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種很特別的病原體,叫做普利昂蛋白。」
微生物學教授平穩的聲音在下午第一節課確實會讓人感到很催眠,外加微生物學這門課要學的東西不少又繁雜。
「這東西沒有核酸,它就是個摺疊錯誤的蛋白質,而且有傳染性。在人類的第二十號染色體上有個基因是負責編碼神經細胞膜的醣蛋白成分,而普利昂這傢伙呢?跟正常型的比較起來,在胺基酸序列上沒有差異,也就是說在一級結構上是一樣,但在二、三級的立體結構上就有差了。」
教授敲了敲黑板,希望透過清脆的響聲能驅散午後的沉悶。
「它可以透過本身去影響周圍的蛋白質,也就是把正常折疊的蛋白質透過變性來進行所謂的複製。麻煩的是,普利昂蛋白對蛋白質分解酶具有抵抗性,然後被它感染的蛋白質也跟著會變成對分解酶開始也有抗性,所以這些摺疊錯誤的蛋白質就會累積越來越多。」
基本上台下超過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打瞌睡,不然就是很乾脆直接趴在桌上光明正大地睡。唯獨莉恩依然很有精神地繼續聽課邊寫著筆記,因為她覺得這東西十分特別,好奇心就是最好的振奮劑。
「假如你感染這傢伙……它會造成神經細胞的退化和脫落,然後腦組織就會產生空泡並形成海綿狀。」教授調出幾張病理學切片圖的投影片,接著對著麥克風突然加大音量嚇醒台下睡成一片的學生,「你就會變成所謂的腦子有洞!」
效果卓越,不少學生嚇到從桌面上滑下來,不然就是嚇到腳反射踢到前面桌子而哀嚎。莉恩沒有被干擾到太多,因為她離同學們都坐得很遠。她不是在角落,通常一般學生都盡量搶後排的位置避免被教授看清楚自己在幹嘛,只有莉恩始終都坐在前排。而且她還特別觀察分析過,前兩排或前三排的距離,面對投影布幕從右邊數過來約第二或第三個座位是最佳位置。
就像看電影一樣,太近了會感覺脖子痠痛,太遠了又看不清楚。太左或太右會讓整體畫面看起來太斜而讓眼睛會不舒服,至於為什麼不從左邊數過來呢?因為會被電子講桌給擋到視線,距離教授太近時又時常會被麥克風的爆音給嚇到。
「應該有些人有聽說過庫魯氏症……但別以為,只有偏遠部落習俗要吃掉往生者的腦袋才會得到這種病。還是有一些零星案件以及是醫源性所造成的,也就是說可能是在手術或移植過程中被感染到。而這傢伙又超他媽的麻煩,對很多消毒藥都有抵抗力。照放射線沒用、照紫外線沒用、高壓滅菌沒用……巴拉巴拉等等等,只能用比較麻煩的手段。」
「老師,那比較麻煩的手段像是指什麼?」終於有位學生舉手提問,大家都聽得出來教授已經上課上到有點厭世了,多少給點反應也好,畢竟他們可還有接續連兩節課要撐呢。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先進行化學消毒,然後再用高壓滅菌再消毒一次,不過我個人認為最簡單的做法就是……燒毀!」正當大家認為教授上課上到自己先崩潰時,下課鐘聲解救了所有人,「先下課,你們所有人給我去洗把臉再回來!剛才上的,我期中考必考!聽到沒有!所有人都給我去洗臉!打起精神來!」
雖然教授說的是所有人,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聽。微生物學教授碎碎唸暫時先離開教室,終於清醒不少的學生們多數反而是聊起天來,只有少數人是真的去洗把臉再回來。而莉恩依然在座位上,整理著剛才吸收的課程內容並寫成自己的理解筆記。除了教授剛才說的東西以外,她的腦袋內也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會不會有……類似能感染非有機物的東西存在啊?』
這個疑問句很自然地如同緩緩接近水面的字體浮出莉恩的腦海,她立刻拿出另外一本隨手筆記本趕緊寫下突然出現在意識海內的一句話。
『非有機物的精神汙染。』
如果這東西存在的話,可能會是怎麼樣的名字?莉恩把普利昂這個單字的首位字母中的直豎槓槓稍微移動一下,很快就變成另一個單字了。直接音譯的話聽起來像是布萊恩,嗯,像是個人名。
「普利昂之於人類,布萊恩之於……什麼?」繼續寫下腦袋內一直浮現出來的聯想關鍵字,但莉恩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後卻無法自己去回答,「非有機物的精神感染……但非有機物有精神嗎?還是……類似精神、意識概念的東西?」
喃喃自語著,視線餘光注意到有個同學來到自己身旁。莉恩知道對方想幹嘛,因為對方不是第一個時常跟她借筆記的人。不過這個人剛才一直在偷用通訊軟體聊天,卻在下課前聽到老師說剛才上的那章節很重要會考,於是便找上絕對會寫筆記且紀錄很詳細的莉恩,想要跟她借筆記拍一下。
莉恩知道對方是慣犯,之前已經有其他教授在課堂上直接點名過,要這位同學把手機收起來不要再打字聊天了。她知道對方剛才都在聊天沒上課,不過她無所謂。反正對方拍了也不一定會讀,也不太可能會再吸收消化。而且莉恩的筆記量其實不少,外加她喜歡在原文書上直接寫筆記,所以整個視覺畫面就會密密麻麻的,課本的黑色字體以及多種顏色的手寫筆跡和手繪示意插圖。莉恩還有自己的習慣與縮寫、簡寫方式,所以對方看了也不一定會明白,前提是對方真的有去看的話才會發現到。
乾脆地把厚重的微生物學原文書直接拿給對方拍,莉恩則繼續把剛才的想法記錄在小本本上,那是小時候班叔建議她保持下來的習慣。
『寫下來,不論他們有多麼奇幻、怪異,只管寫下來。』
拍筆記拍到一半的同學看到莉恩還在繼續寫字,便好奇地湊近去看她又在寫什麼。剛好就看到莉恩正在寫下她自己的想法,與課程內容無關的東西。
「非有機物的精神汙染?什麼鬼?你腦袋內都裝這種不正常的東西噢?」
譏笑與嘲諷讓莉恩瞬間變臉,不過她也沒有很強硬的表現,只是面無表情轉變成厭惡,然後直接把課本拿回來並丟下一句話:「以後上課請自己認真上。」
果然這位同學之後要再跟她借筆記都不成,所以後來莉恩身上又多了一個思想怪異又難相處的標籤。莉恩依然不在乎,她很清楚來唸大學是要幹嘛的。當初原本要辦理銀行的助學貸款,也必須請班叔當擔保人,結果班叔說什麼也不願意當擔保人,而是要直接幫莉恩出所有的學雜費、書籍費以及租屋住宿等等費用。
這下換莉恩當然不願意,雖然班叔還是她的監護人沒錯,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欠對方太多了。班叔當時幫年幼的她處理好母親的醫療費和喪葬費,又收養照顧她到現在。莉恩是不知道開酒吧能賺多少錢啦,雖然觀察到星之眼酒吧的客人流絡繹不絕,很多人也是衝著班叔這個帥氣大叔店長來的。
但這些費用可不是筆小數字啊!莉恩原本還想同時去兼職打工,一樣又被班叔阻止。他希望莉恩能夠心無旁鶩地專心在課業上,尤其是她選擇的科系並不容易。最終他們達成共識,那就是班叔先付清這些錢,莉恩堅持要自己寫下借據,等畢業工作後分期還款給班叔。
班叔妥協莉恩這個提議,是至少她不是用助學貸款的話,就不會需要額外負擔要還給銀行的利息。班叔不會算她利息的,而莉恩不打工就專心在學業上,這是他們之間各退一步的協議。所以莉恩不在乎這些閒言閒語,她只想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只想在乎家人和有著共同興趣的朋友們。
忽然莉恩覺得有點睏,掩著嘴打了個呵欠,看來連她還是敵不過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詛咒。趁還沒上課前也去廁所洗把臉吧?畢竟三學分的課就是連續三堂,待會可還要保持將近兩小時的清醒呢。眨了眨有些乾澀的雙眼,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桌椅不見了,原文書和筆記本也不見了,熟悉的項鍊與領口映入眼簾,還有那讓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是班叔的。
等等?為什麼她感覺自己好像有經歷過這個?既視感?剛才的夢?夢中夢?還是夢中夢中夢?不過緊接而來的暈眩感,讓莉恩想起畢業旅行時跟大家搭船去離島玩,結果進港後所有人都排排站直接在港口吐到餵魚一波。
「喂!喂!什麼時候你的酒量變這麼差?唉!別現在吐在我身上喔!你剛才喝酒之前有吃過東西了嗎?還是你根本還沒吃晚餐啊?」班叔趕緊用枕頭墊高莉恩的頭部,好讓她比較不會吐出來,「不是教過你不要空腹喝酒嗎?真是隻令人放心不了的小烏鴉耶。」
「……班叔?」現在到底是夢,還是真實?莉恩感覺有些分不清了。胃翻攪的疼痛感讓她確定現在應該是真實的了,應該?班叔的拇指輕輕摩娑自己的嘴唇示意張嘴,莉恩下意識微微張開後就感覺到有什麼薄片狀物塞進自己嘴裡,薑片的辣感與特殊味道確實讓想吐的感覺減緩許多。
「你先含著,我去幫你倒杯水。」大掌撥開莉恩散落額前的髮絲,班叔確定她有感覺好點後,把角落的垃圾桶拿到床邊並準備好抽取式衛生紙放在床上,「你幫我買大腸麵線,結果自己卻沒吃任何東西嗎?」
大腸麵線?對啊……自己特別跑去買班叔最愛吃的大腸麵線後來到店裡,然後……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些不安地觸碰眼角附近,沒有紗布也沒有傷口亦沒有疼痛,難道說那只是個夢?因為太想念母親所做的惡夢?
不對,莉恩很確定手工書被奪走了,那與蒙面羅人拉扯的力道和自己著急大喊的音量如此地真實,那極度害怕失去的感覺……絕對不會是夢。母親留給自己的東西,確實被那些眼裡只看的到錢的羅人給搶走了。不自覺咬牙讓薑片的辛辣感釋放出來,也讓莉恩的思緒更加清晰。
拿杯溫水的班叔再度回到房間,看到莉恩已經坐起身倚靠在床頭,及肩的長髮因垂著頭再度散落在面前,像極了日本典型恐怖片中女鬼的造型。不過班叔不為所動,只是再度來到床邊,把水杯放在小木桌後再度確認莉恩現在的情況。
「嘿,現在感覺有好點了嗎?小烏鴉。」班叔輕輕揉了揉對方的上臂,稍微抬頭後莉恩再度看到班叔胸前的項鍊,那是小時候的自己用各種舊物改造加工而成並送給他作為父親節禮物。班叔始終戴著它,莉恩這時才發現即使到現在,那條項鍊風格在班叔身上依舊合適,明明那只是自己孩童時期的手作之物,「如果你還會想吐的話,就跟我說一聲,我沒想到小烏鴉的悲傷的後勁會這麼強。」
小烏鴉的悲傷,那是班叔以自己的綽號開發的新特調酒款。所以我真的跟班叔哭訴過手工書被偷的事?所以那不是夢,我真的失去了寶物……。莉恩咬牙把口中的薑片給咀碎並直接嚥了下去,這行為讓班叔一愣並輕拍著她的背。
「你還真是不怕辣呢,明明可以直接吐掉就好。」班叔無奈苦笑養女的倔強,伸手幫她把髮絲勾到耳後,不解、不甘心以及茫然的臉終於露了出來,「今天晚上的班你就不用幫忙、先好好休息,我先回店裡處理事情。有個跟你一樣是奎艾特的小女生好像遇到麻煩,所以等一下你可能會聽到警車的鳴笛聲。」
雖然自己還有很多疑問想問,但聽到現在店裡無人看守又有事發生確實不行。莉恩點點頭說自己目前還可以,示意讓班叔先回去酒吧忙。等對方離開後,莉恩環顧四周想要重新與現實感有所連接。
這裡十分的熟悉,是她以前的房間,應該說現在還算是她的房間。大學畢業後因工作地點偏遠,為避免舟車勞頓所以莉恩在工作地點附近租房子,也算是獨立後自己搬出去住。不過班叔還是把她從小到大住的房間給保留下來,說是如果小烏鴉飛累了想要歸巢休息隨時歡迎。
不過這房間的整潔度和灰塵累積量……看來班叔還真的是做好她隨時會回來的準備,乾淨成這樣應該還是時常打掃。莉恩確實曾想過會先搬回來住,因為前一份工作讓她累倒病倒所以只好離職,等那邊套房的租約到期就要搬回來了。外加那裡……應該也被羅人鎖定了,三番兩次半夜潛入偷取她的創作品,就算房東幫她無償更換門鎖了也沒用,所以莉恩打算聽班叔的建議先回來避難。
正沉浸在對過去居住空間的懷念時,莉恩注意到小木桌上除了剛才班叔放的水杯以外,旁邊顯眼的東西讓她快步走過去靠近查看。是更早之前被羅人偷走的項鍊,是我做給自己的護身符,那個夢……黃帽人……機房熔解爆炸案……全白的實驗室……特殊的香氣……小烏鴉的悲傷。
水杯和項鍊底下還壓著一張便條紙,上頭是班叔的手寫字跡。
『等你感覺好一點了,就來酒吧找我。』
ns216.73.216.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