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一年,五月初五,端陽。
廣州城內,暑氣蒸騰,空氣裡浮蕩著艾草與菖蒲特有的辛烈氣息。家家戶戶門楣懸掛著驅邪的蒲劍,孩童手腕繫著五色絲縷。然而這份節慶的喧囂,卻絲毫未能驅散籠罩在彩雲班小院上空的陰霾。
自那日徐紹率人砸場、羅普忠忍痛獻出《永樂大典》殘卷換得喘息之機後,彩雲班雖未被明令禁演,卻如同被無形的枷鎖桎梏。往日絡繹不絕的堂會邀約驟然斷絕,西關大戲棚的檔期也被各種藉口推搪。班中姐妹們只能靠著偶爾接些零散繡活,或為些小商舖的開張湊幾支應景的鑼鼓,勉強維持生計。那份由雙面異色繡帶來的短暫生機,早已被殘酷的現實碾碎。
柳映荷獨坐於自己簡陋的廂房內,窗扉緊閉,隔絕了外頭隱約傳來的龍舟鑼鼓聲。她手中摩挲著那支式樣古舊的荊木髮簪——母親唯一的遺物,也是她清貧與守孝的標誌。銅鏡中映出一張清減得近乎透明的臉龐,眼下的青影更深了。徐紹那日離去時陰鷙的眼神和那句「好自為之」,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斬落。她不怕死,卻怕連累整個彩雲班再遭滅頂之災,更怕……牽連那個已為她付出慘重代價的人。
「映荷姐!」玉芳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手裡捏著一張燙金描紅的帖子,臉色煞白,「班主讓您快看看這個!粵海關衙門……又送來的!」
柳映荷心頭猛地一沉,接過帖子。觸手是上好的灑金箋,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氣。展開,一行行雲流水的行楷躍入眼簾:
**恭請彩雲班柳映荷大家,端陽吉日,移玉趾於珠江「流芳閣」花艇。今有京中貴客蒞臨,慕大家霓裳妙舞久矣。特備薄酌,邀君共賞龍舟競渡之盛,一展仙姿,以助雅興。屆時粵海關徐大人親候,萬勿推辭,以全賓主之誼。**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UgUjNFCea
落款赫然蓋著粵海關衙門的朱紅鈐印!這已非私邀,而是挾官威以令!
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上脊背,柳映荷捏著帖子的指尖瞬間冰涼。流芳閣花艇!那是珠江上最為奢靡的銷金窟、風月場!徐紹將宴席設在那種地方,其用心之險惡,昭然若揭!所謂觀賞龍舟,不過是將她置於眾目睽睽卻又孤立無援的水上牢籠!這帖子,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映荷,」班主陳長海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面色凝重如鐵,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青瓷藥瓶,「徐紹此獠,賊心不死。此去……凶多吉少。」他將藥瓶遞給柳映荷,「這是老夫連夜配的『玉樞散』,藥性極烈,危急時含於舌下,可致人片刻暈眩神迷。你……帶在身上,或許……可作最後防身之用。」老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無盡的擔憂與無力。他深知,這點微末伎倆,在權勢滔天的徐紹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
柳映荷接過那冰涼的藥瓶,緊緊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她抬起頭,望向陳長海和滿臉驚恐的玉芳,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寒光:「班主放心,映荷……自有分寸。絕不會……連累彩雲班。」 她特意強調了「自有分寸」四字,那平靜的語氣下,蘊藏著玉石俱焚的凜冽。若清白終不可保,她寧可……以死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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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正午,驕陽似火。珠江兩岸,人聲鼎沸,萬頭攢動。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號子聲、歡呼喝彩聲如同滾滾熱浪,席捲著整條河道。數十條裝飾華麗、龍頭高昂的龍舟,如同離弦之箭,在渾濁翻騰的江面上劈波斬浪,你追我趕,槳影翻飛,水花四濺!岸邊彩旗招展,觀者如堵,聲浪幾乎要掀翻天空。
在這片狂熱的喧囂中心,一艘巨大的三層樓船靜靜停泊在江心視野最佳處。船身漆朱描金,飛簷斗拱,雕樑畫棟,極盡奢華。船頭懸掛著「流芳閣」三個金漆大字的匾額,在烈日下熠熠生輝。這便是廣州城無人不知的銷金窟——流芳閣花艇。此刻,艇上絲竹管弦之聲悠揚飄蕩,與江面的震天鑼鼓格格不入。
頂層最為寬敞華麗的宴廳內,窗扉大開,正對著江心最激烈的龍舟競渡賽段。徐紹一身簇新的寶藍色雲錦長袍,斜倚在鋪著冰絲軟墊的主位上,手中把玩著一對晶瑩剔透的玉核桃,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陰笑。幾位同樣衣著華貴、面帶諂媚的商賈和一個面生的、氣度倨傲的「京中貴客」陪坐兩旁。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時令佳果,觥籌交錯。
「徐大人果然好手段!」一個商賈諂笑著舉杯,「今日端陽盛會,龍舟爭霸,又有佳人霓裳助興,實乃人生快事!那柳映荷號稱『彩雲仙子』,今日能一睹仙姿,全賴大人成全啊!」
徐紹得意地抿了口酒,目光掃過下首空著的、鋪著錦緞的席位,眼中淫邪之光一閃而過:「好說好說。一個樂籍女子,裝什麼貞潔烈女?今日在這流芳閣上,眾目睽睽,看她還能往哪裡逃?本公子定要她……乖乖就範!」他刻意提高了聲音,引得眾人一陣心照不宣的曖昧低笑。
此時,宴廳側門珠簾輕響。柳映荷在一個面無表情的龜公引領下,緩緩步入。
剎那間,喧鬧的宴廳靜了一瞬。
她依舊是一身素白。並非舞衣,而是一襲尋常的月白細棉布衫裙,洗得有些發舊,卻漿燙得挺括整潔。一頭烏髮僅用那支暗沉的荊木髮簪鬆鬆綰起,未施脂粉。面上覆著一層同色的輕紗,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寒潭的眼眸。這份刻意的、近乎挑釁的素淨與低調,與滿室綺羅金玉、觥籌交錯的奢靡之氣格格不入,卻如同一株誤入污濁的雪蓮,瞬間奪走了所有的光華,散發著一種不容褻瀆的清冷與孤絕。
徐紹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猛地將手中玉核桃拍在桌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柳映荷!本公子邀你來獻舞助興,你穿這一身喪服,還蒙著臉,是給誰觸霉頭?!」 他的聲音充滿了惱怒和被冒犯的戾氣。
柳映荷在廳中站定,隔著面紗,目光平靜地直視徐紹,聲音清泠,穿透絲竹之聲:「徐大人明鑒。映荷重孝在身,父喪未滿,按禮不可著綵衣,不可妝飾容顏,更不可歌舞娛賓。今日蒙大人相召,不敢不來。然禮制所限,實難從命獻舞。只能於此遙祝大人與諸位貴客,端陽安康。」她微微屈身,姿態不卑不亢,卻將「禮制」二字咬得清晰無比。
「放肆!」徐紹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指著柳映荷厲聲喝道,「少拿你那套狗屁禮法來搪塞本公子!什麼守孝?不過是故作清高的幌子!今日在這流芳閣,本公子的話就是禮法!來人!給我把她的面紗扯下來!把這身喪服扒了!換上本公子備好的舞衣!我倒要看看,你這仙子脫了這層皮,還裝什麼清高!」
兩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壯碩龜公應聲而出,獰笑著朝柳映荷逼近!
「誰敢!」柳映荷厲聲喝道,聲音雖不大,卻帶著一股凜然的威嚴與決絕,竟讓那兩個龜公腳步一滯!只見她猛地抬手,拔下髮髻間那支唯一的荊木髮簪!烏髮如瀑般散落肩頭。她手腕一轉,鋒利堅硬的簪尖已死死抵在自己纖細雪白的頸側!簪尖刺破皮膚,一點刺目的殷紅瞬間洇出,在白得透明的肌膚上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徐紹!」她直呼其名,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恨意與玉石俱焚的寒光,「我柳映荷雖身陷樂籍,卻也知廉恥,明生死!今日你若再相逼,我立時血濺當場!讓這流芳閣,讓你的端陽宴,染上洗不掉的晦氣!看是你的官威大,還是我的命硬!」
宴廳內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那京中貴客皺起了眉頭,幾個商賈更是嚇得面無人色。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剛烈至此!那抵在頸間、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的金簪(荊木雖非金,此刻卻比黃金更耀眼),和頸間那一點刺目的血珠,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徐紹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頭青筋暴跳,眼中凶光畢露!他沒想到柳映荷竟敢如此決絕反抗,更當著「貴客」的面讓他下不來台!「賤人!你以為以死相脅,本公子就怕了?!」他氣急敗壞地咆哮,「給我拿下她!她要死,就讓她死!本公子倒要看看,是她簪子快,還是老子的刀快!」
就在兩個龜公回過神,目露凶光,再次撲上,柳映荷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簪尖正要用力刺入的千鈞一髮之際——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木屑紛飛,宴廳緊閉的雕花木門竟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狠狠撞開!一道矯健如獵豹的身影裹挾著江風與濃烈的殺氣,如同天神降臨般驟然衝入!
正是羅普忠!
他顯然來得極其匆忙,一身藏青色的勁裝短打,袖口高挽,露出結實的小臂,髮髻微亂,幾縷髮絲被汗水黏在額角。那張素來沉靜的臉龐此刻佈滿寒霜,雙目赤紅如血,死死鎖定場中那被逼到絕境、簪尖抵頸的素白身影!一股混合著滔天怒火與無盡心疼的暴戾氣息,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爆發開來,瞬間壓得滿室之人呼吸一窒!
「羅普忠?!」徐紹驚愕失聲,隨即暴怒,「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擅闖本公子的……」
他的話音未落,羅普忠的目光已如電般掃過那兩個撲向柳映荷的龜公!電光石火間,他左手閃電般探入腰間懸掛的一個皮囊,竟摸出一柄烏沉沉的物件——並非刀劍,而是一桿黃銅打造的、精巧玲瓏的小藥秤!秤盤、秤桿、秤砣俱全!
只見他手腕猛地一抖,灌注了全身力氣與滿腔怒火!那桿小小的藥秤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化作一道凌厲無匹的烏光,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呼嘯聲,精準無比地砸向其中一個龜公握刀的手腕!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lgl08IlNQ
「啊——!」那龜公發出殺豬般的慘嚎,手腕以詭異的角度彎折,鋼刀「噹啷」一聲脫手墜地!
與此同時,羅普忠身形毫不停滯,如同猛虎下山,直撲另一個龜公!那人驚駭之下,揮刀便砍!羅普忠側身閃過刀鋒,右手五指如鉤,快如閃電般叼住對方持刀的手腕,狠狠一擰!同時左肘如重錘般狠狠撞擊在對方心窩!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o10MST0qG
「呃!」那龜公悶哼一聲,雙眼翻白,口吐白沫,軟軟癱倒在地。
這一切發生在兔起鶻落之間!從破門而入到擊倒兩名兇徒,不過呼吸之間!乾淨利落,狠辣果決!哪裡還有半分商賈的溫和?分明是歷經生死磨礪出的悍勇!
「東家!」柳映荷看著如神兵天降般的羅普忠,看著他眼中那焚盡一切的怒火與擔憂,一直強撐的堅強瞬間崩潰,簪子「噹啷」一聲掉落在地,淚水洶湧而出!她知道他會來,卻沒想到他會以如此決絕的方式闖入這龍潭虎穴!
「別怕!跟我走!」羅普忠一步搶到柳映荷身邊,一把抓住她冰冷顫抖的手腕!那隻手堅定而有力,帶著灼人的溫度,瞬間將無盡的力量與安全感傳遞給她!
「攔住他們!格殺勿論!」徐紹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嘶吼!更多的打手從廳外湧入,手持利刃,凶神惡煞地撲來!宴廳頓時一片大亂,尖叫聲、杯盤碎裂聲響成一片!
羅普忠將柳映荷緊緊護在身後,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撲來的敵人。他手中已奪過一把鋼刀,刀光閃爍,舞得密不透風,將砍向柳映荷的攻擊盡數擋開!鐺鐺鐺!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他刀法沉穩狠辣,大開大闔,完全是實戰搏殺的路子,毫無花哨,每一刀都帶著拚命的氣勢!然而對方人數眾多,又是在狹小的空間,他還要分心護著身後的柳映荷,頓時險象環生!
「小心左邊!」柳映荷驚呼!
一個打手趁著羅普忠格擋正面攻擊,悄無聲息地從側面死角摸近,手中短刀寒光一閃,狠毒地刺向羅普忠毫無防備的左後肩胛!
羅普忠聞聲心頭警兆陡生,卻已來不及完全避開!他猛地將柳映荷向旁邊一推,同時竭力側身!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N5wJRRoYu
「噗嗤!」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ndQDkAy6S
冰冷的刀鋒狠狠扎進皮肉!劇痛瞬間襲遍全身!鮮血如同噴湧的泉水,瞬間染紅了他藏青色的勁裝!
「呃!」羅普忠悶哼一聲,身形踉蹌,臉色驟然慘白如紙,冷汗瞬間浸透額發!但他握刀的手卻穩如磐石,反手一刀,狠狠劈在那偷襲者的面門上!那人慘叫著捂臉倒地!
「東家!」柳映荷看著他肩頭迅速擴大的血跡,心臟如同被撕裂般劇痛,淚水模糊了雙眼!
「走!」羅普忠咬牙低吼,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痛,左手死死抓住柳映荷的手腕,右手鋼刀狂舞,硬生生在包圍圈中殺開一條血路!他不再戀戰,目標只有一個——衝向敞開的窗戶!窗外,便是波濤洶湧的珠江!
「攔住他們!別讓他們跳江!」徐紹在後面跳腳嘶吼!
更多的打手堵住了窗口!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羅普忠眼神一厲,猛地將手中鋼刀奮力擲向衝在最前的敵人!趁對方躲閃之際,他一把攬住柳映荷纖細的腰肢,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帶著她撞向那扇雕花木窗!
「抱緊我!」他嘶聲吼道!
柳映荷閉上眼,死死摟住他的脖頸,將臉埋在他染血的胸膛!
「嘩啦——!」木窗碎裂!兩道身影如同折翼的鳥兒,從流芳閣花艇三層高的華麗宴廳,直直墜向渾濁翻騰的珠江!
「撲通!」巨大的落水聲被江面的喧囂瞬間淹沒!
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間將兩人吞沒!巨大的衝擊力讓羅普忠肩胛的傷口劇痛鑽心,眼前陣陣發黑。鹹腥渾濁的江水灌入口鼻,窒息感洶湧而來。但他攬在柳映荷腰間的手臂,卻如同鐵箍般絲毫沒有鬆懈!
「唔!」柳映荷不會水,落水的瞬間便被嗆得幾乎昏厥,出於本能地掙扎起來!
「別動!」羅普忠強忍劇痛和眩暈,在她耳邊低吼,聲音透過水流顯得沉悶卻無比堅定,「抱緊我!憋氣!」
他憑藉著過人的水性與頑強的意志,雙腿奮力蹬水,帶著柳映荷破開水面!新鮮空氣湧入肺部,柳映荷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慘白。羅普忠環顧四周,江面上龍舟競渡的喧囂成了最好的掩護。花艇上的打手正探頭探腦地搜尋,遠處有幾艘小舢板正奮力划來,船頭站著的,正是滿臉焦急的阿旺和幾個隆盛行水性最好的夥計!
「這邊!」羅普忠辨明方向,咬緊牙關,單臂划水,帶著柳映荷朝著阿旺他們的方向奮力游去!每一次划水都牽動著肩胛的傷口,鮮血不斷湧出,在身後拖出一道淡淡的紅痕。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全憑一股意志在支撐。
「東家!少爺!」阿旺眼尖,看到了水中掙扎的兩人,尤其是羅普忠肩頭那片刺目的鮮紅,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催促夥計:「快!再快點!」
終於,幾艘小舢板靠近。夥計們七手八腳地將幾乎虛脫的柳映荷和因失血過多而意識模糊的羅普忠拉上船。
「快走!回商行!」阿旺急吼,一邊扯下自己的汗巾死死按住羅普忠肩頭不斷冒血的傷口。鮮血迅速染紅了粗布。
「不……」羅普忠虛弱地睜開眼,聲音斷續卻異常清晰,「不能回商行……徐紹……定會派人……追查……去……去疍家船……找……找黃阿婆……」話未說完,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終於擊垮了他,頭一歪,昏厥過去。
「東家!」柳映荷撲到他身邊,看著他慘白如紙的臉和肩頭那猙獰的傷口,淚如泉湧,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冰冷的臉頰。
「快!聽少爺的!划船!去西堤疍家灣找黃阿婆!」阿旺含淚嘶吼,指揮著夥計們奮力划槳。小舢板如同離弦之箭,衝破江面的喧囂,朝著珠江支流交錯、停泊著無數低矮烏篷船的西堤疍家灣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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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家灣,遠離了龍舟競渡的喧囂,只有江水輕拍船身的單調聲響。密密麻麻、首尾相接的烏篷船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浮動的村落。空氣中瀰漫著魚腥、水汽和柴火煙燻的氣息。
阿旺顯然對此地頗為熟悉,很快將舢板划到一艘看起來更為破舊、船篷低矮的烏篷船旁。船頭坐著一位滿頭銀髮、臉上刻滿風霜皺紋的疍家老嫗,正低頭補著漁網。
「黃阿婆!救命啊!」阿旺帶著哭腔喊道。
老嫗聞聲抬頭,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過舢板上昏迷的羅普忠和滿臉淚痕、渾身濕透的柳映荷,以及羅普忠肩頭那被血浸透的布巾。她沒有多問一句,立刻放下漁網,乾脆利落地指揮道:「快!抬進來!阿旺,去船尾灶上燒熱水!姑娘,你跟我來!」
船艙內狹窄而簡陋,卻收拾得異常乾淨,散發著淡淡的草藥和乾魚的混合氣味。眾人小心翼翼將羅普忠抬到船艙裡唯一一張鋪著乾草和粗布的矮榻上。柳映荷跪坐在他身邊,淚水無聲滑落,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肩頭那猙獰翻卷的傷口,心如刀絞。
黃阿婆麻利地端來一盆溫水,又從一個小木匣裡取出乾淨的布條、一小包藥粉和一根磨得發亮的縫衣針。「姑娘,幫我把他傷口邊的濕衣剪開。」她的聲音沙啞卻沉穩,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柳映荷強忍悲痛,接過阿婆遞來的剪刀,手卻抖得厲害。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小心翼翼地剪開羅普忠肩頭黏在傷口上的濕衣布料。傷口暴露出來,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鮮血仍在緩緩滲出,觸目驚心。
黃阿婆熟練地用溫水清洗傷口,撒上那散發著清苦氣味的藥粉。藥粉接觸傷口,羅普忠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眉頭緊鎖。柳映荷的心也跟著狠狠一揪。
「傷口太深,要縫合。」黃阿婆拿起針,在油燈上燎了燎,穿上麻線。
看著那尖銳的針尖即將刺入羅普忠的血肉,柳映荷猛地閉上眼,不忍再看。她轉過頭,淚水再次決堤。目光落在自己濕透的月白裙裾上。沒有絲毫猶豫,她咬緊下唇,雙手抓住裙擺內襯柔軟的細棉裡布,「嗤啦」一聲,用力撕下一大條乾淨的布料!
黃阿婆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沒有說話,專注地開始縫合傷口。針尖刺穿皮肉,細細的麻線穿行其中。柳映荷緊緊攥著那條撕下的白布,指節發白,彷彿那針線正穿過的是自己的心臟。每一針,都伴隨著羅普忠細微的抽氣和她的心顫。
終於,傷口縫合完畢,撒上厚厚的藥粉。柳映荷立刻將手中柔軟的白布條仔細地、一層層包裹在傷口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呵護稀世珍寶。白布迅速被藥粉和滲出的血水染成淡紅,如同雪地裡綻放的寒梅。
做完這一切,柳映荷已是滿頭冷汗,渾身虛脫。她癱坐在冰涼的船板上,背靠著矮榻,望著羅普忠依舊昏迷卻平穩了許多的面容,緊繃的心弦才稍稍鬆弛。船艙內只剩下油燈跳躍的火苗和羅普忠微弱的呼吸聲。
阿旺端來一碗剛煎好的驅寒藥湯,柳映荷謝過,小心地吹涼,用小勺一點點餵入羅普忠口中。昏睡中的他,本能地嚥下。
夜漸深。江風透過船篷的縫隙鑽入,帶著濕冷的寒意。柳映荷為羅普忠掖好單薄的被角,自己則抱膝坐在船艙角落,靜靜地守著他。劫後餘生的恐懼、對徐紹的恨意、對羅普忠傷勢的擔憂、以及那跳江瞬間生死相依的震撼,種種情緒交織翻湧,讓她毫無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羅普忠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緩緩睜開了眼睛。肩胛處傳來鑽心的劇痛,讓他瞬間清醒。昏黃的燈光下,他首先看到的,是跪坐在自己身邊、滿臉倦容與擔憂的柳映荷。
「東家!您醒了!」柳映荷驚喜地低呼,連忙湊近,「您感覺怎麼樣?傷口還疼得厲害嗎?」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圈依舊紅腫。
羅普忠試圖動一下,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滲出冷汗。他環顧四周,低矮的船篷,簡陋的陳設,空氣中的水腥與藥味……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回。流芳閣的刀光劍影,跳江的冰冷窒息,還有……她簪尖抵頸、決絕赴死的畫面……心頭猛地一緊。
「我們……在疍家船?」他的聲音沙啞虛弱。
「嗯,」柳映荷點頭,眼中含淚,「多虧阿旺他們及時趕到,還有這位黃阿婆救命之恩。」她指了指船艙外隱約可見的佝僂身影。
羅普忠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柳映荷身上。她依舊穿著那身濕透後半乾的月白衣裙,撕破的裙裾處露出裡襯的痕跡,長髮散亂地披在肩頭,臉上淚痕猶在,蒼白而脆弱,卻又帶著一種歷經風雨後的堅韌。他的目光最終停在她纖細的脖頸上——那裡,荊簪刺破的細小傷口已經結痂,留下一點暗紅的痕跡,像一枚硃砂痣,烙印著白日的驚心動魄。
一股難以言喻的後怕與心疼,如同藤蔓般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比肩上的傷口更讓他窒息。他不敢想像,若自己晚到一步,若那簪尖再深入一分……
「映荷……」他低聲喚道,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微顫,下意識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想要觸碰她頸間那點刺目的傷痕,卻在半途停住,只化為一聲沉痛的嘆息,「你……受苦了。」
柳映荷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與自責,淚水再次湧上眼眶。她輕輕搖頭,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映荷連累了東家……害您身受重傷,還……還失去了傳家之寶……」她想起那獻出的《永樂大典》,心中更是痛楚難當。
「莫說這些。」羅普忠打斷她,語氣堅定,「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況……」他深深地凝視著她,那雙因失血而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複雜而熾烈的情感,「若再有一次,我仍會如此選擇。」
船艙內陷入短暫的靜默。油燈的火苗在兩人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江風嗚咽,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白日裡那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瞬,此刻在狹小的空間裡被無聲地重溫。
柳映荷的目光落在船篷外沉沉的江面上,那渾濁的江水曾吞噬他們,也曾給予他們一線生機。她想起墜江時那滅頂的恐懼與絕望,想起冰冷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他堅實的手臂。一個念頭,帶著後怕的寒氣,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聲音輕飄飄的,如同夢囈:
「東家……若……若方才在花艇上,我……我當真跳了江……您……」她頓住,不敢再說下去,只是抬起淚眼,惶惑而脆弱地望向羅普忠,彷彿在尋求一個答案,一個支撐。
羅普忠的心,因她這假設性的問題而狠狠一縮!彷彿又看到那簪尖刺破她雪頸的畫面,看到她在江水中掙扎沉沒的景象!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未受傷的右手,不顧牽動肩傷的劇痛,一把緊緊攥住了柳映荷擱在榻邊冰涼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帶著薄繭,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卻蘊含著無比堅定的力量,將她冰冷的手指完全包裹。
柳映荷渾身一顫,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和掌心的灼熱驚住,卻沒有掙扎。淚水無聲滑落。
羅普忠蒼白著臉,額頭因劇痛和激動而佈滿冷汗。他緊緊地、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彷彿要將自己的力量與生命都傳遞過去。那雙深邃的眼眸,穿越昏黃的燈光,直直地望進她惶惑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與誓言般的沉重:
「珠江潮信……有定時!」
他頓了頓,吸了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重逾千斤的後半句:
「你若跳江……我羅普忠……必生死相隨!」
「生死相隨」!
四個字,如同驚雷,在狹小的船艙內炸響!
不是甜言蜜語的承諾,不是風花雪月的誓言,而是在經歷了生死劫難、看透了彼此心志後,最直白、最沉重、也是最熾烈的宣告!是對她簪尖抵頸的決絕回應!是對跳江那一刻攜手同墜的生死印證!
柳映荷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那裡!她怔怔地看著羅普忠那張因失血而蒼白、卻因誓言而煥發出驚人光華的臉龐,看著他眼中那焚燒一切的決絕與赤誠!手腕被他緊握的地方傳來滾燙的溫度,彷彿要將她的骨頭都烙上印記!一股洶湧澎湃、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暖流,混雜著無盡的酸楚、震撼與難以置信的悸動,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心防!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洶湧而出,無聲地滾落。她沒有抽回手,反而下意識地,用另一隻冰涼的手,輕輕覆蓋在他緊握著自己的手背上。
無需言語。緊握的雙手,交織的淚眼,艙外嗚咽的江風,船底汩汩的水聲,還有那跳動的昏黃燈火,共同見證著這劫後餘生、狹小烏篷內,以血與淚、生與死淬煉出的無聲誓言。
船篷外,珠江的夜潮,正無聲而執拗地,拍打著古老的堤岸,一浪,又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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