鑒，誰還夠膽提早投票？
梅蘭神態自若，倒是劉老師一時之間不知道怎樣回應了。
可梅蘭的話卻還未說完：「唔講咁遠，就講香城上一次嘅區議會選舉，因為系統問題用唔到電子選民登記冊，所以改用紙製嘅登記冊核對選民身份，並且所有票站延長開放時間。即使係真正嘅全民選舉，都容許延長投票嘅期限。佢哋又唔係過分到，開票之後先至嚟投票，行政上定係公平性上都無影響到呢個選舉，學校仲有咩理由，要為咗一個毫無彈性嘅截止期限，去無視呢班同學嘅選擇？」
「仲有！老師你口口聲聲話過咗5點之後先簽嘅名唔符合規定，咁究竟有幾多個名係5點後簽嘅？當時現場咁混亂，你又冇辦法企喺壁報板隔離，你點樣判斷邊一個簽名係5點前簽，邊一個係5點後簽？會唔會將本身係5點前簽嘅被意外剔除。又有冇可能將本身5點後嘅簽名計算在內？」
劉老師急了，連忙道：「我諗住用中午時間我影低嘅提名表格對比，自然可以知道⋯⋯」
梅蘭突然倏地站起來，先前的從容瞬間消失，反被幾分怒氣取代：「咁咪即係所有中午之後先簽名嘅都會被當成無效？咁同將截止時間推前到中午有咩分別？咁咪連喺晏晝投票嘅人都被視為無效票？即使佢哋無踩界投票，佢哋嘅意見都被清洗，呢個方案先係真正破壞緊成個選舉嘅做法！」
劉老師再次說不出話。她感覺今日自己才是被訓話的學生。
其實她自己再多想一下，也知道自己這臨時的提案很不濟。她事實上並沒有想到什麼好方法去區分簽下簽名的時間。她的想法跟梅蘭相似，只要讓早已夠票的丁香企在自己這邊，即可以把剩下的梅蘭拿捏著。
即使梅蘭最後仍然不認同，還有丁香能夠幫自己爭論。即使最終要再要求學校管理層定奪，有丁香這個參選人支持撇除，贏面也高了不少。
但想不到的是梅蘭居然如此快將丁香攻陷，讓她也覺得保留簽名才是光明正大的方案。劉老師發現她不僅高估了自己，還低估了梅蘭。
梅蘭插班進來的時候明明還是個懵懂又怕生的女孩，而且還被強制服務令嚇怕，讓當時的她看起來面容憔悴，脆弱不堪。但自從那天她說要參選學生會，她便變得冷酷、凌厲、強悍。
劉老師不相信梅蘭完全沒有準備過就貿然赴約，但她也沒想像過梅蘭會是這般咄咄逼人，志在必得地舌戰她和丁香。
她覺得現在的梅蘭，有點可怕。
既然撇除簽名的方案在可行性和合理性方面都沒有理據，劉老師只好放棄。梅蘭的提名票數在那混亂中增加了三十多票，雖然跟丁香那累積了好一段時間的支持者相比，仍然不太夠看，但已經足夠讓梅蘭入閘。
到頭來，她還是無法阻止梅蘭參選。
從學生會室出來，儼然已是上課時間。梅蘭沒有久留，抓緊時間上課室。但劉老師卻在身後叫住她。
「梅蘭！」
梅蘭停下剛剛邁開的腳步，轉身回去。
「你真係要繼續參選？」劉老師再問她一次。
「係。」梅蘭不假思索。
「點解？」劉老師心頭一緊。
「我有必須要成為學生會會長先可以完成嘅事。」
「即使要以自己嘅身體為代價？即使你比所有人都討厭嗰件事？」劉老師的這句追問幾乎是喊出來的。
「係。」
梅蘭的答案只有一個字，聲音卻鏗鏘。
梅蘭向劉老師點頭道別，便再也沒回頭，登上樓梯，一步步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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