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深藍,終於抵達了它的盡頭,卻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的門檻。
「探索者號」龐大的鋼鐵身軀,在彷彿凝固的海面上以一種極其微小的幅度起伏著。往日澎湃的引擎轟鳴已被壓縮至最低限度的嗡鳴,幾乎完全融入了海浪那永恆而低沉的嘆息。船體劃開水面的聲音也變得極其輕微,彷彿生怕驚擾了腳下沉睡的巨獸。船首前方不遠處,海水的顏色發生了令人心悸的微妙變化——從深邃、純淨的藍寶石色,過渡成一種更為濃稠、幾乎吸納一切光線的墨藍,最後沉澱為一片純粹的、流動的黑色天鵝絨。這墨色並非均勻,而是呈現出深淺不一的漩渦狀紋路,沉甸甸地鋪陳在視野的極限處,如同大地上一道猙獰的裂口,直通地心。那便是馬里亞納海溝的邊緣,挑戰者深淵——這個星球上最深邃、最神秘之地的門檻。
空氣凝滯得如同融化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吸氣都顯得有些艱難。甲板上,風似乎也識趣地隱匿了蹤跡,只剩下船體隨著深層湧浪輕微搖晃時,纜繩與金屬摩擦發出的、單調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吱呀聲,以及海水拍打船舷那有氣無力的“啪嗒”聲。海鳥早已絕跡,目之所及,唯有無邊無際、令人心慌的深藍與吞噬一切的墨黑交界,形成一道觸目驚心的分界線。深淵本身的壓迫感,並非來自狂風巨浪的咆哮,而是源於這片海域的絕對寂靜與那深不可測、令人絕望的深度所帶來的窒息感。它像一頭沉睡億萬年的洪荒巨獸,僅僅是它那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的、吞噬光線與聲音的存在感,就足以讓鋼鐵巨艦也顯得如同孩童的玩具般渺小脆弱。船員們在甲板上行走,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彷彿踩在薄冰之上,交談被壓抑成幾乎聽不見的氣音,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投向那片墨色漸濃、彷彿能將靈魂也吸進去的神秘海域,交織著對自然偉力的敬畏,以及對即將發生之事的、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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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中心內,氣氛緊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巨大的弧形監視螢幕牆上,瀑布般的數據流永不停歇地刷新滾動,各種曲線圖、光譜分析圖、三維地形模型佔據了大部分空間。王偉傑緊盯著面前跳動最為頻繁的環境監測儀表盤,指尖在觸控螢幕上飛快滑動、點擊,放大著某個數據區間,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螢幕冷光的映照下閃著微光。
「CTD數據穩定,深度模擬點一萬零一百米,溫度攝氏1.9度,鹽度34.8‰……溶解氧濃度恢復正常區間,略高於海溝邊緣歷史平均值。」王偉傑的聲音透過內部通訊器傳出,清晰卻帶著一絲因長時間專注而產生的緊繃沙啞,打破了控制中心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推了推滑到鼻樑中間的眼鏡,繼續報告:「海底地磁波動……微弱,處於背景雜訊水準,無異常尖峰。聲吶背景噪聲……穩定,頻譜分析顯示無異常高頻諧波或低頻共振干擾。」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螢幕上代表水體化學成分的多條曲線,指尖停留在其中一條標注著“甲烷(CH4)”的微弱波動線上:「甲烷、硫化氫及其他潛在有毒氣體濃度……均在探測儀器閾值以下,未檢測到顯著富集區域。綜合環境參數……符合下潛安全標準。」他深吸一口氣,補充道,「重力梯度儀數據顯示,下方海床坡度陡峭,符合斐查茲海淵邊緣地形特徵。」
數據是冰冷的,結論是「良好」。然而,螢幕上那串串代表深淵環境的綠色數值和看似平穩的曲線,在控制中心幽暗的光線下,卻無法驅散那如同實質般縈繞在每個人心頭的沉重寒意。那深淵的靜默,那墨色海水所代表的未知,比任何異常的紅色警報都更具壓迫感和威懾力。小李站在王偉傑身後半步的位置,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又鬆開,看著那些「正常」的讀數,喉結上下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手心滿是冰涼的汗水,下意識地在工裝褲縫上用力蹭了蹭。
「收到,環境組。持續監測,重點關注水體化學成分及聲學背景的細微變化。」羅俊謙沉穩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沒有一絲波瀾。他此刻正站在船尾開闊的作業甲板上,目光如鷹隼般投向下方被巨大A型吊架懸掛著的深潛器,海風吹動他恆溫服的外套下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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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作業甲板,陽光過於熾烈,在金屬甲板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巨大的A型吊架如同遠古泰坦的鋼鐵臂膀,穩穩地抓握著懸掛其下的「蛟龍探淵號」。這艘凝聚了人類尖端工程智慧結晶的深潛器,在強烈日光下,流線型的鈦合金耐壓球艙反射出冷冽而堅硬的金屬光澤,與周圍深沉得彷彿能吸收靈魂的藍黑色海水形成極其強烈的視覺衝擊,更凸顯出它的精密、先進,以及在那即將面對的萬鈞重壓下難以掩飾的脆弱感。
陳伯,這位彷彿生來就與鋼鐵、機油和各種精密齒輪融為一體的老工程師,此刻正帶領著趙海峰和幾名技術骨幹,對「蛟龍探淵號」進行著最後的、近乎吹毛求疵的檢查。他們圍繞著這艘即將投入深淵的造物,動作精確、專注、一絲不苟,神態肅穆得如同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出征儀式。空氣中瀰漫著機油、特種防鏽劑和橡膠密封圈特有的氣味,混合著海風帶來的濃重鹹腥,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人類工業力量與原始海洋深淵即將交鋒前的緊張氣息。
「液壓系統終端壓力測試,完成。全迴路壓力維持穩定,各級閥門響應時間達標,無滲漏跡象。」陳伯的聲音沙啞而平穩,如同他手中那把用了幾十年的扳手般可靠。他佈滿油污和老繭、指節粗大的手掌,此刻正穩穩地按在深潛器腹部一處佈滿複雜管線的液壓主分配閥門介面上,閉著眼睛,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金屬傳來的、代表著高壓液流在密閉系統內平穩奔湧的細微震動頻率。
「主推進器矢量噴口,三軸校準複核完成。響應時間零點一秒,符合極限操作要求,無角度偏差。」一名年輕但眼神沉穩的技術員單膝跪在尾部推進器噴口旁,手持帶有高精度雷射標靶的校準儀,頭也不抬地高聲報告,聲音在開闊的甲板上顯得異常清晰。
「耐壓艙體外部所有光學視窗及照明燈陣列基座,最後一次超聲波探傷及高壓水密測試,無瑕疵,密封膠體無老化開裂。」另一名戴著頭戴式放大鏡的技術員手持探頭,在球艙頂部巨大的半球形主觀察窗前緩慢而細緻地移動,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紋理異常。
「通訊浮標彈射裝置,手動機械復位測試三次,觸發機構靈敏,氣體發生器壓力正常。」趙海峰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他正半個身子探入一個狹小的檢修口,仔細檢查著深潛器背部一個不起眼的橙色裝置,「應急電力備用模組,切換測試完成,供電平穩無波動。艙內生命維持系統,氧氣循環速率、二氧化碳吸收罐飽和度、溫濕度控制迴路,最後一次全系統自檢,全部綠燈,冗餘系統待命狀態良好。」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飛快地在手中的平板電腦上記錄著每一項測試結果。
陳伯繞著深潛器緩慢地踱步,他那雙看透了無數機械奧秘、經歷過無數次極限考驗的渾濁眼睛,此刻銳利得如同手術刀,掃過每一寸光滑的鈦合金艙壁、每一道細如髮絲的鉚接縫隙、每一條包裹著防護套的管線接頭、每一個閃爍著指示燈的感測器探頭。他時而俯下身,用一個老舊但擦拭得鋥亮的黃銅放大鏡,湊近到幾乎貼合的位置,仔細觀察那些碗口大小的主密封圈與艙口法蘭的壓合狀態,檢查橡膠的彈性和金屬接觸面的光潔度;時而伸出指關節,用一種特定的節奏和力度,輕輕敲擊艙體的不同部位——球艙頂部、側面、機械臂基座連接處——凝神屏息,側耳傾聽那細微的金屬回音,憑藉數十年積累的經驗,敏銳地分辨著可能暗示金屬疲勞或內部應力異常的任何不和諧音調。
時間在灼熱的陽光和緊張的寂靜中一分一秒流逝。正午的烈日無情地炙烤著金屬甲板,升騰起肉眼可見的熱浪。汗水沿著陳伯溝壑縱橫的額頭、古銅色的脖頸不斷滑下,浸濕了他深藍色工裝的領口,他卻渾然不覺,全部的感知都鎖定在眼前的鋼鐵造物上。終於,他停在了深潛器側面那厚重如銀行金庫門般的圓形艙門旁。他最後一次檢查了那由多道液壓鎖舌和巨型橡膠圈構成的氣密密封系統,手指撫過冰冷的金屬和富有彈性的橡膠,確認每一個鎖定銷都處於絕對的鎖死狀態。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忙碌的技術人員,越過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深潛器外殼,落在不遠處靜靜佇立、如同礁石般沉穩的羅俊謙身上。陳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明顯地起伏了一下,然後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彷彿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蛟龍探淵號,」陳伯的聲音透過他領口夾著的微型通訊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喧囂又寂靜的作業甲板,也同步迴盪在控制中心每一個人的耳機裡,「終極檢查完畢。所有系統,確認完美狀態。重複,確認完美狀態。可以下潛。」 他的話語簡短有力,沒有一個多餘的字,卻像一柄千鈞重錘,帶著金屬的鏗鏘,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頭。完美狀態——這是工程師能給予一台複雜機械的最高、也是最沉重的評價,是他們即將投擲向那萬米深淵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籌碼與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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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船上的廣播系統發出了清晰而沉穩的通告,聲音穿透船艙的隔板,在凝滯的海風中迴盪:「所有單位注意,首次載人深潛任務,執行組成員名單最終確認:主駕駛兼任務首席科學家,羅俊謙;首席生物科學家,鄧佩玉;主操作員兼安全官,阿強。重複:羅俊謙、鄧佩玉、阿強。其餘人員,按預定深潛支持預案,立刻各就各位。完畢。」
名單公佈的瞬間,甲板上原本有條不紊的忙碌節奏,似乎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凝滯。彷彿時間被按下了慢放鍵。緊接著,一道道目光,複雜難言,交織著發自內心的欽佩、難以掩飾的深切擔憂、無聲的鼓勵與祝福,以及一絲對於未能入選的、轉瞬即逝的失落與羨慕,如同實質的光束,齊刷刷地聚焦在即將進入那無光深淵的三個人身上。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粘稠。
阿強正半跪在「蛟龍探淵號」腹部複雜的機械採樣臂旁,進行著最後的靈活性測試。聽到自己名字被清晰地念出,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隼、總是帶著一絲桀驁的眼睛,此刻爆發出近乎狂熱的興奮光芒,彷彿有火焰在其中跳躍。他用力一握拳,指關節發出清脆的“咔噠”聲,臉上的線條瞬間繃緊,下顎咬合,透著一股破釜沉舟、悍勇無畏的決絕。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猛地轉頭,目光越過眾人,精準地鎖定在羅俊謙的方向,然後用下巴重重地、短促地一點頭。那動作充滿了力量感,彷彿在無聲地宣告:「交給我!萬無一失!」
羅俊謙則平靜地承受著所有目光的洗禮。他早已穿戴好了內層貼身的液體循環恆溫服,外面套著深藍色的連體工作服,身姿挺拔如懸崖邊的勁松,臉上看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波動,只有一雙眼睛深邃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沉穩得令人窒息,也奇蹟般地帶來一絲心安。他微微頷首,目光緩緩掃過甲板上的眾人,算是對所有關切與囑託的無聲回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定海神針。
而焦點的中心,無疑是鄧佩玉。
她站在船艙通往甲板的狹窄出口陰影處,身上只穿著輕便的淺灰色連體工裝,顯得身形愈發纖細。兩名穿著白色連體工作服的技術人員正有條不紊地協助她穿戴那套專為萬米深淵設計的、沉重而複雜的專用抗壓服。這套服裝絕非尋常潛水服可比,它更像是一件為地獄之旅量身打造的生存盔甲。內層是緊貼皮膚、佈滿細密透明導管的液體恆溫層,中層是高強度複合材料編織的、具備驚人抗壓強度的約束層,外層則是厚實、堅韌的黑色防水耐磨特種面料。關節處鑲嵌著閃爍寒光的精密度鈦合金軸承,確保在外部壓力足以壓扁坦克的環境下,穿戴者仍能進行有限但至關重要的活動。那個造型獨特、帶有集成通訊和照明系統的球形頭盔,此刻靜靜地擺放在旁邊的金屬托盤上,透明的複合材料面罩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像一隻沉默的眼睛。
當那沉重、冰涼的外層抗壓服被兩名技術員合力提起,向她身上套去時,佩玉纖細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腳下微微踉蹌。她猛地閉上眼睛,牙齒深深陷入下唇柔軟的內側,用力到唇瓣瞬間失去了血色,留下清晰的齒痕,幾乎要滲出血絲。協助穿戴的技術員明顯感覺到,當冰冷的抗壓服內襯接觸到她手臂和肩膀的皮膚時,她的整個身體都難以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不是因為海風的寒冷導致的顫慄,而是生命體在面對絕對力量碾壓性的差距時,源自基因深處的、最原始的本能恐懼——對那即將吞噬一切光線、聲音和希望的永恆黑暗,對那足以將靈魂也壓碎的萬鈞重壓的恐懼。她的手指冰涼,指尖微微發白。
「佩玉姐……」 小李不知何時擠到了人群最前面,年輕的臉龐因為緊張而繃緊,嘴唇有些發乾,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肯定行的!你的理論……那些深淵裡的生物……它們……它們一定在下面等著你去發現呢!」 他的話語急切而真誠,卻因為激動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雙手無意識地在身前絞動著。
林薇醫生快步從人群中走出,沒有多餘的安慰話語,甚至沒有看周圍的人。她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一把握住了佩玉那冰涼得嚇人、且仍在微微顫抖的雙手。林薇的手掌溫暖而乾燥,帶著醫生特有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她平靜如深潭的目光,直直地望進佩玉那雙略顯慌亂、瞳孔微微放大的眼底深處。那眼神彷彿帶著某種穿透性的魔力,無聲地傳遞著堅韌和鎮定。
「呼吸,佩玉。」林薇的聲音異常平穩,低沉而清晰,像一根錨鏈,穩穩地拋入佩玉翻騰的心海,「專注於你的目標。想著那些只存在於你推演和圖紙上、等待著你去驗證的生命奇蹟。」 她微微加重了握著佩玉雙手的力道,那溫暖的觸感如同電流般傳遞過去,「我們都在這裡,看著你,等著你。」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千鈞的分量,清晰地送入佩玉耳中,也敲在周圍所有人的心上:「活著回來。」
陳伯也從深潛器旁走了過來,沾滿油污的手在工作服上隨意擦了擦。他沒有去看佩玉的眼睛,而是徑直伸出那隻佈滿老繭、骨節粗大、如同鋼銼般粗糙的手,重重地、象徵性地拍了拍佩玉已經套上大半、顯得異常厚重的抗壓服肩膀。那沉重的拍擊聲,帶著金屬的質感,也帶著老工程師無言的、沉甸甸的信任和最深切的囑託。他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像是想說點什麼鼓勵的話,最終只化作一聲短促而鏗鏘有力的:「丫頭,穩住!」
王偉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擔憂,也有一絲身為科學同僚的理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從技術角度說些什麼增加信心,比如儀器的可靠性或數據的重要性,但最終只是抿了抿唇,言簡意賅地說:「下面……數據不會說謊。保重。」 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趙海峰站在稍遠處的控制線路接口旁,正核對著手中的檢查清單。他沒有上前,只是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遠遠地、清晰地朝佩玉的方向點了點頭。他的眼神裡沒有過多的情緒,只有技術人員特有的、對手中精密儀器和反覆驗證過的系統可靠性的那種近乎固執的篤定,彷彿在用目光傳遞著:「系統沒問題,萬事俱備,放心吧。」
這些目光,這些簡短的話語,這些無聲卻有力的肢體接觸,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一股溫暖而堅實的力量,緩緩注入佩玉冰冷顫抖的身體。她再次閉上眼睛,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濃重鹹腥味的冰冷空氣,如同冰針般刺入肺腑,帶來一陣輕微的灼痛感,卻奇蹟般地壓下了那幾乎要失控的劇烈顫抖,驅散了眼前瞬間的眩暈。她再睜開眼時,眼底深處那抹屬於科學家的銳利光芒、對未知的探索渴望和不容動搖的執著,如同穿透厚重烏雲的熾烈陽光,重新變得清晰、明亮而無比堅定。她迎著林薇關切的目光,對著陳伯佈滿風霜的臉,對著所有默默注視著她、為她擔憂也為她鼓勁的夥伴們,用力地、清晰地點了點頭。這一個動作,重若千鈞。
「我準備好了。」她的聲音透過尚未完全戴好的頸部密封環傳出,依舊帶著一絲經歷過巨大情緒波動後的微啞,卻再也沒有絲毫顫抖,平靜得如同風暴過後的海面。
技術員迅速而專業地為她戴上那沉重的球形頭盔,伴隨著輕微的氣流聲和鎖扣咬合的“咔嚓”脆響,最後的氣密鎖被扣緊。透明的複合材料面罩落下,將她蒼白卻已恢復堅毅冷靜的臉龐籠罩其中。沉重的抗壓服讓她行動略顯笨拙遲緩,卻也賦予了她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古代武士披甲出征般的威嚴與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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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蛟龍探淵號」那狹小圓形艙門的舷梯,只有短短七八級金屬台階,在這一刻卻彷彿被無限拉長,延伸成一條通往未知地獄的漫長甬道。陽光刺眼,金屬欄杆和梯級反射著刺目的光斑。羅俊謙率先踏上舷梯,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得金屬梯級發出沉悶而堅實的迴響。阿強緊隨其後,他的步伐更大,落腳更重,每一次靴底與金屬的撞擊都發出“鏗”的聲響,充滿了澎湃的力量感和一往無前的氣勢。佩玉走在最後,沉重的抗壓靴踏在光滑的金屬梯級上,發出沉悶而遲緩的“咚…咚…”聲響,每一步都顯得有些吃力。她努力控制著因裝備重量和不習慣而稍顯搖晃的身體重心,雙手緊緊抓住兩側冰冷的扶手,目光透過頭盔面罩,緊緊鎖定前方那如同潛艇魚雷管口般狹小的艙門入口。那入口內部一片幽暗,像巨獸等待吞噬的咽喉。
甲板上,時間彷彿凝固了。所有的噪音——海浪單調的拍打聲、風掠過桅杆的嗚咽、船體金屬因溫差發出的細微呻吟聲——都在這一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徹底抽離、湮滅。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寂靜,只剩下那三雙特製靴子踏在金屬舷梯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鏗…鏗…咚…”的迴響,如同命運的鼓點,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臟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三個被厚重裝備包裹的身影上,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陳伯雙手抱胸,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深潛器的艙門。林薇雙手交握放在身前,指節同樣捏得發白,嘴唇緊抿。小李緊張地咬著自己的下唇,王偉傑則無意識地推著眼鏡,趙海峰停下了所有動作,屏住了呼吸。
羅俊謙第一個抵達艙門口,他沒有絲毫停頓,靈活地彎腰鑽了進去,身影消失在內部的陰影中。阿強緊接著也彎下腰,像一頭敏捷的豹子鑽了進去。輪到佩玉了。她在艙門口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秒鐘,最後一次回頭,目光透過頭盔面罩,掃過甲板上那一張張熟悉的、寫滿擔憂與鼓勵的臉龐——林薇微微發紅的眼眶,陳伯緊繃的下顎線,小李用力揮動的拳頭……她深吸一口氣,將頭盔內循環系統的氣流聲調到最大,然後毅然彎下腰,略顯笨拙地鑽進了那個狹小的圓形入口,身影也隨之被艙內的黑暗吞沒。
厚重的圓形艙門,在液壓裝置低沉有力的驅動聲中,開始緩慢而堅決地向內旋轉關閉。金屬邊緣與門框摩擦,發出輕微而刺耳的“嘎吱”聲。當艙門旋轉到完全密合的位置時,伴隨著數道液壓鎖舌同時伸出的、沉悶而有力的“鏘!鏘!鏘!”的撞擊聲,以及巨型橡膠密封圈被極致壓縮時發出的、幾乎聽不見的細微呻吟,艙門被徹底鎖死。這聲音,如同巨獸合上了它的下顎,也切斷了深潛器與母船、與陽光、與人類世界的最後一絲物理連接。
控制中心的通訊頻道裡,傳來了羅俊謙那經過通訊系統過濾、顯得更加沉穩冷靜、不帶一絲情緒波動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探索者號」的每一個角落: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cn7Pnzxh3
「探索者號,這裡是蛟龍探淵號。艙門密封完成,內部氣壓穩定。請求下潛指令。」
「探索者號收到,蛟龍探淵號。」船長的聲音從控制中心傳來,同樣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環境監測最終確認無異常。吊裝系統準備就緒。允許下潛。重複,允許下潛。祝順利。」
「蛟龍探淵號明白。開始執行下潛程序。」羅俊謙的回應簡潔有力。
船尾甲板上,巨大的吊臂開始發出低沉的液壓嗡鳴聲。纏繞著粗壯纜繩的絞盤緩緩轉動,發出“嘎啦嘎啦”的金屬摩擦聲。「蛟龍探淵號」這顆凝聚著人類勇氣與智慧的“水滴”,在吊索的牽引下,開始脫離母船的鋼鐵懷抱,平穩地、無聲地沉向下方那片深不可測的墨藍色海水。陽光在它光滑的鈦合金外殼上跳躍著,留下最後一道耀眼而短暫的光痕。
甲板上,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向前湧去,擠在船舷邊,屏住呼吸,目光緊緊追隨著那緩緩下沉的身影。陳伯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杆,指關節捏得發白。林薇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小李踮著腳尖,脖子伸得老長。王偉傑和趙海峰則緊盯著各自手中的監測屏幕。
深潛器接觸到海面的瞬間,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隨即,那流線型的金屬身軀便毫無阻滯地破開水面,開始了它緩慢而堅定的下沉。海水先是淹沒了底部的機械臂和推進器,接著是觀察窗,最後是整個球艙頂部。陽光在它下沉的軌跡上留下最後一道扭曲、晃動的光帶,隨即,那代表著人類足跡的銀灰色身影,便被那濃稠的、吸納一切的墨藍徹底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海面迅速恢復了平靜,只剩下一個微小的漩渦在迅速消散。
最後的日光,消失了。深淵,敞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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