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縣獄那扇沉重、釘滿鐵條的木門在容儀身後發出令人牙酸的「哐當」巨響,牢牢合攏,彷彿將她生命中最陰冷潮濕、絕望無聲的一段時光徹底封存。她下意識地閉上眼,長安盛夏七月那過分明亮、熾烈得幾乎令人暈眩的陽光,如同滾燙的洪流,無情地傾瀉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刺痛感尖銳地傳來。她腳下一個虛浮踉蹌,身體軟軟地向側邊傾倒。
「小心!」一雙沉穩有力、帶著薄繭卻無比溫暖的大手,如磐石般穩穩托住了她的臂膀。是楊昌。他就守在獄門外,一步未曾遠離,彷彿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像,從深夜直到此刻日頭高懸。他的身影在強烈的逆光中顯得異常高大,輪廓邊緣被鍍上一層耀目的金邊,驅散了容儀心中殘留的最後一絲陰寒。
「楊……楊大哥……」容儀的聲音細若遊絲,乾澀的喉嚨只能發出氣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和不敢置信的顫抖。她抬起沉重的眼簾,努力想看清他,視野卻被刺目的光線和驟然湧上的酸澀水霧模糊了。那張熟悉的、輪廓分明的臉龐,此刻寫滿了刻骨的疲憊,眼窩深陷,下頜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嘴唇乾裂,唯獨那雙深邃的眼眸,亮得驚人,裡面的擔憂、狂喜和失而復得的慶幸,如熾熱的岩漿般翻滾著,幾乎要將她淹沒融化。
「沒事了,容儀,」楊昌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卻都帶著千鈞的力量,穩穩地注入她搖搖欲墜的心魂,「真的沒事了。我們回家。」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梭巡,從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到眼下濃重的青影,再到微微乾裂的唇瓣,心疼如同無數細針密密地扎在心頭。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動作輕柔得如同呵護一件稀世珍寶,生怕多用一分力氣就會碰碎了她。容儀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倚靠在他支撐的手臂上,腳下虛浮地移動,每一步都像踩在鬆軟的棉花堆裡,長久囚禁帶來的虛弱感深入骨髓。
長安城的喧囂聲浪,在她踏出牢獄陰影的瞬間,便如潮水般洶湧襲來。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轔轔聲,商販聲嘶力竭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追逐聲,駝鈴的叮噹聲……這些曾經熟悉得甚至有些嘈雜的市井之音,此刻聽在容儀耳中,卻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遙遠,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她的感官彷彿被獄中長久的死寂鈍化了,需要時間重新適應這活色生香的人間煙火。
更令她窒息的是那些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憐憫的、甚至帶著一絲隱秘興奮的……各種各樣的眼神,如同無形的絲線,密密麻麻地纏繞過來。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動,將自己更深地縮向楊昌身側那片堅實的陰影裡,尋求著唯一的庇護。那些目光和低語,讓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剛被剝離了硬殼的軟體動物,赤裸而脆弱地暴露在烈日和眾目睽睽之下,無所遁形。
楊昌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瑟縮和恐懼。他停下腳步,寬厚的臂膀將她更緊密地護在身側,幾乎是以一種半擁的姿態。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那雙銳利如鷹隼般的眼睛,帶著不容置疑的凜然威勢,緩緩掃視過周圍那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人群。目光所及之處,議論聲如同被利刃切斷,驟然低了下去,那些好事者的目光也紛紛心虛地避開。一股無形的壓力以他為中心散開,硬生生在擁擠的人潮中辟開一小片安靜的空間。他這才低下頭,在容儀耳邊輕聲道:「別怕,有我。誰敢再亂看亂說,我楊昌的拳頭認得他。」 他的語氣平靜,卻蘊含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回到書肆後院那間熟悉的廂房,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寧的墨香和書卷氣息。窗明几淨,一塵不染,顯然是楊昌那位開書肆的摯友張清儒早已細心安排人打掃整理過。桌上甚至還擺著一隻素雅的青瓷瓶,裡面插著幾支含苞待放的玉簪花,潔白的花苞散發著清幽的冷香。然而,這份刻意的整潔與寧馨,卻像一面鏡子,無聲地映照著容儀此刻內心的滿目瘡痍。
她靜靜地坐在窗邊的繡墩上,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望著窗外枝頭跳躍鳴叫的雀鳥,眼神卻是空洞的,彷彿魂魄還遺落在獄中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裡。那場精心策劃的栽贓陷害,公堂上令人窒息的威嚴與詰問,獄中冰冷的石壁、發霉的草蓆、污濁的空氣、其他女囚壓抑的哭泣與絕望的呻吟……種種景象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閃回。安義德那張道貌岸然、眼神卻陰鷙如毒蛇的臉,尤其清晰地浮現,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寒與戰慄。
「喝點熱湯吧,容儀姑娘。」張清儒的妻子,溫婉和氣的張夫人端著一個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打破了室內凝滯的沉默。托盤裡是一碗熬得濃稠、冒著絲絲熱氣的小米粥,旁邊還有一小碟精緻的醬瓜。「壓壓驚,暖暖身子。」張夫人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關切。
容儀緩緩轉過頭,努力牽動嘴角想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但那笑容還未成形便已破碎,顯得無比僵硬和脆弱。她接過溫熱的碗,指尖的冰涼觸碰到碗壁的暖意,讓她微微一顫。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米湯,氤氳的熱氣稍稍驅散了心底的一絲寒意,卻無法真正溫暖她。
「安義德那廝,」張清儒站在門邊,壓低了聲音對楊昌說,語氣中帶著憤慨與後怕,「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找到的那幾本暗賬,還有他手下那個被策反的管事當堂對質,鐵證如山!勾結藩鎮走私軍械、放印子錢逼死人命、巧取豪奪……樁樁件件都夠他喝一壺的!京兆尹震怒,聽說已經上報刑部和大理寺,這次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幾層皮!他那些爪牙也樹倒猢猻散,再翻不起浪了。容儀姑娘這遭罪,總算是討回了個天大的公道!」他重重嘆了口氣,「只是苦了容儀姑娘,平白受這等驚天磨難。」
楊昌沉默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窗邊那個纖弱孤寂的背影。他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胸膛中翻湧著憤怒的餘燼,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重的後怕和自責。張清儒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打開了容儀記憶的閘門。公堂之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清晰地重現:安義德被帶上枷鎖時那瞬間灰敗絕望的臉孔,他怨毒如淬毒匕首般狠狠剜向她和楊昌的眼神……一陣劇烈的噁心感猛地從胃部翻湧上來。她猝然放下碗,捂住嘴,衝向屋角的銅盆,劇烈地乾嘔起來,彷彿要將這幾日積壓的所有恐懼、屈辱和污穢都嘔吐出來。
楊昌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一手穩穩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手極其自然地、無比輕柔地拍撫著她單薄顫抖的背脊,動作笨拙卻飽含著無盡的憐惜。「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吐出來就好了……」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容儀虛脫地靠在他堅實的臂彎裡,冷汗浸濕了鬢髮,貼在蒼白的臉頰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凋零的葉子。
時光在書肆後院這方小小的天地裡,如同靜水深流般悄然滑過。容儀的身體在張夫人無微不至的照料下,漸漸恢復了一些力氣,蒼白的臉頰也終於浮現出一點點極淡的血色。然而,那雙曾經清澈如秋水、時而閃動著靈慧光芒的眸子,卻像是蒙上了一層難以驅散的薄霧,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驚悸和深深的倦怠。她常常獨自倚在窗邊,望著庭院中那幾竿翠竹出神,一坐就是大半日,安靜得像一幅褪了色的仕女圖。撫弄古箏的次數也極少,偶爾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絲弦,發出的幾個零散音節,也顯得空洞而寂寥,全無往日的靈動與生命力。那架曾是她精神寄託、流淌著高山流水之音的母遺古箏,如今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塵埃,如同她受創的心靈。
楊昌看在眼裡,憂心如焚。他每日都來,有時帶些時令鮮果,有時是西市胡商處尋來的精巧點心,有時只是默默地坐在她對面,陪她看庭院裡光影的流轉。他刻意收斂了往日豪邁爽朗的大嗓門,說話的聲音放得極輕、極緩,講些路上見聞,或是在少林寺時一些師兄弟的趣事,試圖用這些平淡溫馨的日常碎片,一點點填補她心靈上的裂痕。他能感覺到她在努力回應,但那笑容總是淺淺的,像水面的浮光,轉瞬即逝,眼底深處的陰翳依舊濃重。安義德雖已下獄,他殘留的陰影卻像附骨之疽,頑固地盤踞在容儀的心頭。
轉眼,七月初七,七夕將至。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早已被濃濃的節慶氛圍所浸染。東西兩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各色攤販卯足了勁吆喝,將最精緻華美的貨品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綾羅綢緞在陽光下流動著水樣的光澤,珠翠首飾閃爍著誘人的寶光。專售「乞巧」之物的小攤更是熱鬧非凡:用蠟澆成的嬰兒玩偶「磨喝樂」,造型憨態可掬,栩栩如生;五彩絲線編織的「同心縷」,寓意著情意綿長;還有用金銀珠玉打造的「乞巧針」,精巧得令人愛不釋手。更有巧手的婦人擺出自製的「乞巧果子」,用油、面、糖、蜜精心做成笑靨兒、方勝、花果、魚龍等各種玲瓏可愛的形狀,散發著甜膩誘人的香氣。年輕的姑娘們,無論是深閨仕女還是小家碧玉,此刻都放下了矜持,三三兩兩結伴而出,臉頰泛著興奮的紅暈,精心挑選著心儀的節禮,空氣中瀰漫著歡聲笑語和濃郁的脂粉香氣。
這份屬於長安女兒的盛大喧囂,卻像一道無形的牆,將書肆後院的靜謐隔絕開來。容儀獨坐窗前,窗外傳來的陣陣歡鬧聲浪,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湧入,卻只讓她感到一種更深的疏離和疲憊。那些鮮亮的色彩、歡快的笑語,在她眼中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節日的喜慶非但沒有帶來慰藉,反而像無數根細小的芒刺,提醒著她與這份尋常歡樂之間的巨大鴻溝。她想起了幼時在江南,母親尚在,每逢七夕,也會在院中設香案,擺上瓜果,教她穿針乞巧,講述牛郎織女的故事。那時的月光,似乎都比現在溫柔。物是人非,家破人亡,流落風塵,再陷囹圄……種種不堪回首的畫面不受控制地閃過腦海,讓她胸口一陣窒悶的絞痛。
「容儀。」楊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溫和而清晰,像投入靜水的一顆石子。
容儀回過神,轉頭望去。楊昌今日換了一身乾淨的靛青色細麻布袍,頭髮也用一根木簪整齊地束起,整個人顯得精神利落,少了幾分江湖豪氣,多了幾分沉穩。他手裡沒有提任何節禮,只是目光專注地看著她。
「外面……太吵了。」容儀低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抗拒,「我……不太想出去。」
「我知道。」楊昌走近幾步,目光掠過她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倦色和隱痛,聲音放得更柔,「我們不去湊那熱鬧。長安城這麼大,總有清淨的地方。跟我來,可好?」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帶著一種篤定和邀請的姿態。
他的眼神真摯而溫暖,像冬日裡穿透陰霾的一束陽光。容儀望著那雙沉穩可靠的手,心頭那堵厚重的、名為恐懼和疏離的冰牆,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她遲疑了片刻,終是緩緩地、將自己冰涼微顫的手,輕輕放入了他的掌心。一股暖流從他寬厚的手掌瞬間傳遞過來,奇異地驅散了她指尖的寒意和心底些微的惶惑。
楊昌並未帶她走向繁華的街市,反而牽著她,穿過書肆後門,拐入幾條僻靜狹窄的里巷。他對長安城複雜的坊巷似乎瞭如指掌,步履從容,避開了所有喧鬧的主街。夕陽的金輝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古老的磚牆上。巷子裡異常安靜,偶爾有歸巢的鳥雀掠過頭頂,留下一串清脆的鳴叫。遠方市井的喧囂變得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帷幔。這種寧靜讓容儀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放鬆下來。
穿過幾條深巷,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已置身於長安城東南角的延興門附近。楊昌並未出城,而是引著她,沿著城牆內側一條少有人跡的夯土馬道,向著地勢較高的方向走去。土路兩旁雜草叢生,間或有幾叢野生的黃荊開著淡紫色的小花,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苦澀清香。
越往上走,地勢越高,視野也越發開闊。回頭望去,巍峨雄渾的長安城牆如同巨龍的脊背綿延,城內鱗次櫛比的屋宇鋪陳開去,千家萬戶的燈火如同點點繁星,在薄暮中次第點亮,勾勒出這座煌煌帝都的龐大輪廓。暮色四合,天際由絢爛的橙紅漸次過渡成深邃的墨藍。晚風漸起,帶著城外終南山飄來的草木氣息,清涼地拂過面頰,吹散了白日殘留的燥熱,也似乎帶走了幾分積鬱在容儀胸口的濁氣。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一種久違的、通體舒暢的感覺。
「看那邊。」楊昌停下腳步,指向東南方。
容儀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城牆外不遠處,地勢繼續隆起,形成一片林木蔥蘢的高地。高地頂端,隱約可見一座古樸亭閣的飛簷輪廓,靜靜地佇立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之中,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那裡幾乎沒有燈火,只有一片深邃的寧靜。
「那是樂遊原的餘脈,本地人叫它『望星坡』,」楊昌解釋道,聲音在晚風中顯得格外清晰,「地勢高,視野極好。平日裡人跡罕至,清淨得很。七夕之夜,那裡看銀河,應是極美的。」
原來他是想帶她去望星。容儀心頭微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悄然湧上。她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跟隨他的腳步,繼續向那片高地走去。腳下的路變得更加崎嶇,佈滿碎石和草根。楊昌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手,時而提醒她注意腳下凸起的石塊,時而在陡峭處稍稍用力拉她一把。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指腹和掌心因常年習武握劍而磨出的硬繭,此刻摩擦著她細膩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粗糲感。容儀默默地感受著這份無言的守護與力量,腳下的步伐也變得踏實起來。
當他們終於登上望星坡頂端那座略顯陳舊的八角小亭時,最後一抹晚霞的餘暉也徹底沉入了地平線。深藍天鵝絨般的夜幕,無聲無息地籠罩了四野。
亭子裡空無一人,只有晚風穿過木質廊柱發出的輕微嗚咽聲。楊昌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布包,打開來,竟是一塊柔軟厚實的氈墊。他將氈墊仔細地鋪在亭子中央乾淨的石板上,示意容儀坐下。接著,他又從另一個稍大的包袱裡,取出幾樣東西:一隻小小的銅香爐,幾支細細的線香,幾樣洗淨的鮮果——圓潤飽滿的葡萄,紅豔豔的石榴,還有一捧新鮮帶露的蓮蓬。最後,竟是兩隻白瓷小碟,裡面盛著張夫人做的精巧「乞巧果子」——幾隻憨態可掬的笑靨兒和幾尾活靈活現的糖面小魚。東西雖簡單,卻擺放得整整齊齊。
「簡陋了些,」楊昌看著容儀有些驚訝的眼神,難得地露出一絲靦腆,「想著既到了日子,總該……應個景。」
容儀看著他略顯笨拙卻無比認真的動作,看著石板上這些帶著溫度和心意的簡單供品,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視線瞬間被湧上的熱淚模糊了。獄中的冰冷絕望,與眼前這份粗糙卻無比溫暖的儀式感,形成了太過強烈的對比。她喉頭哽咽,說不出話,只能用力地點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下來,滴落在鋪著氈墊的石板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楊昌沒有勸阻,只是靜靜地坐在她旁邊,遞過一方乾淨的素帕,沉默地陪伴著。他深知這淚水裡蘊含的委屈、恐懼、後怕,還有此刻終於能釋放出來的複雜情緒。
容儀哭了一會兒,心中的塊壘彷彿隨著淚水流淌出去不少,呼吸漸漸平復。她接過帕子,拭去淚痕,抬起頭。淚水洗過的眼睛,在黑暗中反而顯得格外清亮。
「謝謝你,楊大哥。」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比往日多了一份真實的生氣。
楊昌搖搖頭,拿起一支線香,就著隨身帶的火摺子點燃。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柏木香氣,很快被亭中的微風吹散。他將香輕輕插入香爐的香灰中。
「來,」他將點燃的線香遞給容儀一支,「按老輩人說的,心誠則靈。」
容儀接過那支細細的、閃爍著微弱紅光的線香。青煙繚繞,熟悉的香氣鑽入鼻腔,竟奇異地安撫了她紊亂的心緒。她學著楊昌的樣子,將手中的線香虔誠地插入香爐。兩縷輕煙在爐口上方交匯、纏繞,最終融為一體,飄散在清涼的夜風裡。
做完這簡單的儀式,兩人並肩坐在氈墊上,望著亭外浩瀚的夜空。此時,天幕已徹底變為深邃的墨藍寶石,無數星辰如同被神明隨手撒落的碎鑽,爭先恐後地亮了起來,越來越密,越來越璀璨。一道由億萬星辰匯聚而成的、朦朧而壯麗的光帶,自東南向西北橫亙天際,將深邃的夜空一分為二——那便是傳說中隔絕了牛郎織女的迢迢銀河。銀河兩岸,牽牛星(河鼓二)與織女星(織女一)隔河相望,熠熠生輝,明亮得幾乎奪去了周圍星辰的光彩。整個天穹,浩瀚、靜謐,充滿了亙古不變的神秘與莊嚴。
夜風習習,帶來坡下草木的芬芳和遠處長安城模糊的市聲。置身於這片遠離塵囂的高地,沐浴在亙古的星光之下,容儀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與安寧。那些驚心動魄的算計、險惡的陷阱、公堂的威壓、牢獄的陰森……在這浩瀚星宇面前,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如同塵埃般被滌蕩而去。她緊繃了太久的心絃,在這片星空的撫慰下,終於一點點、真正地鬆弛下來。
「真美……」她不由自主地輕嘆出聲,聲音裡充滿了驚嘆與一種近乎虔誠的感動。
「是啊,」楊昌也望著星空,聲音低沉而悠遠,「小時候在嵩山,師父也常帶我們夜觀星象。他說,人在地上爭來鬥去,煩惱無盡,可抬頭看看這天,看看這些星星,它們存在了多少萬萬年?我們這點子煩惱,在它們眼裡,恐怕連一眨眼的功夫都算不上。」他頓了頓,側過頭,深邃的目光落在容儀被星光映亮的側臉上,「容儀,就像那織女星,雖有銀河相隔,但總有鵲橋相會之時。再大的坎,熬過去,前面總有路。」
他的話語樸實無華,卻像一股溫泉,緩緩注入容儀冰冷的心田。她轉過臉,迎上他專注而溫暖的目光。星輝灑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憐惜、堅定和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積壓已久的情緒,如同被星光點燃,終於找到了傾瀉的出口。容儀的聲音在靜夜中響起,帶著一絲飄忽和深沉的哀傷:
「楊大哥……其實,我好怕。」她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怕那些算計永遠不會停止,怕這雙手,」她攤開自己纖細白皙、卻曾在獄中沾上污漬的手,「再也彈不出清淨的曲子,怕這顆心,永遠被那鐵欄杆的影子罩著,再也暖不起來……我常常夢見那陰冷的牢房,夢見安義德那雙毒蛇一樣的眼睛……像掉進了無底洞,怎麼都醒不過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如同風中殘燭,卻努力維持著平靜。
楊昌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傳來尖銳的疼痛。他伸出手,沒有絲毫猶豫,用自己那雙佈滿劍繭、卻異常溫暖的大手,將她冰涼微顫的手完全包裹住,緊緊握住。他的掌心滾燙,熱度源源不斷地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堅實力量。
「看著我,容儀。」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容儀抬起淚光朦朧的眼。
楊昌的目光如同燃燒的星辰,牢牢鎖定她的眼眸,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擲地有聲,彷彿要刻入她的靈魂深處:
「我楊昌在此,對著這漫天星河,對著這亙古長夜起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絕不讓你再受半分委屈!安義德之流,不過是陰溝裡的臭蟲,見不得光,自有天收!你的手,天生就是撫琴弄箏,寫詩作賦的,誰也玷污不了!你的心,清如明月,朗似星河,那些骯髒的陰影,我替你驅散!從今往後,無論是回洛陽,去江南,還是找個山明水秀的小地方,我都陪著你!刀山火海,風雨雷霆,我擋在你前面!這一生一世,我楊昌,絕不負你容儀!」
他的誓言,如同沉雷滾過寂靜的曠野,帶著一種金戈鐵馬般的鏗鏘和江湖男兒一諾千金的厚重。每一個字都飽含著滾燙的情意和鋼鐵般的意志。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比任何詩句都更能撼動容儀的心魄。
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恐懼和委屈的淚水,而是被巨大的、幾乎令人承受不住的溫暖和安全感所衝擊而出的熱淚。她彷彿在無邊的黑暗冰冷中漂泊了太久,終於觸碰到了堅實溫暖的彼岸。她反手緊緊回握住楊昌的手,彷彿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她全部的依靠和未來。
「楊大哥……」她哽咽著,努力平復翻湧的心緒,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我……我亦無悔。無論前路是坦途還是荊棘,是繁華還是清貧,容儀願隨君往,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星光下,四目相對,無需再多言語。千言萬語,盡在彼此膠著的目光中流轉、纏綿、沉澱。楊昌伸出手,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無比溫柔地、極其珍重地拭去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擦拭一件絕世珍寶。
接著,他從自己貼身的衣襟內,鄭重地解下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玉佩。玉質溫潤,呈現出凝脂般的乳白色,在星光下流轉著內斂而柔和的光暈。玉佩的形狀古樸,一面雕刻著一尊端坐蓮台、面容慈悲祥和的佛陀,線條簡約而流暢;另一面則是以極精細的刀工,鏤刻著一座山巒的輪廓,山勢奇峻,隱約可見亭台樓閣點綴其間,正是嵩山少林的象徵。玉佩頂端鑽有小孔,繫著一根編織得極為緊密、色澤已有些深沉的玄色絲繩。整塊玉佩散發著一種沉靜、莊嚴的氣息,更奇異的是,它似乎還帶著楊昌身體的溫熱,以及一絲極淡、極清冽的檀香氣息。
「這是我十六歲那年,正式入少林寺門下習武時,師父摩訶大師親手所賜。」楊昌將玉佩輕輕放入容儀的掌心。玉質觸手生溫,那絲若有若無的檀香縈繞在鼻尖,帶著一種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師父說,玉有佛性,可溫養心脈,驅邪護身。這些年,它隨我走南闖北,也算沾了幾分佛緣。今日,我把它交給你。」他的目光深邃如海,「願它能代我,護你一世周全,佑你平安喜樂。」
玉佩躺在掌心,溫潤沉實,那絲絲縷縷的檀香彷彿帶著佛寺的莊嚴與平和,緩緩滲入容儀的肌膚,奇異地撫平了她心底最後一絲殘餘的驚悸。這不僅僅是一塊玉,更是楊昌生命的烙印,是他信仰的寄託,是他所能給出的最厚重、最神聖的承諾。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緊緊攥住這枚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玉佩,如同抓住了整個世界的安寧。
「楊大哥……」她抬起淚眼,聲音哽咽,卻充滿了力量,「我亦有物相贈。」
她抬手,輕輕解開了自己束髮的素色絲帶。如瀑的青絲瞬間失去了束縛,柔順地披散下來,垂落在她的肩頭和背後,在星光下泛著柔亮的光澤,散發出淡淡的、屬於她的清雅髮香。她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巧錦囊中,取出一把貼身存放的、鋒利的小銀剪。這把小剪子,曾是她用來修剪琴絃、裁切詩箋的隨身之物。
沒有絲毫猶豫,容儀左手攏起自己一縷長及腰際的青絲,右手執起銀剪。只聽「嚓」的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響,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分明。一束烏黑潤澤、柔韌光滑的長髮,應聲而落。
她將這束斷髮託在掌心,遞到楊昌面前。髮絲在星輝下閃爍著墨玉般的光澤,散發著她身上特有的、清幽淡雅的香氣。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此一縷青絲,便是我容儀此身此心之託付。」她的聲音清澈而堅定,如同玉石相擊,再無半分猶疑與脆弱,「願伴君側,青絲共白首,不負此心,不負此情!」
楊昌渾身劇震!他怔怔地看著容儀手中那束斷髮,又抬頭看向她。月光與星光交織,灑在她蒼白卻因決絕而煥發出驚人光彩的臉上。剪斷青絲,這對於一個受過詩書禮儀薰陶的女子而言,是何等決絕、何等鄭重、將自己整個身心都交付出去的誓言!遠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衝擊力,更顯情深義重!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擊著他的胸腔,直衝上眼眶,這個鐵骨錚錚、刀劍加身也未曾皺過眉頭的少林弟子,此刻竟覺得視線一片模糊。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無比莊重、無比珍惜地接過了那束猶帶著她體溫和髮香的青絲。髮絲柔軟光滑,如同上好的絲緞。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束髮絲一圈圈、緊緊地纏繞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動作虔誠得像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髮絲纏繞之處,傳來她特有的溫度和氣息,如同一個無形的烙印,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骨血之中。
纏好髮絲,他抬起手腕,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容儀,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青絲為證,星月為盟!楊昌此生,定不負容儀!此情此心,天地可鑒,至死不渝!」
容儀望著他手腕上纏繞的、屬於自己的那縷青絲,又低頭看了看掌心那枚溫潤的少林玉佩,淚水再次無聲滑落。但這一次,淚水是滾燙的,飽含著無盡的喜悅、釋然和對未來的篤定期盼。她向前一步,輕輕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楊昌寬厚溫暖的胸膛上,聽著他胸腔裡傳來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那是世間最令人安心的節奏。
楊昌張開雙臂,將她纖細的身軀緊緊地、卻又無比珍重地擁入懷中。他的下巴輕輕抵著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頂,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頭頂那片見證了亙古情緣的燦爛星河。所有的驚濤駭浪、陰謀算計,都暫時遠去。只有彼此的體溫、心跳和那纏繞在腕間、緊握在掌心的信物,是真實而永恆的存在。
夜風溫柔地拂過望星坡,吹動坡下的草木,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情人間的低語。遠處長安城的萬家燈火,匯聚成一片朦朧的光海,映襯著頭頂浩瀚璀璨的銀河。在這片遠離塵世喧囂的高地之上,在這亙古流轉的星光見證之下,一段以箏劍為媒、歷經磨難淬煉出的真情,終於締結下最神聖、最堅貞的盟約。
楊昌擁著懷中溫軟的身軀,感受著她漸漸平穩的呼吸和腕間青絲傳來的微涼觸感,心中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充盈。他低下頭,在她柔軟的髮絲間落下一個極輕、極珍重的吻,如同印下一個無聲的誓言。
「容儀,」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低沉柔和,「等師父的病體康復些,我需回嵩山一趟,將長安諸事,還有……你我之事,稟明他老人家。師父待我如父,他定會為我們高興。」
容儀在他懷中輕輕點頭,額頭蹭著他的衣襟,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她抬起臉,星光照亮她清澈的眼眸,裡面已不見陰霾,只有對未來的平靜期許:「嗯。楊大哥,無論你去哪裡,我都等你。我們……一起去拜見摩訶大師。」
楊昌聞言,眼中笑意更深,帶著無限的溫情:「好。師父他老人家最是慈悲豁達,見到你,必定歡喜。」他頓了頓,環抱著她的手臂收緊了些,「至於以後,你想去哪裡?江南水鄉?還是尋一處山明水秀、遠離紛擾的僻靜之地?我們總能尋到一處安身立命之所,讓你安心撫琴寫詩,再無驚擾。」
容儀依偎在他懷裡,望著亭外無垠的星空和遠處長安城那片朦朧的光暈,輕聲卻堅定地說:「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吾鄉。無論是江南煙雨,還是山野清風,只要……我們在一起。」
她的話語,如同最溫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楊昌的心尖,帶來一陣酥麻的暖流。他將她擁得更緊,彷彿要將她整個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兩顆飽經憂患的心,在星空的見證下,終於尋到了彼此的歸宿,緊緊相貼,再不分離。
夜更深了。銀河橫亙,星光如沸。鵲橋雖是傳說,但此刻望星坡上的這座小小亭閣,便是他們心中最堅實的鵲橋,連通了彼此的生命與未來。七夕的夜風,帶著涼意和草木的芬芳,溫柔地環繞著這對相擁的璧人,將他們的低語和心跳聲,送向無垠的星空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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