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三年的初冬,風裡已帶了砭骨的寒意,珠江口外的海面不再是溫柔的碧藍,翻湧著鉛灰的濁浪,低吼著撲向岸邊黝黑的礁石。廣州城裡,氣氛比天氣更為凝肅。英吉利國的兵船悍然闖入,強佔了濠鏡澳(澳門),如同在滾油裡潑進了冷水,整個商界為之震動、沸騰。茶館酒肆間,人們壓低了聲音議論,臉上都蒙著一層陰影。昔日繁華喧騰的十三行碼頭,船隻也顯得稀落了不少,搬運的苦力們動作都透著幾分遲滯與憂慮。
隆盛行後院的廂房裡,窗扉緊閉,仍擋不住海上刮來的鹹腥寒風鑽入縫隙。羅普忠凝視著銅盆裡跳躍的燭火,火光將他清瘦而線條愈發硬朗的面龐映得半明半暗。肩上那道為救柳映荷留下的舊傷,在這濕冷季節裡隱隱作痛,卻遠不及心頭的焦灼沉重。案頭擱著一封自柳州輾轉而來的密信,紙張粗糙,墨跡卻依舊是柳映荷特有的、帶著幾分清逸骨架的簪花小楷:「…父案關竅,或在粵海關近年巨量白銀外流,疑與鴉土走私暗合。徐紹其人,爪牙密佈,恐為樞紐…君處險地,萬望珍重。簪在髻,心如月,天涯咫尺,待君同歸。」信尾未署名,只畫了一朵小小的、並蒂的蓮花。
指尖撫過那墨蓮,彷彿觸及她鬢邊溫潤的翡翠。柳州一別,映荷孤身潛入更深的漩渦追索她父親當年滅門的血案真相,而他必須留在這風暴的中心——廣州,收集足以扳倒徐紹及其背後龐大黑網的鐵證。她信中提及的白銀外流與鴉土走私,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羅普忠闔上眼,腦海中飛速掠過隆盛行這些年與洋商打交道的種種細節,尤其是徐紹經手或「關照」的貨物出入記錄。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尖。
「阿旺!」他沉聲喚道。
一直守在門外的心腹夥計應聲推門而入,神色警覺:「東家?」
「備船,三日後,隨我去澳門押送那批『潮繡神像』給渣甸洋行的懷特先生。」羅普忠的聲音低沉而果決,「記住,船要用那條吃水最深、看著最不起眼的舊舢板。貨箱…按我上次交代的特別準備。」
阿旺眼神一凜,用力點頭:「明白!東家放心,夥計們都是跟了您多年,水里火裡趟過來的老人,嘴巴嚴實,手腳也利落。」
三日後的黎明,天幕仍是濃稠的墨藍,只有東方水天相接處透出一線慘淡的魚肚白。珠江口風高浪急,鹹澀冰冷的水沫被狂風捲起,狠狠砸在舢板低矮的船舷上。羅普忠裹著厚實的深色棉袍,立在船頭,身形在劇烈的顛簸中穩如礁石,只有緊抿的薄唇和銳利如鷹隼般掃視著混沌海面的眼神,透露出內心的緊繃。這條航路他走了無數遍,閉著眼也能描繪出沿途的島礁沙線,然而今日,每一道撲來的浪頭都彷彿潛藏著噬人的凶險。他心中默念著那個名字——徐紹。此人陰狠如跗骨之蛆,因強邀映荷不成反遭拒,又因《永樂大典》殘卷未能滿足其貪婪,早已將隆盛行和羅普忠視為眼中釘。此次澳門之行,名為押貨,實則是羅普忠精心佈設的險棋,意圖直插虎穴,從英商宴會中窺探徐紹走私鴉片的蛛絲馬跡,甚至竊取關鍵賬冊。
舢板艱難地穿過伶仃洋,抵達風波詭譎的澳門港時,已近黃昏。港口內停泊著幾艘巨大的英軍戰艦,漆黑的船身如同猙獰的巨獸,炮口森然指向岸上矮小的中式民居和商館,無聲地宣示著武力與脅迫。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異樣的緊繃,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們埋頭疾走,眼神閃躲,巡邏的清軍兵丁與趾高氣揚的英軍水兵不時擦肩而過,彼此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與敵意。
當夜,渣甸洋行的大班懷特在其位於南灣的豪華寓所舉辦宴會。水晶吊燈將大廳映照得如同白晝,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穿著筆挺禮服的洋商、帶著諂媚笑容的華人買辦、還有少數幾位被邀請的清廷低階官員,在留聲機播放的西洋舞曲中低聲談笑。空氣裡混合著雪茄的濃郁煙氣、女士身上刺鼻的香水味以及烤肉的油脂氣息,令人微感窒息。
羅普忠穿著一身半舊但漿洗得極為挺括的深藍色直裰,作為懷特指定的貨物供應商,他安靜地坐在大廳一隅不起眼的雕花木椅上,手中端著一杯幾乎未動的琥珀色威士忌,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喧鬧的人群。他像一個潛伏在暗影中的獵手,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耳朵捕捉著那些壓低的、用英語或夾雜著蹩腳粵語的談話碎片;眼睛則銳利地觀察著每個人的細微表情和動作,尤其是那些頻繁出入於二樓懷特私人書房的身影。
終於,一個熟悉又令他心頭驟然抽緊的身影出現了。徐紹穿著一身寶藍色暗團花緞面的長袍,外罩玄狐皮坎肩,手裡捻著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在一名洋行高級職員的引領下,面帶一種志得意滿、睥睨一切的矜持笑容,從側門施施然步入大廳。他敷衍地與幾個上前搭訕的買辦寒暄了幾句,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般在場中逡巡一圈,最終竟直直地落在了角落裡的羅普忠身上。那眼神裡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和毫不掩飾的陰冷譏誚。
羅普忠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徐紹在此刻出現,絕非偶然!自己的行蹤,恐怕早已落入其耳目監視之下。他強迫自己鎮定,不動聲色地舉杯,隔著喧鬧的人群,遙遙對著徐紹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頷首示意,臉上甚至擠出一絲商人慣有的、無可挑剔的客套笑意。徐紹嘴角勾起一個更為陰冷的弧度,也微微點了點頭,隨即不再看他,徑直跟隨引導者向二樓走去。
羅普忠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行動!他放下酒杯,趁著一曲終了、人群移動的混亂間隙,如同一道融入背景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過通往配餐室的走廊。配餐室此刻正忙亂不堪,侍者們端著托盤進進出出。他看準一個無人注意的空檔,身形一閃,敏捷地推開了配餐室旁一扇虛掩的、通往僕役專用樓梯的窄門。狹窄、陡峭的木質樓梯光線昏暗,散發著灰塵和油垢的陳舊氣味。他屏住呼吸,放輕腳步,憑著記憶中懷特寓所的結構圖(這是他花重金從一個落魄的洋行前職員手中購得),迅速向上攀爬。
二樓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走廊兩側的房門大多緊閉,只有盡頭那扇鑲嵌著磨砂玻璃的橡木門下方透出明亮的燈光,那裡正是懷特的書房。隱約的談話聲從門內傳來,是徐紹那帶著明顯粵語口音的官話和懷特低沉快速的英語交錯。
羅普忠的心跳如密集的鼓點撞擊著胸腔。他貼著冰冷的牆壁,像壁虎般無聲地移動到書房門外。門沒有關嚴,留著一道細小的縫隙。他將眼睛湊近那道縫隙。
室內的情景讓他的血液幾乎凝固。徐紹背對著門口,正將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裹推到懷特面前的書桌上。懷特,那個平日裡一派紳士風度的英商大班,此刻眼中閃爍著赤裸裸的貪婪光芒,熟練地用小刀劃開油紙一角,露出裡面黝黑如膏、散發著詭異甜膩氣味的塊狀物——鴉土!懷特用手指捻起一點,湊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臉上露出極度滿足的表情,隨即迅速將油紙包重新蓋好。
「徐,這次的『阿芙蓉』,品質非常好!」懷特滿意地用英語說道,聲音裡壓抑著興奮。
「懷特先生滿意就好。」徐紹轉過身,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手中變戲法似地又掏出一個更為小巧但異常精緻的紫檀木扁匣,「這是賬目,上月的利潤,還有下月要走的『黑貨』數量和接頭地點、暗號,都在裡面。老規矩,您七,我三。」他打開木匣,裡面是幾頁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和一張詳細的線路圖。
羅普忠的呼吸驟然停止。就是它!那紫檀木匣裡的東西,就是足以將徐紹及其背後勢力打入深淵的鐵證!他的心臟在狂跳,巨大的危險感和強烈的渴望交織,幾乎要衝破胸膛。機會稍縱即逝!
就在懷特伸手接過木匣,低頭翻看裡面的紙張時,羅普忠動了。他並非直接衝入,而是猛地推開旁邊一間空置客房的門,製造出「砰」的一聲響動。
「誰?!」書房內,懷特和徐紹同時警覺地厲聲喝問,目光瞬間投向門口。
趁著這電光火石、兩人注意力被短暫分散的剎那,羅普忠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從藏身的門側陰影中疾撲而出!目標並非書房內的人,而是書房外牆上,一扇為了通風而虛掩著的高窗!他的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右手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抓住了那個剛剛被懷特隨手放在窗邊小几上的紫檀木匣!
「羅普忠?!」徐紹驚怒交加的吼叫撕裂了空氣,帶著難以置信的狂怒。
羅普忠根本無暇回頭,抓住木匣的瞬間,身體已藉著前衝之勢,毫不猶豫地撞向那扇敞開的高窗!嘩啦一聲脆響,玻璃碎裂紛飛,他整個人裹挾著寒風與木屑,從二樓直墜而下!
冰冷的空氣如刀割面。下墜的時間短暫卻又漫長得令人窒息。下方是寓所後方一片茂密的杜鵑花叢。他竭盡全力蜷縮身體,護住頭部和懷中的木匣。砰!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枝葉斷裂的脆響,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似移位,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但他不敢有絲毫停頓,強忍著全身散架般的劇痛,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辨清方向,朝著記憶中最近的、通往碼頭的小巷亡命狂奔!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徐紹氣急敗壞、充滿殺意的咆哮聲從樓上窗口傳來,緊接著是懷特尖銳的哨音和寓所內頓時炸開鍋的混亂呼喊。
身後,雜亂沉重的腳步聲、洋涇浜英語和粵語的咒罵聲、拉動槍栓的咔嚓聲迅速逼近,如同跗骨之蛆。澳門曲折狹窄的街巷此刻成了生死競速的迷宮。羅普忠將速度提到了極限,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熟悉這片區域,利用每一個拐角、每一堆雜物作為掩護。子彈呼嘯著擦過耳畔,打在身後的磚牆上,濺起點點火星和碎石。
當他終於氣喘吁吁、渾身泥濘血污地衝回自己那條停泊在簡陋碼頭的舊舢板時,追兵的火把光芒已在巷口閃現。船上的阿旺和幾個精悍夥計早已是望眼欲穿,見他如此狼狽衝來,後面喊殺聲震天,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東家!」阿旺驚呼,伸手要來拉他。
「開船!快開船!去虎門方向!」羅普忠嘶啞地吼道,幾乎是撲上船舷,同時將那個染血的紫檀木匣緊緊護在懷裡。
舢板上的夥計都是跟隨他多年、在風浪裡搏命的老手,反應極快。竹篙猛地一點岸石,小船如離弦之箭般射入漆黑如墨、波濤洶湧的海面。幾乎就在同時,幾艘裝備了火槍的小型快船也從碼頭衝出,緊咬著他們破開的浪跡,窮追不捨。子彈嗖嗖地射入船周的水中,濺起一道道短暫的水柱。
「東家,他們追得太緊了!船快不過他們!」掌舵的老船工看著後方越來越近的火光,焦急地喊道,額頭青筋暴起。
寒風如刀,割在臉上生疼。羅普忠站在劇烈顛簸的船尾,回頭望去,追兵的船影在浪濤中時隱時現,如同索命的水鬼。懷中的紫檀木匣冰冷而沉重,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目光掃過船上那幾個用油布仔細包裹、準備運給懷特的「潮繡神像」貨箱。這些神像內部中空,本是他預備用來藏匿可能找到的證據的後手,此刻卻成了唯一的生機!
他沒有絲毫猶豫,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他迅速打開其中一個貨箱,裡面是一尊尺餘高的樟木潮繡媽祖神像,繡工精湛,色彩絢爛。羅普忠拔出隨身的匕首,撬開神像背部的活動暗板,露出中空的內腔。他將紫檀木匣中那幾頁關鍵的賬冊和線路圖取出,迅速卷好,用防水的油紙緊緊包裹了兩層,然後塞進神像腹中,再將暗板嚴絲合縫地蓋回。
「阿旺!接著!」他將那尊裝有致命證據的媽祖神像連同外面的貨箱猛地推向船頭的阿旺。
阿旺下意識接住,滿臉驚愕不解:「東家?」
「聽我說!」羅普忠的聲音在呼嘯的海風中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前面就是虎門水道,暗礁林立!看到左前方那片『鬼頭礁』了嗎?最大的那塊礁石頂部有個凹陷!把這個箱子,給我狠狠砸進那個凹陷裡!要快!要準!然後立刻記下那礁石的位置!記清楚!」他指向左前方一片在暗夜波濤中如同猙獰怪獸般隱現的巨大礁石群。
阿旺瞬間明白了羅普忠的用意——棄箱藏證!他不再多問,眼中爆發出拼死一搏的狠勁,雙臂運足力氣,瞅準一個浪頭將舢板推至最高點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沉重的貨箱朝著羅普忠所指的礁石凹陷處猛擲過去!
沉重的木箱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在暗夜中幾乎無法看清。只聽「哐」的一聲悶響,夾雜在浪濤的轟鳴中,貨箱穩穩地卡在了那塊巨大礁石的天然凹陷處,被幾塊凸起的石稜牢牢擋住,任憑浪花沖刷,一時並未被捲走。
「記住了!鬼頭礁,最東頭,尖頂,有鳥窩的那塊!」阿旺死死盯著那片礁石,嘶聲喊道,將那礁石的每一個特徵都刻入腦海。
就在阿旺投出箱子的下一刻,羅普忠做了一個更令人心驚的舉動。他竟將那個已經空了的紫檀木匣,高高舉起,朝著右側遠離礁石群的深水區,用盡全力拋了出去!
精緻的木匣在空中翻滾,在追兵火把光芒的映照下閃過一道幽暗的光澤,然後噗通一聲落入洶湧的海水,瞬間被一個浪頭吞沒,消失無蹤。
「在那邊!東西落水了!」追兵船上傳來一陣夾雜著英語和粵語的狂喜呼喊。幾艘快船立刻調整方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紛紛朝著木匣落水的區域急衝而去,試圖打撈。這短暫的遲疑和混亂,為羅普忠的小舢板贏得了片刻喘息。
「快!全速!衝進虎門!」羅普忠厲聲下令,聲音因激動和脫力而微微發顫。
舢板上的夥計們拼盡全力划槳,小船在風浪中掙扎著衝向虎門方向更為複雜的水道。然而,他們終究低估了徐紹的狠毒和佈置的天羅地網。就在他們即將繞過一處沙洲,以為能暫時甩開追兵時,前方的黑暗中,毫無徵兆地亮起了數盞刺眼的氣死風燈!
一艘比他們快船大上數倍、懸掛著大清龍旗的官式巡船,如同幽靈般從沙洲後方橫切而出,徹底堵死了去路。船頭甲板上,火把通明,映照著一排排閃著寒光的弓箭和鳥銃。一個身著六品鷺鷥補服、面白無鬚、眼神陰鷙的官員背手而立,正是徐紹的心腹爪牙。他身旁,赫然站著一臉獰笑、如同從地獄爬出的徐紹本人!
「羅老闆,深更半夜,風高浪急,不在廣州城裡享清福,帶著伙計們跑到這虎門險地做什麼『買賣』啊?」徐紹的聲音透過銅皮喇叭傳來,帶著貓戲老鼠的殘忍快意,在海風中迴盪,冰冷刺骨,「莫非是…偷了不該偷的東西,急著去銷贓?」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小小的舢板被夾在兩艘大船之間,如同怒濤中的一片枯葉。阿旺和夥計們臉色煞白,握緊了手中的船槳和魚叉,眼中滿是絕望。
羅普忠緩緩站直身體,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他遙望著巡船船頭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他朗聲回應,聲音穿透風浪,清晰而沉穩:「徐公子好手段!羅某不過是押送一批貨物,竟勞駕公子率官船親迎,真是受寵若驚!只是不知,公子攔截商船,可有撫臺大人的手令?或是粵海關的公文?」
「手令?公文?」徐紹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放聲狂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肆無忌憚的囂張,「在這伶仃洋上,我徐紹的話,就是規矩!給我拿下!尤其是那個姓羅的,要活的!本公子要好好問問他,懷特先生那寶貝匣子裡的東西,他藏到哪兒去了!」他最後一句話,已是咬牙切齒,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巡船上的官兵和水師兵丁如同得到號令的惡犬,放下數條小艇,手持刀槍繩索,凶神惡煞般撲了過來。一場實力懸殊的接舷戰在洶湧的波濤間爆發!阿旺和夥計們奮力抵抗,魚叉刺出,船槳橫掃,怒吼聲與慘叫聲、兵刃撞擊聲交織一片,鮮血很快染紅了船舷邊翻滾的海水。然而,對方人數眾多,裝備精良,舢板上的抵抗如同螳臂當車,迅速被瓦解。夥計們接連被砍倒、刺傷,跌落冰冷的海水。
羅普忠手持一根奪來的長篙,如同困獸,每一次橫掃都帶著破風之聲,逼退數人。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幾把鉤鐮槍從刁鑽的角度同時鉤住了他的腿腳和手臂,猛地發力拖拽!他悶哼一聲,重心頓失,重重摔倒在濕滑冰冷的船板上。幾把明晃晃的鋼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鋒緊貼著皮膚。
「東家!」被按在船頭、滿臉是血的阿旺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徐紹在巡船兵丁的簇擁下,得意洋洋地踏上了這片已成為修羅場的舢板。他踱步到被死死按在地上的羅普忠面前,用鑲嵌著翡翠的厚底官靴,狠狠地、帶著侮辱性地碾在羅普忠受傷的肩胛骨上。
「呃!」劇痛襲來,羅普忠額頭青筋暴凸,冷汗瞬間浸透鬢角,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將那聲痛呼硬生生壓了回去,只有喉間溢出一絲壓抑的悶哼,眼神如淬火的寒冰,死死盯著徐紹那張因扭曲而醜陋的臉。
「羅老闆,骨頭還挺硬?」徐紹彎下腰,那張保養得宜卻因惡毒而顯得猙獰的臉幾乎湊到羅普忠眼前,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說!那個紫檀木匣裡的東西,你藏哪兒了?交出來,本公子給你個痛快!」他腳下再次發力碾壓。
骨頭似乎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羅普忠痛得眼前發黑,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他艱難地喘息著,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徐紹…你勾結洋人…走私鴉土…禍國殃民…天…天理不容…」
「天理?」徐紹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事情,猛地直起身,發出一陣刺耳的狂笑,笑聲在空曠的海面上迴盪,充滿了瘋狂和暴戾,「在這廣東,在這伶仃洋上,老子就是天理!鴉土怎麼了?白花花的銀子!那些賤民抽死幾個,算個屁!你羅普忠,一個小小商賈,也配跟我談天理?也敢壞我的財路、動我的東西?!」
他越說越怒,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猛地一揮手:「看來羅老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把他給我拖上巡船,帶去炮台!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炮台裡的刑具硬!把他嘴給我撬開!」
如狼似虎的兵丁粗暴地將羅普忠拖起,繩索緊緊捆縛住他的雙臂。阿旺和其他倖存的夥計發出絕望的哭喊和咒罵,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羅普忠被推搡著押上巡船,駛向不遠處虎門要塞那如同巨獸蹲伏般、在暗夜中透著森然殺氣的威遠炮台。
威遠炮台深處,一間陰冷潮濕、散發著濃重血腥和鐵鏽味的石室。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形狀猙獰、沾著暗褐色血跡的刑具。幾盆炭火在角落裡熊熊燃燒,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空氣炙烤得更加污濁,跳躍的火光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鬼影。
羅普忠被剝去外袍,只餘單薄的中衣,雙手被鐵鏈高高吊起,腳尖勉強點地。冷水兜頭澆下,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一個激靈。徐紹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品著熱茶,欣賞著眼前獵物的狼狽,臉上帶著殘忍的愉悅。
「羅普忠,最後問你一次,」徐紹放下茶杯,聲音冰冷,「賬冊,在哪裡?說出來,我給你個全屍。否則…」他使了個眼色。
旁邊一個赤著上身、肌肉虯結的壯漢獰笑著上前,拿起一根浸透了鹽水的牛皮鞭。鞭影帶著淒厲的呼嘯聲,狠狠抽打在羅普忠赤裸的胸膛上!
「啪!啪!啪!」
皮開肉綻!鮮血瞬間湧出,在白皙的皮膚上劃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劇烈的痛楚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刺入神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皮肉。羅普忠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唇早已被咬爛,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但他死死瞪著徐紹,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眼神卻如同燃燒的寒冰,沒有一絲屈服,只有無盡的蔑視和詛咒。
「有種…就打死我…」他從劇痛的喘息中擠出破碎的字句,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你…只會看到…銀子…卻看不到…人心…自有秤…」 這句話,彷彿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徐紹扭曲的心上,瞬間點燃了他全部的暴怒。他想起了那夜在花艇上,也是這個人,擲出藥秤擊落他手中之刃,救走了柳映荷!新仇舊恨如同毒焰般沖垮了徐紹最後一絲理智。
「人心有秤?」徐紹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面孔因極致的憤怒而完全扭曲變形,五官移位,狀若瘋魔,「好!好一個人心有秤!給我上烙鐵!老子今天就要把你這顆『秤心』烙成焦炭!看你還怎麼秤!」
燒得通紅的烙鐵從炭火中被抽出,散發著灼人的熱浪和皮肉焦糊的恐怖氣味,滋滋作響地逼近羅普忠的胸膛。那熾熱的紅光映亮了他蒼白染血的臉龐和依舊不屈的眼神,也照亮了徐紹眼中毀滅一切的瘋狂。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住手——!」
一聲清越卻蘊含著無盡力量與憤怒的嬌叱,如同裂帛之聲,猛然穿透了炮台石室沉悶壓抑的空氣,狠狠撞擊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石室那扇沉重的鐵門,被人從外面用巨力轟然撞開!冰冷的、帶著鹹腥氣息的夜風瞬間灌入,沖淡了室內的血腥與污濁。耀眼的火把光芒緊隨其後,將門口的景象照得如同白晝。
當先一人,荊釵布裙,身形纖細卻挺立如修竹,正是柳映荷!她鬢髮微亂,幾縷青絲被汗水沾在光潔的額角,臉色因連夜的奔波和極度的緊張而顯得蒼白,但那雙明澈的眼眸,此刻卻燃燒著焚盡一切的怒火和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她的手中,高高舉著一枚在火把光芒下流轉著驚心動魄的翠色光華的物件——正是那枚翡翠並蒂蓮簪!簪體在火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一道極細微的接合縫隙。
緊隨柳映荷身後的,是一位身著正三品孔雀補服、面容肅殺、不怒自威的大員!他身後是數十名盔甲鮮明、手持利刃、殺氣騰騰的按察使司標營精兵!冰冷的刀鋒反射著火光,瞬間將小小的刑室映照得一片肅殺!
「廣東按察使王大人在此!徐紹,還不束手就擒!」柳映荷的聲音如同冰珠墜地,清晰而凜冽,每一個字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力。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凝固了。徐紹臉上的猙獰狂笑瞬間僵死,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嚨,血色頃刻間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和無法置信的驚駭。他手中的烙鐵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濺起幾點火星。那個手持烙鐵的壯漢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柳映荷的目光第一時間越過眾人,死死鎖定在刑架上那個血肉模糊的身影上。當她看清羅普忠胸前那一道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鞭痕,還有那幾乎觸及皮肉的烙鐵時,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卻被她強行逼了回去,只剩下更為熾烈的怒火燒灼著瞳孔。她握著翡翠簪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王…王大人…您…您這是…」徐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他怎麼也想不到,遠在京城的御史門生,竟能如此之快地將消息直達天聽!更想不到,按察使王大人會親自帶兵,星夜兼程趕到這虎門炮台!而且,是柳映荷這個賤婢引來的!
按察使王大人面沉如水,眼神如刀鋒般掃過石室內的慘狀,最後落在徐紹那張失魂落魄的臉上,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徐紹!爾父子勾結洋商,走私鴉土,禍國殃民,貪瀆國帑,草菅人命!更兼構陷忠良,私設刑堂,戕害商民!樁樁件件,鐵證如山!本官奉聖上密旨及都察院火牌,特來拿你歸案!來人!拿下!」
「大人!冤枉!冤枉啊!」徐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試圖做最後的掙扎,「是這羅普忠…是他偷盜英商財物,小人只是…」
「鐵證?」柳映荷厲聲打斷他,聲音因極致的恨意而微微發顫。她將高舉的翡翠並蒂蓮簪猛地一旋一拔!那看似渾然一體的蓮花花苞竟被精巧地擰開,露出中空的簪身!她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泛黃、邊緣殘破、染著深褐色陳舊血跡的帛書!
「徐紹!你看清楚了!」柳映荷將那血書狀紙展開,刺目的血字在火把下觸目驚心,「這是我父親柳文淵,前任粵海關書吏,在闔家遭你徐家滅門之前,咬破手指,以血寫下的控訴!上面清清楚楚,記錄了你父徐克敏為掩蓋其篡改稅冊、貪墨巨帑、勾結洋人走私的罪行,如何栽贓陷害,如何派你帶人殺我滿門!這血書,我母親臨死前藏於此簪,交予忠僕,才得以留存!還有——」她猛地指向刑架上氣息奄奄卻眼神明亮的羅普忠,「羅老闆拼死從英商宴會上竊取的,你與洋人走私鴉土的賬冊密件,此刻已由王大人的親兵,按羅老闆夥計阿旺所指的位置,從虎門鬼頭礁中取出!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可說?!」
「不…不可能…那簪子…那賬冊…」徐紹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頭,癱軟在地,眼神渙散,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彷彿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他精心構築的帝國,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拿下!」王大人不再廢話,厲聲喝道。
如狼似虎的標營兵丁一擁而上,將癱軟如泥的徐紹及其爪牙死死捆縛,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刑室內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劫後餘生的死寂。
柳映荷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撲到刑架前。「普忠!」她顫聲呼喚,淚水終於決堤般洶湧而出,手忙腳亂地去解那沉重的鐵鏈。纖細的手指因為恐懼和急切而抖得厲害,幾次都未能解開冰冷的鎖扣。
「映荷…」羅普忠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眼前淚流滿面、為他心焦如焚的女子,那雙染血的、佈滿傷痕的臉上,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綻開了一個虛弱卻無比溫柔、無比釋然的笑容。這笑容如同穿透烏雲罅隙的第一縷晨曦,微弱,卻蘊含著驅散一切陰霾的力量。「…你…簪了…」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她鬢邊那支在混亂中依舊牢牢簪著的、流轉著溫潤光華的翡翠並蒂蓮簪上。
柳映荷解鎖的手指猛地一頓,順著他的目光,抬手撫上鬢邊的髮簪。冰冷的翡翠觸及指尖,卻傳來一股直達心底的滾燙暖流。淚水更加洶湧地模糊了視線,她用力點頭,泣不成聲:「簪了…簪了…普忠…我簪了…我們…回家…」
當最後一道鐵鏈鏗然落地,羅普忠失去支撐的身體向前軟倒。柳映荷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體支撐住他所有的重量。他滾燙的額頭無力地抵在她冰涼的頸側,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肌膚上。血腥味、汗味、還有他身上獨有的、混合著淡淡藥草和墨香的氣息,將她緊緊包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卻頑強的心跳,透過單薄的衣料,撞擊著她的胸膛。
「好…回家…」他含糊地應著,聲音低啞微弱,彷彿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終於放任自己沉入無邊的黑暗與安寧之中。身體的重量完全交付於她。
「來人!快!擔架!大夫!」柳映荷緊緊抱著他,嘶聲向門外呼喊,聲音帶著哭腔,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按察使王大人看著眼前這對在血火中緊緊相擁的男女,那染血的荊釵布裙與破碎的單薄中衣,那支見證了血海深仇與生死不渝的翡翠並蒂蓮簪,還有那兩張年輕卻飽經磨難、此刻終於迎來一絲曙光的臉龐,素來冷硬的眼中,也不禁掠過一絲複雜的動容。他揮了揮手,沉聲命令:「小心抬出去!用本官的車駕,速送廣州城內最好的醫館!務必全力救治!」
兵丁們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羅普忠抬上擔架。柳映荷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緊緊握著他冰涼染血的手,彷彿握住了整個世界的重量。她鬢邊的翡翠簪在兵丁們匆忙晃動的火把光影中,流轉著溫潤而堅定的光澤,如同暗夜裡指引歸途的星辰。
當擔架被抬出陰森如墓穴的炮台石室時,東方天際,那抹魚肚白已悄然擴大,浸染開一片朦朧而浩大的、充滿希望的灰藍。珠江口渾濁的波濤依舊在翻湧咆哮,撞擊著虎門古老的炮台根基,發出沉悶而永恆的轟鳴。但在這新舊交替的混沌時刻,那濤聲聽在柳映荷耳中,卻彷彿是天地為之奏響的一曲悲壯輓歌與新生序曲的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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