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正月,北京城。
連綿多日的鵝毛大雪終於停歇,天地間一片素裹銀妝。巍峨的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慘淡的冬日下泛著冰冷而沉重的白光。飛簷脊獸沉默地指向灰濛濛的天空,彷彿也背負著無形的枷鎖。空氣凜冽刺骨,吸一口都帶著刀割般的寒意,將這座帝國的心臟凍結在深冬的肅殺與沉鬱之中。然而,在這片近乎凝固的冰冷之下,一股壓抑不住的暗流,正隨著新帝登基大典的臨近,在九重宮闕的每一條磚縫、每一道宮牆間悄然湧動、醞釀、蓄勢待發。
重華宮寢殿內,濃重的藥味與沉水香的氣息混雜,幾乎凝滯。炭盆燒得通紅,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陰寒。奕詝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炕上,左腿依舊被夾板牢牢固定,高高墊起。他的臉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病態的蒼白,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整個人瘦削得脫了形,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兩簇幽暗、冰冷、如同地獄冥火般的怨恨光芒。
殿內只點著幾盞昏暗的宮燈,光影在他凹陷的臉頰上跳動,投下扭曲變形的陰影。他手中死死攥著一份明黃的邸報,那是宣告新帝登基日期與年號的正式文書。他的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紙頁上,「光熙」兩個碩大的朱砂御印,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灼燒著他的心臟。
「光…熙…」他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乾澀,帶著一種磨礪砂石的摩擦感,充滿了刻骨的嘲諷與怨毒。這寓意「光明興盛」的年號,對他而言,是無盡的黑暗與屈辱的開端!是對他血統、能力、乃至整個存在價值的徹底否定!每一個筆畫都像是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尊嚴裡。
「主子,該換藥了。」貼身太監安德海端著藥盤,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掩飾的惶恐。自從那日驚聞傳位口諭、氣急攻心咯血昏厥後,奕詝的性情變得更加陰鷙難測,稍有不慎便會引來雷霆之怒。
奕詝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怨毒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安德海。安德海嚇得手一抖,藥盤裡的瓷碗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滾!」奕詝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他抓起炕几上一個冰涼的白玉鎮紙,狠狠砸了過去!
「哐當!」鎮紙擦著安德海的耳邊飛過,重重砸在遠處的朱漆柱子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玉屑四濺。安德海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額頭瞬間佈滿冷汗:「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主子息怒!」
「息怒?」奕詝嘴角咧開一個扭曲而瘮人的笑容,聲音卻冰冷得如同殿外的寒冰,「朕…不,本王…有什麼可怒的?六弟登基,萬民稱頌,年號『光熙』,普天同慶!本王…高興得很!高興得很啊!」他神經質般地重複著,每一個「高興」都咬得極重,伴隨著胸腔劇烈的起伏,那笑容比哭更難看,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瘋狂。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太監尖細的通傳聲:「啟稟敦親王,肅順大人求見。」
奕詝臉上那扭曲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面具般剝落,只剩下徹骨的陰寒。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揮手示意安德海收拾殘局退下。「讓他進來。」聲音恢復了冰冷的平靜,卻比剛才的咆哮更讓人心悸。
肅順快步走入殿內,他穿著厚重的玄青色貂裘,肩頭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帶來一股戶外的寒氣。他臉色同樣陰沉,眉宇間積壓著濃重的戾氣與不甘。看到奕詝那副形銷骨立卻怨氣沖天的模樣,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隨即被更深的憤恨取代。
他屏退左右,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王爺!」肅順壓低聲音,開門見山,語氣急促,「登基大典就在明日!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六爺…不,皇上他,今日在養心殿最後一次召見軍機,議定了登基後的幾項大舉措!」
奕詝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後靠,似乎不想聽,又不得不聽。他放在錦被上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面,指節慘白。
「第一,年號已定,為『光熙』。」肅順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譏誚,「第二,他甫一登基,便要打破祖宗成例!竟要在登基大典後,立刻召見英、法、美三國駐京公使!」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說什麼『表達和平通商、了解世界之善意』!簡直是…自降身份,引狼入室!這是要把列祖列宗的臉面都丟盡了!」
奕詝猛地睜開眼睛,瞳孔急劇收縮!召見洋夷公使?在登基大典之後立刻進行?這簡直聞所未聞!他腦海中瞬間閃過武英殿上奕訢應對「洋使」時那從容自信、侃侃而談的模樣,一股夾雜著嫉妒、憤恨和極度恥辱的熱流直衝頭頂!他感覺自己的斷腿處傳來一陣鑽心的幻痛,喉頭腥甜翻湧。
「他…他怎麼敢?!」奕詝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破風箱般的喘息,「皇阿瑪…皇阿瑪屍骨未寒!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要背棄祖制,向洋人搖尾乞憐嗎?!這是要把大清江山,拱手送到夷狄的砧板上!」極度的憤怒讓他暫時忘記了自身的處境,彷彿他還是那個有資格指點江山的皇位繼承人。
「還有!」肅順眼中寒光閃爍,繼續投下更沉重的消息,「軍機處要換血了!文祥、桂良那幾個平日裡就對『夷務』頗為熱衷、言語間對六爺多有推崇的開明派,被點名要進入軍機核心!穆彰阿大人雖仍是領班,但權柄必然大受掣肘!這是要徹底把持朝政,掃清異己!」
肅順的話語,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奕詝最敏感、最脆弱的傷口。新帝的銳意進取、破舊立新,每一項舉措都像在反覆提醒他:你被拋棄了!你的保守、你的無能,不配統御這個需要變革的帝國!
「那…那他如何安置本王?」奕詝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最後的試探。他死死盯住肅順,那目光如同瀕死的困獸,既害怕聽到答案,又必須知道答案。
肅順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抑著滔天的怒火:「他…他下旨,晉封王爺您為『和碩敦親王』,賜雙親王俸祿,以示優渥。」他頓了頓,語氣中的譏諷幾乎要溢出來,「並委任王爺您…管理宗人府!」
「宗…人…府?」奕詝重複著這三個字,先是茫然,隨即,一股比得知斷腿時更甚的、冰冷刺骨的巨大羞辱感,如同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管理宗人府?聽起來是掌管皇族事務的尊崇職位,位列宗人府宗令更是宗室領袖。然而,在權力的核心——軍國大事面前,這不過是個打理皇族譜牒、管管婚喪嫁娶、處理些雞毛蒜皮宗室糾紛的閒散衙門!是將他高高架起、尊崇供養,卻徹底剝奪他染指真正權柄的牢籠!所謂「和碩敦親王」的封號,不過是包裹在這份羞辱外面一層薄薄的、華麗的糖衣!
「呵…呵呵…呵哈哈哈!」奕詝突然笑了起來,笑聲由低到高,由壓抑到尖利,最後變得瘋狂而淒厲,在空曠陰冷的寢殿內迴盪,如同夜梟的悲鳴。他笑得渾身劇烈顫抖,牽動斷腿處的傷勢,劇痛襲來,笑聲又陡然變成了劇烈的嗆咳,咳得他彎下腰,眼淚鼻涕混雜著嘴角再次溢出的血絲,狼狽不堪。
「好一個『敦』親王!敦厚?敦睦?他是在諷刺本王無能嗎?!賜雙俸?是打發叫花子嗎?!管理宗人府?哈哈哈!好!好得很!他倒是把『明升暗降』、『尊而不用』的帝王心術,玩得爐火純青!皇阿瑪…您在天之靈睜眼看看!這就是您選的好兒子!好一個…『光熙』新朝!」他抬起頭,臉上淚水、血漬與瘋狂的笑容交織,那雙眼睛裡燃燒的怨毒之火,幾乎要將這座宮殿,連同整個紫禁城都焚燒殆盡!
肅順看著奕詝近乎崩潰的模樣,心頭同樣被無邊的憤恨和危機感淹沒。他知道,奕詝這枚棋子,不僅被廢,而且被徹底地、羞辱性地邊緣化了。新帝此舉,不僅是對奕詝個人的打擊,更是對他們這股守舊勢力最明確的警告和排斥。他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厲芒,壓低聲音道:「王爺!此時此刻,萬不可自亂陣腳!我們…還沒有輸到最後!他敢召見洋人,必惹朝野非議!他重用文祥、桂良,必遭守舊大臣抵制!這『光熙』新朝,未必就能一帆風順!我們…蟄伏待機!」
「蟄伏…待機…」奕詝停止了狂笑和咳嗽,劇烈地喘息著,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漬,那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彷彿要穿透層層宮牆,直視太和殿上那個即將登頂的身影。無盡的恨意如同劇毒的藤蔓,在他心底瘋狂滋長、纏繞,汲取著他生命最後的能量。「好…本王等著…本王倒要看看,他這『破冰之舉』,能破出個什麼朗朗乾坤!這『光熙』新元,又能光亮幾時!」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冰冷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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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六,黃道吉日。
紫禁城,太和殿。
連日來宮廷內外數千名太監、蘇拉、兵丁的全力清掃,終於將廣場和殿前丹陛上厚重的積雪清除殆盡。然而,空氣中瀰漫的寒意並未減退半分,反而因這莊嚴肅穆的場合而顯得更加凜冽逼人。巨大的漢白玉基座在冬日慘白的陽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三層台階上,早已鋪就了嶄新的、象徵至高皇權的明黃氈毯,一直延伸到太和殿那高聳入雲、重簷廡殿頂的巨門之內。
從天未亮起,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宗室勛貴、各國駐京使節(被安排在特定區域觀禮),便按照品級爵位,如同凝固的雕塑般,分列於廣場兩側和丹陛之下。他們身著最隆重的朝服冠帶,緋袍玉帶,頂戴花翎,在寒風中肅立。無數的儀仗旗幟——龍旗、鳳旗、北斗旗、日月旗、金瓜、鉞斧、朝天鐙…林林總總,色彩斑斕卻又森嚴無比,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沉默的軍隊拱衛著帝國權力的巔峰。空氣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只有風掠過旗幟和殿宇飛簷時發出的嗚咽聲響,以及偶爾傳來的甲胄輕微碰撞的金屬摩擦聲,更添幾分肅殺。
「鐺——鐺——鐺——」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W3pnurPAl
「嗚——嗚——嗚——」
午時正點,景陽鐘與丹陛大樂那宏偉、莊嚴、穿透力極強的聲浪驟然響起,如同九天驚雷,滾滾蕩開,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風聲,震撼著整個紫禁城,也敲打在廣場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吉時已到——!」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NikGggGHT
「新皇登基——!」
隨著司禮太監拖長了調子、尖銳而高亢的唱喏聲,太和殿那兩扇沉重無比、朱漆描金的巨大殿門,在數十名強壯太監的合力下,伴隨著沉悶而悠長的「吱呀」聲,緩緩向內開啟!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高級香料和塵封權力氣息的暖風,從深邃的殿內湧出。
殿內,金磚墁地,光可鑑人,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巍峨的穹頂。九龍髹金寶座高踞於七層台階的須彌座之上,在無數宮燈和燭火的映照下,散發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而神聖的光芒。
就在這萬籟俱寂、萬眾屏息的時刻,一個身影出現在大殿深處的側門。
奕訢來了。
他頭戴三重金頂朝冠,頂上銜一顆碩大無朋、光華流轉的東珠。身穿明黃色緙絲十二章紋袞服,龍紋、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種種象徵皇權天授的紋飾在精緻的緙絲工藝下栩栩如生,在燈燭輝映下流淌著低調而華貴的光澤。肩上披著紫貂端罩,更顯威儀。他面容沉靜,目光深邃而平和,步伐沉穩有力,一步步踏著猩紅的地毯,在無數道或敬畏、或好奇、或審視、或隱含敵意的目光聚焦下,從容不迫地走向那至高無上的寶座。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在武英殿上侃侃而談的六皇子,也不再是那個在父皇病榻前臨危受命的恭親王。他是即將承載萬里江山、億兆生民命運的新君。他步履所及,空氣似乎都為之凝固。那沉穩的氣度,彷彿天生就屬於這座象徵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堂。他沒有刻意散發威壓,但那股由內而外的鎮定與自信,卻形成了一種無形的氣場,讓所有注視著他的人,無論心懷何種念頭,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懾。
當他終於踏上最後一級台階,轉身,面對著殿下黑壓壓跪伏在地的群臣時,整個太和殿內外,落針可聞。只有無數人的心跳聲,在死寂中如同擂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xwwigfFMr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從太和殿內洶湧而出,瞬間席捲了整個廣場,震得殿宇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響!聲浪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衝破紫禁城森嚴的宮牆,在冬日的北京城上空久久迴盪!
奕訢,不,此刻應稱呼為光熙皇帝,靜靜地立於寶座之前,坦然承受著這象徵著權力移交的山呼。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殿下匍匐的群臣,掃過殿外廣場上如林的儀仗,最終投向殿門外那片被積雪映照得格外清冷的天空。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沒有志得意滿的狂喜,也沒有初登大位的惶恐,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以及破開這沉重冰封、引領帝國走向「光明興盛」的堅定決心。
「眾卿平身。」年輕皇帝的聲音清朗而沉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奇異力量。
登基大典繁瑣而莊嚴的儀式,在禮部官員一絲不苟的主持下,一項項進行著。祭告天地、宗廟、社稷的祝文被高聲宣讀;傳國玉璽(清製)被鄭重捧出,由皇帝親手接過;群臣再次叩拜,宣誓效忠……每一個環節都充斥著數百年積澱下來的皇家威儀與禮制森嚴。
在這片象徵著絕對權力與無上尊榮的海洋中心,奕訢的心境卻異常清醒。他清晰地感受到,這山呼萬歲的聲浪之下,潛伏著無數雙或明或暗、帶著疑慮、觀望甚至敵意的眼睛。尤其是當他的目光掠過宗室勛貴區域時,他能感覺到一道冰冷刺骨、充滿了無盡怨毒的視線,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地黏在他的背上。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是誰。他的四哥,和碩敦親王奕詝。按照新帝的「優渥」恩旨,奕詝被特許「乘輿入宮」,並在太和殿內靠近丹陛的位置設了軟椅觀禮。此刻,奕詝就坐在那張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椅上,身上裹著華貴的紫貂大氅。他的臉色在殿內燈火映照下,依舊是病態的蒼白,左腿被長袍下襬遮蓋著,但僵硬的坐姿暴露了他的不便。他低垂著眼瞼,似乎專注於地面金磚的紋路,但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微微顫抖的指尖,以及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如同萬年寒冰般的陰冷氣息,都將他內心洶湧的恨意暴露無遺。
當「光熙」的年號被正式宣告時,奕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微晃動了一下。當群臣山呼萬歲的聲浪衝擊著殿宇時,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了袍服,指節用力到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始終沒有抬頭看那高高在上的皇弟一眼,彷彿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莫大的褻瀆和折磨。然而,那種被剝奪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只能像個廢人般在角落裡觀看的巨大恥辱感,如同無數細密的毒針,無時無刻不在穿刺著他敏感而驕傲的神經。
登基大典終於在耗時漫長的儀式中接近尾聲。按照慣例,新帝此時應擺駕回宮,接受後宮朝賀,並開始處理堆積如山的登基後首批奏章。然而,就在司禮太監即將高唱「禮成——」之時,寶座上的光熙皇帝卻抬了抬手。
殿內瞬間再次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帶著疑惑和驚訝,聚焦在年輕的皇帝身上。
奕訢的目光,第一次越過殿內黑壓壓的王公大臣,投向了殿門外廣場側翼那片被特意劃出的區域——那裡站著十幾位身著筆挺西式禮服、高鼻深目、神情各異的外國人。他們正是英、法、美等國的駐華公使和主要隨員。此刻,這些洋人臉上的表情也充滿了意外和難以置信。按照他們對清廷禮儀的理解,他們能獲准觀禮已是破天荒的「恩典」,新帝此刻的舉動,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奕訢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打破了這份沉寂,也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所有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朕,承嗣大統,年號光熙,取光明興盛之義。登臨此位,深感寰宇變遷,時局維艱。我大清,願與寰宇列邦,摒棄前嫌,共尋和平相處、互利通商之道。」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ZGp98ful9
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那些面露驚愕的洋人面孔,語氣平和而堅定: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JlE6f0DVc
「傳朕口諭: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雖未正式成立,但以此名義),即刻安排。朕將於明日午時,在養心殿東暖閣,召見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三國駐京公使。望諸位使臣,屆時蒞臨。」
轟——!
儘管皇帝的聲音並不高亢,但這番話語,尤其是「召見洋使」的決定,如同在太和殿內外引爆了一顆無形的炸彈!死寂瞬間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壓抑不住的、由極度震驚引發的嗡嗡議論聲!
王公大臣們,尤其是那些鬚髮皆白、篤信「天朝上國」、「華夷之辨」的老臣,如大學士祁寯藻、軍機大臣賽尚阿(未被替換者)等人,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震驚、不解甚至憤怒!嘴唇哆嗦著,若非礙於登基大典的莊嚴場合,幾乎要當場出言諫阻!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離經叛道,自毀長城!是將祖宗尊嚴踐踏於洋夷腳下!
而那些洋人使節,更是面面相覷,震驚得無以復加!英國公使約翰·包令爵士(Sir John Bowring)下意識地扶了扶單片眼鏡,湛藍的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法國公使布爾布隆(Alphonse de Bourboulon)的八字鬍驚訝地翹了起來;美國公使馬沙利(Humphrey Marshall)則和身邊的翻譯低聲快速交談著,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他們在中國多年,深知清廷對「夷狄」的防備與蔑視根深蒂固。新帝登基第一天,在如此莊嚴的場合,當眾宣布將立刻召見他們?這份主動釋放的「善意」信號之強烈、姿態之突破,遠遠超出了他們最大膽的預期!這無疑是一個極具震撼力的開端!
肅順站在勛貴隊列中,臉色鐵青,牙關緊咬。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坐在軟椅上的奕詝。只見奕詝猛地抬起了頭!那雙一直低垂的、充滿怨毒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利箭般射向丹陛之上的奕訢!蒼白的臉上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若不是旁邊的太監眼疾手快扶住,幾乎要從軟椅上滑落!他死死抓住扶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再次噴出血來!召見洋夷!就在登基次日!這不僅是對祖制的踐踏,更是對他奕詝所代表的一切保守理念最赤裸裸的、最響亮的耳光!是將他的失敗與恥辱,公然展示在天下人面前!
在一片震驚、激動、憤怒、難以置信的複雜氛圍中,唯有光熙皇帝本人,依舊沉靜如水。他迎著兄長那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怨毒目光,神色沒有絲毫波動。他深知此舉必然掀起軒然大波,會觸動無數守舊勢力的神經,會讓奕詝等人恨意更深。但這一步,他必須邁出去!打破這閉關鎖國、盲目自大的堅冰,主動與世界建立溝通的橋樑,是他「光熙」新政、自強圖存的開端!是對武英殿上那番「知己知彼」、「師夷長技」理念最直接的踐行!他不再理會殿內的騷動,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片被積雪覆蓋、卻終將迎來春日的廣闊天地。
「禮成——!」司禮太監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用盡全力高聲唱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卻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純粹敬畏,多了幾分複雜難言的波瀾。
登基大典,就在這石破天驚的尾聲中,落下了帷幕。一個年號為「光熙」的新時代,帶著打破陳規的勇氣和必然引發的劇烈震盪,正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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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東暖閣。登基大典的餘波尚未平息,新一輪權力格局的調整已然緊鑼密鼓地展開。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登基大典所用的檀香氣息,混合著墨香與新鋪設地毯的絨毛味道。暖閣內燈火通明,新鑄的鎏金銅炭盆燒得正旺,散發著融融暖意,驅散了深冬的嚴寒。奕訢,此刻的光熙皇帝,已換下了沉重的袞服,身著一件相對輕便的明黃色緞面常服袍,端坐在寬大的紫檀御案之後。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登基典禮後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出鞘的寶劍,充滿了亟待施展抱負的銳氣。
御案上,堆疊著厚厚的奏章和幾份墨跡未乾的諭旨草稿。幾位被緊急召見的重臣分列兩側: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這位歷經三朝的老臣,鬚髮皆白,臉上溝壑縱橫,此刻低眉順目,神情恭謹中透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複雜和憂慮;新任軍機大臣文祥,年紀稍輕,面容清矍,眼神沉穩堅毅,帶著一股務實幹練的氣質;另一位新任軍機大臣桂良,同樣是處理過洋務的幹員,顯得沉著冷靜;宗人府宗令、定郡王載銓則坐在稍遠的位置,臉上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平靜。
氣氛肅穆而略顯緊繃。新帝登基次日便召見軍機核心議事,其意圖不言而喻。
「朕初登大寶,百廢待興,然國事艱危,刻不容緩。」光熙皇帝開口,聲音沉穩有力,打破了暖閣內的寂靜。他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題,目光掃過穆彰阿、文祥、桂良。「當務之急,乃整頓樞機,選賢任能,以應對內憂外患之局。軍機處乃朝廷中樞,運籌帷幄,關乎國本。穆相老成謀國,勞苦功高,仍領班軍機,為朕分憂。」他首先肯定了穆彰阿的地位,這是穩定朝局的必要之舉。
穆彰阿連忙起身,深深一揖,聲音帶著老邁的沙啞:「老臣惶恐,承蒙皇上不棄,敢不竭盡駑鈍,以報天恩!」他姿態放得極低,心中卻明白,這「領班」之名,在新帝銳意改革、重用新人之際,權力必將受到極大制約。
光熙皇帝點點頭,目光轉向文祥和桂良,語氣鄭重:「文祥、桂良二卿,素諳時務,通達練達。著即日起,入直軍機,參贊機要!望爾等不負朕望,盡心輔弼,為中興大業,戮力同心!」
「臣文祥(桂良),叩謝皇上隆恩!定當肝腦塗地,以報君恩!」文祥和桂良同時離席,跪倒在地,聲音洪亮而激動。他們深知這份任命的分量,這是新帝推行新政、開拓洋務的關鍵一步,也預示著他們將被推到風口浪尖。
穆彰阿看著這一幕,心頭滋味複雜。文祥、桂良的入值,尤其是皇帝這份毫不掩飾的器重,意味著軍機處內部權力結構的徹底改變。他這個領班,恐怕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象徵性的擺設。但他面上絲毫不顯,只是跟著微微躬身。
接著,光熙皇帝又就幾項緊急事務——如南方太平軍動向、北方防務、整頓漕運等——簡要聽取了幾位大臣的匯報和初步意見,並做出了原則性指示,強調「穩妥應對,安撫民生,整頓吏治」的基調。他的思路清晰,決斷迅速,讓在場幾位大臣,包括穆彰阿在內,都暗自心驚於這位年輕皇帝的成熟與魄力。
處理完這些緊要事務,暖閣內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光熙皇帝端起御案上的青玉蓋碗,輕輕呷了一口參茶,目光轉向了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語的定郡王載銓。
「定郡王。」皇帝的聲音溫和了些許。
「奴才在。」載銓連忙起身應道。
「朕的皇兄,四阿哥奕詝,」光熙皇帝放下茶碗,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此次變故,身心俱損,朕心甚為憫恤。手足之情,血濃於水。為彰顯天家親睦,亦為酬皇兄昔日侍奉皇考之孝心,朕決意,晉封皇兄為『和碩敦親王』!」
此言一出,暖閣內幾位大臣神色各異。穆彰阿眼觀鼻鼻觀心。文祥和桂良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自然明白這「優渥」背後的深意。載銓則是一副瞭然的神情。
「奴才代敦親王,叩謝皇上天恩浩蕩!」載銓立刻跪下謝恩。
「不僅如此,」光熙皇帝繼續說道,語氣依舊平緩,「賜皇兄雙親王俸祿,一應儀仗、府邸,皆按親王最高規制。望皇兄安心靜養,早日康復。」
「皇上仁德,澤被宗親!奴才定當轉達聖意,敦親王必感念皇上手足情深!」載銓的謝恩話語滴水不漏。
光熙皇帝微微頷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鄭重:「另,宗人府掌管皇族屬籍,纂修玉牒,關係天潢貴胄之根本,責任重大。定郡王老成持重,然近年來宗室事務日繁。皇兄敦親王,品性敦厚,朕甚為信重。著敦親王管理宗人府事務!望皇兄能體察朕心,克盡厥職,肅清玉牒,和睦宗親,為皇室分憂。」
「管理宗人府事務」幾個字一出,暖閣內的空氣似乎又凝滯了一瞬。文祥、桂良低垂的眼瞼下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穆彰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載銓則是心中雪亮:這是要把敦親王牢牢地「供」在宗人府這個尊貴卻遠離權力核心的位置上!名義上是重用,實則是徹底的隔離與監視!好一個「體察朕心」!
「奴才領旨!」載銓再次叩首,「皇上聖慮深遠,委敦親王以宗人府重任,實乃人盡其才,安定宗室之良策!奴才定當全力協助敦親王,辦好差事!」
光熙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如此甚好。定郡王,你即刻前往重華宮,宣朕旨意,並代朕探望皇兄,囑其好生將養。所需藥材、用度,著太醫院及內務府,務必從優從速供給,不得有誤!」
「嗻!奴才遵旨!」載銓領命,躬身退出了暖閣。
載銓一走,暖閣內的氣氛似乎又恢復了之前的政務狀態。光熙皇帝看向文祥和桂良,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期許:「文祥、桂良,明日召見洋使之事,務必安排妥當。禮儀不必過於繁複,但需彰顯我朝氣度。傳譯之人,務求精幹可靠。彼等若有疑問陳請,除涉及國體根本者,可據理陳述,不必過於拘泥避忌。此次召見,重在釋放善意,開通言路,為日後交涉鋪路。其分寸拿捏,爾等細細思量。」
「臣等謹遵聖諭!定當悉心籌辦,不負聖望!」文祥、桂良齊聲應道,精神振奮。他們深知,這項破冰之舉,正是他們施展抱負的絕佳舞台。
光熙皇帝又看向穆彰阿:「穆相,朝中對此舉或有非議。你是老臣,威望素著,還需你從中轉圜,安定人心。曉諭眾人,朕非媚外,實乃為國家長遠計。閉目塞聽,非禦敵之道;洞悉外情,方能知己知彼。此中深意,望卿體察。」
穆彰阿心中苦澀,知道這是讓他去堵守舊派的嘴,但他無法推辭,只得躬身道:「老臣明白。皇上高瞻遠矚,非常人所能及。老臣自當竭盡所能,宣導聖意,以安眾心。」話雖如此,他已經可以預見明日朝堂之上,乃至整個京城,將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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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宮寢殿。氣氛比之前更加壓抑,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宣旨太監早已離去,那卷宣告著「和碩敦親王」爵位、雙俸殊榮以及「管理宗人府」重任的明黃諭旨,被隨意地丟棄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如同棄履。定郡王載銓宣讀旨意時那番冠冕堂皇的「皇上手足情深」、「委以重任」的話語,如同尖銳的嘲諷,還在奕詝耳邊嗡嗡作響。
奕詝靜靜地坐在炕上,背對著殿門,面向著牆壁。殿內光線昏暗,只有一盞孤燈在他身側搖曳,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射在牆上,扭曲成一個巨大而猙獰的怪物。他沒有再歇斯底里,沒有狂笑,也沒有咯血。整個人彷彿被抽空了所有的生氣,只剩下一個被無盡屈辱和怨毒填充的冰冷軀殼。
安德海戰戰兢兢地跪在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出。他親眼看著主子聽完聖旨後,那張本就蒼白的臉瞬間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變得如同死灰。主子沒有發怒,只是默默地、緩緩地轉過身,背對眾人,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但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恨意,讓安德海感覺自己彷彿赤身裸體置身於冰窟之中,連骨髓都要被凍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殿外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隨即響起肅順壓低嗓音的通報:「奴才肅順,求見敦親王。」
奕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如同石雕被注入了最後一絲生氣。
「進…來…」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
肅順快步走入,揮手示意安德海退下。他走到奕詝身後,看著主子那散發著死寂氣息的背影,心頭也是一陣發緊。他低聲將養心殿議事、文祥桂良入軍機、以及皇帝明日即將召見洋使的安排,簡要而迅速地匯報了一遍。
當聽到「召見洋使」四個字時,奕詝一直僵硬的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肅順的話語如同火上澆油,將奕詝心中那早已被點燃的、名為怨恨的毒焰,催發得更加熾烈和瘋狂!宗人府!這個巨大的羞辱還未消化,他竟敢如此迫不及待地召見洋人!這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奕詝的徹底失敗!宣告他奕詝所堅守的一切都是錯誤的、落伍的、該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
「呵…呵呵…」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陰冷,更加絕望,彷彿從九幽地獄傳來。奕詝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燈光下,他的臉龐扭曲變形,那雙眼睛裡再無半分人氣,只剩下純粹的、如同深淵般的漆黑怨毒,死死地盯住肅順,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和碩…敦親王…好…好得很!宗人府…好得很!召見洋夷…更好得很!他給本王的『恩典』…本王…銘記在心!」他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彷彿在咀嚼著仇人的血肉。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djTIz0ZKo
「肅順!」他突然厲聲低喝,聲音尖利刺耳。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YAcDGS1h0
「奴才在!」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uK6GDhkA
「給本王…更衣!」奕詝猛地掀開蓋在腿上的錦被,那條裹著夾板的斷腿暴露在空氣中。「明日…宗人府…本王…要『克盡厥職』!去謝恩!」他臉上露出一個極其詭異、混合著瘋狂與陰狠的笑容,「本王要讓全京城的人看看…我這個『敦親王』…是怎麼『體察聖心』、『為皇室分憂』的!」
肅順看著奕詝那瘋狂的眼神和扭曲的笑容,心頭猛地一凜,隨即一股同樣陰冷的狠戾之氣也升騰而起。他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這是要用這副殘軀,用這份「恩典」,去上演一場悲情戲碼,去噁心那位高高在上的新帝!去攪動這剛剛被「光熙」年號點燃的、本就不平靜的京城輿論!
「嗻!奴才這就去準備!」肅順眼中閃過一絲殘酷的快意,躬身應道。
窗外,寒風呼嘯,捲起地上殘存的雪沫,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窗欞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慟哭。紫禁城的深冬,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正醞釀著一場比冰雪更刺骨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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