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一年仲春,廣州城內已是綠意蔥蘢,木棉花開得如火如荼,點綴著灰瓦白牆。西關一隅,彩雲班寄居的小院內,卻瀰漫著一股與盎然春意不甚相諧的緊繃氣息。連日趕製繡品換取銀錢接濟隆盛行,雖解了燃眉之急,卻也耗盡了柳映荷與眾姐妹的心力。她倚在妝台前,銅鏡映出一張清減蒼白的面容,眼下透著淡淡的青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一支式樣古舊的荊木髮簪,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也是她如今唯一能佩戴的飾物——父喪未滿三年,她依舊一身素服,髮髻間除卻荊釵,再無點綴。
「映荷姐!」小丫頭玉芳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臉上帶著驚惶,「班主讓您快去前廳!粵海關衙門……來人了!是那個徐紹!」
柳映荷心頭猛地一沉。徐紹!此人是現任粵海關監督赫善的義子,掛著個「捐納候補道」的虛銜,實則是廣州城裡出了名的紈絝惡霸,仗著赫善的權勢橫行無忌,尤好漁色。他曾在彩雲班初來乍到時看過幾場戲,對柳映荷的姿容驚為天人,幾次三番遣人送禮邀約,均被她以守孝為由婉拒。此番親自登門,絕非善事。
她定了定神,理了理素淨的衣襟,快步走向前廳。甫一踏入,便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廳堂不大,此刻卻顯得異常擁擠。班主陳長海垂手站在一旁,臉色鐵青,鬍鬚微微顫抖。幾個穿著衙役號服卻流里流氣的漢子杵在門口,堵住了出路。廳中主位太師椅上,大喇喇地坐著一人。
此人約莫三十上下,面皮白淨,生得倒算周正,只是眉眼間浮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鷙與縱慾過度的虛浮。身著一襲質地華貴的寶藍色暗雲紋緞面長袍,腰繫玉帶,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扳指。他一手端著細瓷蓋碗,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另一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羊脂白玉貔貅。正是徐紹。
見柳映荷進來,徐紹那雙細長的眼睛倏地一亮,如同發現獵物的毒蛇,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她。那目光黏膩而放肆,掠過她荊釵素衣的裝束,在她清麗卻蒼白的臉龐和纖細的腰肢上反覆流連,帶著赤裸裸的佔有慾,令人作嘔。
「柳姑娘,」徐紹放下茶盞,拖長了調子,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不適的親昵,「可算是把你盼出來了。本公子幾番相邀,姑娘總以守孝推辭,這份孝心,著實令人動容啊。」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然則,孝道雖重,卻也不能過於拘泥,誤了人情世故不是?明日午時,本公子在『望海樓』設宴,宴請幾位京城來的貴客,聽聞姑娘一曲《霓裳羽衣》驚為天人,特請姑娘前往獻舞助興。這可是給姑娘和彩雲班天大的體面,姑娘……不會再推辭了吧?」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威脅。
廳內空氣瞬間凝固。陳長海額頭青筋跳動,攥緊了拳頭。門口的衙役們抱著膀子,臉上掛著看好戲的獰笑。
柳映荷挺直了纖細的脊背,迎著徐紹那令人窒息的目光,雙手在袖中緊緊交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後的清醒與尊嚴。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泠而堅定,如同寒冰碎裂:「承蒙徐公子抬愛。然映荷重孝在身,父喪未滿三載,按禮制,不可宴飲,不可著綵衣,更不可歌舞娛賓。此乃人倫大禮,映荷不敢有違。望公子體恤,另請高明。」
「禮制?」徐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猛地將手中把玩的玉貔貅拍在旁邊的小几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嚇得玉芳一哆嗦。「好一個知書達禮的柳大家!」他站起身,緩步踱到柳映荷面前,一股濃烈的酒氣與名貴熏香混合的濁氣撲面而來。他俯身逼近,幾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噴在臉側,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淬著陰毒的寒意:「你一個入了樂籍的舞姬,跟我談人倫禮制?真當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官家小姐?本公子看得上你,是你的造化!別給臉不要臉!明日望海樓,你來也得來,不來……哼,」他陰冷的目光掃過臉色煞白的陳長海和瑟縮的玉芳,「你這彩雲班,還有你這班主、這些姐妹,就都別想在廣州城,乃至這嶺南地界,再混下去了!砸了你們的飯碗,不過是本公子一句話的事!」
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柳映荷的脖頸,讓她幾乎窒息。重孝是她的堅持,亦是她在這污濁世道中守住清白的唯一盔甲。若為保自身而屈從,她與那些以色娛人的伶人有何區別?父親的清名,自己的心志,將付諸東流!可若拒絕……徐紹這等權貴,碾死彩雲班如同碾死螻蟻!陳班主待她如女,姐妹們相依為命……她如何忍心牽連無辜?
巨大的痛苦與掙扎在她眼中激烈交鋒,臉色愈發蒼白如紙,纖瘦的肩膀微微顫抖,卻仍死死咬著下唇,倔強地不肯低下頭顱,更不肯吐出一個「去」字。那荊釵素服的身影,在徐紹的威壓下,如同狂風中一株寧折不彎的細竹,脆弱得令人心驚,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動容的孤絕之氣。
「好!好得很!」徐紹見她依舊沉默抵抗,怒極反笑,那笑容扭曲而猙獰,「看來柳大家是鐵了心要守著你那點子虛烏有的清高了?那本公子就成全你!」他猛地轉身,對著門口的爪牙厲聲喝道:「來人!給我砸!把這破戲班裡能喘氣的玩意兒,都給我砸乾淨!我看她拿什麼守孝!拿什麼清高!」
「是!」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轟然應諾,臉上露出殘忍的興奮。
剎那間,小院如同墜入地獄!
「哐當!」「咔嚓!」「嘩啦——!」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RsswFFb3I
粗暴的砸打聲、碎裂聲、驚恐的尖叫哭喊聲驟然爆發,撕裂了午後的寧靜!
一個衙役掄起長條凳,狠狠砸向牆角堆放戲服道具的大木箱!箱蓋破裂,裡面五彩斑斕的戲服、精緻的頭面首飾如同被蹂躪的花朵,瞬間被扯出、拋灑、踐踏!點翠的鳳冠被一腳踩扁,珍珠流蘇散落一地,被沾滿泥污的靴底碾入塵埃。另一個衙役獰笑著,抓住懸掛在牆上的一把琵琶,那是雪芳的心頭愛物,猛地摜在地上!琴身應聲而裂,琴弦崩斷,發出淒厲的哀鳴!雪芳撲上去哭喊著想搶救,卻被粗暴地推倒在地。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XNVZXDCUr
「我的扇子!我的水袖!」慧芳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繡製、準備用於新舞的水藍色雲綢水袖被一個衙役隨手扯過,「嗤啦」一聲撕成兩半,如同撕裂了她的心血。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U8orSJCEq
玉芳嚇得躲在陳長海身後,渾身發抖,淚水漣漣。陳長海目眥欲裂,鬚髮戟張,怒吼著「住手!畜生!」想衝上前阻攔,卻被兩個衙役死死按住,反剪了雙臂,只能眼睜睜看著畢生心血被摧毀,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悲鳴。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R4zN2gax
妝台上的銅鏡被砸碎,脂粉盒傾倒,各色粉末混雜著淚水和塵土,污濁不堪。桌椅翻倒,茶具粉碎,連院角晾曬的幾件粗布衣裳也被扯下丟進泥水裡。
柳映荷僵立在廳堂中央,如同被抽去了靈魂。耳邊充斥著毀滅的巨響和姐妹們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看著那被撕碎的水袖,看著那斷裂的琵琶,看著陳班主被壓制時痛苦扭曲的臉,看著滿地狼藉中閃爍的淚珠與絕望……每一聲碎裂,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頭反覆切割。是她!是她這張臉,這份不肯屈就的倔強,招來了這場無妄之災!是她連累了視她如親人的班主和姐妹!巨大的自責與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眼前陣陣發黑,纖細的身體搖搖欲墜,全靠扶著身邊翻倒的椅背才勉強站住。那身素服,此刻在滿目瘡痍中,顯得愈發刺眼而悲涼。
「柳映荷,」徐紹欣賞著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如同觀賞一場好戲,慢悠悠地踱到她面前,用摺扇挑起她冰冷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陰惻惻地笑道:「這份見面禮,可還滿意?本公子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明日望海樓,你是去,還是不去?」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帶著濃濃的惡意與下流的暗示:「若肯乖乖聽話,把本公子伺候舒坦了,這彩雲班……或許還能苟延殘喘。若不然……嘿嘿,這砸場子,不過是開胃小菜。你們這些人……哼!」
柳映荷被迫仰著臉,下巴被扇骨硌得生疼。她死死地盯著徐紹那張近在咫尺、寫滿了權勢與淫邪的臉,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恨意與屈辱,牙關緊咬,唇瓣已被咬出血絲,殷紅的液體緩緩滲出,襯著慘白的臉色,觸目驚心。去?清白盡毀,生不如死!不去?彩雲班頃刻覆滅,眾人皆因她而墜入深淵!這根本是無解的絕境!
就在她心神劇震、幾欲崩潰之際,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車輪轔轔之聲,緊接著是阿旺帶著哭腔的嘶喊:「少爺!少爺!就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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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踏入小院時,看到的便是這副修羅場般的景象。滿地狼藉,碎片處處,淚水與絕望交織。他的目光瞬間鎖定廳堂中央那個被徐紹用扇子挑起下巴、嘴角帶血、搖搖欲墜的素白身影。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暴怒與心疼的烈火,轟然衝上頭頂,燒得他雙目赤紅!
他強壓下立刻衝上去撕碎徐紹的衝動,深吸一口氣,快步上前,對著徐紹的背影,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冷意:「徐大人!這是何故?」
徐紹聞聲,頗感意外地轉過身,看到來人是羅普忠,眼中閃過一絲陰鷙與玩味,慢悠悠地收回摺扇,皮笑肉不笑地道:「喲,這不是隆盛行的羅大東家嗎?怎麼,生意不忙了,有空來管這下九流戲班的閒事?」他刻意加重了「下九流」三字,充滿輕蔑。
羅普忠無視他的挑釁,目光掃過滿地狼藉和被壓制著的陳長海,最後落在柳映荷蒼白染血的唇上,心臟如同被狠狠攥緊。他對著徐紹拱了拱手,語氣依舊保持著商人特有的圓滑,卻隱含鋒芒:「徐大人說笑了。羅某與彩雲班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聽聞此處喧嘩,故來看看。不知班中眾人如何得罪了大人,竟勞動虎威,弄至如此田地?若有誤會,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萬事……好商量。」
「商量?」徐紹嗤笑一聲,摺扇在掌心敲了敲,斜睨著羅普忠,「羅老闆倒是會說話。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請柳姑娘明日赴個宴,唱支曲兒助個興,她卻擺起官家小姐的譜兒,拿什麼守孝的規矩搪塞本公子!這不是明擺著不給面子,打我義父粵海關的臉嗎?本公子略施薄懲,讓她認清自己的身份罷了!」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陰冷,「羅老闆既然說『好商量』,那本公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大面子,能替她擔下這份『不敬』之罪?」
空氣彷彿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羅普忠身上。柳映荷抬起淚眼,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既有絕境中看到一絲微光的希冀,更有深重的擔憂與自責——她怕連累他!
羅普忠面沉如水。他深知徐紹此獠,貪婪無度,絕非言語所能打動。所謂「商量」,無非是索要好處的藉口。他沉吟片刻,沉聲道:「徐大人息怒。柳姑娘守孝之舉,確是孝心可憫。若因此擾了大人雅興,實屬不該。羅某願代為賠罪。聽聞大人雅好文玩,羅某家中藏有一幅前朝沈周的《廬山高》摹本,筆力雄渾,意境深遠……」
「沈周?」徐紹不耐煩地打斷,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羅老闆,打發叫花子呢?本公子府上,宋元真跡也不缺那幾張破紙!」他踱了兩步,目光如毒蛇般在羅普忠臉上逡巡,最終定格,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篤定,慢悠悠地開口:「不過嘛……本公子倒真聽聞過一件稀罕物。聽說……羅老闆府上,珍藏著幾卷前朝《永樂大典》的殘卷孤本?不知……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羅普忠臉色劇變!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永樂大典》!那是他羅家真正的傳家之寶!是祖父當年傾盡半數家財,機緣巧合才從一落魄的明代宗室後裔手中購得的珍本!雖非全帙,僅存數卷,卻是真正的海內孤品,價值連城,更是羅家三代人視若性命的文化傳承!其意義,遠非金銀可比!此物藏於羅家秘庫,知者寥寥,徐紹是如何得知?!
「徐大人……從何處聽得此等謠傳?」羅普忠的聲音乾澀,帶著極力壓抑的震驚與警惕。
「謠傳?」徐紹陰陰一笑,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自己的翡翠扳指,「羅老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本公子既然開了這口,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怎麼?捨不得?看來羅老闆對柳大家的『心意』,也不過如此嘛。還是說,你隆盛行剛遭了大難,還想再吃點苦頭?」他陰冷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羅普忠的拳頭在袖中攥得死緊,指甲深陷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一邊是家族三代守護、凝聚著無盡心血與文化傳承的稀世孤本;一邊是眼前這個因他而遭受無妄之災、清冷倔強卻又對他恩重如山的女子,以及無辜被牽連的整個彩雲班!徐紹的獠牙,精準地咬在了他最致命也最珍視的軟肋上!
時間彷彿停滯。滿院狼藉,哭聲壓抑。柳映荷看著羅普忠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劇烈起伏的胸膛,瞬間明白了那《永樂大典》對他意味著什麼!那絕非尋常財物!她掙扎著上前一步,聲音嘶啞:「羅東家!不可!映荷賤命一條,不值得……」
「閉嘴!」徐紹厲聲喝斷,眼中凶光畢露,「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羅普忠猛地抬手,阻止了柳映荷的話。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這院中污濁的空氣和心頭翻江倒海的痛楚一併吸入肺腑,再狠狠壓下!再次睜開眼時,那深潭般的眸子裡,翻湧的驚濤駭浪已被一種近乎死寂的沉靜所取代。他看向徐紹,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絕:
「徐大人……消息靈通。不錯,寒舍……確有此物。」
「羅東家!」柳映荷失聲驚呼,淚水洶湧而出。陳長海也猛地抬頭,眼中充滿震驚與痛惜。
羅普忠沒有看他們,只是盯著徐紹,一字一頓:「只要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彩雲班眾人,撤銷禁令,不再為難柳姑娘……那幾卷殘本,羅某……願親手奉上。」
「哈哈哈哈哈!」徐紹爆發出得意而張狂的大笑,彷彿早已預見了這個結果。他撫掌讚道:「痛快!羅老闆果然是個重情重義的妙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轉身對那些爪牙揮手:「行了,都住手吧!看在羅大東家的面子上,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彩雲班,可以繼續開張!不過……」他陰冷的目光再次掃過柳映荷,「柳姑娘,好自為之!本公子……等著羅老闆的『誠意』!」說罷,帶著一眾爪牙,揚長而去,留下滿院死寂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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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黃花梨木書匣被緩緩打開。一股混合著楠木清冽與陳墨沉鬱的古老氣息,幽幽散發出來,瞬間充盈了羅家書齋。匣內,以明黃色綾絹精心包裹著的,正是那幾卷歷經滄桑的《永樂大典》殘卷。紙張是上等堅韌的桑皮紙,歷數百年而微黃不脆。墨色烏亮如漆,字跡工整端方,力透紙背,是典型的館閣體。卷中朱筆圈點,蠅頭小楷的批註歷歷在目,無一不昭示著其無可置疑的真品身份與難以估量的文化價值。
羅普忠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那冰涼的綾絹,撫過紙張上凹凸的墨痕。指尖傳來的,是歷史的厚重與無聲的嘆息。祖父當年捧回此物時激動的淚水,父親臨終前撫摸書匣時鄭重的叮囑,自己無數個夜晚在燈下摩挲、默誦、感受那穿越時空的文化脈搏……一幕幕,清晰如昨。如今,這凝聚著家族榮耀與精神寄託的瑰寶,就要為了……為了救一個女子,一個戲班,而親手送入虎狼之口!
他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被他死死壓下。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血紅。他拿起案頭早已備好的一壇烈酒——上好的燒刀子,拍開泥封,仰頭便灌!辛辣如刀的液體瘋狂地灼燒著喉管,沖刷著五臟六腑,卻澆不滅心頭那撕裂般的痛楚與無邊的屈辱!
「爹……爺爺……不肖子孫……羅普忠……愧對列祖列宗!」他低吼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酒液混合著無法抑制的淚水,滾落臉頰,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一盞,又一盞。他不再品,只求一醉,用這最烈的酒,麻痹那剜心剔骨的痛!書齋內,很快瀰漫開濃烈的酒氣與無聲的悲愴。
書匣靜靜地開著,那幾卷承載著無盡光輝與滄桑的黃綾包裹,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悲涼而聖潔的光暈,無言地注視著它的主人走向崩潰。
不知過了多久,夜已深沉。書齋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柳映荷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已換下那件沾染了血跡和塵土的素衣,穿著一件半舊的月白細布衫子,荊釵依舊,臉色在燈下更顯蒼白。當她看到伏在案几上、渾身酒氣、臉頰淚痕未乾、身旁散落著空酒罈的羅普忠,還有那敞開的書匣中刺目的明黃綾絹時,她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痛得無法呼吸!
她輕輕地、一步一步地走近。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書卷的陳墨香氣,形成一種令人心碎的氣息。她蹲下身,跪坐在冰涼的席上,與醉倒的羅普忠平視。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緊鎖的眉頭、眼角的濕痕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平日裡那份沉穩持重蕩然無存,只剩下深重的疲憊、脆弱與無盡的悲傷。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顫抖著伸出手,從旁邊的銅盆中擰了一條冰冷的濕布巾。水很涼,刺得她指尖發麻。她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將布巾敷在羅普忠滾燙的額頭上。冰冷的觸感讓醉夢中的他無意識地蹙了蹙眉,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
柳映荷凝視著他近在咫尺的、因醉酒和痛苦而顯得格外脆弱的臉龐。白日裡他挺身而出時挺直的脊背,應下徐紹勒索時那死寂般的平靜,此刻都化作了眼前這讓人心碎的模樣。是為了她!為了她這微不足道的伶人,為了保全彩雲班那一方小小的棲身之地,他竟捨棄了比性命更重的家族傳承!
無邊的愧疚、心疼、感激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洶湧澎湃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線的珍珠,奪眶而出!一滴,又一滴,晶瑩而沉重,悄無聲息地墜落,恰好滴在羅普忠微微敞開的、沾染了酒漬的青灰色衣襟上。深色的布料迅速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如同心頭無法癒合的傷口。
她俯下身,湊近他的耳畔,用盡全身力氣壓抑著哭腔,聲音輕若蚊蚋,卻字字泣血,帶著靈魂深處最沉重的顫抖與無盡的哀傷:
「君之高義……映荷……此生……難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wZoKUQIx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接連不斷地滴落,浸濕了他的衣襟,也燙傷了她的靈魂。書齋內,唯有燈花偶爾的爆裂聲,和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哭泣,在無邊的夜色與濃烈的酒氣中,久久迴盪。那敞開的書匣,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見證著這場因金蘭之姿而引來的滔天禍患,以及由此交織出的、痛徹心扉的恩義與無望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