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年,深秋的廣州城,空氣裡浮蕩著白日殘留的暖意與夜涼初透的濕潤,交織成一種獨特的南國氣息。珠江兩岸的燈火次第點亮,如同天上的星子不慎墜落凡塵,將蜿蜒的河道映照得流光溢彩,尤其以十三行商館區最為璀璨奪目。洋船聳立的桅杆在燈火與暮靄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各國旗幟在晚風裡懶洋洋地舒捲,空氣中瀰漫著茶葉、絲綢、瓷器與遠洋而來的各種奇異香料混合的濃郁氣息,這是帝國唯一對外敞開的門戶,財富與欲望在此日夜不息地流淌。
「隆盛行」那寬敞卻略顯幽深的賬房內,此刻只餘下撥弄算珠的清脆聲響,單調而精確,彷彿時間流逝的具象。高大的酸枝木櫃靠牆而立,散發著沉斂的光澤,層層疊疊的賬冊堆積其上,如同沉默的群山。空氣裡懸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從高窗斜射而入的最後一縷夕陽光柱中無聲飛舞。一股若有似無的藥材氣息——或許是隔壁倉庫存放的當歸或陳皮透過板壁縫隙滲透過來——固執地混雜在陳舊紙張與墨錠的氣味裡,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隆盛行」的底蘊。
粵商羅普忠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身姿筆挺如松。他約莫二十五六年紀,面容清俊,眉宇間卻凝著一層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專注,彷彿外界的繁華與喧囂都被那厚重的賬房門隔絕在外。他身著一襲質地精良的雨過天青色杭綢直裰,領口與袖口以極細的銀線繡著纏枝蓮紋,低調中透著世家子弟的底蘊。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正穩穩地按在一本攤開的布匹細賬上,指尖隨著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緩緩移動,不時停頓,凝神核對。
油燈的光暈將他的側影投在身後的粉壁上,隨著燈芯偶爾的跳動而微微晃動。案頭除了賬冊、筆墨,還有一隻素雅的青花小瓷碟,裡頭盛著幾顆去了核的嘉應子,色澤暗紅,散發著酸甜的氣息,是他核賬時用以提神的小點。
「忠少爺,」年輕的夥計阿旺端著一盞剛沏好的香片茶,輕手輕腳地放在書案一角,氤氳的熱氣帶著茶香升騰起來,「歇歇眼吧,這蘇松兩府上月的細賬,您都核了大半日了。」阿旺的聲音裡帶著廣府青年特有的爽脆。
羅普忠的目光並未離開賬冊,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手指在一個數字上點了點,沉聲道:「這批松江飛花布,上月的進數與庫存數目,似乎對不上三匹。明日去庫裡再仔細點一次,看看是否堆疊時壓在了底層,或是標錯了貨號。」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少爺,」阿旺連忙應下,又忍不住往前湊了半步,臉上帶著年輕人按捺不住的興奮,壓低了聲音道,「少爺,您聽說了嗎?西關那邊,新來了一個『彩雲班』!聽說他們當家的花旦,嘖嘖,那身段,那舞藝,真真是絕了!尤其是一曲《霓裳羽衣舞》,有人說跳起來啊,真跟月宮裡的仙子下了凡似的!今晚頭一場掛牌,就在西關大戲棚,這會兒怕是鑼鼓都敲得震天響了!」
「彩雲班?」羅普忠的指尖終於離開了賬冊上的數字,微微抬起眼簾。他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但阿旺卻敏銳地捕捉到,當聽到「霓裳羽衣舞」五個字時,少爺那總是凝定如深潭的眼底,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如同投入潭心的一顆小石子,雖瞬間沉沒,卻漾開了細微的漣漪。他對戲曲歌舞向來只持著一種文人式的遠觀欣賞,談不上癡迷。然而此刻,心中某個角落,卻被這陌生的名字和那傳說中的舞姿,輕輕撥動了一下沉寂的弦。或許是連日埋首賬目的沉悶,又或許是那「霓裳羽衣」四字本身蘊含的遙遠而華麗的意象,竟讓他生出一絲罕見的、想要暫時逃離這數字牢籠的衝動。
他靜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書案上已核對過半的賬冊,又掠過窗外商館區愈發璀璨的燈火。終於,他合上了面前那本厚重的布匹細賬,發出一聲輕微而乾脆的聲響。
「阿旺,」羅普忠站起身,隨手理了理並無褶皺的衣襟,「餘下的賬目,明日再核。備燈籠,去西關。」
阿旺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幾乎要跳起來:「好嘞!少爺您稍等,我這就去!」他像隻靈活的猴子般轉身就跑,生怕少爺反悔似的。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平日裡沉靜得如同老僧入定的少爺,竟會為了一個新來的戲班提早歇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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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關大戲棚的熱鬧,與十三行商館區那種帶著洋氣和秩序感的繁華截然不同。這裡是市井的、喧騰的、充滿了旺盛生命力的海洋。各色燈籠高高低低掛滿了棚架和周圍的樹梢,將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晝,卻又因煙火氣和人氣的蒸騰而顯得光影迷離。棚前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熟人間熱絡的招呼聲、還有棚內隱隱傳出的鑼鼓絲竹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撲面而來,裹挾著烤魷魚的焦香、鹹酸橄欖的氣息、女人頭上的桂花油味、以及汗水的微鹹,濃烈得幾乎化不開。
羅普忠在阿旺的引領下,穿過這片鼎沸的人潮。他身形頎長,氣質清冷,在這熱騰騰的環境裡,如同一塊溫潤的玉石投入沸水,自成一方寧靜的氣場,引得周遭的人不自覺地側目讓開些許。阿旺早已熟門熟路地打點好,引著他上了戲棚側面一處位置頗佳的看臺雅座。這裡用竹簾半隔著,既能清晰地俯瞰整個戲臺,又略略避開了正下方的擁擠與汗味。
他剛落座,便有殷勤的茶博士奉上滾燙的蓋碗茶和一小碟南乳花生。鑼鼓點驟然一緊,如同疾風驟雨前的蓄勢,棚內鼎沸的人聲奇蹟般地迅速低了下去,千百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垂掛著大紅緞面帷幕的戲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即將拉開的帷幕所牽引。
「鏘鏘鏘鏘——」一陣急促如雨打芭蕉的鑼鼓聲中,大幕終於緩緩向兩邊拉開。舞台燈火通明,亮得有些炫目。背景是手繪的仙境樓閣,雲霧繚繞。先是一群身著彩衣的伴舞女子魚貫而出,舞姿輕盈曼妙,如同穿花蝴蝶。然而,她們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鋪墊與等待。
倏地,鑼鼓絲竹之聲驀地一變,從方才的繁密喧囂轉為清越悠揚,彷彿山澗清泉泠泠流過月下石上。一個身影,裹著一襲似煙似霧的水綠色輕紗,如同被這縹緲仙樂托著,從雲霧深處飄然而出。
正是「彩雲班」的當家花旦——柳映荷。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滯了。棚內所有的嘈雜被徹底吸走,只剩下那清泠的樂音和她足尖點地時細微的聲響。她罩著一層薄如蟬翼的淺碧色輕紗,內裡的舞衣是略深的水綠,繡著銀線勾勒的纏枝蓮紋。燈光下,那水綠彷彿有了生命,隨著她的動作流轉著波光,時而如春水初生,時而似碧潭深凝。她面上覆著同色的輕紗,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眸子!
羅普忠的目光甫一觸及,便再也無法移開。那絕非尋常伶人的眼。沒有刻意的媚態,沒有討好的逢迎,只有一片純粹的、沉靜的、如珠江水般深湛的明澈。眼波流轉間,似蘊著千言萬語,又似空山新雨後的潭水,清冷得不染纖塵。顧盼之際,燈光落入她的眼底,竟真如碎落的星子沉入珠江,漾起點點細碎而璀璨的光華。
樂聲舒緩,她雙臂舒展,柔若無骨,水袖輕揚,如碧波微瀾。一個迴旋,裙裾飛揚,層層疊疊的水綠色紗浪翻湧,恰似風過荷塘,碧葉田田。她足尖點地的姿態優雅至極,每一次落地都輕盈得如同蓮瓣悄然觸碰水面,不驚起一絲漣漪,卻在觀者心湖投下重重的迴響。那份輕盈與穩定奇異地融合,充滿了內斂的力量。
隨著樂曲漸入佳境,她的動作由舒緩轉為疾旋。纖腰急轉,裙裾飛旋成一面碧綠的光輪,水袖翻飛如流雲追月,身姿飄逸似弱柳迎風。每一次騰挪,每一次跳躍,都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律,將力與美糅合到了極致。那雙露在輕紗外的眼睛,始終是整個舞蹈的靈魂所在。當她急速旋轉後驀然定住身形,一個驚鴻般的回眸,眼波遙遙掃過台下——
如同宿命的牽引,那目光不偏不倚,恰恰穿過半垂的竹簾,與雅座中凝神屏息的羅普忠遙遙相接!
那眼神依舊清澈,卻在瞬間似乎注入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是探究?是訝異?還是那深潭之下被驚擾的微瀾?這極短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凝視,卻像一道無形的絲線,猝然纏繞上羅普忠的心尖,帶來一陣奇異的悸動與緊縮。
就在這電光火石、心神俱震的剎那!
「哐當——!」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打破了這極致的靜謐與沉醉!
是羅普忠面前小几上的那隻白瓷蓋碗。他方才看得太過入神,手肘無意間碰倒了茶盞。潔白的瓷片碎裂開來,褐色的茶湯潑濺在暗紅色的木几上,蜿蜒流淌,如同刺目的傷痕。幾片濕透的茶葉無助地黏在碎片邊緣。
這聲音在陡然寂靜下來的戲棚裡顯得格外驚心動魄。台上,那急速旋轉的碧色身影明顯地頓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扯。飄飛的水袖在空中凝滯了一瞬。那雙剛剛與羅普忠對視過的眼眸,瞬間轉向聲音的來處,穿透竹簾的縫隙,再次精準地落在那位失手打翻茶盞的年輕商賈身上。
這一次,眼神裡清晰地映出了驚訝,甚至還有一絲被打斷演繮核心的薄怒?那怒意極淡,如同春冰乍裂的一絲細紋,卻因她眼底原本的清冷而顯得格外清晰。四目再次隔空交匯,周遭的一切人聲、燈火、甚至那未歇的樂音,都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推遠、模糊,退化成一片混沌的背景。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雙帶著薄怒與探詢的清冷眼眸,和雅座中羅普忠那張因失態而微微泛紅、寫滿了意外與歉然的臉。
時間彷彿被拉長,又或許只凝固了一瞬。
台上的柳映荷首先移開了目光。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她足尖輕點,順著樂曲的餘韻,一個流暢至極的旋身,水袖如流水般收攏,身姿重新融入那未盡的霓裳羽衣之舞中。然而,那舞姿似乎比先前更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緊繃,如同繃緊的琴弦,又似含苞待放的花蕾,在無形的壓力下微微顫抖。
羅普忠只覺臉上微熱,心頭那被絲線纏繞緊縮的感覺尚未散去,又添了幾分尷尬。他下意識地避開周圍幾道投來的、帶著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低聲對身邊的阿旺吩咐了一句:「去,把這裡收拾乾淨。」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阿旺連忙應聲,手腳麻利地收拾起碎片,擦拭水漬。羅普忠的目光卻再也無法像最初那般全然專注地投向舞台。台上的碧色身影依舊翩躚,每一個動作依舊精妙絕倫,但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望向他這邊的雅座。那驚鴻一瞥後的薄怒,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擾亂了他一貫的沉靜。
直到樂聲在一個悠長的尾音中裊裊散去,柳映荷的身影在雲霧繚繞的背景中飄然隱沒,大紅帷幕緩緩合攏,震耳欲聾的叫好聲、掌聲如同潮水般轟然爆發,瞬間淹沒了整個戲棚,羅普忠才恍然回神。掌心竟已微微沁出了汗。
「好!好一個柳映荷!好一曲霓裳羽衣!」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qGpMSqWPL
「此舞只應天上有啊!」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DDjr1bpfG
「值了!今晚真是值回票價了!」身邊的人們激動地議論著,紛紛起身,意猶未盡地準備離場。
羅普忠卻依舊坐在原位,沒有立刻起身。方才那雙含著薄怒的清冷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視網膜上。戲已散場,那碧色的身影早已隱入幕後,棚內的喧囂重新成為主調,他心頭的波瀾卻並未平息。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衝動,驅使著他想要做些什麼,打破這萍水相逢的尷尬,或者說,是彌補自己那不合時宜的失禮。
「阿旺。」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又比平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OEZYk7y1H
「少爺,您吩咐。」阿旺剛收拾完狼藉,立刻湊近。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DB4Dr8Hvk
羅普忠的目光投向那已閉合的、彷彿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大紅帷幕,沉吟片刻,道:「你即刻回商行庫房,取一匹上月剛從蘇杭運到、還未開封的月白色雲錦。要織紋最細密、光澤最柔和的上品。」他頓了頓,補充道,「用我們盛頭面首飾的那個紫檀木嵌螺鈿的錦匣裝好。」
阿旺眼睛一亮:「少爺,您是要……送給那位柳姑娘?」他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笑容。
羅普忠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牌——那是他隨身攜帶、用以記事或簽押小額貨單的私物——又從筆筒裡抽出一支細狼毫。他略一思忖,蘸了點尚未乾透的墨汁,在象牙牌那光滑的表面上,極其專注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三個字:
**舞盡天河星。**
字跡瘦勁清峻,帶著他一貫的風骨。
寫畢,他將象牙牌遞給阿旺,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把這個,連同錦匣,設法送到柳映荷姑娘手中。不必言明是誰所贈。」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緊閉的帷幕,彷彿能穿透厚重的布幔,看到後台那抹清冷的碧色。「只說……是一位方才台下失儀的看客,聊表歉意與傾慕。」
「是!少爺放心,包在小的身上!」阿旺雙手鄭重地接過那枚帶著墨跡微溫的象牙牌,小心地揣入懷中,臉上滿是辦成大事的興奮與鄭重,轉身便靈活地鑽入尚未散盡的人流,朝戲棚後台的方向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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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棚後台,又是另一番景象。雖然喧鬧依舊,卻充滿了緊張而熱烈的氣氛。汗味、脂粉香、髮油的氣味、還有各種戲服道具散發的陳舊氣息混雜在一起。卸妝的銅盆叮噹作響,催促換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柳映荷獨自坐在角落一面半舊的銅鏡前,正由一個伶俐的小丫頭幫著拆卸頭上繁複華麗的點翠頭面。她已褪去了那身標誌性的水綠紗衣,換上了一件半舊的月白素綢衫子,臉上的輕紗也已取下,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略顯蒼白的臉龐。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只是眉眼間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疏離,方才台上那攝人心魄的靈動光華似乎也隨著妝容一同卸下了。
「映荷姐,你方才跳得可真是……絕了!」小丫頭一邊小心翼翼地取下沉重的頭飾,一邊忍不住由衷讚歎,「台下那掌聲,差點把棚頂都掀了!我瞧見好幾位老爺,眼睛都看直了!」
柳映荷只是對著模糊的銅鏡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回應,眼神卻有些飄忽,似乎並未真正聽進去。她腦海中反覆閃現的,是那聲突兀的碎裂聲,以及竹簾後那張年輕、清俊、帶著明顯錯愕與歉意的臉。那眼神專注得近乎灼人,失態時又顯得有些無措……這與她平日見慣的那些或垂涎、或評頭品足、或故作風雅的目光,都截然不同。心底那絲因被打斷而生的薄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極其細微的異樣感覺。
「柳姑娘!柳姑娘在嗎?」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響起,是戲班管事的劉嬤嬤,扭著有些發福的身子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堆滿了誇張的笑容,「哎喲我的好姑娘,你可真是咱們彩雲班的活招牌!這不,剛下場,就有貴客送禮來了!」她身後跟著一個捧著一個精緻紫檀木匣子的年輕夥計,正是阿旺。
柳映荷轉過頭,目光落在阿旺身上,又移向他手中那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錦匣,清冷的眸子裡掠過一絲了然,隨即恢復了平靜無波。這樣的禮物,她並不陌生。
阿旺上前一步,對著柳映荷恭敬地行了一禮,口齒清晰地說道:「柳姑娘,小的是替我家主人前來。方才姑娘舞姿傾城,我家主人不慎失儀,驚擾了姑娘,心中甚感不安。特命小的奉上這點微薄之物,聊表歉意與傾慕之情。」他說著,雙手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奉上,又從懷中取出那枚象牙牌,輕輕放在匣蓋之上。「主人說,萬望姑娘笑納。」
劉嬤嬤早已迫不及待地伸手接過匣子,沉甸甸的手感讓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一迭聲地道:「哎喲喲,貴客真是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映荷啊,還不快謝謝貴客?」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余光貪婪地掃視著那華美的匣子。
柳映荷的目光卻首先落在了那枚小巧的象牙牌上。她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拈起。象牙溫潤的觸感貼著指尖。上面墨跡猶新,三個清峻的字體映入眼簾:
**舞盡天河星。**
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這五個字,並非尋常的溢美之詞。它沒有直白地讚美她的容貌身段,也沒有庸俗地誇獎舞技如何高超。它更像是一種遙遠的共鳴,一個對她方才舞中意境的精準捕捉與昇華。她舞的是霓裳羽衣,是月中仙子的清冷飄渺。而這五個字,卻將她足尖點地的蓮步,她飄飛的水袖,她回眸時眼波流轉的光華,都幻化成了銀河星子灑落的軌跡!這份讚美,含蓄到了極致,卻又精妙到了極致,直擊她內心深處那份對舞蹈藝術的虔誠與自傲。這絕非附庸風雅的商賈能輕易寫出的句子。
她緩緩抬起眼,看向阿旺,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你家主人……貴姓?方才……在何處雅座?」這是她今晚第一次主動詢問贈禮者的信息。
阿旺謹記羅普忠的吩咐,只恭敬地垂下眼,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姑娘話,主人只命小的送禮致歉,並未吩咐提及名姓。主人說,姑娘的舞,便是今晚最亮的星辰,無需知曉觀星者是誰。」這番話說得頗為得體,既婉拒了告知身份,又巧妙地將羅普忠的意思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出來,還再次暗合了「天河星」的比喻。
柳映荷聞言,微微一怔。不要她知道是誰?這倒真是少見。她垂眸,再次凝視著手中那枚小小的象牙牌,指尖在那清瘦的字跡上輕輕摩挲了片刻。心底那絲異樣的漣漪,似乎又悄然擴大了一圈。她沒有再追問,只是對阿旺微微頷首:「多謝你家主人厚禮,心意……映荷領受了。」語氣比方才溫和了些許。
「姑娘客氣了。小的告退。」阿旺任務完成,乾脆利落地行禮告辭,轉身消失在後台雜亂的人群中。
劉嬤嬤早已按捺不住,湊過來連聲催促:「映荷,快打開看看是什麼好東西?這匣子可沉著呢!定是極貴重的!」
柳映荷沒有理會劉嬤嬤的急切,她將那枚承載著五個字的象牙牌輕輕攏入袖中,才緩緩打開了那紫檀木匣的銅扣。
匣蓋開啟的瞬間,一抹柔和皎潔的光華流淌而出。
匣內,靜靜躺著一匹月白色的雲錦。那顏色純淨得如同凝結的月光,不帶一絲雜質。錦緞的質地細密非凡,觸手溫潤柔滑,彷彿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後台略顯昏黃的燈火映照下,錦緞表面流淌著一層極其含蓄內斂的、珍珠般柔和的瑩潤光澤。更為難得的是,那織造紋樣並非富麗堂皇的龍鳳牡丹,而是極其細膩精緻的纏枝蓮紋與流雲紋,線條婉轉流暢,充滿了清雅的文人意趣。整匹錦緞散發著一種高華靜謐的氣韻,與她卸妝後素淨的氣質竟異常契合。
「天老爺!是月白雲錦!還是蘇杭頂尖的上上品!」劉嬤嬤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伸手想去觸摸那如月光流轉的錦緞,「這……這得值多少銀子啊!嘖嘖,那位貴客真是大手筆!映荷啊,你這是要交大運了!」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柳映荷卻輕輕地合上了匣蓋,隔絕了劉嬤嬤貪婪的目光和那流瀉的月華。她臉上並無太多驚喜,反而籠上了一層更深的、難以解讀的思緒。這份禮物太過貴重,也……太過契合她的心意。那錦緞的顏色、質地、紋樣,無一不熨帖。還有那五個字……「舞盡天河星」。贈禮者,顯然不僅僅是富有,更有著極其精雅的品味和洞察人心的能力。他究竟是誰?為何要送如此重禮,卻又隱匿姓名?方才的失儀,是真無意,還是……某種引起注意的方式?
「嬤嬤,」柳映荷將紫檀錦匣抱在懷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彷彿壓在心頭,「這匹錦,煩請幫我仔細收好。尋常場合,用不上。」她的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清冷平淡,聽不出喜怒。
「啊?哦……好,好!」劉嬤嬤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只是眼神還忍不住往那匣子上瞟,「你放心,嬤嬤我親自收著,鎖得牢牢的!」她心裡盤算著這匹錦緞的價值,足夠戲班幾個月的嚼用了,臉上的笑容又熱切了幾分。
這時,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響起:「映荷。」班主陳長海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約莫四十多歲,面容清癯,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布袍,眼神銳利而精明,眉宇間帶著常年行走江湖的風霜和藥草浸潤的溫和,形成一種奇特的氣質。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青瓷藥瓶,目光掃過柳映荷懷中那華貴的錦匣時,微微頓了一下,卻並未多問,只是將藥瓶遞給她:「跳完這《霓裳羽衣》最耗心神,你臉色不太好。這是剛配好的寧神散,用溫水化服一錢,能安神定驚。」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長輩的關切。
「多謝班主。」柳映荷接過藥瓶,指尖觸到微涼的瓷壁,鼻間嗅到一絲熟悉的、苦澀中帶著清涼的藥草氣息。這氣息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些。彩雲班與其他戲班不同,班主陳長海不僅通曉戲曲,更精於歧黃之術,尤其擅長調配緩解伶人練功損傷和心神耗損的藥方。柳映荷自小體弱,能支撐下這般高難度的舞蹈,除了天賦和苦功,也離不開陳長海這獨特的藥香調理。
陳長海的目光又落回那紫檀錦匣,語氣平淡,卻意有所指:「人如彩雲,聚散無常。這世間的好物,有時來得太快太盛,未必是福。守住自己的心神,比什麼都重要。」他沒有追問禮物來源,但這番話,顯然已表明了他的態度。
柳映荷抱著錦匣的手指微微收緊,低聲道:「映荷明白。」
陳長海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去招呼其他事務。
柳映荷抱著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獨自靜立於後台這片喧囂與藥香混雜的角落。懷中的月白雲錦隔著堅實的木匣,依舊透著一股清冷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袖中那枚小小的象牙牌,邊緣硌著她的手臂,提醒著那五個墨跡未乾的字。
「舞盡天河星……」她在心底無聲地默念了一遍。方才台上那驚鴻一瞥中的薄怒早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漣漪。那贈禮者隱在暗處,如同戲棚外沉沉的夜色,卻投來一道如此精準而耀眼的光,將她最引以為傲的瞬間,用五個字定格成了天河星輝。
班主的話迴盪在耳邊:「人如彩雲,聚散無常……守住心神。」這份突如其來的、帶著神秘色彩的重禮與讚美,究竟是福是禍?是單純的傾慕補償,還是某種她尚不能理解的開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個在雅座中失手打翻茶盞、眼神專注而帶著歉意的年輕身影,連同這「舞盡天河星」的評語,已悄然在她平靜如深潭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無法忽視的石子。激起的波瀾,或許終將擴散開去,改變某些既定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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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珠江兩岸的燈火稀疏了許多,倒映在墨黑的水面上,被水流揉碎成跳動的金線。白日裡繁忙的碼頭此刻顯得空曠而靜謐,只餘下江水拍打石岸的單調聲響,更添幾分秋夜的寂寥。
羅普忠並未乘坐轎子,只提著一盞素紗燈籠,沿著江邊的石板路,獨自向著十三行商館區的方向緩步而行。阿旺提著另一盞燈籠,落後半步跟著,幾次想開口說說方才送禮的情形,看到少爺沉靜的側臉和似乎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神情,又識趣地把話咽了回去。
夜風帶著江水的濕氣和深秋的涼意拂面而來,吹散了戲棚裡沾染的脂粉和汗味,卻吹不散羅普忠心頭那點奇異的悸動。眼前揮之不去的,仍是那抹在燈火輝煌中旋轉的碧色身影,尤其是那雙眼睛——初時如深潭般清冷沉靜,在被打斷時瞬間凝結的薄怒,以及最後隔著竹簾遙遙投來的那一瞥……還有那五個字,此刻正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舞盡天河星」。
他寫下這五字時,心中湧動的並非尋常的風月之情,更像是一種對極致之美的震動與共鳴。那舞姿的精妙,那眼神的穿透力,讓他這個素來以沉穩克制著稱的商賈,竟也失態至此。贈以名貴雲錦,是對驚擾的歉意,也是對那份震撼心靈的藝術的致敬。只是……當阿旺回報說柳映荷特意問了他是誰時,他心頭那根弦,還是被不經意地撥動了一下。
「少爺,」阿旺終究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打破了沉默,「那柳姑娘……接過東西時,看到您寫的字,愣了好一會兒呢!還特意問小的您貴姓,在何處雅座。」他語氣裡帶著點邀功和好奇,「小的按您的吩咐,沒敢多嘴。不過……柳姑娘好像……也沒生氣?還說了句『心意領受了』。」
「嗯。」羅普忠只是淡淡應了一聲,腳步未停。目光投向江面,那些被揉碎的燈火倒影,在墨玉般的江水中浮沉明滅,如同散落的天河星子。舞盡天河星……她是否懂得這五字背後那份純粹的欣賞?又或者,在見慣了追捧與饋贈的她眼中,這也不過是另一個富商別出心裁的附庸風雅之舉?
他自嘲般地微微搖了搖頭。萍水相逢,一曲驚鴻,何必思慮過甚?明日,還有堆積如山的賬目、等待議價的洋商、繁複的關稅文牒……那才是他羅普忠應在的世界。這月白雲錦,那五字箋言,便如同投入這珠江的一顆石子,縱然激起片刻漣漪,終將歸於江水,不留痕跡。
想到此處,他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似乎要將心頭那點不該有的綺思一同驅散。腳步不覺加快了些。
然而,就在他轉過一個江灣,目光掠過一片隨江水起伏的、繫在岸邊小碼頭上的漁家烏篷船時,動作卻驀地一頓!
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船艙口,半舊的藍布簾子被一隻纖細的手從裡面掀起一角。艙內昏黃的燈光瀉出,恰好勾勒出一個側身而坐的女子身影。雖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側影,且衣著樸素(似乎正是那件月白素綢衫子),但羅普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那清冷的輪廓,那微微低垂的頸項線條,還有那周身散發出的、與周遭漁家氣息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是柳映荷!
她怎麼會在這裡?在這樣一艘簡陋的漁船之上?
羅普忠的心跳在瞬間漏了一拍。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提著燈籠的手微微收緊。昏黃的燈光隨著他的動作晃動了一下,光暈掃過那艘烏篷船。
就在燈光晃過的剎那,船艙裡那個側影似乎有所覺察,微微轉過臉來。隔著十幾步的江面距離和昏暗的光線,羅普忠無法看清她的面容,卻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沉靜的目光穿透了夜幕與水汽,遙遙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沒有驚訝,沒有羞怯,也沒有方才台上的薄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彷彿早已預知他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又彷彿只是在看江上任何一盞移動的燈火。
四目隔著沉沉的夜色與幽幽的江水,再次交匯。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再次凝固。江風吹過,帶來遠處模糊的更梆聲和烏篷船輕微的搖晃聲。羅普忠提燈而立,身影在江岸上拉得長長。船艙中的女子靜坐如塑,只有那掀著布簾的手,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白皙。
這無聲的對視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船艙內似乎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聽不真切。那隻掀著布簾的手輕輕放下。藍布簾子垂落,隔絕了艙內的燈光,也將那清冷的側影徹底隱沒於黑暗之中。小小的烏篷船隨著江波輕晃,重新融入岸邊那一片朦朧的船影裡,再也分辨不出。
彷彿剛才那驚鴻一瞥,只是夜風與燈影交織出的一場幻覺。
羅普忠卻在原地站了許久。江風帶著深秋的寒意鑽入衣領,他渾然未覺。心頭那本以為已平息的漣漪,被這突如其來的、隔江的遙望,驟然攪動得更加洶湧。她為何在此?那沉靜的一瞥,又蘊含著怎樣未盡的言語?
「少爺?」阿旺見他停下良久,望著江邊一片黑黢黢的船影發呆,忍不住小聲提醒,「夜裡風涼,咱們……該回去了吧?」
羅普忠這才緩緩收回目光,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船影,眼神深邃難明。他沒有回答阿旺的話,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語,又像是對這迷離夜色的叩問:
「彩雲易散……琉璃脆麼?」
他轉過身,提著燈籠,繼續沿著江岸前行。素紗燈籠散發的光暈,在腳下青石板路上投下一個朦朧而孤獨的光圈,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曳,漸漸遠離了那片隱藏著秘密的江灣,融入十三行商館區邊緣稀疏卻依舊輝煌的燈火之中。身後,珠江無聲流淌,倒映著滿天星斗與人間燈火,將方才那短暫交匯的目光,連同那匹月白雲錦與「舞盡天河星」的箋言,一併捲入了它深不可測的、亙古流淌的波心。而某種無形的絲線,已然在這十三行的暮色與西關的燈影中悄然纏繞,牽引出一個始於霓裳、隱現藥香的未知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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