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陽瘋枯瘦如鳥爪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死死扣住楊柳樹的後衣領。濕透的粗布勒進少年脖頸的皮肉,帶來窒息般的壓迫感。楊柳樹雙腳懸空,身體隨著老怪物在泥濘中疾行的顛簸而晃蕩。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肩胛骨殘留的劇痛,更攪動著丹田內那條盤踞的「毒蛇」——陰寒、滑膩,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那是逆練「九陰月經」種下的毒種,勾陽瘋口中的「造化」。
冰冷的雨水持續澆灌,寒意早已浸透骨髓。楊柳樹牙關緊咬,試圖抑制身體的顫抖,卻徒勞無功。每一次顛簸,那毒種就像被驚醒的活物,微微蠕動,釋放出絲絲縷縷的寒氣,順著經脈遊走,所過之處針扎般刺痛。他想嘔吐,喉嚨裏卻只有雨水的鹹腥和恐懼的酸澀。那張能改變命運的彩票,此刻正貼著老怪物骯髒的胸膛,隔著破爛的灰袍,彷彿能感受到它無聲的嘲弄。
「咕——呱——!」 勾陽瘋喉嚨裏突然又發出一聲低沉怪異的蛤蟆叫,如同悶雷滾過。楊柳樹嚇得一哆嗦,以為這老怪物又要發瘋,強行逼他學那邪門的「癩蛤蟆功」。然而,勾陽瘋前行的腳步卻猛地頓住,那雙深陷在巨大眉骨下的渾濁小眼睛驟然收縮,如同發現獵物的毒蛇,死死盯向前方雨幕深處。
「晦氣!」他嘶啞地低罵一聲,聲音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厭煩。
楊柳樹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迷濛的雨簾中,官道的岔路口,影影綽綽站著一群人。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肩寬背厚,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的深藍布袍,腰間束著一條尋常布帶,並無兵刃。他國字臉,濃眉大眼,下頜方正,神色沉穩如山嶽,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雨水打濕了他濃密的鬢角,卻絲毫不顯狼狽,反而更添幾分剛毅。正是名震江湖的大俠郭賓周。他身旁,站著一個身形嬌小卻氣勢不凡的女子。她穿著打著幾個醒目補丁的杏黃色衣裙,腰間繫著一根碧綠如玉、光華隱隱的竹棒(打狗棒),一頭烏髮簡單挽起,插著一根荊釵。她面容清麗,眉眼間卻凝著一層冰霜,眼神銳利如電,掃過之處,連密集的雨絲都似乎凝滯了片刻。丐幫幫主黃蟲,名不虛傳。
郭賓周身側稍後半步,站著一個體型異常龐大的青年。他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圓,如同一座移動的肉山。穿著一件緊繃繃的褐色短打,裸露的胳膊肌肉虯結,油光發亮,雨水落在上面都掛不住,直接滾落。他臉龐圓潤憨厚,一雙牛眼好奇地四處張望,正是郭賓周媽媽早年收養的義子,人稱「大肥俠」的郭各各。緊挨著郭各各的,是一個體型與之相配的中年女子,圓臉大眼,皮膚白皙,未語先帶三分笑,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勁裝,腰間掛著一對造型奇特的彎刀(鴛鴦刀)。她是程圓圓,郭各各青梅竹馬的伴侶。
在郭賓周夫婦身後,還站著三人。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穿著鮮豔的桃紅綾羅衣裙,髮髻上插著珠翠,即使在雨中,也顯得光彩照人。她下巴微抬,一雙杏眼帶著毫不掩飾的驕縱與好奇,上下打量著被拎在勾陽瘋手裏、泥猴般的楊柳樹,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飾厭惡之色。她是郭賓周與黃蟲的女兒郭席(郭芙)。少女身旁,站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皆穿著質地不錯的錦緞勁裝,腰懸長劍。左邊一個方臉闊口,眼神有些飄忽,是武修為(武敦儒);右邊一個尖下巴,眼神帶著幾分刻薄,是武料(武修文)。兩人看向楊柳樹的眼神,同樣充滿了鄙夷與不屑,如同看路邊的垃圾。
這一行人如同礁石般佇立在風雨中,氣勢沉凝,與勾陽瘋身上散發的陰冷詭異氣息形成鮮明對比,空氣彷彿都變得粘稠起來。
「勾陽瘋,放下那孩子!」郭賓周聲如洪鐘,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目光如炬,已看清楊柳樹臉上殘留的痛苦和恐懼。
「嘿嘿嘿…」勾陽瘋發出一陣夜梟般的怪笑,枯爪反而將楊柳樹拎得更高了些,晃了晃,「郭大俠,黃幫主,好大的陣仗啊!怎麼?這小叫花子是你家親戚?還是你郭大俠又在哪裏留下的風流種?」
「住口!」黃蟲柳眉倒豎,聲音清脆卻冷冽如冰,手中的打狗棒輕輕一頓地面,一股無形的氣勁散開,周圍的雨點都為之一滯。「勾陽瘋,你作惡多端,如今竟連一個無辜稚子也不放過?速速放人!」
「無辜?」勾陽瘋渾濁的小眼睛在楊柳樹蠟黃乾瘦、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轉了轉,又咧開大嘴,「老夫看此子醜得頗有潛力,根骨…嗯,勉強也算清奇,正欲收為義子,傳授衣缽。你們跑來橫插一腳,壞老夫好事,是何道理?莫非…」他陰鷙的目光掃過郭賓周,又落到黃蟲臉上,帶著惡意的揣測,「這小子的模樣,倒讓老夫想起一位故人…嘿嘿,莫非真是郭大俠你…」
「閉上你的臭嘴!」郭賓周臉色一沉,怒喝打斷。他性情敦厚,但涉及故人名節,也絕不容污衊。「此子乃我故人之後!豈容你肆意擄掠、戕害!速速放人,否則休怪郭某不講情面!」
「故人之後?」勾陽瘋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那張醜臉上掠過一絲驚疑,隨即又被陰狠取代。「管他是誰之後!老夫看中了,就是老夫的!想要人?憑本事來拿!」他話音未落,身體猛地向下一伏!又是那怪異無比的「癩蛤蟆功」蓄勢姿勢!後背高高拱起,破袍鼓脹,喉嚨裏發出低沉恐怖的「咕——呱——」聲!一股帶著腥臭的淡綠色氣勁猛地擴散開來,周圍的雨水再次發出「滋滋」的腐蝕聲,白煙升騰!
郭賓周瞳孔微縮,沉聲道:「蟲兒,護住孩子們!」他雙臂一振,一股渾厚磅礴的陽剛之氣沛然而生,深藍布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正是其成名絕技「降蟲一掌」的起手式!黃蟲則手腕一翻,碧綠的打狗棒劃出一道玄奧的弧線,棒影重重,護在郭各各、程圓圓及郭席等人身前,氣機鎖定勾陽瘋,隨時準備發動雷霆一擊。
被拎在空中的楊柳樹只覺一股更加陰寒的氣息從勾陽瘋扣住自己的手上傳來,瞬間激發了他體內那枚毒種!「呃啊…」他痛苦地悶哼出聲,身體劇烈抽搐,丹田處如同被無數冰針攪動,陰寒毒氣不受控制地亂竄,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龐大卻靈活異常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彈,裹挾著風雷之聲,從郭賓周身側猛然衝出!是郭各各!
他看似笨拙,衝刺起來卻快得驚人!巨大的腳掌踏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半人高的泥浪,發出沉悶的巨響!目標並非勾陽瘋本人,而是直取他扣住楊柳樹的那隻枯爪!郭各各的戰術簡單直接——以絕對的力量和速度,逼對方撒手!衝刺間,他雙臂微屈,身體重心下沉,擺出的赫然是「肥豬拳」的起手架勢,一股沉雄渾厚、勢大力沉的氣勢勃然而發!
「好膽!」勾陽瘋怪叫一聲,沒想到這看似憨傻的大胖子竟有如此迅猛的爆發力!他蓄勢待發的「癩蛤蟆功」不得不倉促轉向,對準撲來的郭各各!後背猛地一彈,一股凝練的腥綠毒勁如同毒龍出洞,直轟郭各各胸口!
郭各各不閃不避,眼中毫無懼色,反而低吼一聲:「肥豬拱門!」那隻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右臂肌肉瞬間虯結如鋼澆鐵鑄,拳頭握緊,如同一個巨大的肉錘,帶著開碑裂石般的巨力和一股憨直莽撞、一往無前的氣勢,迎著毒勁狠狠搗出!拳風激盪,竟將撲面而來的雨絲都轟開一片真空地帶!
轟——!
毒勁與巨拳悍然相撞!
一聲悶雷般的巨響炸開!強勁的氣流以碰撞點為中心猛烈爆發,將周圍的泥水、碎石、斷草盡數掀飛!郭各各龐大的身軀劇烈一晃,蹬蹬蹬連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泥地裏踩出深坑,臉色微微發白,拳頭上傳來一陣刺麻灼痛之感,顯然那毒勁侵蝕力極強。而勾陽瘋也被這股沛然莫禦的巨力震得身形不穩,扣住楊柳樹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就是現在!
一道黃影如同鬼魅般貼地掠至!黃蟲的打狗棒後發先至,碧玉般的棒身劃過一道羚羊掛角般的弧線,快得只剩下一抹殘影,精準無比地點向勾陽瘋因身形不穩而露出的腋下極泉穴!角度刁鑽,時機妙到毫巔!
勾陽瘋臉色微變,黃蟲的打狗棒法精妙絕倫,專破各路邪功,他也不敢硬接。電光石火間,他不得不放棄對楊柳樹的控制,枯爪閃電般回縮,五指如鉤,帶起五道凌厲的腥風,抓向打狗棒的棒梢!同時身體詭異地向後一縮一彈,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要害。
噗!
黃蟲的打狗棒與勾陽瘋的毒爪一觸即分,發出輕微的氣爆聲。黃蟲借力一個輕巧的迴旋,穩穩落地,打狗棒斜指地面,氣定神閒。勾陽瘋則借著反震之力,如同沒有骨頭的蛇一般,向後滑出丈餘,灰袍在風雨中飄蕩,那張醜臉上陰晴不定。
而楊柳樹,在勾陽瘋鬆手的瞬間,便如同斷線的木偶,直直從半空中摔落下來,重重砸進冰冷的泥水裏。
「咳咳…嘔…」劇烈的撞擊和體內毒氣的肆虐,讓他蜷縮在泥水中,痛苦地乾嘔起來,渾身痙攣,意識模糊。冰冷的泥漿灌入口鼻,死亡的窒息感如此清晰。
就在他意識即將沉入黑暗之際,一隻溫暖而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從泥水中輕輕托起。一股溫和醇厚的暖流,如同冬日暖陽,從那隻大手的勞宮穴緩緩渡入他冰寒刺骨的體內。
這股暖流精純無比,中正平和,帶著一股浩然陽剛之氣。它並不霸道,卻堅韌綿長,所到之處,如同春風化雪,那盤踞在丹田、肆虐經脈的陰寒毒氣彷彿遇到了剋星,發出無聲的「嗤嗤」哀鳴,不甘地收縮退避。雖然無法根除,卻暫時壓制了毒性的爆發,將楊柳樹從瀕死的邊緣硬生生拉了回來。
楊柳樹劇烈地喘息著,貪婪地汲取著空氣,冰冷的肺腑終於感受到一絲暖意。他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郭賓周那張方正、剛毅、充滿關切與複雜神色的國字臉。他的眼神深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與…慈愛?
「孩子,別怕,沒事了。」郭賓周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扶著楊柳樹的手臂沉穩有力,彷彿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楊柳樹呆呆地看著他,腦子裏一片混亂。故人之後?郭大俠?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不真實。他下意識地看向勾陽瘋的方向。
只見那老怪物站在雨幕中,灰袍獵獵,渾濁的小眼睛陰冷地掃過郭賓周、黃蟲、以及擋在前方、正揉著發麻拳頭的郭各各,最後落在被郭賓周護住的楊柳樹身上。他臉上肌肉抽動了幾下,似乎在權衡。郭賓周夫婦聯手,加上那個力大無窮的傻小子,自己縱然不懼,也討不了好去,更何況還要護著那個剛種下毒種的「義子」?他眼神閃爍,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爛牙:
「嘿嘿,郭大俠,黃幫主,好手段!看來這小子跟你們淵源不淺。也罷,老夫今日就賣你們一個面子!」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陰森,「不過,老夫種下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拔除的。這小子,遲早還得回到老夫身邊!嘿嘿嘿…」
怪笑聲中,勾陽瘋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後急退,幾個閃爍,便融入茫茫雨幕和遠處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還在風雨中隱隱迴盪。
確認勾陽瘋真的遠遁,郭賓周才鬆了口氣,但眉頭依舊緊鎖。他收回渡入楊柳樹體內的內力,仔細探查了一下少年的情況,臉色愈發凝重。那逆練九陰的毒種如同跗骨之蛆,深植丹田,陰寒歹毒,以他的功力也只能暫時壓制,無法根除。
「爹!娘!你們沒事吧?」郭席提著濕漉漉的裙襬,踩著泥水小跑過來,臉上帶著誇張的關切,目光卻嫌棄地掃過渾身泥濘、散發著惡臭、仍在微微顫抖的楊柳樹。「這小叫花子是誰啊?又髒又臭,還被那老怪物抓著,看著就不是好人!」
「席兒!不得無禮!」黃蟲沉聲喝止,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她走過來,目光落在楊柳樹臉上,那銳利如電的眼神彷彿要穿透皮相,直視靈魂深處。她的眼神很複雜,有關切,但更多的是審視,以及一種…深藏不露的厭惡與警惕?這厭惡並非針對楊柳樹此刻的狼狽,更像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成見。
「他…他是…」郭賓周看著楊柳樹那張因痛苦和營養不良而格外枯瘦蠟黃的臉,尤其是那深陷的眼窩和突出的顴骨,與記憶深處那張風流倜儻卻又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龐輪廓隱隱重合。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沉甸甸的嘆息和無盡的悲憫:「他叫楊柳樹。是你楊枝甘露楊叔叔…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楊枝甘露?!」 郭席驚呼出聲,杏眼圓睜,帶著不可思議,「就是那個…那個…」她似乎想說什麼,但瞥見父親嚴厲的眼神和母親冰冷的側臉,硬生生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只是看向楊柳樹的眼神更加鄙夷和不屑了。
武修為和武料也湊了過來,聽到「楊枝甘露」的名字,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古怪又曖昧的神色,看向楊柳樹的目光充滿了輕蔑的嘲弄。
楊柳樹則完全懵了。楊枝甘露?這個名字對他來說無比陌生。唯一的骨血?父親?他記憶裏只有一個模糊的、溫柔卻總是帶著憂傷的婦人身影——他的娘親木訥慈。
「楊…楊枝甘露…是我爹?」他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濃的困惑和難以置信。
郭賓周沉重地點點頭,扶著楊柳樹在一塊稍乾的石頭上坐下。程圓圓默默地從隨身的包袱裏取出一塊乾淨的布巾遞給郭賓周。郭賓周接過,細心地替楊柳樹擦拭著臉上的泥污,動作輕柔,帶著長輩的關懷。
「孩子,」郭賓周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彷彿在翻開一本塵封已久的、沾滿血淚的書卷,「你爹楊枝甘露,與我乃是歃血為盟、生死與共的結義兄弟。他…他為人豪爽,武功高強,只是…唉,性子風流了些,不拘小節。」說到這裏,郭賓周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和無奈,顯然對結義兄弟的某些行徑也頗為不齒,但更多的是痛惜。「多年前,他遭奸人所害,不幸…隕落了。」
楊柳樹的心臟猛地一縮。父親…死了?雖然從未有過印象,但血脈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泛起一絲鈍痛。他急切地追問:「那我娘呢?我娘叫木訥慈!她在哪?」這是他記憶中唯一的溫暖。
郭賓周擦拭的動作停住了。他看著楊柳樹眼中瞬間燃起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光芒,喉嚨有些發緊。他避開了楊柳樹的目光,聲音更加低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傷:「你娘…木訥慈嫂子…她…她是在你九歲那年…去世的。」
「怎麼…怎麼死的?」楊柳樹的聲音顫抖起來,不好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
郭賓周重重嘆了口氣,眼神飄向迷濛的雨幕深處,彷彿陷入了那段不忍回憶的過往:「那是一個夏夜,天氣悶熱。你娘帶著你,住在江州城郊的一間小院裏。她身體本就柔弱,加上…加上心中鬱結,一直深居簡出。那天晚上,不知從何處鑽進來一隻…」郭賓周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最終還是帶著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道:「一隻…碩大無朋、通體油亮烏黑、觸鬚如同鋼鞭、爬行時發出『咔嚓咔嚓』瘮人聲響的…巨型蟑螂!」
巨型蟑螂?楊柳樹愣住了。
郭賓周的描述在他腦海中瞬間勾勒出畫面:悶熱狹小的房間,昏黃搖曳的油燈。娘親木訥慈那張總是帶著淡淡愁緒、卻對他無比溫柔的臉龐,正坐在床邊縫補衣物。突然,牆角陰影裏,一個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緩緩移動!油亮堅硬的甲殼反射著幽光,長長的觸鬚如同惡魔的鞭子掃過地面,細密如鋼針的腿足快速划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那東西太大了,大到完全超出了常人對「蟑螂」的認知,更像是一隻來自深淵的恐怖蟲魔!
「啊——!!」記憶深處,一聲淒厲到極致的尖叫猛地炸響!那是娘親的聲音!充滿了無以復加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懼!那恐懼是如此純粹而劇烈,瞬間摧毀了她本就脆弱的神經!
畫面瞬間破碎、扭曲!楊柳樹彷彿看到娘親那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瞳孔放大到極致,充滿了無邊的絕望。她手中的針線跌落在地,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後腦勺重重磕在堅硬的床沿上!殷紅的鮮血,如同殘忍的花朵,在她散亂的烏髮下綻開,迅速染紅了粗布的床單…
「不…不…」楊柳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冰冷和窒息般的痛苦。他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發出野獸般的嗚咽。原來…原來娘親是這樣死的!被一隻…一隻蟲子…活活嚇死的?!巨大的荒謬感和錐心刺骨的悲痛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一直以為娘親是病死的,或者…或者有其他緣由,卻從未想過是如此不堪、如此令人絕望的結局!這比任何刀劍加身都更讓他感到屈辱和痛苦!
「娘…娘…」他蜷縮在冰冷的石頭上,失聲痛哭,眼淚混雜著雨水和泥污滾滾而下。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助和崩潰,聽得人心頭髮酸。
郭賓周眼眶微紅,大手沉重地放在楊柳樹劇烈起伏的背上,無聲地傳遞著安慰。黃蟲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痛哭的少年,冰冷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波動,但很快又恢復了古井無波。郭各各撓了撓頭,牛眼裏滿是困惑和同情,甕聲甕氣地對旁邊的程圓圓說:「圓圓,他娘…是被蟲子嚇死的?我還以為他娘是笑死的!」程圓圓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別再問了,圓臉上滿是唏噓。
郭席則用繡著金線的帕子掩住口鼻,彷彿空氣中瀰漫著什麼難以忍受的氣味,眼神裏的厭惡更深了,低聲對身旁的武料道:「真晦氣!原來是那個風流鬼的野種,他娘死得也這麼…這麼上不得檯面!」武料嗤笑一聲,附和道:「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看他那衰樣,跟他爹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武修為也跟著嘿嘿笑了兩聲。
風雨漸歇,烏雲縫隙中透下幾縷慘淡的陽光。郭賓周等人尋了一處破敗的土地廟暫時安頓。程圓圓生起一堆篝火,溫暖的火焰驅散了廟裏的陰冷潮氣。郭賓周將自己的一件乾燥外袍披在依舊失魂落魄、瑟瑟發抖的楊柳樹身上。郭各各從包袱裏掏出幾個還帶著體溫的、用油紙包著的肉包子,憨厚地遞給楊柳樹:「喏,吃點吧。熱乎的。」那肉包子的香氣,是楊柳樹流浪生涯中幾乎從未聞到過的奢望,此刻卻無法勾起他絲毫食慾。他只是機械地接過,捧在手裏,感受著那點微弱的暖意。
郭賓周坐在楊柳樹對面,隔著跳動的篝火,沉聲道:「孩子,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但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你爹娘都不在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郭賓周的親子侄。」他語氣真摯,「我與你娘商量過了,你隨我們回『西蘭花島』。那裏遠離塵囂,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我會親自教導你武功,將你爹當年的絕學傾囊相授,讓你繼承他的衣缽,成為頂天立地的俠士!」
「武功?」這兩個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楊柳樹心中沉沉的黑暗。他想起了勾陽瘋那詭異陰毒的「癩蛤蟆功」和鑽入體內的冰冷毒氣,想起了老怪物那醜陋扭曲的臉和隨時可能爆發的死亡威脅。力量!他需要力量!只有擁有力量,才能擺脫那老怪物的糾纏,才能保護自己不再受人欺凌,才能…才能不再像娘親那樣,在恐懼中無助地死去!一股強烈的渴望瞬間點燃了他黯淡的眼眸。
然而,他眼中的光芒剛剛亮起,一個冰冷、斬釘截鐵的聲音便如同寒冰之水,兜頭澆下:
「不行!」
說話的是黃蟲。她不知何時已站在郭賓周身側,手中輕輕摩挲著那根碧綠的打狗棒,火光映照著她清麗卻如同冰雕般的側臉,眼神銳利如刀,直刺楊柳樹。
「蟲兒?」郭賓周愕然轉頭,濃眉緊蹙,「這是為何?柳樹是楊兄弟唯一的骨血,我們理當…」
「理當什麼?」黃蟲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理當讓他學他爹那套沾花惹草、風流成性的本事?還是理當讓他學會一身武功,然後像他爹一樣,四處留情,最後落得個身敗名裂、不得善終的下場?」她的目光轉向楊柳樹,那眼神不再有剛才一絲隱晦的波動,只剩下赤裸裸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厭惡,彷彿在看一個已經長歪了的禍根。
「你看看他!」黃蟲的手指向楊柳樹,指尖似乎都帶著寒意,「這眉眼,這骨相,哪一處不像當年的楊枝甘露?尤其那雙眼睛,深陷無神,隱隱帶著一股子…邪氣!勾陽瘋那老毒物為何偏偏看上他?為何在他體內種下那種陰毒功夫?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骨子裏,就流著他爹不安分的血!現在他年紀尚小,心性未定,若再習得一身高強武功,有了倚仗,豈不是更要變本加厲,重蹈他爹的覆轍?到時惹下大禍,你郭賓周能替他擔待?還是我丐幫能替他收拾爛攤子?」
她一番話如同連珠炮般,又快又狠,字字誅心。廟裏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郭賓周臉色鐵青,嘴唇翕動,想要反駁,卻一時語塞。楊枝甘露當年的風流債,確實是難以辯駁的事實,也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和遺憾。武修為、武料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郭席更是得意地揚起了下巴。
楊柳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那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之光,被這番冰冷刺骨的言語徹底掐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屈辱和憤怒!邪氣?不安分?重蹈覆轍?他做錯了什麼?就因為他長得像那個素未謀面的風流爹?就因為他被一個老怪物強行擄走、種下毒功?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體內那被壓制的毒種似乎感應到他的憤怒,又開始蠢蠢欲動,帶來陣陣冰寒的刺痛。
「那…那你要如何?」郭賓周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和無奈。
黃蟲從隨身的一個粗布書袋裏,鄭重其事地取出幾本厚厚的、封面陳舊發黃的線裝書冊。書頁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經常翻閱。封面上用古拙的隸書寫著三個大字:《冚家經》。她將書冊「啪」地一聲,重重放在楊柳樹面前的地上,揚起些許灰塵。
「習武?休想!」黃蟲斬釘截鐵,「從今日起,你就給我待在島上,老老實實地讀這些書!《冚家經》乃聖賢之道,讀完之後可以冚家富貴!它裏面字字句句,皆是反道德之警世恆言!正所謂以毒攻毒!」她的目光銳利如錐,刺向楊柳樹迷茫而屈辱的眼睛,「你爹就是因為沒讀過這些書,不懂這些道理,才落得那般下場!你娘…也是被他拖累!你要想不步他們的後塵,要想做個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人,就給我用心讀!把這些道理刻進骨子裏!什麼時候讀通了,讀透了,把骨子裏那點邪性都洗乾淨了,再說其他!」
以毒攻毒?反道德?楊柳樹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幾本散發著陳腐氣息的厚重書冊,又抬頭看看黃蟲那張冰冷決絕的臉。他不懂什麼聖賢之道,但他聽明白了:這個名義上的「伯母」,這個丐幫幫主,因為厭惡他那個風流爹,所以斷定他也流著「不安分」的血,是個潛在的禍害!她要用這些充滿了「反道德」教條的書,把他關起來,把他「洗乾淨」,把他變成一個循規蹈矩、沒有稜角、沒有力量的「規矩人」!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否定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體內的毒種在憤怒和絕望的刺激下,猛地竄動起來,一股冰冷的氣息直衝喉頭!
「噗——!」他再也忍不住,一口暗紅色的、帶著絲絲腥甜氣味的淤血噴了出來,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濺在了那本《冚家經》的封面上。
「柳樹!」郭賓周驚呼一聲,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少年。
黃蟲看著地上的血跡和染血的書冊封面,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卻沒有絲毫動容。「看到了嗎?勾陽瘋的陰毒功夫已經開始反噬!心浮氣躁,邪火攻心!這樣的心性,如何習武?只會死得更快!」她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轉身走向廟門,不再看楊柳樹一眼。「收拾一下,儘快啟程回島。」
數日後,海船破開灰藍色的波濤,緩緩靠岸。
映入楊柳樹眼簾的,並非想像中仙氣繚繞、繁花似錦的世外桃源,而是一片…荒涼。
這就是「西蘭花島」?
島嶼不大,地勢起伏。岸邊是嶙峋的黑色礁石,被海浪日夜拍打,濕滑冰冷。島上植被稀疏,大片裸露的、呈現一種詭異灰白色的岩石地面,如同得了某種皮膚病。只有一些低矮、虯結、葉片呈現深綠色甚至帶點暗紫色的灌木叢,頑強地紮根在石縫中。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帶著鹹腥和淡淡硫磺氣味的海風,吹在臉上,乾燥而粗糙。
幾間用粗糙的灰白色石塊壘砌而成的房屋,坐落在島嶼中央一片相對平坦的坡地上。房屋樣式簡單,甚至有些粗陋,毫無美感可言。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顏色深暗的海草,如同長滿了苔蘚的怪物頭顱。房屋周圍,開闢了幾小塊貧瘠的田地,種著一些同樣蔫頭耷腦、顏色怪異的耐鹽作物。整個島嶼給人的感覺,就是荒蕪、貧瘠、壓抑,充滿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孤寂和…被遺忘的氣息。與其說是隱居聖地,不如說更像個流放之地。
楊柳樹裹著郭賓周給他的、略顯寬大的舊袍子,跟在眾人身後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腳下的岩石堅硬而冰冷。體內被郭賓周暫時壓制的毒種,在這荒涼孤寂的環境刺激下,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看著眼前這片蕭索的景象,再想起黃蟲那冰冷的眼神和那幾本厚重的《冚家經》,心頭一片冰涼的茫然和無所適從。
郭席早已不耐煩地提著裙襬,踩著小碎步跑向其中最大的一間石屋,嘴裏抱怨著:「每次回來都這樣!又荒又破!爹,娘,我要住臨海那間!那間視野好!」武用、武料連忙殷勤地跟了上去。
郭各各則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的空氣,憨厚地對程圓圓咧嘴一笑:「圓圓,到家了!我餓了,想吃你做的海帶燉石頭魚!」程圓圓笑著點點頭,挽起袖子:「好,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麼。」兩人似乎對這島嶼的荒涼早已習以為常。
黃蟲沒有理會其他人,徑直走到楊柳樹面前,指了指靠近島嶼邊緣、位置最偏僻、看起來也最簡陋的一間小石屋:「你以後就住那裏。一日三餐,會有人給你送去。其他的,不用你操心。」她的目光掃過楊柳樹蒼白的臉和身上那件不合體的袍子,語氣沒有任何溫度,「記住我說的話。從明天起,卯時初刻(早上五點),到我指定的地方,開始誦讀《冚家經》。我會親自監督。」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走向主屋,背影挺直而冷漠。
郭賓周看著楊柳樹失魂落魄的樣子,欲言又止,最終只能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先安頓下來。你伯母她…也是為了你好。島上清靜,好好養身體,讀書…也是正途。」他的安慰顯得蒼白無力。
楊柳樹獨自一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間被分配給他的、如同牢房般的小石屋。石屋低矮狹小,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的光線昏暗。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張粗糙的石板床,一張小木桌,一把破舊的木凳,角落裏放著一個陶土水罐。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海腥味和石頭本身的陰冷潮氣。
他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將荒島的風聲和海浪聲稍稍隔絕。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到地上。體內的毒種在安靜下來後,依舊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寒意,提醒著他勾陽瘋的存在和那張被奪走的彩票。而眼前這片荒蕪的島嶼,那幾本厚重的《冚家經》,以及黃蟲那冰冷厭惡的眼神,則構築成一個更加令人絕望的囚籠。
他該怎麼辦?認命?在這荒島上,像個囚徒一樣,日日誦讀那些不知所云的「反道德」文章,洗刷掉那所謂的「邪性」?然後呢?變成一個沒有力量、任人宰割的「規矩人」?體內那冰冷的毒種似乎感應到他的絕望,不安地躁動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和呼喝聲。楊柳樹下意識地湊到小窗前望去。
只見在島嶼中央那片相對開闊的灰白色岩石空地上,郭各各正拉開架勢演練拳法。他身形雖龐大,動作卻時而笨拙如熊,時而靈活似猿,變幻莫測。只見他雙臂大開大合,如同懷抱虛空,腳步踉蹌卻暗含玄機,口中還唸唸有詞:「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好,太空拳!」接著拳勢一變,動作突然變得稚拙無比,如同孩童嬉戲,東倒西歪,卻又每每在看似要摔倒時穩住身形,透著一股奇特的韌勁:「小兒看家拳!」隨後又雙臂抱頭,蹲在地上,一副垂頭喪氣、失魂落魄的模樣,但蜷縮的身體裏卻隱藏著爆發的力量:「失意拳!」緊接著,他竟真的往地上一躺,鼾聲如雷,身體卻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彷彿沉睡的巨獸:「睡拳!」下一刻,他又猛地彈起,動作變得兇猛迅捷,撲擊撕咬,狀若瘋狼:「餓狼劍法!」之後又變得眼神迷茫,拳腳毫無章法,如同夢遊:「迷茫拳!」再然後,拳法變得花哨無比,手臂揮舞如同擲骰搖盅,腳步虛浮如踩雲端:「六合彩拳!」最後,他身體猛地一沉,雙臂環抱,全身肌肉賁張,如同發怒的野豬,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向前一撞:「肥豬拳!」收勢時,竟又擺出一個扭捏作態的姿勢,臉龐微紅:「含…含春拳…」
這套拳法怪誕絕倫,毫無章法可言,卻又自成一格,充滿了郭各各獨有的憨直與力量感。看得一旁的武用、武料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
另一邊,程圓圓也在練劍。她體態豐腴,動作卻出乎意料的輕盈。一對鴛鴦刀在她手中翻飛,刀光綿密。只見她時而雙腳離地,如同擺脫了重力束縛,輕飄飄地旋轉騰挪,刀光如瀑傾瀉:「反重力劍法!」時而又穩穩落地,刀勢大開大合,圓轉如意,充滿了渾厚的力量感:「肥女劍法!」她的劍法同樣古怪,卻將力量與輕盈、剛猛與柔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空地上勁風呼嘯,呼喝聲不斷。郭席在一旁拍手叫好,武用、武料也躍躍欲試,抽出長劍比劃起來。陽光(雖然慘淡)灑在他們身上,充滿了活力與生機。
這熱鬧的景象,與楊柳樹所在的陰冷、孤寂、如同被遺忘角落的小石屋,形成了刺眼而殘酷的對比。窗內,是無邊的荒蕪和冰冷的絕望;窗外,是力量的展示和充滿可能性的世界。
楊柳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體內那冰冷的毒種,在感受到外面澎湃的力量氣息後,躁動得更加厲害了,像一條被囚禁的毒蛇,瘋狂地撞擊著牢籠。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洶湧的渴望,如同岩漿般在他冰封的心底噴薄而出!讀書?洗刷邪性?做個規矩人?不!他不要在這荒島上腐朽!他不要像娘親那樣在無助和恐懼中死去!他要力量!他要掌握自己的命運!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那本被黃蟲視為圭臬的《冚家經》,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和枷鎖,被他死死地、厭惡地盯視著。
荒涼的海風,捲起沙礫,敲打著石屋的小窗,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煩的聲響。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