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便不要放手,忘不了便努力記得,不再抹煞過自己認真生活過的痕跡,因為,那都是我們努力活著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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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雨靠在門板上,將臉埋到雙臂之下。他躲在這間廢棄的教室,已經有一個小時了。這間教室的窗簾積滿了灰,輕輕一碰,灰塵便如同雪花般落下。一絲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穿了進來,粉塵一閃一閃,歡快地跳動著,很快便歸於沉寂。回想起剛剛老師對他說的話,他呆呆望著手掌,微微出神。
「黎雨,老師知道你有你的難處,但作弊這種事⋯⋯」他又重返那個記憶之中,老師面對著他,語重心長地說。
「老師,我沒有。」他當時抓住了老師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真的沒有啊,老師,真的沒有⋯⋯」
走廊上的喧囂被隔在了薄薄一片門板外,怎麼也傳不進來。
「好了好了,但是物證和人證都有了,你這樣,我很難給同學一個交代。」老師輕輕拿開他的手。「不然,你若主動坦白,就不記你小過了,也不通知家長,就只罰你這科零分,你覺得可以嗎?」
「但是我真的沒有啊。」他提高音量。「我怎能承認不存在的事呢?」
老師望向他,眼神裡帶著探究與猜疑,那樣的眼神,刺痛了他。是呀,他早該知道,沒有人相信他。他聽見有什麼堅信不移的東西,碎了。他失去了所有力氣,也沒再辯解,忽然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
原來,摧毀一個人,可以這麼容易。
不需要什麼證據,就是幾句話,製造幾個假象,便能掌握是非對錯。對於他這種人,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那些平靜如水的日子,一起為課業煩惱的日子,一起為小事爭吵的日子,一起在操場上奔馳、不畏風雨、年少輕狂的日子,他好像都還沒體驗夠,現實就為他定下了審判日。
他錯在哪?
他錯在哪?
沒有人可以解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些風雨交加的日子,他都挺了過來,受過的傷,也在慢慢癒合,正當他以為,終於,一切要好起來時,現實又給他了致命一擊。
他以為,時間在走,一切都會好起來,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只不過是他願意相信,如此而已。
走出辦公室時,已經放學了,學校倏地,變得特別、特別冷清,就好像見過了奼紫嫣紅、山光明媚後,雜草蔓生的荒野變得再也不能忍受。
哪裡還有他的容身之處?他不知道。只覺得空氣寂靜得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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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遍了學校的每個角落,不管是操場、教室、甚至天台,都沒有他的身影。我靠在柱子上,感到迷茫。他在哪裡?他回家了嗎?我撥了好幾次電話,對面都是關機的狀態。
剛放下手機,遠遠地,傳來了救護車的鳴笛聲,心中的異樣感升起,倏地,眼前一黑,我墜入了一段不屬於我的記憶中。
等視線再次清晰,我發現我在一個昏暗的房間,牆壁上的時鐘正好顯示午夜十二點整,桌曆顯示,現在正是上輩子黎雨轉學後的一個月。滴答。滴答。時鐘運轉的聲音在寧靜的房間隔外響亮,走到窗邊,我才發現床邊蜷縮著一個人。
他在哭。
黎雨哭得無聲無息,細瘦的肩膀劇烈顫抖,卻仍是一聲不吭。那些細碎的啜泣聲像是碎玻璃,灑了滿地,讓我踩在地上的腳,微微生痛。站在房間唯一的光源下,暖黃的光洒了我滿身,他卻是一滴未沾。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臉上,使他的皮膚呈現病態的蒼白。
他仰起了頭,讓我對上了雙枯井般的眸子。那雙眼再也沒有任何光澤,太黑、太沉,我再也無法形容,那是怎樣一雙眼。
那是只會出現在將死之人身上的黯然。
他睜大雙眼,卻沒再留下一滴淚,眼睫輕抖,如即將振翅的蝴蝶。窗外的枯枝不斷拍打著窗,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求救,抑或是嘲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外,下雨了。圓潤的雨如珠,像是放慢了速度,落在池水裡,泛起陣陣漣漪。一切好像都停止了,我清楚看見他立在空中的手,懸在半空的雨滴,還有停下腳步的行人。
一道銀光閃過。
我猝然回神。
剛才看見的一切,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好似一場荒誕的夢。黑夜從遠方悄悄蔓延,氣溫有些變低了,風呼嘯而過,彷彿在嘲笑我的無能。惡兆。那個夢是個惡兆。
我抓緊衣角,心情越發焦慮。一張信紙從口袋掉落,信紙被攤開了。
我蹲下拾起,卻發現,上面多了一長串字。
———
給 挽枝:
這是一封不會送出的信,我知道,因為有些話,我始終不敢告訴妳。
也許,對你而言,高中才過了一小半,但我卻已經過了第二次。對,這聽起來很不真實,但事實上,這是我的第二次高中生活。上一次,我也是在一下時遇見了妳,只不過,妳和他們一樣,一樣厭惡我,我知道。
只是,重來一次,妳不一樣了。
妳為我發聲,為我出頭,帶著我體驗了很多、很多我沒有過的事,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然而,我始終不敢完全信任妳,總是害怕,妳又像上一世那樣討厭我、疏遠我。我很害怕,總覺得這是一場夢,就怕夢醒後,痛苦會加倍回來。
我一開始是躊躇的。
我曾經歷那麼多悲傷,那麼多離別,一路走來,早已習慣疼痛和孤獨,也不再相信。可妳卻那樣地溫暖,在我幾乎要放棄自己的夜晚,是妳給我勇氣,使我能坦然迎接黎明。
大家常說,人生在世,沒有事是過不去的。可是,沒有經歷過我的痛苦,有誰會懂?我想要向前走,但是過去始終是困住我的桎梏,掙脫不了,夜裡我總是做惡夢,他們連在夢裡也不肯放過我。
其實,我原本畢旅一結束,就想走了。但妳留住了我。只是現在,我再也撐不下去了。我要走了。
妳一定要好好的。最後,忘了我吧。
再見了。
———
我猛然抬起頭。
只見遠方的天台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他靠在圍欄上,凝視遠方。
黎雨。
我抬起腳,朝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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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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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黎雨已經在腦中模擬好幾次了。他一階一階踩著水泥街向上爬,緩緩推開生鏽的門。一大片壯麗的彩霞撞入他的眼簾,閃爍的光洒了昏暗的地平線,一片金黃,火燒般的雲夾雜著一絲又一絲墨色,宛若一片浩瀚的海。
他握著欄杆,前所未有地平靜。
黎雨。離雨。他的父母希冀他能遠離風雨,不受到任何苦難,殊不知,他的一生都在滂沱大雨中度過。多麼諷刺,多麼可笑。不過,一切都要結束了,對吧?十幾年的苦難,終於都要在今日,劃下句點。
黎雨脫下鞋襪,整齊放好,瞥了眼左手手腕,輕輕脫下了護腕。那白皙的手腕上有好幾條交錯的傷痕,大多已經結痂,暗紅色的痕跡地烙印在皮膚上,特別刺眼,像是攀附在手腕上的毒蛇,嘶嘶吐著蛇信。
他什麼也不想帶走。許是,沒有留戀了吧?
欄杆是冰的,絲絲冷意竄入指尖。他其實更喜歡海,但是,它離他太遠了。他望著歸家的燕子,把牠們想作是海鷗,在海面上盤旋、盤旋。
黎雨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
他想起了一些事。
他小時候被關進掃具間,心懷恐懼地祈禱著有人能救他,最後出來後還被嘲笑的事。剛開學時,他努力為幫上做事,心懷期待的事。他第一次被針對時,心理忐忑不安,失眠了一整晚的事。第一次被亂畫桌子,他漲紅了臉要找兇手,沒有人承認的事。他的課本被丟進水池,想要重買一本,被父母罵的事。他父母毫不關心他,缺席了一次次家長日的事。他想告訴老師,被老師懷疑誇大事實,最後告知家長的事。
他的一生充斥著太多惡意,導致他連最後一刻,想起的都是這些痛苦的記憶。
冷風打在臉上,是痛的,但他沒有動。他站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夕陽都已快要落下,他還沒有動作。他在等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在等,一個機會嗎?也許,他潛意識裡,是希望有人能抓住他的手的吧?
人活著,就是為了遭遇這些事嗎?就是為了遇上這些人嗎?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想不明白。
終於,他將身體微微前傾,幾乎可以想到墜落時的失重感,應該和自由落體差不多吧?沒什麼好怕的。他緩緩地想要抬起一個笑容,至少要從容的⋯⋯
「你在做什麼!」倏地,一雙手粗暴地將他往回拉,力道之大,於是兩人雙雙倒在地上。
黎雨地抬起頭。
奇怪,明明沒有下雨,為什麼一直有水滴落在臉龐上呢?為什麼眼前一片朦朧?
咯噔。
好像有東西碎了一地,連同所有情緒一起傾塌,腐朽的鎖鏈粉碎成齏粉,被罡風一吹,帶往了遠方。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恍惚間,他聽見挽枝聲嘶力竭地喊著。「你死了倒輕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用管。活著的人又該如何?」
「我想,要是沒有我的話⋯⋯」
如果沒有我,大家是不是會比較輕鬆呢?不管是他的父母,還是挽枝,都會是件好事吧?終於終於,不必再為他這種人操心了⋯⋯
驀地,挽枝的臉湊到他眼前。
「才怪!你就是想逃避而已。」罕見地,挽枝哭了。「明明約定好你要成為作家,而我是你的忠實讀者,然後你要出很多、很多書,成為最厲害的作家啊!你都忘了。」
黎雨望進她的眼睛裡。像是雨過天晴的蒼穹,蔚藍而清朗,卻又似夜幕繁星,光彩熠熠。他眼睫輕顫,碾碎了眼裡的一滴淚,頃刻,便如同雨點般紛紛落下,落在手心,微微發燙。
「你要是走了,誰還肯陪我玩,聽我說那些無聊的蠢話?你要是走了,我又是一個人了。」
挽枝張開手,緊緊抱住了他。他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還有兩顆心臟跳動的聲音,也嗅到一絲洗衣精的味道,淡淡的,纏繞在衣角。那個瞬間,他覺得特別平靜,也特別安心。
「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他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他不想再哭了。
之後回想起來,這一切都像一場夢。
前半段充斥著惡意,世界只有黑白兩種顏色,無數雙手扼住他的喉嚨、雙眼、四隻,他看不見也聽不到,甚至無法呼吸,那些密密麻麻的蟲蟻遍佈全身,在他身上噬咬他的血肉,他不斷下墜、下墜,想要尖叫,卻怎麼也發不了聲。
直到,一縷清風將他托起。
他離開了深淵,再次看見初升的朝陽,潺潺溪水從腳邊蜿蜒而過,朝氣蓬勃的花花草草隨風搖晃,雨滴落下,一汪波光瀲灧的湖水盪起陣陣漣漪,揉碎了一彎七彩的虹。他嚐到奶茶甜膩的滋味,觸摸到榕樹粗糙的樹皮,聽見銅鈴叮叮噹噹的聲音,感受到腳下柔軟濕潤的土。
一雙手牽起了他。
「走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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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遺落在地上的信紙,出現了一段字。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d5wtwUD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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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一個夢想。
希望有人在意我,願意陪伴我,能和我並肩走過千山萬水,看盡花開花落。
我這一生,跌宕起伏,一大半生命,都是看不見盡頭的烏雲,落不完的雨。然而,幸運的是,我在有限的生命裡,遇見了妳。謝謝。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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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黎雨想不明白,自己被針對的原因。是不是他做錯了什麼?是不是他少做了什麼?是他太笨了?還是他在無意中得罪了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一個人告訴了他,他沒有錯。有的人天性殘忍,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盲目跟從,有的人麻木愚昧,他們不以欺負別人為恥,以傷害別人為樂。並不是所有人天性良善,他也不必為此自責。
他走了很多彎,才真正明白,原來,他沒有錯。
一直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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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看過很多、很多場雨。
不管是梅雨時節的綿綿細雨,夜晚裡的滂沱大雨,嚴冬裡夾雜冷意的雨絲,抑或夏日午後、風暴一般的雷震雨。然而,始終有一場雨令我念念不忘。它是我年少時的莽撞,是我未能挽留的遺憾,也是黎明前的、最後一場雨。
漫漫長夜的等待,我們都以為自己要挺不過了,在時光長流中逆行的我們,任由水花洗去一身重擔,逐漸麻木,傷痕漸漸淡去,卻始終無法痊癒。我們曾以為,放下便是遺忘,抹去過往的一切,埋葬曾經的痛苦,才能向前而去。但我們都錯了。放不下便不要放手,忘不了便努力記得,不再抹煞過自己認真生活過的痕跡,因為,那都是我們努力活著的證明。
現在,雨停了,天也亮了,我們該走了。
我們向著光的方向奔去,不再回頭。
不再回頭。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8swA9CI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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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故事到這裡結束了,這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篇小說,但是,我還是希望每個讀者都能從我這裡帶走一點點東西。也許這篇故事看起來還沒結局,然而,接下來的路該由他們自己去走了,簡單來說,我覺得作為一篇小說它已經完整,劇情再繼續下去也只是流水帳而已。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LKNoofO2L
謝謝所有讀到這裡的人,謝謝你們願意包容我那麼爛的文筆,如果有人好奇,其實還有一些細節可以作為番外補充,也許我還可以繼續寫下去(?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tMDHNbdKn
無論如何,還是感謝那些肯定我的人。謝謝你們。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nkfiHCfq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