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秋夜,黏稠而沉悶。白日裡蒸騰的暑氣並未隨日落消散,反似沉澱下來,裹挾著長江的濕重水汽,沉沉地壓在城頭巷尾。龜山、蛇山巨大的黑影蟄伏在城池兩側,輪廓模糊,只偶爾被城中零星的燈火勾勒出些許猙獰的邊角。空氣裡瀰漫著複雜的氣息——碼頭飄來的魚腥與貨物霉變的酸腐、街巷深處堆積垃圾的餿臭、還有無處不在的,劣質煤油燈燃燒時散發的刺鼻油煙味。城牆高大森嚴,垛口在夜色中如同巨獸參差的獠牙,守衛的兵丁身影在城樓上縮成微小的黑點,偶爾傳來一兩聲模糊的呵欠或咳嗽,更添幾分壓抑的死寂。然而,在這看似凝固的平靜之下,一股難以言喻的躁動,如同地底奔突的暗流,正無聲地沖刷著這座扼守九省通衢的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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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胭脂巷深處,一座不起眼的兩進宅院,門楣斑駁,牆皮剝落。這裡是“寶和米行”的後倉,白日裡車馬出入,搬運著沉甸甸的米袋,喧囂掩蓋了一切異常。此刻,夜深人靜,後院一間隱蔽的廂房內,卻透出昏黃搖曳的燈光,窗戶被厚厚的棉被嚴實地遮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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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空氣凝滯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一盞油燈擱在八仙桌中央,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將圍桌而坐的幾條人影扭曲、放大,投在糊著舊報紙的牆壁上。牆壁上,一張被撕扯下來、揉皺又勉強展開的黃龍旗殘片,像一道恥辱的傷疤,被幾枚鏽跡斑斑的鐵釘死死釘著。旗上那條象徵皇權的龍,鱗爪在燈影下顯得格外黯淡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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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首坐著一個中年漢子,身形魁梧,正是革命黨在兩湖地區的重要領袖——黃興。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青布長衫,領口微敞,露出裡面的粗布短褂,額頭寬闊,鼻樑高挺,一雙濃眉緊緊鎖成一個解不開的結。燈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血絲,沉甸甸地壓著無法言說的焦灼與重負。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次敲擊都像敲在在座每個人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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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那邊的血…還未冷透!”黃興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鐵鏽般的腥氣。他目光掃過在場的幾人:負責聯絡新軍的年輕黨人劉復基、掌管黨內經費與情報的孫武、以及幾位負責武昌本地會黨聯絡的骨幹。眾人臉上無不籠罩著一層悲憤與凝重。“林覺民、喻培倫…多少好兄弟的頭顱掛在城樓上?多少熱血灑在了珠江邊?”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清廷以為這就能嚇破我們的膽?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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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站起身,長衫下擺帶起一陣風,油燈的火苗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牆上的身影隨之張牙舞爪。他走到那面殘破的黃龍旗下,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狠狠擦過那粗糙的布料,彷彿要將那條龍摳下來碾碎。“武昌!就在這裡!新軍裡,我們的同志已紮下根,槍在手,心在漢!第八鎮工程營、輜重營,二十九標、三十一標…多少人暗地裡等著一聲號令!”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激越,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這是天賜的良機!朝廷從湖北抽兵入川鎮壓保路風潮,武昌城防空虛!新軍中的火藥庫鑰匙,我們的人已摸清!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再拖下去,等川事平定,大軍回防,就什麼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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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逼視著在場每一個人:“諸君!是時候了!就在這個秋天,就在這武昌城,點燃那把火!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成敗在此一舉!”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烙鐵,燙得在座眾人呼吸急促,熱血上湧。孫武用力點頭,劉復基年輕的臉龐因激動而泛紅,緊緊握住了腰間藏著的短匕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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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空氣中的火藥味,似乎比桌上那盞劣質油燈散發的煤油味還要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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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緊繃的、一觸即發的氣氛達到頂點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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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一聲巨響!緊閉的房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破舊的門板狠狠砸在牆壁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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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所有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彈起!黃興的手閃電般探入長衫內側!孫武抄起了桌上的算盤!劉復基的短匕已半出鞘!幾道驚駭、戒備、殺氣騰騰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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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門而入的是負責與新軍內部同志緊急聯絡的黨人楊洪勝。他此刻的模樣狼狽到了極點——臉色煞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額頭、鬢角全是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滾而下,浸濕了衣領。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條離水的魚,張大了嘴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顯然是拼盡了性命狂奔而來。一隻鞋跑丟了,光著的腳上沾滿了污泥和血跡,身上的短褂被荊棘刮破了好幾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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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洪勝?!”劉復基最先認出來人,驚呼出聲,搶上前一步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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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洪勝一把抓住劉復基的手臂,那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裡。他終於喘過一口大氣,聲音嘶啞尖銳,帶著無比的驚惶和絕望,像瀕死的野獸在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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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變了!全變了!”他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黃興,又恐懼地掃了一眼其他人,“武昌…武昌新軍…協統黎元洪…他…他剛剛在閱馬廠校場…當著所有標統(團長)、管帶(營長)和士兵代表的面…宣布…宣布接受朝廷的‘地方咨議局擴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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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黃興如遭雷擊,魁梧的身軀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比楊洪勝還要慘白。他一步跨到楊洪勝面前,鐵鉗般的大手抓住對方的肩膀,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顫抖:“你再說一遍?黎元洪他…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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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千真萬確!”楊洪勝被黃興抓得生疼,卻不敢掙扎,帶著哭腔嘶喊:“他…他親口說的!說朝廷開恩,順應輿情,准許各省咨議局擴充權限,參與地方治理!他還…他還當場承諾!就在今年內,武昌府就開始…開始普選議員!只要是納稅到一定數額的本地居民,不分滿漢,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他還說…還說朝廷電諭,要優先議決民生疾苦,減輕賦稅,整頓吏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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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選…議員?”孫武手中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木珠滾落一地。他像被抽掉了骨頭,頹然跌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語:“這…這怎麼可能?朝廷…朝廷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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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呢?!”黃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瘋狂的尖銳,手指幾乎要掐進楊洪勝的肩胛骨,“士兵們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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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亂了!都亂了!”楊洪勝痛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呼痛,眼中滿是恐懼和混亂,“一開始都懵了…後來…後來就炸開了鍋!好多人在下面交頭接耳…那些原本答應起事時做內應的兄弟…那些被我們說動了心的…我…我親眼看到好幾個平時對朝廷滿腹牢騷的棚目(班長)、正目(排長)…他們的眼神…他們的眼神全變了!從懷疑到驚訝…再到…再到他媽的…動搖!猶豫!甚至…有點興奮!”楊洪勝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控訴,“黃大哥!孫大哥!人心…人心他媽的…散了!散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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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黃興喉頭一甜,一股腥氣直衝上來,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猛地鬆開楊洪勝,踉蹌著後退兩步,高大的身軀撞在八仙桌上,油燈劇烈地搖晃,燈油潑灑出來,在桌面蔓延開一片污濁的油漬,映著他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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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那張殘破的黃龍旗,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那條龍黯淡的眼睛,此刻彷彿正嘲諷地睥睨著房間裡瞬間凝固的死寂。點燃燎原之火的雄心,還未及燃起第一顆火星,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名為“立憲”的冰水,兜頭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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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隔著浩浩長江,漢口。
這裡是列強的租界區,燈火通明,與武昌城的沉悶壓抑形成鮮明對比。維多利亞風格的領事館、哥德式的銀行大樓、巴洛克風情的俱樂部,櫛比鱗次。平整的馬路上,偶爾有裝飾華麗的馬車駛過,清脆的蹄聲迴蕩。空氣中飄蕩著咖啡、雪茄和香水的混合氣息,還有電燈發出的穩定而明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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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駐漢口總領事館的書房內,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垂落,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壁爐裡,上好的焦炭燃燒著,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驅散了秋夜的寒意。牆上掛著維多利亞女王的肖像和巨大的遠東地圖。空氣中瀰漫著醇厚的蘇格蘭威士忌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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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總領事朱爾典(John Newell Jordan)穿著絲綢睡袍,端著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杯,裡面琥珀色的酒液輕輕晃動。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卻並未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而是越過漆黑的江面,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對岸武昌城模糊的、燈火稀疏的巨大黑影輪廓。他年約五十,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臉龐保養得宜,但眼角的皺紋和緊抿的嘴角透露出長年外交生涯的謹慎與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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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法國領事白藻泰(Georges Gaston Servan de Bezaure)坐在舒適的皮沙發裡,同樣端著酒杯,眉頭微蹙,“對岸…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不安。我們的情報顯示,那些激進分子最近活動頻繁,新軍內部也暗流洶湧。廣州的事情才過去多久?這裡…會不會是下一個?”他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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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朱爾典轉過身,臉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抿了一口威士忌,“親愛的白藻泰,有時候,最可怕的風暴來臨前,海面往往是死寂的。”他踱步到壁爐邊,火光映照著他藍灰色的眼睛,“不過,這次…或許不一樣。”他拿起壁爐架上剛剛由譯電員送來、墨跡未乾的電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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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有何新消息?”美國領事嘉樂恆(William J. Calhoun)放下手中的雪茄,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興趣。德國領事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öllendorff)也停止了擦拭單片眼鏡的動作,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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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爾典將電報紙遞給離他最近的白藻泰,聲音平緩卻帶著洞悉一切的意味:“剛剛收到的可靠消息。武昌新軍協統,黎元洪將軍,一個小時前,在公開場合,正式宣布接受清國朝廷頒布的‘地方咨議局擴權令’,並承諾在武昌府推行議員普選,優先解決民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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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選?!”白藻泰失聲驚呼,接過電報紙快速瀏覽,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上帝…那個老邁的帝國…那個頑固的滿洲朝廷…他們竟然會允許普選?在武昌?”他抬頭看向朱爾典,又看看其他人,彷彿在確認自己是否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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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樂恆也湊過來看,聳了聳肩,表情有些複雜:“這可真是一記漂亮的回馬槍。看來,北京的那些大人們,也不全是只會砍頭的莽夫。他們學會用麵包和選票來對抗炸彈和口號了?”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和淡淡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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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麟德重新戴上單片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閃爍不定:“黎元洪…此人我有所耳聞。在湖北新軍中頗有聲望,行事穩健,甚至有些保守。他出面背書,分量不輕。這招釜底抽薪…很高明。”他頓了頓,語氣轉為謹慎,“如果…他們真能兌現承諾的話。這會不會只是緩兵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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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兵之計?”朱爾典走回窗邊,再次望向對岸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黑影,“也許是。但這劑藥下得夠猛,夠及時。”他晃動著杯中的冰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那些革命黨人,他們最大的武器是什麼?是對現狀的絕望,是對滿洲人特權的憤怒,是對一個腐朽王朝永無變革希望的指控。他們煽動士兵,煽動會黨,煽動所有被壓迫者,告訴他們只有暴力推翻才能換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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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目光掃過三位領事:“現在,朝廷,或者說,是那些真正掌握實權的軍機大臣們,給出了另一條路——一條看似溫和、漸進、甚至帶有‘進步’色彩的路。參與地方治理,普選議員,解決民生…這些口號,比單純的‘驅逐韃虜’更能打動那些厭倦了動盪、只求安穩度日的普通士兵和市民的心。尤其,是由黎元洪這樣一個在本地有威望的漢人將領親口說出來。”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洞察世情的弧度,“人心的天平,在絕望與一絲希望之間,往往會傾向於後者,哪怕那希望看起來多麼渺茫脆弱。革命,需要的是烈火烹油般的狂熱。而現在…這股狂熱,恐怕要被這盆名為‘立憲’的冷水,澆得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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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壁爐裡炭火的噼啪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汽笛聲。幾位領事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目光。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外交官,深知東方帝國積弊之深,也預感到了山雨欲來。然而,北京這突如其來的、看似“開明”的應對,像一隻無形的手,將那即將拉開的、充滿血腥與未知的帷幕,又悄然合攏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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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爵士,”白藻泰放下電報紙,語氣凝重,“我們是否…需要重新評估對華政策?尤其是對南方這些可能…不穩定的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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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爾典將杯中剩餘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清醒的灼燒感。他走到巨大的遠東地圖前,手指緩緩划過長江流域。“保持觀察,親愛的白藻泰,保持最大限度的警惕和觀察。北京這一招很高明,但帝國的根基早已腐朽。一場大火或許被暫時延遲了,但堆積如山的乾柴還在,火星也從未真正熄滅。”他的手指最終停在武昌的位置,輕輕點了點,“至於這裡…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看看這‘立憲’的風,究竟能吹散多少積壓的怨氣。我們要做的,是保護好租界的利益,確保貿易的航道暢通無阻。至於清國內部的變革…或者崩潰,”他轉過身,藍灰色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溫度,“那將是一個漫長而有趣的過程,我們只需要…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並在必要時,選擇對我們最有利的立場。” 他將空酒杯輕輕放在桌上,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書房裡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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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子夜的紫禁城。
層層疊疊的宮殿群落被深沉的夜色籠罩,只有軍機處值房所在的院落,依舊燈火通明,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孤懸的燈塔。沉重的宮門緊閉,侍衛肅立,甲葉在靜夜中偶爾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更添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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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內,燭火高燒,將四壁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墨香、陳舊書卷的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名貴安神香料也無法完全驅散的焦慮氣息。幾位當值的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那桐、徐世昌等人,無不全副官服,頂戴花翎一絲不苟,卻難掩眉宇間的深重疲憊和憂色。他們圍在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桌案旁,桌案上堆滿了如山的奏摺、電報紙和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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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窒息。牆角巨大的西洋自鳴鐘發出單調而沉重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眾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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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急電!黎元洪已當眾宣布接受咨議局擴權令,並承諾年內普選議員,優先議決民生!”一名年輕的章京(軍機處秘書官)幾乎是跑著衝進來,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變調,雙手捧著一張墨跡淋漓的電報紙,呈給為首的慶親王奕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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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劻,這位年過花甲、體態臃腫的皇室宗親、首席軍機大臣,此刻也顧不上平日的威儀。他一把抓過電報紙,渾濁的老眼急切地掃過上面的字句。他那保養得當、卻因長期縱慾和憂慮而顯得浮腫的臉龐上,先是難以置信,隨即綻放出狂喜的光芒,雙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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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黎宋卿(黎元洪字)幹得好!幹得漂亮!”奕劻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破音,他將電報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旁邊的茶碗蓋叮噹作響,“快!快將此電抄送太后(隆裕太后)和攝政王(載灃)御覽!不!等等!”他猛地想起什麼,轉頭看向坐在一旁,臉色蒼白、眉頭緊鎖的攝政王載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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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是光緒皇帝的弟弟,宣統皇帝溥儀的生父,名義上的帝國最高統治者。他不過二十多歲,面容清秀,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與憂鬱。廣州起義的槍聲和血光,如同噩夢般纏繞著他,讓他對南方尤其是武昌的風吹草動敏感到了極點。此刻聽到奕劻的呼喊,他抬起眼,眼中布滿血絲,帶著一絲驚惶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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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奕劻的語氣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諂媚和急迫,“天佑大清!黎元洪穩住了武昌!他公開表態支持朝廷新政,承諾普選議員,安撫軍心民心!此乃大功一件!當務之急,需朝廷立刻予以嘉獎安撫,將此事坐實!絕不能讓那些亂黨再有可乘之機!必須趁熱打鐵,把這股‘立憲’之風吹遍湖北,壓下所有不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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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蒼白的臉上也終於泛起一絲血色。他接過章京遞上的電報抄件,手指有些顫抖地看了一遍,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慶叔所言極是!快!擬旨!”他看向侍立一旁的秉筆太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不!朕…本王要親自為黎卿批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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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走到御案前,早有太監鋪好明黃的詔紙,研好濃濃的朱墨。載灃提起那管沉甸甸的御筆,飽蘸了鮮紅如血的硃砂,手腕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在詔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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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諭:湖廣總督瑞澂、湖北新軍協統黎元洪覽。電奏悉。黎卿深體朕意,順應輿情,迅即宣導朝廷立憲新政,允諾地方普選咨議,優先議決民生疾苦,舉措甚合機宜,殊堪嘉尚!著即傳旨嘉獎,賜雙眼花翎,賞穿黃馬褂,以示優渥。地方咨議局擴權事宜,著瑞澂、黎元洪會同地方士紳,務須體察民瘼,速開議局,凡減賦稅、蘇民困、除積弊等切要之務,優先議決施行。務使新政惠澤黎庶,地方綏靖。朝廷於爾等寄望甚殷,切勿辜負。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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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載灃放下筆,額頭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拿起御案上那方沉甸甸的“光緒御筆之寶”,在硃批末尾端端正正地鈐下。鮮紅的印記,如同凝固的血,烙印在明黃的詔紙上,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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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載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脫和急迫,“立刻發電!用最快的線路,直達武昌督署和黎元洪行轅!讓天下人都知道,朝廷嘉獎黎卿,支持立憲,體恤民生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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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喳!”秉筆太監和章京齊聲應道,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承載著帝國最後一絲喘息希望的電諭,快步衝出值房,奔向那台連接著帝國神經末梢、新架設不久的大功率電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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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機處值房內,燭火依舊明亮,卻似乎驅不散那沉積百年的沉沉暮氣。幾位軍機大臣的臉上,喜悅中夾雜著更深的憂慮。這道以光緒皇帝名義發出的、帶著血紅硃批和御璽的電諭,如同一劑強心針,射向千里之外風雨飄搖的武昌。它能否真的撲滅那即將燎原的星火?還是僅僅將那必然到來的毀滅,稍稍延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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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西洋自鳴鐘的聲音,在死寂的值房內,顯得格外清晰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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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黎元洪行轅。
這裡原是武昌城內一處精緻的園林宅邸,如今成了新軍協統的臨時駐所。書房內,燈火通明。黎元洪已換下白日裡威風凜凜的戎裝,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常服,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前。案上,靜靜地躺著兩份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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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是數小時前,他當眾宣布接受咨議局擴權令後,心腹幕僚草擬發往北京的報捷電稿抄件。另一份,則是剛剛由親兵統領雙手呈上、墨跡似乎還未乾透的朝廷電諭。明黃的電報紙上,那鮮紅如血的硃批和“光緒御筆之寶”的印文,在燈光下刺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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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背著手,寬厚的背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他沒有去看那份充滿溢美之詞和厚重賞賜的電諭,目光反而久久停留在那份報捷電稿的抄件上。白日裡在閱馬廠校場,面對著數千雙或疑惑、或麻木、或暗藏激憤的眼睛,他擲地有聲宣布朝廷“新政”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士兵們從最初的死寂,到後來的騷動、竊竊私語、眼神中閃爍的猶疑和…一絲微弱的希冀之光,都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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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閉上眼。白天強自鎮定的威嚴從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有慶幸?慶幸自己這一步險棋似乎暫時穩住了局面,避免了一場可能將他捲入粉身碎骨漩渦的兵變。有沉重?這份來自朝廷的“殊榮”和巨大的期望,像一副更重的枷鎖套在了身上。普選議員?解決民生?談何容易!湖北藩庫空虛如洗,地方豪紳盤根錯節,朝廷中樞掣肘重重…這條“立憲”之路,荊棘密布,步步驚心。更有…一絲難以啟齒的愧怍?他知道城內潛伏著多少熱血沸騰、欲圖一搏的年輕革命黨人,自己這一紙“安民告示”,無異於在他們剛剛點燃的火種上,澆下了一盆名正言順的冰水。他甚至能想像出黃興等人此刻那如墜冰窟、目眥欲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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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親兵統領端著一碗參湯進來,低聲道:“大人,夜深了,用點參湯安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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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親兵統領會意,將參湯輕輕放在案角,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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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重新籠罩書房。黎元洪睜開眼,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裡放著一封未曾署名的密函,是白天混亂中由一個陌生小販塞進他轎子裡的。他沒有打開,但心中已猜測到內容。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電諭紙張,那鮮紅的硃批像烙鐵般灼熱。他猛地收回手,彷彿被燙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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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他緩緩坐下,提起一管狼毫筆。筆尖懸在鋪開的信箋上,墨汁飽滿,卻遲遲無法落下。他該寫什麼?向朝廷表忠心?向士紳承諾利益?還是…給那些被自己親手熄滅了希望的“亂黨”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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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武昌城沉入最深的黑暗。長江的夜風穿過窗欞縫隙,嗚咽著,帶來遠方模糊的更梆聲。一場本應在辛亥年秋天轟轟烈烈燃起的燎原之火,在紫禁城一道鮮紅的硃批電諭和武昌城一位將軍複雜的權衡選擇下,悄然熄滅於未燃之際。只剩下無邊的夜色,沉甸甸地壓在龜蛇二山之間,壓在這片古老而苦難的土地上,等待著下一次更猛烈爆發的積蓄。空氣中,只有那無處不在的、潮濕的霉味和黎元洪手中那管狼毫筆尖,將滴未滴的墨汁所散發的、苦澀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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