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九龍城寨舊區,空氣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彩。我拖著腳步爬上逼仄樓梯,鐵質扶手在掌心留下濕冷滑膩的觸感。推開那扇漆皮剝落、露出底下陳舊木色的家門,一股沉悶氣息撲面而來——是隔夜外賣混雜著陳默廉價古龍水的味道,凝滯在狹小空間裡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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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啦?」陳默的聲音從沙發深處悶悶傳來。他整個人陷在褪色的絨布凹陷裡,眼睛緊盯著電視螢幕上跳躍閃爍的財經圖表,紅綠數字的光影在他無框眼鏡片上冰冷流動。他一手握著遙控器,另一手無意識地揉搓著脫在地毯上的襪子。茶几上堆疊著速食麵空碗和幾罐喝空的啤酒,一片狼藉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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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糊應了一聲,目光掃過這熟悉的凌亂景象。這間鴿子籠般的公寓,是我們在城市縫隙裡勉強構築的棲身之所,此刻卻更像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陳默的生活軌跡清晰印刻其中:晨起匆忙留下的剃鬚膏漬、晚間啤酒的鋁罐、永遠循環播放的財經頻道。一種被巨大慣性裹挾前行的窒息感,再次無聲無息地勒緊我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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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什麼新鮮事?」我試圖打破這黏稠的沉默,聲音乾澀。順手把背包甩在吱呀作響的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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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終於稍稍側過臉,嘴角牽起一個疲憊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揉皺的紙團。「新鮮事?」他嗤笑一聲,帶著自嘲,「除了恒指今天又往下跳了五十點,還能有什麼?老闆的訓話倒是日日翻新花樣,訓斥報表做得不夠『性感』,不夠吸引客戶眼球。」他摘下眼鏡,用力揉捏著鼻樑,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見。「性感?哈!我每天對著那些數字,感覺自己的腦子都快被榨乾了,只剩下一堆乾癟的公式和空洞的術語。」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飄忽,「有時盯著螢幕,感覺那些跳動的數字……像一群沒有臉的蟲子,密密麻麻啃食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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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近乎囈語的低喃,像一枚冰冷的針,猝然刺入我的神經。我彷彿看見自己伏案趕稿的身影,在電腦螢幕慘白的光線下佝僂著,追逐著一個個空洞的字元,為換取稿費堆砌著意義稀薄的文章。我們何其相似!在日復一日的軌道上滑行,被無形的社會規則和瑣碎日常碾磨、消耗,如同海德格筆下「沉淪」(Verfallen)的此在(Dasein),迷失於「常人」(das Man)的喧囂之中,遺忘了自身存在的根基。那份在尖沙咀咖啡廳裡啃噬內心的、對「我究竟是誰?」的尖銳質問,此刻在陳默疲憊的側影和這渾濁的空氣裡,獲得了沉重而悲哀的回響。我們都在沉淪,沉入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日常之海。存在的焦慮,原來並非獨屬於我個人的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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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手機鈴聲驟然撕裂了公寓裡凝滯的空氣,尖銳得像警報。螢幕上跳動著「家」的字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一顫。心臟毫無預兆地猛烈撞擊胸腔,一種冰冷黏稠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按下接聽鍵,母親極力壓抑卻仍帶著細微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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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醒……」她頓了一下,彷彿在積蓄力氣,「你爸……在瑪嘉烈醫院……情況……不太好……」電話那頭傳來她努力吞嚥的聲音,「醫生說……是肝硬化晚期……有嚴重併發症……你……快些來……」 最後幾個字輕得幾乎散在空氣裡,隨即是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像被掐住喉嚨的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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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到!」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勉強擠出幾個字。大腦一片轟鳴,彷彿有無數隻金屬蜜蜂在顱內瘋狂振翅。肝硬化晚期?這個詞組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意識裡轟然炸開,碎片四濺。父親那張總是帶著點倔強和風霜的臉,此刻在眼前晃動、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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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陳默猛地從沙發上彈起,臉上懶散一掃而空,被驚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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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在醫院,很嚴重。」我抓起外套,聲音嘶啞,手指笨拙地在拉鏈上打滑,怎麼也拉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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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車送你!」陳默反應極快,立刻衝進房間抓鑰匙。他臉上的倦怠被一種罕見的、緊繃的凝重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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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衝出舊區,一頭扎入傍晚九龍洶湧的車河。窗外,巨大的霓虹廣告牌閃爍著冰冷炫目的光,行人面無表情地匆匆掠過,雙層巴士沉重地碾過路面。這個城市依舊按照它龐大而漠然的節奏運轉著,車水馬龍,光影交錯,構成一幅永不疲倦的浮世繪。然而此刻,這一切繁華喧囂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陳默緊抿著唇,雙手死死握住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車廂內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車窗外模糊傳來的、被過濾的城市噪音。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玻璃的涼意透過薄薄衣料滲入皮膚。腦海裡翻騰著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中那冷峻而銳利的字句:「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亡綻露為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那些曾經在書頁上艱澀拗口的哲學思辨,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們化作了醫院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化作了母親電話裡那令人心碎的哽咽,化作了父親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燭火,沉重、冰冷、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無比真實地碾壓下來。死亡,不再是遙遠模糊的「可能性」,它就在前方那幢白色巨塔的某個房間裡,清晰地、無可迴避地矗立著,像一堵無法繞行的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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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瑪嘉烈醫院住院大樓,一股濃烈到嗆人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疾病特有的、難以言喻的衰敗氣息,瞬間包裹了全身。空氣是冰冷的,彷彿從未被人體溫暖過。慘白的螢光燈管從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毫無生氣的光,把長長的走廊照得一片通亮,卻又顯得異常空洞。穿著藍色或綠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推著器械車或藥品車,無聲而快速地穿梭,橡膠輪子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摩擦出單調的「沙沙」聲,規律得令人心悸。偶爾有穿著病號服的人影在走廊盡頭緩緩挪動,像水底模糊的倒影。指示牌上冰冷的箭頭指向「深切治療部」,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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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護士站詢問後,我們被指引著穿過數道自動門,每一次開啟都洩露出一股更加強烈的藥味和隱約的儀器運作聲。終於,在一扇半掩的病房門前,我看到了母親。她蜷縮在門外冰涼的塑膠排椅上,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彷彿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她身上那件熟悉的舊開衫皺巴巴地裹著瘦削的肩膀,頭髮有些凌亂地散在額前。她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併攏的膝頭,指節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聽到腳步聲,她猛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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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瞬間抬起、迎向我的臉,讓我心臟驟然緊縮。僅僅幾天未見,母親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粗暴地抽走了生氣。她的眼眶深陷下去,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淤傷,臉頰的皮膚鬆弛黯淡,緊緊貼著顴骨。最刺痛我的是她的眼神——那裡面盛滿了驚弓之鳥般的惶惑和一種被巨大恐懼碾過後的、近乎呆滯的空茫。淚水無聲地蓄滿她通紅的眼眶,像兩潭絕望的深水,映著走廊慘白的光,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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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石堵住,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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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醒……」母親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身體卻晃了一下。我一步搶上前扶住她單薄的胳膊,那臂膀在我的觸碰下微微發顫,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你爸……在裡面……」她抬起顫抖的手,指向那扇半開的門,聲音破碎,「醫生……說……情況……很危殆……肝、腎都……出血風險很高……隨時可能……」後面的話被洶湧而上的哽咽徹底吞沒,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指甲隔著衣服掐進我的皮肉,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從胸腔深處斷斷續續地擠出,像受傷小獸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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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攙扶著她,感覺她全身的重量都倚靠過來,那麼輕,又那麼沉。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投向那扇半開的門縫。裡面似乎很暗,只有儀器指示燈微弱的光芒在幽暗中閃爍,勾勒出病床模糊的輪廓。一種冰冷的恐懼從腳底升起,迅速凍結了四肢百骸。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刻骨地瀰漫在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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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混合著消毒水和絕望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輕輕拍了拍母親劇烈顫抖的背脊,感受到她嶙峋的脊骨在薄薄衣衫下的形狀。然後,像是要推開一扇通往幽冥的門,我邁步,走進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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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陡然暗了下來。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後一絲天光。只有床頭監護儀和輸液泵上,紅綠黃各色的指示燈在幽暗中無聲地明滅,像一群窺伺的眼睛。機器運作時發出規律的、低沉的嗡鳴和滴答聲,是這死寂空間裡唯一的主旋律,冰冷、精確,不帶一絲情感地切割著時間。空氣裡除了消毒水,還瀰漫著一種更複雜的味道——藥液的苦辛、體液淡淡的腥氣,以及生命在衰竭邊緣掙扎時散發出的、難以名狀的衰敗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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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幾乎是帶著一種被磁石吸引般的恐懼,緩緩移向房間中央那張被各種管線纏繞包圍的病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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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躺在那片慘白的被單之下。那曾經支撐起一個家、扛過無數風雨的健碩身軀,此刻竟顯得如此瘦小、脆弱,彷彿隨時會被身下的床墊吞噬。他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如同嶙峋的山石般突出,皮膚是一種可怕的蠟黃色,透著一層不祥的死灰。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鬆弛的眼皮緊緊閉合著,偶爾會極其輕微地、神經質地抽搐一下。他的嘴唇乾裂起皮,微微張開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傳來的、微弱而渾濁的嘶鳴,像破舊風箱在苟延殘喘。灰白的頭髮稀疏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一隻枯瘦的手露在被子外,手背上佈滿青紫色的針孔和瘀斑,幾根透明的輸液管像藤蔓一樣纏繞其上,連接著懸掛在金屬支架上的藥袋。那手,曾經多麼有力,能穩穩地扶住我的腳踏車後座,能輕鬆扛起沉重的米袋……如今卻無力地攤開著,指關節僵硬地彎曲著,指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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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邊,心電監護儀的螢幕幽幽地亮著,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嘀—嘀—嘀—」聲。螢幕上,一條綠色的波形線在方格的背景上,隨著那聲音,固執地、微弱地起伏、跳動。每一次「嘀」聲響起,那綠色的尖峰就向上奮力一搏,旋即又跌落下去,周而復始。那聲音,那線條,在死寂的病房裡被無限放大,成了唯一的生命座標。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條起伏的綠線上,釘在那每一次搏動的尖峰上。它每一次跳動,都像一根無形的線,極其微弱地牽動著我全身的神經。每一次微弱的躍起,都帶來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卑微的鬆懈;每一次不可避免的回落,心也隨之沉向更深的谷底。海德格那冰冷而精準的判詞——「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此刻不再是哲學書頁上的鉛字。它就具象地、無可辯駁地呈現在我眼前,在這間被死亡陰影籠罩的病房裡,在這微弱起伏的綠色波形線上,在這令人窒息的「嘀—嘀—」聲中。這聲音,這線條,就是父親正在被一絲絲抽離的生命。我的父親,那個曾經如山般沉默而可靠的男人,此刻被剝去了所有社會賦予的角色和日常的偽裝,只剩下這具在痛苦中喘息、在死亡邊緣掙扎的、赤裸裸的肉身。此在(Dasein)被拋入世界的荒謬與殘酷,被死亡(Tod)的終極可能性逼至牆角,無處遁形。原來「向死而生」(Sein zum Tode)的領悟,竟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被強行塞入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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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立在床尾,雙腳如同被釘死在冰冷的地磚上。一股寒氣從脊椎骨急速竄升,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胃部猛地一陣劇烈翻攪,酸腐的液體直衝喉嚨口。我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摀住嘴,牙關緊咬,額頭上瞬間沁出冰涼的冷汗。視線開始不受控制地晃動、模糊,父親蠟黃的臉、那些閃爍的指示燈、那根起伏的綠線,全都扭曲旋轉起來,如同墜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噩夢漩渦。耳邊那持續不斷的「嘀—嘀—」聲,每一次響起都像一柄冰冷的鐵鎚,重重敲打在我的太陽穴上,嗡嗡作響。呼吸變得異常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嚥粗糙的沙礫,肺部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巨大的恐懼和無邊的無力感像黑色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至,瞬間將我淹沒。我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甚至無法順暢地呼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象徵生命的綠線在螢幕上微弱地搏動,彷彿一個隨時會被風吹熄的殘燭火苗。沉淪於日常瑣碎時那份自以為是的焦慮和窒息感,在此刻直面死亡巨大陰影的瞬間,顯得如此可笑而蒼白,如同塵埃之於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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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意識被恐懼的漩渦拖向更深暗處時,病床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如同遊絲般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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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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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儀器的滴答聲淹沒,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我混沌的意識。我猛地一震,目光聚焦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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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眼睛,竟然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那渾濁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窩裡極其緩慢地轉動著,瞳孔似乎無法聚焦,茫然地掃過慘白的天花板,掃過那些閃爍著冷光的儀器。他的眼神空洞、迷茫,像是剛從一場漫長而黑暗的沉睡中掙扎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眼神裡沒有任何力量,只有一片被病痛和藥物徹底摧毀後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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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顫抖。我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床邊,膝蓋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床沿也渾然不覺。我俯下身,湊近他那張枯槁的臉,急切地想要捕捉他渙散目光裡的一絲清明。「爸!是我,阿醒!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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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皮極其沉重地又眨動了兩下,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著,終於,那空洞的視線似乎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凝聚起來,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裡,先是掠過一絲全然陌生的茫然,彷彿在辨認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時間凝固了。幾秒鐘,或者更久?他乾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嚅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似乎在積聚力量。終於,一個極其微弱、破碎不堪、幾乎不成調的字眼,艱難地從他唇齒間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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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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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微弱如蚊蚋,氣若游絲,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響!他認出我了!在意識模糊的深淵邊緣,在病痛的沉重碾壓之下,他依然掙扎著,認出了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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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悲慟和微弱希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強行築起的堤壩。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滾燙的液體灼燒著臉頰,模糊了視線。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了他那只露在被子外、佈滿針孔和瘀斑的枯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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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手的感覺,冰冷得讓我心尖一顫!那皮膚鬆弛而乾燥,像一層粗糙的、失去水分的薄紙包裹著嶙峋的骨頭,毫無生命的暖意。我下意識地收攏手指,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焐熱它,卻感覺那手在我的掌心裡僵硬而脆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裂。一種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這冰冷的觸感,是否就是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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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我握在掌中的那隻冰冷的手,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回縮了一下!不是掙脫,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的回應!緊接著,那幾根僵硬冰冷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開始向內蜷縮!它們一點一點地,帶著一種無法想像的微弱力量,極其笨拙地、卻又無比執拗地,嘗試著去回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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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力量是如此微弱,微弱到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絲搖曳的火苗,隨時可能熄滅。然而,就是這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回應,卻像一道灼熱的閃電,猛地貫穿了我的全身!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形容的巨大震顫從我們交握的手掌直衝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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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意識清醒的交流,這純粹是血脈深處最原始、最本能的連接!是垂危的父親在無意識的深淵裡,對他血脈相連的兒子,做出的最後一絲生命回應!是這具正在被死亡侵蝕的軀體,在徹底沉淪前,向這個世界發出的、最後的微弱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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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筆下那抽象的「本真存在」(eigentliches Sein),那需要在直面死亡(Tod)的絕境中才能被喚回的「此在」(Dasein)的本己性,在這一刻,不再是晦澀的哲學概念。它具象成了我掌心這冰冷手指的微弱蜷縮,成了父親渾濁眼神裡那一閃而過的模糊辨認。這微弱的回應,沉重如千鈞,狠狠地砸在我被恐懼和虛無填滿的心上,砸開了一道縫隙。原來「本真」並非遙不可及的彼岸,它就存在於這瀕死的軀體對至親血脈最原始、最本能的依戀和回應之中!我的父親,用他僅存的生命餘燼,在死亡的巨大陰影下,向我這個沉溺於日常焦慮與虛無的兒子,展示了存在的最後一絲、也是最本真的重量——那是對「共在」(Mitsein)的終極確認,是在深淵邊緣對生命聯結的執著回握!這沉重的領悟,伴隨著掌心那冰冷而微弱的觸感,如同滾燙的岩漿,灼燒著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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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無法支撐。一股強烈的噁心感伴隨著劇烈的眩暈猛地衝上頭頂。我猛地抽回手,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出病房,像一頭被無形之鞭驅趕的困獸,一頭撞進走廊盡頭那個狹小、冰冷、瀰漫著消毒水和清潔劑濃烈氣味的公共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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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隔間的門在我身後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微弱的光線。狹小的空間裡一片昏暗。我踉蹌到陶瓷便池前,雙手死死撐住冰冷的邊緣,骨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胃裡翻江倒海,劇烈的痙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絞痛,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在裡面狠狠攥緊、撕扯。乾嘔聲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衝出,一聲接一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空洞地迴響。然而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和失控的淚水混合在一起,鹹澀地流進嘴角,滴落在冰冷的白色陶瓷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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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每一次乾嘔都帶來全身筋骨的震顫。我無力地垂下頭,任由汗水、淚水和唾液狼狽地混合滴落。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嗡嗡作響,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在隔間裡迴盪,與心臟狂跳如擂鼓的「咚咚」聲交織在一起。靈魂彷彿被剛才病房裡那冰冷的手的微弱回握徹底撕裂了。一面是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悲慟和無助,像冰冷沉重的海水將我淹沒;另一面,在那絕望的深淵底部,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而灼熱的清明,卻像一簇微弱卻執拗的火苗,頑強地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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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的句子,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分量,清晰地浮現在混亂的意識裡:「唯有先行到死中去,此在才能本真地作為它自身而存在。」 「向死而在本質上就是畏。」 是的,畏(Angst)!那種在父親病榻前幾乎將我吞噬的、面對自身存在之虛無的、赤裸裸的、無對象的原始恐懼!它此刻依舊盤踞在心底,冰冷徹骨。然而,就在這「畏」的最核心處,在那「先行到死中去」的絕境凝視下,某種東西被粗暴地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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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那枯槁的面容、那微弱的呼吸、那冰冷手指的回應……這些畫面在腦海中反覆閃現。它們不再是單純的痛苦景象。它們成了最殘酷也最真實的鏡子,映照出我自己生命的有限性。那些在尖沙咀咖啡廳裡為意義而焦慮的日子,那些在九龍公寓裡與陳默一同沉淪於日常瑣碎的日子,那些追逐稿費、被社會角色和他人眼光所定義的日子……在此刻父親赤裸裸的、瀕臨消亡的生命面前,顯得何其虛妄!何其荒謬!我那些關於「我是誰」的追問,那些對「沉淪」的無力感,在死亡這面終極的鏡子前,都被徹底剝去了矯飾的外衣。原來我從未真正「活」過!我只是在「常人」(das Man)的軌道上隨波逐流,用忙碌和思考偽裝存在的空洞,逃避那最本己的、最無可替代的可能性——我的死亡(T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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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正在用他殘存的生命,向我演示這堂最殘酷也最深刻的課:此在(Dasein)唯有被拋入死亡(Tod)的陰影,才能從沉淪(Verfallen)的迷夢中驚醒,才能直面自身存在的有限和唯一,從而「本真地」(eigentlich)去籌劃和選擇那真正屬於自己的「能在」(Seinkönnen)!那冰冷的回握,是血脈的呼喚,更是生命在消逝邊緣發出的最後吶喊——不要像我一樣,等到終點迫近,才驚覺從未真正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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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烈的噁心感漸漸平息,只剩下虛脫般的疲憊和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冰冷的清明。我掙扎著站直身體,擰開生鏽的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下。我掬起水,一遍又一遍用力潑在臉上。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短暫地驅散了眩暈和混沌。水流順著下巴滴落,混著未乾的淚痕。我抬起頭,望向洗手間那面佈滿污漬和水痕的模糊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憔悴、佈滿水痕的臉,眼窩深陷,眼神卻不再是被恐懼完全佔據的空洞。在那深處,一種異樣的火焰正在燃燒——那是一種被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領悟淬煉過的、帶著毀滅與重生意味的決絕。是的,畏(Angst)依舊在,但它不再是癱瘓我的力量。它成了最深的警醒,一種驅策我行動的原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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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再逃避。不能再沉淪於那看似安全卻窒息靈魂的日常。父親的生命燭火正在風中搖曳,隨時會熄滅,他用自己的存在(Sein)與即將到來的虛無(Nichts),為我照亮了那條「本真存在」(eigentliches Sein)的荊棘之路。這條路注定艱難,充滿對「常人」規則的背離和對死亡的持續凝視。但唯有如此,我才能活出「本己」的模樣,而非他者期待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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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隔間的門,重新踏入走廊。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儀器的滴答聲從不遠處的病房隱隱傳來,那「嘀—嘀—」的節奏,此刻在我耳中已有了不同的意味。它不再僅僅是死亡的倒計時,更像是一種催促,催促我回到那間病房,回到父親身邊,用我全部的存在去見證、去陪伴他走向終點,並在這種見證和陪伴中,開始我自己的「向死而生」(Sein zum T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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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門口,母親依舊蜷縮在塑膠椅上,頭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似乎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緊鎖著,帶著無法消散的愁苦。陳默不知何時也趕到了,他高大的身影靠在走廊另一側的牆上,雙臂環抱在胸前,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有緊抿的嘴角透露出他內心的沉重。他腳邊放著一個便利店塑膠袋,裡面裝著幾瓶水和麵包,顯然剛去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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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推開門,再次走進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寂靜。儀器的嗡鳴和規律的「嘀—嘀—」聲重新包裹了我。父親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維持著我離開時的姿態,彷彿剛才那微弱的回應和眼神的交匯只是一場幻覺。監護儀上的綠色波形線,依舊在微弱而固執地起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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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走到床邊的椅子坐下,沒有再去握那隻冰冷的手,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父親蠟黃而平靜的側臉上。病房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時間在心跳監測儀單調的「嘀—嘀—」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這聲音,此刻不再是純粹的恐怖噪音。每一次「嘀」聲的響起,都像是一次沉重的叩問,敲打在我的靈魂上:你在嗎?你真正地活著嗎?你是否還在沉淪?你是否敢於面對這終將到來的結局,並在此刻,做出本真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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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直了背脊,目光沒有移開。是的,我在。我在這裡,在死亡的注視下。我選擇面對。我選擇不再沉淪。我選擇,從此刻開始,真正地「存在」(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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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九龍城,早已沉入濃重的夜色。萬千燈火在遠處無聲地閃爍,勾勒出這個龐大都市永不疲倦的輪廓。病房裡,只有儀器指示燈幽微的光芒和那持續不斷的、如同生命倒計時的「嘀—嘀—」聲,在死寂中迴響,清晰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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