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風微,花影斜斜。
將軍離府已七日,院中柳色新綠,花枝漸綻。蘇清婉乘時張羅賞花小宴,請了幾位城中世家女眷與官家夫人入府,一則結交情面,一則——替某些人,立立規矩。
華錦亦收到了請帖。信箋用的是例制紙,筆跡工整冷淡,遞送時間比旁人晚了一日,倒更像一紙宣告,而非誠邀。但她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未作多言。
當日花園中香風和煦,簾影搖搖,錦榻高案設得極其華美。蘇清婉端坐主位,衣著素雅大方,笑語溫婉,姿態端凝,行止之間盡顯府中主母的從容與氣度。正廳香爐輕煙裊裊,茶香流轉,席間賓客衣香鬢影,談笑風生。
茶過三巡,有人望了眼空著的座席,輕聲問道:「怎不見華姨娘?」
語音方落,簾外輕聲細響,一道倩影方自春光中款款而入。她一襲月白細紋襦裙,無華素緞,卻映得肌骨若雪、步履如風。身上無半點珠翠點綴,卻自有幽蘭暗香之姿,宛如遠山初晴,春水無痕。
幾位年輕女眷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無一人起身相迎。
蘇清婉見她入內,微微一笑,聲音雖柔,卻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探問:「華姨娘近日可安?聽聞昨夜理帳理至三更。」
她話說這般語氣輕巧,卻不著痕跡地點明她如今只是府中管事妾室,日夜操勞,無勢無位。
華錦盈盈行禮,語聲柔和如水:「內院瑣事繁多,夫人日理萬機,自不該為我操心。妾身不才,勉強還撐得幾日。」
她語帶自嘲,卻也不失分寸。一句「撐得」,輕輕將蘇清婉「不勞而主」的身份映照而出,席間幾人神色微動,有人垂眸掩笑。
此時一位官家千金忽然開口,聲音溫婉,話語卻似無意:「將軍府規矩嚴整,竟也讓姨娘掌了內務?」
華錦聞言卻不動聲色,扇面輕搖,唇角含笑,語氣澄澈婉轉:「妾身自是不敢與諸位夫人同列,只是一介微末之婦,守個屋簷、管些柴米,算不得什麼,只求不誤了府中日常,實不足道。」
謙詞在前,鋒芒在後。守屋者,為宅之主;理膳者,才掌實權。她說得恭敬,卻不卑微,字字不離掌中之勢。
蘇清婉目光微凝,眼底一閃寒意,尚未開口,華錦已緩聲接道:
「聽聞今日夫人設宴雅集,妾身自不敢空手而來。只是這蜜酥花糕須臨時入鍋,稍一耽擱,香氣便散,滋味也少了三分,是以來得遲了。」
說話間,她抬手示意翠珠將漆木食盒捧上,層層揭開,內中點心精巧如藝,桂花蜜釉,點翠如畫,香氣瞬間漫了滿廳。
有貴女眼前一亮,輕笑道:「果然來遲的美人,總帶著香氣。」
席間氣氛一時柔和。
又有夫人取一塊入口,驚歎不已:「糖釉不厚不薄,細緻而不膩……華姨娘這手藝,怕是京中點鋪也難得一見。」
「聽說是連將軍也稱讚的?」
「這般精緻的點心,難怪能討將軍歡心……」
席間頓時傳來一片語聲連連,皆繞著華錦而轉。
華錦嫣然一笑,語氣平靜柔和:「妾身自幼貪嘴,常偷學幾招手藝,只為打發閒時罷了。」
此時,蘇清婉終是緩緩放下茶盞,笑道:「將軍倒是有福氣,府中佳人,不但詩書識得,連廚藝也是樣樣精通,叫人羨慕。」
語中似讚,卻將華錦所擅,皆歸為「討將軍歡心」之手段,貴女們聞言皆笑,神色浮動。
華錦卻只低眉含笑,語調輕婉如風過蘭蕙:「妾身不才,只是閒來打發時辰罷了,廚藝粗淺,不比夫人慧心巧思,總叫將軍放在心上那般。」
華錦話語恭敬,卻不見一絲慌張,眉眼中那抹笑意恰到好處,如一柄藏鋒的細針,將甜意包裹成一劍未出的鋒芒,彷彿有意無意地試探蘇清婉是否在意。
這話一出,蘇清婉手中茶盞微頓。她抬眸,似笑非笑:「將軍心思一向寡淡,不拘繁華,也不喜膩味,若真能讓他放在心上的……怕也不多。」
華錦似無所感,只輕輕搖扇,聲音淡如月光落水:「是啊,妾身入府至今,將軍從未說過一句情話,倒也省心。有人說那是寵,我卻只當是風過無痕。」
眾人靜了片刻,目光在二人之間游移不定。
蘇清婉握緊茶盞,聲音仍是笑著,卻終於微微發冷:「世間女子,最怕得不到,卻更怕得而不珍。若不想要,便該離得遠些,免得誤人誤己。」
華錦垂眸一笑,目光澄明:「夫人說得極是。只是世間事,總有人想求而求不得,也有人無求卻偏得……這情字,從來由不得人安排罷了。」
一句「無求卻得」,像針尖輕輕刺入心頭,蘇清婉終是無法維持淡然,只道:「花也賞了,茶也飲了,華姨娘若覺倦了,不妨先歇著去。」
華錦掃視了一眼席間眾人,盈盈一禮,便轉身離去。背影素雅,步履沉靜。那香氣卻仍留在席中,如同她的話語,繞樑不去。
一位貴女輕聲笑道:「華姨娘倒也有趣,說話比花還冷,卻叫人偏想再聽一句。」
蘇清婉垂眸不語,指尖輕繞著茶盞,茶水已然微涼,卻澆不熄心底那股幽深的暗湧。
她記得——那夜細雨綿綿,華錦初入將軍府。她的院落燈火通明至天明,整夜無眠,只為在晨曦乍起時,隔著薄霧與回廊,等他回眸一眼。
她記得自己披著薄衫,立於長廊一隅,聲音輕得像怕驚了花枝:「夫君辛苦了。要不要到妾身房中歇歇?」
他只冷冷望了她一眼,那目光如霜刀掠水,冷冽得沒有一絲停留,未發一語,便轉身逕自離去。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心底,又碎了一次。
她是丞相嫡女,自幼錦衣玉食,滿京城誰不說她才貌雙全,身份尊貴,與將軍門第相當、門當戶對,當初兩家結親,朝堂內外皆道天作之合。
她也曾信那是良緣。婚後初時,將軍對她,的確算得上溫和克制。雖無情話,卻也從不怠慢。每逢宴席,總會帶她出席;每有節令,亦不忘親手送禮。她曾經想過,他這樣冷淡性子,能給她三分關照,已是情深。
可惜她無子。
一連三年,屢無所出。
後來,將軍府迎第一個妾室進門。那女子出身寒微,樣貌平庸,卻在不久後懷有身孕。她怕。怕有了孩子,地位不保。於是暗中動了手腳,那孩子沒了,連女子的命也沒了。
她以為自己贏了。
從此以後,將軍府中妾室進一個,死一個。最狠的那次,是那個跳井的妾——據說臨死還在喊著「將軍救我」。但將軍沒有回頭。只是那夜,他冷著臉進了她的房,沒說一句話,站著,看著她,良久良久。
那以後,他便鮮少再踏足她的房門。
她一手掃清了後院,終於成了這府中獨尊的夫人,無人敢逆她一句,可那人卻越走越遠。她什麼都握住了——權勢、體面、府印、內院的每一道帳簿和廚下的每一盞燈油——卻獨獨握不住他的心。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距離,直到華錦來。
她走進書房時,看見華錦和將軍之間流動的眼神;她熄燈時,看見華錦院落的燈火通明;她送將軍離府時,順著將軍回眸一瞥,望向遠處立於花架下的華錦……她怎能不恨?
她最想要的,是那人一眼深情;而華錦卻是輕輕鬆鬆就得了。
她恨的,不是華錦的手段,而是她的不屑。
茶盞在指尖間忽地一滑,落地,碎成數瓣。聲音清脆如鳴鏑穿心。
婢女驚呼,急忙上前收拾,她卻渾然未覺,只怔怔望著那簾影輕搖的方向。華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見,留下一地茶香與碎瓷,仿佛她深心中最後一絲自持的體面,也在此刻碎成粉塵,無聲無息地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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