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大堂的森嚴氣息,如同浸透了桐油的陰冷木料,久久縈繞在呂德的鼻尖,揮之不去。那場驚心動魄的質詢,差役鷹隼般審視的目光,主簿冰冷無情的問話,以及最終那份洗刷冤屈、宣告他複名列副榜的文書,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魘。當他終於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踏出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時,汴京深秋午後的陽光刺得他眼前發花。空氣中漂浮著塵埃,街市喧囂依舊,卻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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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名了。副榜貢生。這本該是足以告慰十年寒窗的結果,此刻卻像一枚裹著蜜糖的苦藥,含在口中,滋味複雜難言。清白得證的慶幸與解脫感是真切的,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沉的疲憊,以及一股難以驅散的、如影隨形的不安。這清白的背後,是馮菊那雙纖纖素手在看不見的暗處撥動風雲。她究竟做了什麼?那「禮部吏員」與「貢院雜役」是如何被「鎖定」?所謂「證據確鑿」又是如何取得?這些疑問,如同毒藤,在他腦海中瘋狂滋長,纏繞著對她的感激,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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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那間陰暗潮濕的雞毛小店,腳步不受控制地穿過熟悉的街巷,最終停在了虹橋畔那塊熟悉的招牌下——「丹青妙手馮氏畫坊」。門扉半掩,裡面透出溫潤的光線和沉靜的墨香。他站在門外,躊躇良久。進去,該如何面對她?質問她的手段?還是僅僅表達那沉重得讓他心口發悶的感激?他既渴望見到她溫暖沉靜的容顏,又恐懼於觸碰那隱藏在溫婉背後的、令他感到陌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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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是屋內傳出的一陣壓抑的咳嗽聲促使他推開了門。那聲音蒼老而虛弱,來自畫坊深處的內院。是馮伯父?呂德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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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的光線比外面柔和許多。馮菊正背對著門口,立於畫案前,專注地裱糊著一幅新完成的山水小品。她身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交領襦裙,外罩淺碧色半臂,烏髮松松綰了個髻,斜插一支素銀簪子。聽到門響,她並未立刻回頭,只是手中的動作微微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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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彷彿早已預知他的到來,又彷彿只是尋常的一句問候。她放下手中的棕刷,拿起一塊乾淨的濕布,細細擦拭著畫案邊緣不小心濺上的漿糊痕跡,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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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透過窗欞,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她的臉色略顯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倦意。然而,那雙眸子卻依舊清澈明亮,如同沉澱了所有喧囂的深潭,靜靜地望向呂德。目光交匯的剎那,呂德清晰地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有關切,有釋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甚至……還有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探詢。沒有預想中的邀功,也沒有刻意的安慰,只有一種沉靜的、等待著什麼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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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喉頭發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他看到了她眉宇間的疲憊,心頭那點因疑慮而生的尖銳,瞬間被更洶湧的憐惜與愧疚沖淡了大半。他向前走了幾步,在離畫案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沙啞的沉重:「呂德……特來拜謝姑娘再造之恩!若非姑娘……我此生……恐已蒙垢難雪!」他的腰彎得很低,幾乎觸及地面,將心中翻騰的感激與那份無以言表的複雜,盡數傾注在這鄭重的一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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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地受了這一禮,沒有避讓,也沒有立刻上前攙扶。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呂德彎下的脊背上,那件略顯寬大的靛青舊袍,此刻更顯出幾分單薄與蕭索。直到呂德直起身,她才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輕得如同秋葉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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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言重了。」她的聲音溫和,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淡,「不過是……機緣巧合,略盡綿力罷了。相公才學本當入榜,沉冤得雪,是應有之義,何須言謝。」她轉身,提起案頭溫著的小炭爐上的陶壺,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菊花茶。金黃的花瓣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散發出清苦甘冽的香氣。「喝杯茶,定定神吧。」她將其中一杯輕輕推到畫案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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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平靜,她刻意淡化的「綿力」,反而讓呂德心中的疑慮更如百爪撓心。他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透過粗陶杯壁傳來,卻無法驅散他心頭的寒意。他看著杯中沉浮的菊瓣,終究沒能忍住,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馮菊,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姑娘……呂德斗膽一問,此事……究竟如何了結?那……那些人?」他沒有明說「手段」,但眼中的探詢與擔憂已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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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她垂眸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了片刻。畫坊內一時靜極,只聞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和內院斷續傳來的咳嗽聲。空氣中沉鬱的松煙墨味似乎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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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既已定案,相公複名副榜,便是塵埃落定。」馮菊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呂德的視線,語氣平淡無波,彷彿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至於涉案之人,自有國法處置。禮部那位吏員已被革職查辦,家產抄沒。貢院那幾個膽大包天的雜役,流配三千里。至於那位趙公子……」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剝奪功名,永不准再試。其父趙員外,教子無方,縱子行賄,亦有連坐之責,罰銅千斤,閉門思過。」她說得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冷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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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結果不可謂不重。然而,馮菊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漠然的語氣,卻讓呂德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彷彿能看到那看不見的風暴是如何精準地席捲、碾碎了那些人的前程甚至家族。這其中,馮菊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僅僅是「機緣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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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證據?」呂德追問,聲音乾澀。
「人證物證俱在。」馮菊簡短地回答,目光移向窗外搖曳的梧桐枯枝,「那夾帶的薄紙,趙公子賄賂雜役的銀錢,還有……關鍵之人的口供。」她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裊裊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這世上,總有些人,在足夠的壓力或……足夠的價碼面前,是守不住秘密的。」她的話語點到即止,卻如同在呂德心湖投下巨石,激起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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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夠的壓力?足夠的價碼?這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背後隱藏著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陰私交易、威逼利誘?呂德的臉色微微發白,握著茶杯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這就是他清白的代價?由馮菊用她所掌握的那些他無法想像也未必認同的「規則」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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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眼前這個沉靜如水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一種強烈的陌生感。那個在暴雨中慷慨借衣、在夜談中靈動論畫、在墨梅圖前因詩句而悸動的馮菊,與此刻這個用平靜語氣決定他人命運的馮菊,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為了他,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片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泥沼,甚至顯得……如此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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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巨大的悲哀和無力感攫住了呂德。他感激她,毋庸置疑。沒有她,他將萬劫不復。但這種感激,此刻卻混雜著沉重的負疚感和一種理念被衝擊的動搖。他追求的「光明正大」,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否真的如此脆弱不堪,需要依靠這些陰影中的手段來維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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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呂德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苦澀與掙扎,「為我之事,讓姑娘涉險,更動用……如此……呂德心中實在……實在難安!更恐……恐連累姑娘清譽,招致後患!」他終於將心中最深的恐懼說了出來。他怕的不僅僅是她所用的手段,更怕這些手段引來的反噬,會報應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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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終於轉過頭,正視著呂德。她清亮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臉上的痛苦、掙扎與擔憂。她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彷彿能穿透他紛亂的心緒。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掠過她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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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是在擔心我?」她輕聲問,語氣聽不出喜怒,「擔心我用了不該用的法子?擔心我惹上麻煩?」她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塊冰涼的玉鎮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馮菊行事,自有分寸,亦敢作敢當。至於手段……」她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而直接,「相公讀聖賢書,當知‘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面對那等盤根錯節的齷齪與不公,若只知拘泥於所謂‘光明正大’,坐等青天,只怕相公此刻早已身陷囹圄,百口莫辯!這汴京城,這天下,有些角落的污穢,遠比相公書中讀到的更甚。要掃除它們,有時……不得不用些非常之法。」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現實感,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劃開了呂德心中理想與現實之間那層脆弱的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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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驚雷,在呂德耳邊炸響。他震驚地看著馮菊,看著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銳利與近乎冷酷的清醒。她承認了!她承認用了「非常之法」,並且認為理所當然!這與他所信奉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持身以正」的準則,產生了劇烈的、幾乎無法調和的衝突!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淹沒了他。他以為的知音,在靈魂深處最根本的處世之道上,竟與他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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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痛心、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憤怒,在他胸中交織翻騰。他猛地站起身,臉色漲紅,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姑娘此言,呂德不敢苟同!聖賢教誨,持心守正,縱然一時蒙冤受屈,亦當堅守本心,以待天日!豈能因惡人作祟,便自降其格,與之同流?如此行事,縱然一時得利,又與那趙家父子何異?長此以往,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公道何在?」他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爍著理想主義者被刺傷後的激憤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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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沉鬱的墨香似乎凝滯了。馮菊靜靜地坐在那裡,面對呂德激烈的指責,臉上並無慍怒,反而浮現出一種深深的、近乎悲憫的疲倦。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滿腔熱忱卻不諳世事的書生,看著他眼中那份近乎天真的正義感。內院的咳嗽聲又響了起來,一聲聲,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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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馮菊才輕輕歎息一聲,那歎息彷彿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移開目光,望向窗外飄零的梧桐葉,聲音低沉而縹緲:「呂相公……你可知,這畫坊後院的藥香,已縈繞數年?家父之疾,沉痾難起,多少名醫束手。這諾大的家業,這‘丹青妙手’的招牌,早已壓在一個女子肩頭。」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眼中所見的‘非常之法’,或許不過是我在這汴京城中,為了守住一方淨土、護住想護之人,日積月累……學會的生存之道罷了。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棋盤。更多時候,它是一幅潑墨山水,濃淡深淺,混沌交融。想要在墨色中留住一點清白,有時……不得不用墨。」她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呂德臉上,那眼神清澈依舊,卻盛滿了無法言說的滄桑與無奈。「相公指責的同流合污,或許,只是溺水之人抓住的一根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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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間澆熄了呂德心頭激憤的火焰。他愣在原地,看著馮菊蒼白臉上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意,聽著內院那揪心的咳嗽聲,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只看到了她手段的「非常」,卻從未想過她為何如此,更未曾體會過她肩頭的重擔與身處的困境。自己方才那番站在道德高地的指責,此刻顯得何其蒼白、何其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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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我……」呂德張口結舌,滿腔的話語堵在喉嚨裡,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他頹然坐回凳子上,雙手緊緊捧住那杯已漸涼的菊花茶,指節用力到發白。畫坊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炭火的微響和內院斷續的咳嗽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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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更長。呂德才艱難地抬起頭,聲音乾澀而充滿歉意:「姑娘……方才……是呂德失言了。我……我不該……」他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懊悔與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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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極淡、極疲憊的笑容,彷彿剛才那番剖白已耗盡了她的心力。「都過去了。相公不必介懷。」她的目光掃過畫案,落在了角落一個蒙塵的棋罐上,眼神微微一動,似乎想轉移這沉悶的氣氛。「說起來,相公可會弈棋?」她的語氣恢復了些許平靜,帶著一絲刻意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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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正被沉重的愧疚壓得喘不過氣,聞言如蒙大赦,連忙點頭:「略知一二。幼時家父曾教過,只是……多年荒疏了。」他心中感激馮菊主動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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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好。」馮菊起身,走到角落,將那棋罐和一方略顯陳舊的榧木棋盤取了過來,拂去上面細微的塵埃。「長日寂寥,若相公不棄,不妨手談一局?也省得枯坐無趣。」她將棋盤放在畫案一角,動作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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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呂德連忙應道,心中稍安。他起身幫忙,兩人很快將棋盤擺好。烏木與雪蛤石打磨的棋子,入手溫潤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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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伊始,呂德出於習慣,亦或心中尚未平復的波瀾,落子間便不自覺地帶出了嚴謹章法。他執黑先行,第一手穩穩落在右上角星位,姿態端正,神情專注,顯然是受過正統圍棋教育的路子,講究布局大勢,謀定而後動。每一手落下,都力求紮實穩健,蘊含著對未來的鋪墊與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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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執白,她的應對卻讓呂德頗感意外。她並未遵循常見的定式或掛角守邊,面對呂德穩健的開局,她纖細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略一思索,竟輕輕地、幾乎是隨意地,點在了棋盤左下方一個極其偏僻的三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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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手,完全出乎呂德的意料!三三在開局階段,尤其是在對手已佔據星位的情況下,通常被視為效率不高、略顯緩慢甚至有些「俗」的下法,尤其在講究大氣磅礴的棋風中,更顯得不合時宜。呂德執棋的手停在半空,眉頭微蹙,不解地看向馮菊。只見她神色平靜,眼神清澈,並無戲謔之意,反而帶著一種孩童般純粹的、試探性的好奇,彷彿在問:「這樣走,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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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按下心中疑惑,本著穩紮穩打的原則,選擇在另一邊星位落子,繼續擴張自己的陣勢,意圖以堂堂正正之師壓制對方。然而,馮菊接下來的幾手,更是徹底顛覆了呂德對圍棋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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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急於構築自己的地盤,也不直接應對呂德的攻勢。白棋如同靈動的飛鳥,又似隨風飄蕩的蒲公英種子,時而在邊緣地帶輕盈地「碰」一下黑棋看似堅固的陣角(那動作輕巧得如同畫筆在宣紙上輕輕一點);時而又遠遠地「吊」一手,落在一個看似毫無關聯、孤懸於外的位置(那位置之奇特,如同將一滴墨甩在了畫卷的留白處);甚至當呂德試圖圍剿她一枚看似孤立的棋子時,她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棄子」,任由那枚白子被黑棋提走,轉而將棋子投向棋盤的另一端,迅速建立起一個新的、意想不到的小據點(那份決斷與靈活,全然不似初學者,倒像是看透了局部得失,追求更大畫面的畫家)。她的棋路毫無章法可言,既不遵循定式,也不講究棋形,更無明顯的大局規劃,完全隨心所欲,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將好好的一盤棋攪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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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開始時頗感不適,甚至有些煩躁。他習慣了邏輯嚴密、步步為營的對弈,馮菊這種毫無道理的落子,讓他精心構築的布局如同打在了棉花上,無處著力。他試圖引導,試圖圍剿,卻總是被她輕飄飄地化解或乾脆不理會。棋至中盤,盤面顯得異常凌亂。黑棋雖然佔據了更多的實地,看起來陣勢龐大,但處處被馮菊那些看似無理、卻又像楔子般打入的白棋所牽制、所侵擾,顯得臃腫而笨拙,彷彿一頭陷入泥沼的巨獸。反觀馮菊的白棋,雖然零零散散,不成大模樣,但輕靈跳脫,隱隱佔據了幾個關鍵的「勢」點,如同散落在畫卷上的幾點靈光,雖不奪目,卻讓整個局面充滿了變數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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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凝視著紛亂的棋盤,額角竟微微沁出了細汗。他第一次感到下棋如此耗費心神,不是因為對手強大,而是因為對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習慣的計算和預判,在馮菊天馬行空般的落子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他開始被迫放棄一些固有的思維,嘗試去理解、去適應這種混亂。當他不再執著於「應該如何」,而是試著去觀察馮菊每一手看似無理背後那微妙的意圖——是試探?是牽制?還是為某個極其隱蔽的後續埋下伏筆?——棋盤在他眼中,竟漸漸呈現出另一種奇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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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馮菊的棋,雖無定式,卻極重「感覺」。她似乎將棋盤當成了一幅待完成的畫卷。她落子的位置,往往不在於爭奪眼前的實地,而在於破壞對方的節奏,製造混亂,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點下一個「眼」,留下一個「氣口」,如同在畫面的留白處點染一筆淡墨,雖不顯眼,卻可能成為全局生死的關鍵。她不怕局部損失,敢於放棄,那份灑脫與不拘一格,竟隱隱暗合了繪畫中「捨得」的道理——捨棄局部,方能成就整體的氣韻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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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呂德看準馮菊一塊看似岌岌可危的白棋,調動重兵,意圖一舉殲滅。他步步緊逼,計算精確,自以為勝券在握。馮菊秀眉微蹙,指尖夾著白子,在棋罐邊緣輕輕敲擊,發出細微的聲響,如同畫家在構思時的輕叩。她並未急於在包圍圈內做眼求生,目光卻在棋盤廣闊的腹地游移。突然,她眼睛一亮,手腕輕抬,「啪」的一聲脆響,白子穩穩地落在了距離包圍圈極遠的中腹地帶!一個看似與被圍白棋毫無關聯的「天元」附近的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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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手,不僅呂德愣住了,連旁觀者也未必能立刻明白其意圖。這不是放棄救援了嗎?然而,就在這枚白子落下的瞬間,整個棋盤的格局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枚孤懸高位的白子,如同一顆釘子,又像一盞燈塔,瞬間輻射出一種無形的「勢」。它隱隱威脅著呂德中腹一塊尚未完全安定的黑棋大龍,同時又像一根若有若無的線,與邊角几處分散的白棋遙相呼應。呂德原本鐵桶般的包圍圈,竟因這一手而產生了動搖!他若執意屠龍,自己的中腹大龍就可能陷入危險;他若回防,被圍的白棋便有了喘息之機,甚至可能與這枚「燈塔」產生聯繫,死灰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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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盯著那枚孤高而耀眼的白子,足足思索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反覆推演,最終無奈地發現,自己竟被這一手看似無理、實則精妙無比的「聲東擊西」徹底打亂了陣腳!他不得不放棄了屠龍計劃,轉而加固中腹。馮菊那塊本已瀕死的白棋,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雖然活得委屈,只得了兩眼,卻像頑石縫中鑽出的一株小草,充滿了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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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呂德忍不住擊節讚歎,看向馮菊的眼神充滿了驚奇與由衷的欽佩,「姑娘此手,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看似棄子,實則以一手之力,攪動全局大勢,迫我退讓!這等靈思,這等不拘一格的氣魄,實令呂德大開眼界!」他心中因棋局而生的煩躁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喜。他終於明白,馮菊並非不懂棋,而是她的「懂」,超越了棋譜的藩籬,是一種源於本心、源於她對「勢」與「生機」獨特感悟的、充滿靈性的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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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被他直白的讚美說得臉上微紅,眼中卻閃爍著棋逢對手的愉悅光芒。她輕輕撫弄著一枚光滑的白子,笑道:「相公過譽了。我不過是……覺得那裡空蕩蕩的,落一子看著舒服些罷了。哪有相公想得那般深遠。」她語氣輕鬆,帶著幾分俏皮,「倒是相公,棋力深厚,布局堂堂正正,只是……」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有時太過方正,反倒容易被些‘旁門左道’鑽了空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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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意有所指的調侃,讓呂德微微一怔,隨即臉上也浮現出釋然的笑容。他聽出了她話語中的和解之意,也明白她在以棋喻人。方才關於手段的激烈爭執,似乎在這縱橫十九道的方寸之間,在彼此對弈的靈光與碰撞中,找到了某種無言的化解。他緊繃的心弦,終於緩緩鬆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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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繼續。呂德不再拘泥於固有的套路,開始嘗試著放下包袱,學習馮菊那種靈動的思維。他不再追求每一步的絕對正確,而是更注重棋局整體的呼吸與節奏,甚至偶爾也學著馮菊,在看似無關緊要的地方落下「試應手」。馮菊則依舊保持著她天馬行空的風格,但落子間明顯多了幾分認真與對呂德變化的回應。兩人你來我往,時而陷入長考,時而落子如飛。棋盤上的廝殺依舊激烈,但氣氛卻變得和諧而專注,甚至帶著一種奇妙的默契。先前籠罩在兩人之間的沉重陰霾,被棋子清脆的落盤聲和專注的思考悄然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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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暮色四合。畫坊內光線漸暗。當最後一枚官子落下,兩人同時鬆了口氣。點目結果,呂德的黑棋以微弱的兩目半優勢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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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相公棋高一著,小女子輸得心服口服。」馮菊笑著將手中剩餘的白子放回棋罐,神態輕鬆,毫無落敗的沮喪。對她而言,勝負似乎遠不及這盤棋帶來的思維碰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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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倖而已。」呂德也笑著搖頭,心中充滿了久違的暢快與寧靜。這盤棋,不僅是一場對弈,更像是一場洗禮,洗去了他連日來的焦慮、猜疑與沉重的道德枷鎖。他看著眼前在暮色中笑容溫婉的馮菊,那個靈動、聰慧、不拘一格、甚至帶著點狡黠的她,重新變得清晰而親切。他理解了她的不易,也看到了她手段背後那份守護的執著。雖然理念的差異或許依然存在,但那份因畫結緣、因詩萌動、又在棋局中得到昇華的情愫,卻在這一刻變得更加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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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涼風從半開的窗戶吹入,帶來深秋的寒意,也捲動了畫案上一疊未曾壓好的素宣。其中一張被風吹起,恰好落在馮菊面前。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住。風拂動她鬢邊的幾縷髮絲,也吹動了她裙裾的一角。案頭供著的一小瓶黃色秋菊,在風中輕輕搖曳,清冷的幽香悄然彌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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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如同一幅生動的畫卷,瞬間擊中了呂德的心靈。那搖曳的菊影,那拂動的清風,那專注按紙的纖纖素手,那沉靜而略帶倦意的側臉……一種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想要將這一刻的感悟與心緒凝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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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開口,聲音溫和而鄭重,「不知可否……借姑娘筆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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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微微一怔,隨即瞭然,眼中閃過一絲期待。她沒有多問,只是輕輕將那張被風吹落的素宣撫平,又親自磨了一池濃淡適宜的松煙墨,將一支大小適中的狼毫遞給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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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接過筆,深吸一口氣。他沒有立即書寫,而是閉目凝神片刻。棋局的感悟,風中菊影的清姿,馮菊那如菊般外柔內韌的風骨,以及心中那份歷經波折後沉澱下的、難以言喻的情愫,在胸中交融激盪。片刻,他睜開眼,目光澄澈而專注。他飽蘸濃墨,懸腕於素宣之上,略一沉吟,筆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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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運轉,力透紙背。四個行楷大字,一氣呵成,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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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影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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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力遒勁而不失灑脫,結構舒展,氣韻貫通。尤其是「影」字的飄逸與「風」字的流動感,彷彿真的捕捉到了風拂菊動、光影搖曳的瞬間神韻。字跡墨色飽滿,在素白的宣紙上,顯得格外清雅脫俗,又蘊含著一股內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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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呂德輕輕擱筆,退後一步,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書作,又抬眼看向馮菊。眼中沒有了初見時的驚艷與悸動,也沒有了風波中的疑慮與掙扎,只有一種澄澈的、深沉的欣賞與難以言喻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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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那四個字上。從呂德落筆的第一劃開始,她的呼吸便不自覺地放輕了。「菊影清風」——這不僅僅是對眼前景物的描摹,更是對她這個人最精煉、最傳神的寫照!菊的清冷孤高,影的含蓄朦朧,風的靈動不羈……這四個字,如同一面清澈的鏡子,照見了她的靈魂。更蘊含著呂德對她處境的理解(如菊需耐霜寒),對她性情的讚賞(如風般靈動不拘),以及那份歷經波瀾後沉澱下的、更為深沉篤定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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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溫熱的暖流,伴隨著細微的戰慄,從心底最深處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輕輕撫過那未乾的墨跡,冰涼的觸感與心頭的滾燙形成奇異的對比。她抬起頭,望向呂德。暮色中,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亮如星辰,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沒有過多的言語,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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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相公。」馮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輕柔得如同嘆息。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字捧起,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窗外的風,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帶著菊的冷香,悄然穿過畫坊,拂動著兩人的衣袂與心弦。棋盤上的硝煙早已散盡,唯餘這「菊影清風」四個字,墨香縈繞,見證著這方寸之地間,一段情緣在歷經風霜後,綻放出的清雅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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