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將精緻的庭院染上一層柔軟的蜜金色。庭院深處,花廳的雕花木窗半敞著,廳內光線溫潤如水。羅普忠坐在一張紅木圓凳上,微微側首,柳映荷立於他身後,纖纖素手執著一柄玳瑁梳,正細細為他梳理一頭半長的黑髮。空氣裡浮動著清雅的茉莉頭油香氣,混合著窗外初綻的梔子花甜馥,靜謐得能聽見梳齒滑過髮絲的細微沙沙聲。她動作輕柔,指尖偶爾無意間拂過他溫熱的頸側肌膚,那微小的觸碰,卻在彼此心湖投下清晰漣漪。羅普忠閉著眼,唇角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極其放鬆的弧度,這是他多日來難得的片刻寧謐。
柳映荷垂眸,目光專注於手中烏亮的髮絲,心緒卻如春蠶吐絲,綿密纏繞。她將髮絲分股,正要開始編織一條鬆散的辮子,那手法熟稔而自然,彷彿已做過千百遍。就在此時,庭院外驟然響起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粗暴地撕碎了這份靜謐。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風雷之勢,直衝花廳而來。
羅普忠猛地睜開眼,那放鬆的神情瞬間凝固,轉為驚疑。柳映荷的手亦是一頓,梳子險些脫手,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冰冷的蛇,倏然纏上心頭。
「砰」的一聲巨響,花廳的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震得門扇嗡嗡作響。門口,逆著刺目的晨光,赫然矗立著一道高大威嚴的身影——正是羅家宗,羅普忠的父親,隆盛行真正的主心骨。他顯然是風塵僕僕從潮州趕回,一身靛藍綢長衫沾著旅途的塵灰,鬢角微亂,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銳利如刀,此刻正燃燒著熊熊怒火,死死釘在花廳內那過於親暱、在他眼中無異於驚天駭俗的一幕上:他的兒子,羅家的嫡孫,竟任由一個出身低微、曾淪落風塵的女子,為他梳髮編辮!此等情狀,與閨房之樂何異?簡直是將羅家百年清譽置於腳下踐踏!
「孽障!」羅家宗鬚髮戟張,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震得花廳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額角青筋暴凸,臉色鐵青,指著羅普忠,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你…你竟敢!竟敢讓此等下賤妓子近身,行此…行此穢亂苟且之事!我羅家的門楣,我列祖列宗的臉面,都被你這不肖子丟盡了!」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擲向柳映荷,「妓子!辱沒門楣!不知廉恥!」
「爹!」羅普忠霍然起身,下意識地將柳映荷護在身後一步,動作迅捷而堅定。他迎上父親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聲音因急切而微啞,「事情並非您所想!映荷她……」
「住口!」羅家宗厲聲打斷,眼中是徹底的失望與冰冷的決絕,那眼神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玷污了家族血脈的罪人,「我還沒死!這羅家還輪不到你作主!更輪不到一個娼妓登堂入室,迷惑我兒!」他猛地轉頭,對著廳外厲聲咆哮,「來人!把這不知廉恥的東西給我轟出去!立刻!馬上!不許她再踏進羅家半步!髒了我的地!」
柳映荷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手中的玳瑁梳「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發出清脆而絕望的碎裂聲響。她渾身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聲聲「妓子」、「下賤」、「穢亂」、「娼妓」,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尖上,痛徹骨髓。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瞬間將她淹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口中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悲鳴。淚水洶湧地漫上眼眶,卻被她倔強地強忍著,不肯在眼前這暴怒的老人面前滴落半分。她挺直了單薄的脊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
「爹!您太過分了!」羅普忠雙目赤紅,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心痛而嘶啞變調。他看著柳映荷慘白顫抖、強忍淚水的模樣,心如刀絞。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與父親對峙,「映荷不是您說的那種人!她……」
「夠了!」羅家宗再次暴喝,聲震屋瓦,眼神冷酷如寒鐵,「再多說一句,我連你這逆子一起逐出家門!」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已是怒極攻心,指著門外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滾!讓她立刻滾!」
幾個聞聲趕來的健壯家僕,被家主雷霆之怒所懾,雖面有不忍,卻不敢違抗,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催促:「柳…柳姑娘,請吧……」
柳映荷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羅普忠,那一眼包含了無盡的痛楚、委屈、絕望,還有深埋的不捨與告別。她猛地彎腰,飛快拾起地上那柄已然摔裂的玳瑁梳,緊緊攥在手心,彷彿那是溺水者最後的浮木。隨即,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背脊,像一株被狂風驟雨蹂躪卻不肯折斷的細竹,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卻又無比決絕地,在那些複雜難辨的目光中,走出了這座曾給予她短暫溫暖、此刻卻讓她墜入冰窟的庭院。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燒紅的炭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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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羅家宗祠。
沉重的黑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界所有聲息。祠堂內,數十盞長明燈幽幽燃燒,將祖宗牌位照得森然發亮,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檀香與陳舊木頭的氣味,沉悶得令人窒息。煙霧繚繞間,幾位鬚髮皆白、身著深色團花綢袍的族老端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面沉如水,如同廟裡泥塑的神像,眼神裡只有冰冷的審視與不容置疑的威嚴。羅家宗垂手肅立一旁,臉色依舊鐵青,眼中燃燒著怒火與固執。
祠堂正中央冰冷的青磚地上,羅普忠直挺挺地跪著。他從黃昏跪至深夜,又從深夜跪到此刻東方將白。膝蓋早已失去知覺,麻木得如同不屬於自己,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針刺般的劇痛。青磚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料,一絲絲滲入骨髓。他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因長時間的乾渴和緊抿而微微開裂滲出血絲。然而,他的背脊卻始終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祠堂裡死寂一片,只有燈芯燃燒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他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這漫長的對峙,是意志與血脈、情感與規矩的無聲較量。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普忠,」終於,坐在最中間、輩分最高的三叔公緩緩開口,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歲月沉澱的權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捻著腕上的沉香木佛珠,目光如古井無波,直視著跪地的年輕人,「你爹從潮州星夜趕回,所為何事,你心知肚明。羅家百年清譽,經不起一絲污損。你身為嫡孫,肩負重振家業之責,更當以身作則,謹守本分。那柳氏女,出身污濁之地,縱有幾分才情顏色,亦如無根浮萍,焉能為我羅家之婦?此等女子,只堪為婢為妾,若再沉迷,必招大禍,累及家聲!」
他頓了頓,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羅普忠毫無表情的臉,繼續道:「你表妹秀芝,溫婉賢淑,知書達理,乃你良配。你爹與吾等商議,已為你二人定下婚約。只要你點頭,擇日即可完婚,迎娶秀芝為正室嫡妻。如此,既可平息物議,穩固家業,亦是對祖宗、對家族一個交代。」
羅家宗立刻接口,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喙:「忠兒,聽你三叔公的!這是為你好,也是為羅家好!只要你娶了秀芝,過往種種,爹與族中長輩皆可既往不咎!隆盛行的擔子,遲早是你的!」他眼神緊鎖兒子,帶著最後通牒的壓迫。
另一位面容嚴肅的族老捋著山羊鬚,冷冷補充:「若你執迷不悟,一意孤行,非要與那煙花女子糾纏不清……」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森然林立的牌位,聲音陡然轉厲,「那就休怪祖宗家法無情!開祠堂,將你從族譜除名!從此,你便不再是羅家子孫!隆盛行的一切,也與你再無半分瓜葛!你可要想清楚了!」
「除名」二字,如同兩柄重錘,狠狠砸在寂靜的祠堂裡,激起無形的迴響。空氣彷彿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所有的目光,無論是威嚴、逼迫、冷漠,還是隱藏極深的一絲惋惜,都如同實質的枷鎖,重重地落在羅普忠的肩上。
羅普忠緩緩抬起頭。長時間的跪姿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遲緩。他環視著上方那一張張代表著羅氏宗族至高權威的臉孔,父親的暴怒與固執,族老們的冷漠與不容置疑。他看到了牌位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那是他血脈的源頭,也是此刻壓在他脊樑上的沉重枷鎖。祠堂的陰影籠罩著他,長明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晃動光影,卻照不亮他眼底深處的幽潭。那裡面翻湧著極致的痛苦、掙扎,還有在漫長黑夜中反覆淬煉、逐漸變得無比清晰的決絕。
時間彷彿被拉長、凝固。每一息都漫長得令人窒息。
終於,在令人心臟幾乎停跳的死寂中,羅普忠動了。他沒有看父親,也沒有再看任何一位族老。他雙手撐在冰冷刺骨的青磚上,用盡全身力氣,拖著早已麻木失去知覺的雙腿,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由跪姿轉為一個極其鄭重、極其艱難的——叩首之姿。
額頭,重重地、毫無保留地磕在堅硬的青磚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咚」的一聲響。那聲音不大,卻像驚雷般在死寂的祠堂裡炸開。
他沒有立刻抬起頭,就那樣維持著額頭觸地的姿勢,彷彿在向列祖列宗做最後的告別。冰冷的磚面緊貼著滾燙的皮膚,寒意直透天靈蓋。
片刻,他猛地直起身,背脊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筆直,彷彿要刺破這祠堂沉重的屋頂。蒼白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焚毀一切的火焰,那是徹底掙脫枷鎖後的決然與平靜。
他直視著高居上位的族老們,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每一個字都像玉石相擊,擲地有聲,穿透祠堂沉悶的空氣,清晰地迴盪在每一個角落:
「隆盛行……百年招牌,可棄。」
族老們臉色驟變,三叔公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頓。
羅普忠的目光掃過那些代表著他血脈根源的森然牌位,語氣毫無波瀾,卻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羅氏……族譜除名,亦可。」
他頓了頓,最後三個字,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生命,帶著孤注一擲的熾熱與沉重,重重砸下:
「唯此心——不可負!」
話音落下的瞬間,祠堂內死一般的寂靜。長明燈的火苗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光影在他堅毅的側臉上瘋狂搖曳。族老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下方這個彷彿變了一個人的年輕人。羅家宗更是如遭重擊,踉蹌後退一步,指著羅普忠,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震駭。那「唯此心不可負」六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不僅斬斷了與家族的紐帶,也狠狠刺穿了他作為父親最後的權威與期望。
羅普忠不再看他們。他雙手再次撐地,用盡最後的力氣,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從冰冷的地上站了起來。長時間的跪姿讓雙腿劇痛鑽心,眼前陣陣發黑,他晃了晃,卻頑強地穩住了身形。他沒有理會祠堂內死寂的氣氛和那些驚駭欲絕的目光,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轉過身,拖著疼痛麻木、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無比艱難卻無比堅定地,朝著那扇象徵著宗族桎梏的沉重黑漆大門走去。每一步落下,膝蓋都傳來刺骨的疼痛,但他挺直的背脊不曾彎曲半分。吱呀——他推開祠堂沉重的大門。天際,第一縷真正的晨光如同利劍,猛然刺破濃重的黑暗,瞬間湧入,將他孤獨而決絕的身影鍍上一層耀眼的、近乎悲壯的金邊。門外的清冷空氣夾雜著草木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邁了出去,將身後那供奉著冰冷牌位、充斥著腐朽規矩的祠堂,以及那些凝固的震驚與憤怒,徹底拋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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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普忠拖著疲憊欲碎的身軀,踉蹌著穿過熟悉的庭院。晨光熹微,露珠在草葉上閃爍,鳥雀在枝頭啁啾,一切都充滿生機,卻與他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祠堂裡耗盡了他所有的心神與氣力,此刻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立刻見到映荷!他要親口告訴她,他選擇了她!他掙脫了那沉重的枷鎖!他要緊緊抱住她,告訴她從今往後,天大地大,只有他們彼此相依!這念頭如同最後的燃料,支撐著他幾乎要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挪向那承載著他們無數溫存時光的小院。
院門虛掩著。他心頭猛地一跳,湧上一股莫名的不安,伸手猛地推開。
「映荷?」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急切的呼喚在靜謐的院落裡響起,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穿堂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
他疾步衝進房內。
房間裡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帶著一種刻意抹去痕跡的冷清。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她身上慣有的淡淡冷梅幽香,卻淡得幾乎捕捉不到。他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驟然下沉。
梳妝台上,那面她平日最愛攬鏡自照的菱花銅鏡下,壓著一張素白信箋,異常刺眼。旁邊,靜靜地躺著一支他送她的、通體碧綠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他認得,這是她最珍愛的物件之一,幾乎從不離身。
羅普忠一個箭步衝到妝台前,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抓起那張信箋。紙張很薄,卻彷彿有千鈞重。
上面是柳映荷清秀卻略顯凌亂的字跡,顯然是倉促寫就,墨跡深淺不一,好幾處字跡被暈開的水痕模糊——那是淚水乾涸的痕跡。
「普忠:
得知你在祠堂長跪整夜,我的心如同被刀絞一般。每當想到你因為我的緣故,承受這樣的煎熬和屈辱,就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我出身卑微低賤,命運如同水上的浮萍,承蒙你不嫌棄,真心相待。這份恩情,映荷銘記在心,縱使死一百次也難以報答萬分之一。
然而,我身份雖然低微,也深知「家族門楣」這四個字,分量比千鈞還重。你父親的雷霆震怒,字字句句都像刀子扎進人心;族中長輩的家法森嚴,句句話語都足以斷絕生機。那一聲聲「妓子」的斥責,如同冰冷的錐子刺進骨頭;「辱沒門楣」的話語,又像烈火焚燒身體。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敢讓你背負不孝的罪名,不能容忍你家族百年的聲譽因我而蒙受污點!你是人中龍鳳,本該翱翔在九天之上,怎麼能因為我這樣一個無根的浮萍,折斷翅膀陷在泥淖裡,背棄宗族,與天地隔絕呢?這絕不是我想看到的,也絕不是我能夠承受的重量!
我走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6GExXLpT
不要找我。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zbFODZuEu
找也沒有用。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c3YhF04I5
天涯海角,我的心會一直跟隨著你。但我的身體,只剩下『低賤之軀』這四個字,實在不能再拖累你一絲一毫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fd1fdEhbg
只願你千萬珍重自己,娶一位賢淑的女子,重振家族聲望,一生平安喜樂,福壽綿長。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aDpjJ735H
那麼,我就算是死九次,也能含笑而去了。
映荷 絕筆」
信箋的末端,「絕筆」二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決絕,墨色濃重得幾乎要裂開紙背。
「不…不可能…」羅普忠渾身劇震,如遭五雷轟頂,拿著信紙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他猛地抬頭,發瘋般在房間裡搜尋。
衣櫃空了!她常穿的幾件素雅旗袍、襖裙,一件不見!梳妝台上,她那些並不名貴卻常用的脂粉、簪環,也消失了大半!
他跌跌撞撞衝到床邊的紅木箱籠前,那是他特意為她購置,存放她心愛之物的箱子。箱蓋敞開著,裡面空空如也——除了兩樣東西。
箱底,靜靜地躺著一段流光溢彩的雲錦。那正是他不久前特意從杭州為她定制的,圖案是她最愛的纏枝蓮紋,色澤明豔如霞。她曾撫摸著它,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說要親手為他做一件別致的馬甲。如今,這華美的錦緞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像一個被遺棄的華麗夢境。
在雲錦旁邊,更刺目的是那枚小小的、早已被摩挲得邊緣起毛的紙團。他顫抖著手將其撿起,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是他熟悉的字跡,是當初他情難自禁寫下的詩句,卻被雨水和墨蹟洇染得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辨幾個詞語。他曾以為這廢稿早已丟棄,卻不知何時被她如此珍重地拾起、收藏,視若珍寶。
她帶走了什麼?除了幾件隨身的衣物,就只有他送的雲錦,和這枚承載著他最初心意的、染墨的廢紙團!
「映荷——!」一聲淒厲絕望、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羅普忠胸腔中爆發出來,撕破了清晨的寧靜。那聲音裡飽含著無盡的痛楚、自責、以及被徹底掏空靈魂的茫然。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磚地上。他緊緊攥著那枚染墨的紙團和那封浸透淚水的絕筆信,如同攥著最後一點即將熄滅的餘溫。巨大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俯下身,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寬闊的肩膀劇烈地、無法控制地抽搐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擠出,像瀕死的哀鳴。溫熱的液體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青磚上,迅速暈開一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空蕩蕩的房間裡,只剩下他壓抑至極的痛哭聲,迴盪在冰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窗外,晨光正一點點驅散黑暗,照亮了世間萬物,卻唯獨照不亮他此刻沉入深淵的心。那枚染墨的紙團,緊緊貼著他的掌心,如同她最後無聲的訣別,冰冷而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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