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經過昨日一天的探查,似乎大多數的災難在地表都已失去了蹤跡,就連我的部屬、這些誕生於災後的孩子們,似乎也能正常生活。
這些孩子從未見過地表的景色,未見過白雲藍天,鬱鬱蔥蔥,只聽過老一輩的口耳相傳;對於他們來說,這裡或許就和我所知的天堂一樣,是不曾親眼見過的仙境,只有各自的幻想。
他們體悟到的感動,想必和我截然不同。
我將這件好事報告給專家,他卻不如我想像中那般歡欣鼓舞。
專家今年四十歲,和我一樣,在災變初期時也是個少年,靠著家人打通的關係進入避難基地;他的父親曾是位特戰隊成員,作為一名能應對各種嚴苛場面的生存專家,也就肩負起帶領三千名凡夫、在如此絕境中生存的重大任務。
近十五年前,他的父親在一次探勘中去世,他也就接過了專家的名號,承擔起領導基地的任務;當時基地中已鮮有五十歲以上的居民,隨著基地設施老化,逐漸惡劣的環境對年長者而言確實是相當沉重的負擔,但對於接棒的新一代成員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於我們這一代來說,基地中已沒有了維護的資源、也沒有了維護的知識,僅僅一代的時間技術便已出現斷層,想在有限的歲月間重拾人類百年光陰的積累,更是絕無可能。
為此,我們需要因地制宜,打造屬於我們的秩序;那是段殘忍而血腥的日子,是對守舊派的一場屠戮,也是對非生產者的一場清理。
事實證明,對資源與人口的嚴格控管及規範,的確創造了良好的資源循環——即使這個循環,將因為環境指標的衰退而逐漸限縮。
真到限縮至極的那一天,我們的結局會是甚麼呢?
管他的,那時的我們可等不了。
或許是由於父親的際遇,專家對地表環境的探勘觀察並不熱衷;但我一直以為,那僅僅是因為過去的悲劇、以及多年來並無朗報的探勘成果。
如今,我親自將地表已無危害的消息帶回。
我還以為他會高興才對。
***
目前基地中的總人口在一千兩百名上下,但第一批被專家選入出外探勘的只有五十二人,其中包含了兩名死囚、十位一等公民,以及十位機構人員,我和專家也在其列。
死囚1074、死囚1075,作為1073竊盜綠植的幫兇,雖不至於牽連家人,但依然要被送上餐桌,以儆效尤;在基地中,溫室是絕對不允許玷汙的聖地,一但安排精密的資源循環模式受到影響,極有可能演變成足已覆滅基地的資源耗竭。
但那都是昨日往事了。
離開洞口後,人們約莫需要三十秒到一分鐘的緩衝期,來適應猛烈的陽光;但在一陣眩暈過後,便是漫山遍野的綠意,顯得那藏於地底深處的溫室是那麼廉價。
而在洞口北方……或許是北方,沿著山體約五分鐘的路程,有一條溪流通過,以肉眼觀察、水質並無特殊之處。但昨日部屬們仍然強忍下了痛飲溪水的衝動,就怕有什麼萬一。
我還記得災前風中瀰漫的霧,水中看不清的沫,彷彿無數細蟲般鑽入人的肌膚,彷彿我們被吞進了某種巨大生物的胃部。那種刺痛與搔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只有在陳舊的報告書上讀過一次、那些會給人體帶來的影響,才能真正理解其中恐怖及風險。
為此,對於災後出生的孩子們,沒有比紙上的渲染與誇飾更好的教育法;上面的世界是有毒的,這個世界曾試圖銷毀系間最偉大的一支造物。
但我的確能夠理解孩子們的心情,在我見到那條溪流的瞬間,我也一時忘卻了心底的恐懼。
二十四年的時間,似乎尚不足以洗刷人類骨子裡的高傲,那怕能穩定地獲取飲用水已經成了奢望,但所謂的淨化水仍那麼下等而汙穢。在基地中不知有多少人孜孜矻矻,就為了能每天喝上一口陳舊的儲藏水,好洗去口中那令人不悅的氣味……那怕那可能只是種感覺。
這一路上很是令人不安。
二十二人的小隊踏上草地,單單克服脫下防護服的恐懼就已耗費了不少時間,哪怕我已赤身站在他們面前。
但我的確能夠理解孩子們的心情,也曾想過我們所編纂的教材,是否有些矯枉過正。
有多少人是第一次用腳底觸碰綠色的事物?是不是除了專家、我和少數幾個災年的孩子,心中都對所謂的綠植抱有一種神聖的念想;他們已習慣了竊取溫室中菜葉的罪大惡極,又怎能理解這一地任人踐踏的綠意。
看著他們不安而恐懼的行為,那沿著削瘦面頰留下的汗珠,我只感到無奈又可笑,一群沒見識的傢伙。算你們好運,那曾經失去的好日子已經回來了。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直到離開洞口的一小時後,我們終於抵達溪流邊。
直至今日,我仍不清楚那二十多年前的水質檢測儀是如何運作的,但我們還是將這沉重的東西給帶了過來。
畢竟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檢查這些地面水體,是否仍像當年一樣、如世界的消化液一般對人體有害。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直到專家一聲令下,兩位機構人員將死囚1074的頭壓入水中,我才突然發現;
似乎除了我之外,並沒有人願意重拾災前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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