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元年(西元1821年),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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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的暑氣終於在幾場纏綿的秋雨後徹底收斂,空氣中浮動著清冽的、混合著成熟稻穀、草木馨香與海洋獨特鹹腥的氣息。這氣息浸潤著整個香港島,從鬱鬱蔥蔥的香藥梯田,到山腳下那片巍然聳立、灰白色磚石在秋陽下閃著沉穩光澤的「忠荷商行」貨棧群,再延伸至嶄新碼頭邊輕輕搖曳的無數船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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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曾經的荒僻之地,歷經十數載風雨澆灌,已在羅普忠與柳映荷手中,煥發出驚人的生命力與繁榮的雛形。今日,更是迎來了它生命中最為盛大的一刻——「忠荷商行」正式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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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千帆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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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合,維多利亞港(時人稱之為「尖沙咀洋面」或「香港大澳」)便迫不及待地披上了節日的盛裝。忠荷商行臨海的宏偉主樓,上下三層,飛簷斗拱,此刻燈火通明,數百盞繪著「忠荷」徽記與祥雲紋樣的大紅紗燈沿著簷廊、窗櫺次第點亮,橘紅色的暖光將青灰色的磚石牆體映照得金碧輝煌,遠遠望去,如同瓊樓玉宇降臨海濱。燈光倒映在墨藍色的海面上,被微波揉碎,化作一片流動的、璀璨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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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桅杆如林。懸掛著「忠荷」錦旗的福船、廣船穩穩停泊,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來自呂宋、爪哇、暹羅甚至更遠之地的異域商船,它們奇特的帆索和船體造型,在燈火與月光下勾勒出神秘的剪影。無數的小艇如同勤勉的工蜂,穿梭於大船之間,卸載著慶典所需的物資與遠道而來的賓客。空氣中交織著各種語言、吆喝聲、槳櫓擊水聲,混合著海風送來的、忠荷商行後方大片香藥田散發的馥郁氣息,以及碼頭上新鮮海魚的腥鹹,形成一種獨特的、充滿生機與財富味道的港灣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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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前寬闊的廣場上,早已鋪上了大紅的氈毯。兩尊威武的石獅子披紅掛彩,蹲守在大門兩側。賓客如雲,絡繹不絕。廣州十三行的同業巨賈們,身著綾羅綢緞,或乘轎,或由健僕攙扶下船,彼此拱手寒暄,笑語喧阗。相熟的閩商林海崖老爺子,鬚髮皆白卻精神矍鑠,由兒子攙扶著,一下船便聲若洪鐘地大笑:「羅老弟!柳妹子!好氣派!這香港寶地,真被你們盤活了!」疍民的村老們則穿著過年才捨得拿出來的最體面的細麻布衣裳,帶著自家曬的魚乾、新編的竹器作為賀禮,黝黑的臉上洋溢著真摯的喜悅與自豪。連駐紮大鵬灣的水師關提督,也派了親信副將前來,送上「海疆柱石」的鎏金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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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與柳映荷並肩立於主樓高闊的門廊之下,迎接四方賓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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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已年逾不惑,兩鬢染上了明顯的霜色,深刻的法令紋自鼻翼延伸至嘴角,刻畫著商海沉浮與開拓荒島的風霜。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眸卻比年輕時更加沉靜銳利,如同歷經淬煉的寒潭,內斂著不可撼動的力量。他今日穿著一身莊重的玄青色雲紋緞面長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繡著暗金色夔龍紋的馬褂,腰束玉帶,整個人挺拔如松,氣度沉穩如山嶽。面對潮湧而來的恭賀與讚譽,他臉上帶著得體而略顯矜持的笑意,抱拳回禮,動作沉穩有力,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同喜同喜!忠荷商行立足香港,仰賴諸位同道鼎力扶持,普忠銘感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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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他身側的柳映荷,則如同靜水深流旁一株歷經歲月洗禮卻愈發清雅溫潤的蘭。歲月似乎格外眷顧她,只在眼角留下幾道極淺的細紋,反而為那雙依舊明亮的眸子增添了幾分洞察世情的深邃與寧靜。她身著一襲華貴典雅的絳紫色織金纏枝蓮紋廣袖禮服,衣料在燈光下流轉著低調而內蘊的光澤。高高綰起的髮髻正中,那支舉世無雙的翡翠並蒂蓮明月簪,穩穩簪戴。簪身溫潤的翠色襯托著頂端那枚鴿卵大小的明月珠,在四周璀璨燈火與天邊初升明月的輝映下,正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皎潔又深邃內斂的聖潔光華。這光華並不刺目,卻奇異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仿佛成為整個喧囂喜慶場景中最寧靜、最奪目的核心。她微笑著,向每一位來賓頷首致意,姿態優雅從容,聲音清泠溫婉:「勞駕諸位遠來,映荷不勝感激。島上簡陋,還望海涵。」她的目光掃過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掠過燈火輝煌的樓宇,投向遠處泊滿船帆、月光粼粼的海港,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慨與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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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穗寧,已出落成十歲的少女,穿著一身喜慶的鵝黃色織錦襖裙,髮髻上簪著小巧的珍珠花簪,像隻靈動的蝴蝶,乖巧地跟在父母身側。她努力學著母親的樣子,向賓客行禮問好,一雙承襲了父母優點的烏亮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盛大場面,小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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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司儀洪亮的聲音穿透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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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樂齊鳴!震天的鞭炮聲噼啪炸響,濃郁的硝煙味瞬間瀰漫開來,紅色的碎紙屑如同花雨般紛紛揚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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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與柳映荷相視一眼,默契地同時伸出手,握住了從高聳門楣上垂下的鮮紅綢帶。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在震耳欲聾的鼓樂與歡呼聲中,夫妻二人齊心協力,用力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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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蓋在巨大牌匾上的紅綢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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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荷商行」!
四個鎏金大字,筆力遒勁沉雄,如斧鑿刀刻,在無數燈火的照耀下,迸射出萬道金光!那光芒,帶著開天闢地的氣魄,帶著歷經劫難後的沉澱,更帶著面向海洋、面向未來的無限雄心,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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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業大吉!」「財源廣進!」「忠義傳家!」祝福的聲浪如同海嘯般席捲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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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霓裳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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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業大典的熱潮漸漸平息,賓客們被引入寬闊宏偉的商行主廳。廳內早已布置妥當,數十張鋪著大紅桌圍的圓桌有序排開,珍饈佳餚、美酒醇醪香氣四溢。然而,最引人矚目的,是廳堂正前方搭建起的一座古色古香、裝飾著彩綢與燈籠的水上戲台。戲台背景是一幅巨大的手繪「海上絲路」圖卷,描繪著廣州港的繁盛、南洋島嶼的風情、大食商船的奇異以及海上升明月的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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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落座,觥籌交錯,寒暄笑語不絕於耳。幾位廣州來的老行商,正低聲議論著近期的商情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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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朝廷新頒了《嚴禁鴉片入口章程》,抓得緊了!那些紅毛鬼的躉船,可算消停了些!」一位鬚髮花白的瓷器商陳老闆壓低聲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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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關提督雷厲風行,還有……」旁邊經營絲綢的吳老闆接口,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主桌方向,帶著欽佩,「羅東主當年的膽識和那場大火啊!鬼呷角那一把火,燒得好!燒出了我粵商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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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另一位專營茶葉的商人感慨,「如今有了這忠荷商行做根基,進呂宋棉,出廣繡香藥,連南洋的香料都能直抵此地分銷,咱們的腰桿子,總算硬了幾分,不必事事看洋行臉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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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主桌之上,羅普忠正親自為遠道而來的林海崖老爺子斟酒。林老豪爽地一飲而盡,拍著羅普忠的肩膀,聲音洪亮:「老弟!當年你說要在這荒島種香草、建貨棧,多少人笑你痴?老哥哥我信你!今日如何?這氣象!這格局!放眼南洋,也是頭一份!」他指著窗外泊滿船帆的港灣,「這才是我們華商該有的碼頭!氣派!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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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舉杯回敬,沉穩一笑:「若無林老哥當年雪中送炭的呂宋棉,無諸位同業風雨同舟,忠荷焉有今日?此杯,敬同舟共濟!」他目光掃過在座諸位,誠摯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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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籌交錯間,廳內燈光忽然轉暗,唯獨水上戲台被無數盞琉璃燈照得如同白晝。一陣悠揚空靈、帶著嶺南水鄉韻味的絲竹樂聲,如同潺潺溪流,自幕後流淌而出,瞬間撫平了廳內的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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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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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賓客的呼吸彷彿在這一刻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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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上,煙霧繚繞,營造出海上雲霞蒸騰的意境。一群身著改良廣袖紗衣的舞者翩然登場。她們的舞衣以月白、水藍、霞色為主,輕盈飄逸,袖口與裙裾處,巧奪天工地繡著細密的、象徵著海浪與雲紋的銀線。隨著舞姿流轉,銀線在燈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當真如同將一片流動的海浪披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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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柳映荷親自編排、為忠荷商行開業獻禮的新編粵劇《雙星渡》!它取材於羅普忠與柳映荷真實的傳奇過往——布商與舞姬在亂世風雲中的相知相守、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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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漸入佳境,時而如驚濤拍岸,時而如月下私語。扮演青年布商「羅忠」的當紅文武生踏著沉穩有力的鼓點登場,一段「梆子中板」唱腔,吐字鏗鏘,將商海浮沉、家族逼迫下的隱忍與不屈演繹得淋漓盡致:
「算珠聲裡藏風暴,錦緞光中隱寒濤!
祖業如山壓脊樑,難壓心頭火一瓢!
西關驚鴻影,照我半生牢。
寧碎玉,不折腰,商道崎嶇自開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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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腔未落,樂音陡然一轉,變得婉轉柔媚,如春風拂柳。扮演舞姬「柳荷」的花旦,踏著細碎輕盈的台步,如同凌波仙子般飄然而至。水袖輕揚,身段裊娜,回眸間眼波流轉,顧盼生輝。一段「南音」清唱,如泣如訴,道盡身世飄零與慧眼識珠:
「霓裳舞罷鉛華冷,孤燈照影嘆飄萍。
火眼識得金鑲玉,寒夜幸遇掌燈人。
荊釵布裙何足道?心藏錦繡志凌雲!
針線織就脫籍路,香草焚盡濁世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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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唱詞,這扮相,這身段!尤其是「柳荷」出場時那驚鴻一瞥的水袖輕揚、眼波流轉,瞬間擊中了在場所有曾聽聞過當年西關舊事之人的心弦!主桌之上,林海崖老爺子激動得鬍鬚直顫,連聲低呼:「像!太像了!神韻十足!」 當年見證過柳映荷風采的幾位廣州老行商,更是看得怔住,手中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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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層層推進:商船遇劫、火場相扶、編舞籌款、鴉片案中的生死相托……一幕幕驚心動魄又情深義重的場景,通過精妙的舞蹈編排、動人心魄的唱腔和簡練而意境深遠的布景,生動地再現於舞台之上。當演至「鬼呷角火焚鴉片躉船」一幕時,舞台後方驟然騰起赤紅的燈光與滾滾煙霧(以特製草藥煙霧模擬),伴隨著激烈的武場鑼鼓,「羅忠」率領扮演疍家健兒的武生們,手持象徵火炬的紅色綢帶,以剛勁迅猛的武舞動作,展現出搏擊風浪、縱火焚船的驚心動魄!烈焰「焚」天的紅光映照著舞者們堅毅的臉龐,場面壯烈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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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鴉雀無聲,所有賓客都沉浸在這視聽的盛宴與情感的洪流中。無論是知悉內情的廣粵商賈,還是初來乍到的南洋客商,無不被這融合了個人情愛、家國大義與商海傳奇的劇目深深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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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靜靜地坐在主位,凝視著舞台。台上「柳荷」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著她塵封的記憶。火場廢墟上緊握的手,疫病陰影中相護的夜,伶仃洋上並肩看過的月……無數畫面紛至沓來。當看到「柳荷」在「公雞代拜堂」一幕中,將染墨的紙團珍重收起時,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髮髻間那流轉著溫潤光華的明月珠。明珠微涼的觸感,與心頭的暖流交織。她微微側過頭,看向身邊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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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的目光也從舞台上收回,正落在她的臉上。戲台上演繹的是他們的過往,而眼前人,才是他真實的現在與未來。四目相對,無需言語,千般滋味,盡在不言中。他放在膝上的手,輕輕覆蓋住了她置於桌下的手。他的手心溫熱而乾燥,帶著常年握算盤留下的薄繭,穩穩地包裹住她微涼的手指。柳映荷指尖微顫,一股暖流從交握處直湧心田,嘴角不自覺地彎起溫柔的弧度。戲台上演繹的驚心動魄,此刻都化作了掌心相貼的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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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阿娘,」坐在兩人中間的小穗寧,看得入了迷,小臉興奮得通紅,扯了扯父母的衣袖,小聲問:「那個漂亮的姨姨,跳得像不像阿娘當年?」 她指的是台上扮演柳荷的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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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與柳映荷聞言,相視莞爾。羅普忠揉了揉女兒的發頂,低聲道:「形似七分,神韻嘛……」他故意頓了頓,看向妻子,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不及你阿娘當年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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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輕嗔地瞥了他一眼,臉頰微熱,眼中卻是掩不住的甜蜜與追憶。戲台上的光影流轉,映照著一家三口依偎的身影,溫馨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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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穗寧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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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星渡》在滿堂雷動的掌聲與喝彩聲中圓滿落幕。賓客們的情緒被推至高潮,紛紛向主桌的羅普忠夫婦舉杯致意,盛讚此劇不僅是視聽盛宴,更是粵商精神與嶺南風骨的絕佳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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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宴席正酣,氣氛愈發熱烈融洽。羅普忠與柳映荷周旋於各桌賓客之間,接受著一輪又一輪的祝賀與攀談。正當羅普忠與幾位閩商暢談未來南洋航線的合作時,一個小小的、穿著鵝黃錦緞的身影,像隻靈巧的雀兒,穿過談笑的人群,來到了父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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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穗寧。她懷裡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比她的小臂還要寬些、裝訂整齊的藍皮賬冊,封面上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著「辛巳年八月 忠荷商行各埠貨品入倉總錄」。小臉因為奔跑和興奮顯得紅撲撲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仰著頭,聲音清脆又帶著一絲努力維持的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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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阿娘!呂宋新到的三船棉花,還有爪哇來的丁香、豆蔻那些香藥香料,全都點驗清楚,入庫登冊了!阿旺叔讓我送來給爹爹過目!」她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將那本厚厚的賬冊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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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的宴席似乎在這清脆的童音響起時,有了片刻微妙的凝滯。鄰近幾桌賓客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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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停下了與閩商的交談,轉過身。他沒有立刻去接賬冊,而是微微彎下腰,目光落在女兒捧著賬冊的小手上。那雙手還帶著孩童的圓潤,指甲修剪得整齊乾淨。他再抬眼,看向女兒那張認真的小臉,那雙像極了妻子、充滿了靈氣與期待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些許酸澀,悄然湧上心頭。這個在時疫陰影下掙扎降生、在香藥田埂上蹣跚學步、在祭海鼓聲中懵懂見證過驚天烈焰的小女兒,竟已能捧起這象徵著家業根本的賬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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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也走了過來,靜靜地站在丈夫身側。她看著女兒,眼中是溫柔的鼓勵和深藏的驕傲。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拂去女兒額角因奔跑而沁出的一點細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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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終於伸出手,接過了那本沉甸甸的賬冊。他沒有翻開,只是用指腹摩挲著封面那工整的「忠荷」二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重。他抬起眼,目光掃過周圍帶著善意笑容與好奇目光的賓客,最後深深地、鄭重地落在女兒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附近每個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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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穗寧做得很好。」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與肯定,「呂宋棉,爪哇香,這是我忠荷商行立足之本,更是連通四海之橋梁。你能識得它們的分量,爹爹和阿娘……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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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得到了父親的肯定,穗寧的小臉瞬間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像得到了最珍貴的獎賞。她看了看父親手中的賬冊,又抬頭看了看父母,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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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像一幅溫馨雋永的工筆畫,烙印在許多賓客心中。林海崖老爺子捋著鬍鬚,對身邊的兒子感嘆:「羅老弟後繼有人啊!這丫頭,眼神靈動,行事有章法,小小年紀就知道幫襯家業,將來必成大器!」幾位疍民村老更是看得眼眶濕潤,低聲用土話交流著:「小姐像東主娘子,心細,是管家的料!」「咱們島上的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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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寧完成了任務,像隻快樂的小鳥,又跑開去找相熟的女學夥伴玩耍了。羅普忠將賬冊遞給身後的貼身管事阿福,低聲囑咐了幾句。他轉回身,再次舉杯,對周圍的賓客朗聲道:「稚女無狀,擾了諸位雅興,還請見諒。小兒輩漸長,能略盡綿力,亦是家業傳承之喜。來,普忠再敬諸位一杯,願我華商子弟,皆能承祖輩勤勉,開拓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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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得好!」「敬傳承!」賓客們紛紛舉杯響應,觥籌交錯,氣氛更加熱烈。穗寧捧賬冊的身影,已然成為這歡慶之夜一個充滿希望的美好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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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 月滿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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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宴席的喧囂如同退潮般慢慢平息。賓客們帶著滿足的微醺與對忠荷商行的深刻印象,在夥計們的引導下,或登上返航的小艇,或入住商行為貴賓準備的臨海精舍。海港上依舊燈火點點,倒映在墨玉般的海面上,與漫天星斗交相輝映,但人聲已漸漸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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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與柳映荷婉拒了管事們的跟隨,兩人默契地沿著主樓後方一道寬闊的木質旋梯,緩步登上了商行最高的瞭望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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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三面開敞,海風毫無阻隔地穿堂而過,帶著深秋特有的清冽與大海的氣息,瞬間吹散了宴席間沾染的酒氣與喧囂。柳映荷髮髻間的明月珠,在清朗的月光與遠處稀疏的燈火映照下,流轉著一層更為純粹、更為深邃的皎潔光華,如同吸納了天地精華的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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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欄遠眺,壯闊的維港夜景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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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忠荷商行龐大的貨棧群沉浸在柔和的陰影裡,只有巡夜夥計提著的燈籠,如同螢火般在巨大的倉房間隙中緩緩移動。更遠處,新建的紡紗工坊、香藥加工場、女學堂舍,都靜靜地伏臥在月色籠罩的山腳下,輪廓依稀可辨。白日裡人聲鼎沸的碼頭,此刻泊滿了歸帆。數不清的船隻,高高低低的桅杆在月光下交錯林立,如同沉睡的森林。船上的燈火大多已熄滅,只有少數值夜的水手艙口透出昏黃的光暈,點綴著這片墨色的船之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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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越過這片寧靜的船桅森林,投向更為遼闊的海面。對岸九龍半島(此時尚屬新安縣轄地)的山巒起伏,在皎潔的月光下勾勒出深沉而連綿的剪影,如同巨龍盤踞。半島沿岸,漁村點點燈火閃爍,如同撒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更遠處,便是浩瀚無垠、與墨色天穹相接的南中國海。一輪渾圓飽滿、銀盤似的明月,正高懸於海天交界之處,將萬頃清輝無私地傾瀉而下。月光鋪灑在平靜的海面上,形成一條碎銀閃爍、不斷跳躍湧動的寬闊光帶,從天際一直延伸到腳下的港灣,仿佛一條流淌著星輝的銀河之路。海風拂過,光帶便碎成無數躍動的金鱗,閃爍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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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美……」柳映荷不由自主地輕嘆出聲,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飄渺。她微微仰起臉,閉上眼,感受著清涼濕潤的海風拂過面頰,帶來遠方海洋深處的氣息。髮絲輕揚,鬢邊的明月珠光華流轉,與天邊的明月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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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側半步之後的位置。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目光越過眼前這片由他們親手締造的、初具規模的繁榮港灣,投向那條月光鋪就的、延伸向未知遠方的海路。他的眼神深邃而悠遠,裡面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有創業維艱的崢嶸過往,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立足新土的豪情,更有對未來深不可測航程的沉靜審視。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輕輕按在了堅實的木質欄杆上。那欄杆光滑微涼,帶著海風吹拂後的濕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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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柳映荷忽然輕輕地、低低地哼唱起來。那調子婉轉悠長,帶著嶺南特有的纏綿韻味,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正是當年西關戲棚初遇時,她所跳的那曲《霓裳羽衣舞》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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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泠的歌聲,混雜在海風的低吟與遠處細微的潮汐聲中,如同一縷柔韌的絲線,瞬間纏繞上羅普忠的心頭。無數塵封的畫面被這熟悉的旋律喚醒,洶湧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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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關戲棚下,茶盞墜地的脆響,台上驚鴻一瞥的水綠身影,眼波流轉間攝人心魄的清光……
商行庫房裡,她指尖撫過霞色杭綢時那句輕嘆:「若裁作水袖,騰躍時必如流火。」點亮了他灰暗商道中的第一抹驚艷色彩……
火劫廢墟上,濃煙滾滾,她緊握他的手,說出那句疍家諺語「火燒旺地」時的堅定眼神……
疫病陰影中,她蒼白著臉臥於病榻,撫著小腹說「這孩子像你,沉靜能忍」時的溫柔與脆弱……
鬼呷角之夜,沖天烈焰映紅半邊天,岸邊礁石上她奮力擊鼓的纖細身影和震盪心魄的鼓聲……
還有方才宴席上,女兒穗寧捧著賬冊跑來時,那雙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明亮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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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風雨兼程,二十年滄海桑田。所有的驚濤駭浪,所有的生死考驗,所有的艱難抉擇,所有的默默耕耘,在這一刻,都沉澱為腳下這片堅實的土地,眼前這片泊滿歸帆的港灣,和那條在月光下閃耀著無限可能的遠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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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哼完了最後一個悠長的尾音,歌聲裊裊消散在風中。她轉過身,面向丈夫,月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的臉上,映照著她沉靜而溫柔的笑容,髮髻上的明珠流轉著溫潤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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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也緩緩轉過身,深邃的目光如同濃墨,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眼前這個與他攜手走過半生風雨的女子。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兩句低沉而蘊含了萬千感慨的吟哦,從他心底緩緩流淌而出,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墜地,融入這海天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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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載商潮珠有淚……」
他頓了頓,目光從妻子髮髻間的明月珠,緩緩移向天邊那輪照耀了他們初見、也照耀著此刻團圓的嶺南皓月,再環顧腳下這片燈火與月光交織、象徵著新生與希望的港灣江山,將那沉澱了二十載光陰的最終喟嘆,輕輕吟出:
「一輪嶺南月長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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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淚」,是明珠蒙塵時的艱辛,是火劫焚心的痛楚,是疫病奪命的恐懼,是商海傾軋的隱忍,更是無數次抉擇與付出時,無聲淌下的血汗與熱淚。
「月長圓」,是歷劫歸來的團圓,是初心不改的相守,是荒島變通衢的成就,是女兒承歡膝下的滿足,更是腳下這片以他們心血澆灌而成的、如同明月般照亮家族與無數依附者新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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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映荷靜靜地聽著,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水霧。她沒有說話,只是向前一步,輕輕地、無比自然地將頭靠在了丈夫寬厚而溫暖的肩膀上。羅普忠伸出有力的臂膀,將她纖細卻蘊含著無窮韌勁的身軀,緊緊地、穩穩地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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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將他們的輪廓鍍上一層溫柔的銀邊。腳下,維多利亞港的萬千燈火與粼粼波光,如同臣服的星河,溫柔地簇擁著這座嶄新的燈塔。海風依舊在輕吟,帶著遠方潮汐永恆的節奏,仿佛在低聲訴說著無盡的未來。這條始於西關驚鴻一瞥、行經虎門怒濤、瘟疫抉擇、商海沉浮、獅洋烈焰,在無數歸帆的見證下鋪展至腳下這片波光「江山」的路,正承載著明珠不滅的清輝與歲月沉澱的安寧,堅定地駛向星月指引的、更為遼闊深遠的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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