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暮春。紫禁城內,幾樹遲開的海棠掙扎著綻放出最後的嬌豔,卻被一陣裹挾著南方濕熱氣息的風,吹得花瓣零落,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顯出幾分頹敗與不祥。這風,穿過巍峨宮牆,帶來的不僅是暖意,更有千里之外金田村燃起的、足以燎原的戰火硝煙,以及太平天國「拜上帝教」那狂熱而充滿破壞力的呼喊聲。
養心殿東暖閣,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巨大的鎏金銅炭盆早已熄滅,初夏的悶熱夾雜著南方不斷傳來的噩耗,讓空氣變得粘稠而壓抑。光熙皇帝奕訢身著石青色常服,負手立於巨大的《皇輿全覽圖》前,目光死死鎖定在長江中下游那片被硃砂筆重重圈畫、標註著「粵匪猖獗」的區域。地圖上,代表太平軍的黑色箭頭如同猙獰的毒蟒,正從廣西金田一路北上,撕咬著湖南的門戶。
新任軍機大臣文祥、桂良肅立御案旁,眉頭緊鎖。首席軍機穆彰阿則垂手侍立,臉上帶著慣有的沉鬱,但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觀望甚至幸災樂禍一閃而過。案頭堆積的奏報,字字句句都透著血腥與絕望: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ZC4cGtmi9
「…逆匪洪楊,裹挾流民數十萬,勢如狂潮,永州陷落,道州告急!提督向榮部屢戰不利,損兵折將…」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JLbYaiWFy
「…長沙被圍,巡撫駱秉章困守孤城,危如累卵!城內糧草漸罄,人心惶惶…」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GUoTKzJ1d
「…賊勢浩大,官軍畏戰,聞風潰散者十之七八!綠營朽壞,實不堪用…」
「不堪用!」光熙皇帝猛地一拳砸在紫檀御案上,震得筆墨紙硯一陣亂跳。他轉過身,年輕的臉龐因憤怒和焦慮繃得緊緊的,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熊熊火焰。「這就是我的百萬大軍?這就是拱衛社稷的長城?一觸即潰,望風而逃!朝廷每年數百萬兩的餉銀,就養出了這樣一群廢物?!」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雷霆般的震怒,在暖閣內迴盪,讓穆彰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文祥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卻難掩憂急:「皇上息怒!賊勢洶洶,確屬罕見。但當務之急,不是追究過去,而在於立刻制定有效策略,解長沙之圍,阻止賊寇北上之勢!否則,荊襄震動,中原就危險了!」
「良策?良策在哪裡?」光熙皇帝銳利的目光掃過幾位大臣,「靠向榮?靠駱秉章?還是靠那些一聽到『長毛』名號就腿軟的綠營兵?」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墨跡未乾的奏摺,正是湖南在籍侍郎曾國藩所上《敬陳團練查匪大概規模摺》。「你們看看這個!曾滌生(曾國藩字)在奏摺裡說得再清楚不過!『當前最緊急的事務,在於練兵…必須另起爐灶,徹底改變方法,否則無法剿滅這些兇悍的賊寇!』綠營積弊已深,病入膏肓,指望他們,等於爬樹找魚!」
穆彰阿眼皮微微一抬,謹慎地開口:「皇上,曾侍郎所言,確有道理。但團練鄉勇,古已有之,雖然可以輔助剿匪,終究難成大器。而且…」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湘勇初創,兵源、餉械、將領,都需要籌措。如果賦予過重的權柄,恐怕…恐怕會有尾大不掉的隱患。況且…」他沒有說下去,但那目光中隱含的意思很明顯——曾國藩是漢人。
「尾大不掉?」光熙皇帝冷笑一聲,那笑聲裡充滿了對陳腐思維的嘲諷與破釜沉舟的決絕。「穆相是擔心曾國藩割據湖南,還是擔心這滿漢之別,比江山社稷的存亡還要重要?!」他逼視著穆彰阿,目光如電。「現在是什麼時候?是長毛逆賊要掀翻我們愛新覺羅氏龍椅的時候!是億萬黎民陷於水火的時候!還在這裡斤斤計較什麼滿漢之防、權柄之憂?簡直是迂腐透頂!」
他不再理會穆彰阿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大步走回御案後,提起硃筆,飽蘸濃墨。那明黃的絹紙上,早已由文祥根據皇帝口授擬好了旨意草稿。奕訢的目光在旨文上飛快掃過,確認無誤後,手腕沉穩而有力地落下,硃砂御筆在紙上劃出堅定而流暢的線條,如同斬斷荊棘的利刃:
「…奏摺已詳細看過。粵匪肆虐,荼毒生靈,湖南局勢,危如累卵。國家養兵千日,竟無一旅可用,實在令人痛恨!在籍侍郎曾國藩,忠誠體國,見識深遠。特命授予『欽命辦理湖南軍務、督辦團練防剿事宜大臣』之職!湖南一省文武官員,除巡撫駱秉章外,凡涉及剿匪防務、兵馬調度、糧餉籌措、官員委任之事宜,全部聽從該大臣節制調遣!該大臣擁有臨機專斷的權力,可以先行動後上奏!務必統籌全省之力,迅速練成精兵,掃蕩妖氛!所需餉銀,著戶部、湖南藩庫竭力籌措,優先撥付,不得延誤掣肘!欽此!」
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每一項授權都打破常規!「節制除巡撫外全省文武」!「臨機專斷,先行後奏」!「優先撥付餉銀」!這幾乎是將湖南一省的軍政大權,在戰時狀態下,前所未有地集中賦予了一個漢人官僚!這份旨意一旦發出,無疑將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文祥、桂良眼中閃過振奮的光芒,齊聲道:「皇上聖明!此舉必能解湖南燃眉之急,也為日後平定長毛奠定根基!」他們深知,這道旨意背後,是新帝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魄力,以及對曾國藩能力的高度信任,更是對陳腐的「重滿抑漢」潛規則的一次公然挑戰!
穆彰阿的臉色則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在皇帝那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下,終究化為一聲苦澀的嘆息,深深埋下頭去。他知道,這道旨意不僅僅是給曾國藩的,更是新帝「光熙新政」在軍事領域投下的一顆重磅炸彈,其衝擊波將遠超湖南一省。
「六百里加急!即刻發往長沙!務必親手交給曾國藩!」光熙皇帝將硃批諭旨重重合上,交給侍立一旁的軍機章京。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彷彿穿透了重重宮牆與千山萬水,看到了長沙城下瀰漫的硝煙。「曾滌生…我的身家性命,大清的半壁江山,就託付給你了!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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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同一時間,紫禁城西北角,宗人府那森嚴肅穆的大堂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空氣中瀰漫著陳舊木料、塵封卷宗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巨大的紫檀木條案上,堆積著厚厚的宗室玉牒、譜系圖冊以及各種關於婚喪嫁娶、爵位承襲、田產糾紛的宗室檔案。幾名筆帖式埋頭於案牘之間,小心翼翼地謄寫著,大氣不敢出。
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和碩敦親王奕詝端坐著。他依舊穿著親王朝服,臉色是一種久不見陽光、夾雜著陰鬱的蒼白。那條斷腿被寬大的袍服下襬遮掩著,但從他僵硬的坐姿和需要倚靠扶手才能維持平衡的細微動作中,仍能看出不便。他的面前攤開著一份關於某個遠支宗室子弟「行為不檢、有辱門風」的申飭文書,但他的目光卻並未落在紙上,而是空洞地投向大堂深處的陰影裡,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光滑的扶手,發出單調而沉悶的「篤、篤」聲響。
自從被「恩賜」管理宗人府以來,奕詝便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勤勉」出現在這裡。每日準時「點卯」,風雨無阻,即使傷腿疼痛難忍,也強撐著由太監攙扶而來。他很少具體過問那些繁瑣的宗室事務,大部分時間只是枯坐,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泥塑木雕。然而,他那周身散發出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陰冷氣息,以及偶爾掃過屬下時那銳利如刀、充滿審視與厭惡的目光,讓整個宗人府都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之下。大小官吏在他面前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王爺,」宗人府主事,一個鬚髮花白、謹小慎微的老吏,捧著一份剛收到的邸報,小心翼翼地躬身呈上,「這是…這是剛到的六百里加急抄件,關於湖南…曾國藩的任命…」
奕詝空洞的眼神瞬間聚焦,如同冬眠的毒蛇被驚醒。他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搶奪般地抓過那份薄薄的紙頁。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目光如鉤,死死釘在那些墨字上:「欽命辦理湖南軍務…節制除巡撫外全省文武…臨機專斷…先行後奏…優先撥付餉銀…」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他彷彿看到那個湖南鄉下出身的漢人書生曾國藩,在接到這份諭旨後,是如何的志得意滿,如何的感激涕零,如何的摩拳擦掌!而他,堂堂大清皇長子,太祖太宗的嫡系血脈,如今卻只能坐在這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宗人府裡,管著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眼睜睜看著一個漢臣被賦予如此驚人的權柄,去掌控一省的生死!這種巨大的落差和屈辱,幾乎要將他殘存的自尊徹底碾碎!
「好…好一個『唯才是舉』!好一個『不拘一格』!」奕詝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怨毒與譏諷。他猛地將邸報揉成一團,狠狠摔在地上!「他這是自毀長城!是引狼入室!曾國藩是什麼東西?一個漢人書生!給他兵權?給他財權?給他人事權?還『臨機專斷』?哈哈哈!他這是要在湖南再造一個吳三桂!是要把大清江山,拱手送到漢人手裡!」他激動得渾身顫抖,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斷腿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也渾然不覺。
肅順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堂下,他揮手示意嚇得魂不附體的主事和筆帖式們退下。待大堂只剩下他們二人,肅順才壓低聲音,火上澆油道:「王爺息怒!六爺…不,皇上此舉,確實太過駭人聽聞!這簡直是顛覆祖宗制度!奴才聽聞,這還不止呢!」
奕詝猛地抬起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肅順:「還有什麼?!」
「奴才從兵部打探到,」肅順湊近一步,聲音陰冷如毒蛇吐信,「皇上下了密旨,命令翰林院編修郭嵩燾,會同幾個通曉洋文的筆帖式,在廣州、上海等地,秘密搜羅購買…洋人的新式槍炮!而且…」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據說還要花重金,聘請那些紅毛綠眼的西洋退役軍官,來我大清…充當什麼『技術顧問』!美其名曰,要建立新式火器營!」
「什麼?!」奕詝如遭雷擊,整個人劇烈一晃,險些從太師椅上栽倒!肅順眼疾手快扶住他。奕詝死死抓住肅順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裡,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變形:「他…他瘋了?!他這是要幹什麼?!用夷狄的奇技淫巧?請夷狄的武夫來教導我大清的將士?這…這不是『學習洋人長處』,這是徹頭徹尾的『用洋人那一套來改變華夏』!是數典忘祖!是動搖國本!」他彷彿看到那些高鼻深目的洋人,趾高氣揚地站在大清的演武場上,指手畫腳;看到那些散發著機油味的猙獰鐵器,取代了弓馬騎射,成為軍隊的靈魂!這比曾國藩掌權更讓他感到恐懼和噁心!這是在挖大清立國根基的牆角!
「咳咳…咳咳咳…」極度的情緒激盪引發了舊疾,奕詝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彎下腰去,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絲殷紅的血跡再次從他緊捂著嘴的指縫中滲出,滴落在宗人府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暈開一小灘刺目的暗紅。
肅順連忙替他撫背,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王爺保重身體!此事…此事斷不能坐視!皇上此舉,不僅悖逆祖制,更將引狼入室,玷污我大清武備之純正!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朝中守舊諸公,對此亦頗有微詞,只是礙於皇上新登大寶,銳氣正盛,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奕詝喘息著,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漬。那雙因咳嗽而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此刻燃燒的已不僅僅是怨毒,更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捍衛「道統」的偏執。他推開肅順,掙扎著挺直身體,儘管虛弱,腰背卻挺得筆直,彷彿在捍衛著某種即將崩塌的神聖之物。「他敢做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以夷變夏』?我倒要看看,這天下讀書人的心,滿洲八旗的意志,容不容得下他這般胡作非為!」他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團被揉皺的邸報,又投向堆積如山的宗室檔案,一個惡毒的念頭在心底瘋狂滋生。這宗人府,不僅是他的牢籠,或許…也能成為他反擊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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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長沙。湘江嗚咽,岳麓含悲。昔日繁華的省垣,此刻已被戰爭的陰雲和死亡的氣息重重籠罩。城牆上彈痕累累,血跡斑斑,被火藥熏黑的磚石訴說著慘烈的攻防。城外,太平軍連營數十里,旌旗蔽空,人喊馬嘶之聲日夜不息,如同沉悶的雷聲壓在每一個守城軍民的心頭。空氣中瀰漫著硝煙、血腥和屍體開始腐敗的惡臭。
巡撫衙門內,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巡撫駱秉章鬚髮凌亂,眼窩深陷,短短數月彷彿老了十歲,焦灼地在堂內踱步。幾名守城將領盔甲不整,面帶疲憊與驚惶,垂首不語。城內糧草將盡,援兵遲遲不至,軍心浮動,民怨沸騰,破城似乎只在旦夕之間。
就在這絕望的時刻,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衝破城外重重封鎖(或是尋得隱秘水道),帶著滿身的塵土和汗水,直抵巡撫衙門!馬上的信使滾鞍落馬,幾乎虛脫,卻用盡最後力氣高舉一個包裹嚴實的黃綢包袱:「聖旨…六百里加急…聖旨到!曾…曾大人…」
駱秉章和眾將領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猛地圍攏過來。包袱被打開,露出那份承載著無數人希望的明黃諭旨。當駱秉章顫抖著雙手展開聖旨,看清那硃砂御筆寫就的、賦予曾國藩近乎全權的任命時,他臉上的表情從難以置信,到狂喜,再到一絲複雜難言的苦澀,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夾雜著釋然與感慨的嘆息。
「曾侍郎…不,曾大臣!」駱秉章抬起頭,環視眾將,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皇恩浩蕩!授曾滌生兄節制湖南軍務全權!我們…有救了!長沙…有救了!速速備轎,不,備馬!本官要親赴曾公館,迎請曾大臣主持大局!」這一刻,什麼官場潛規則,什麼滿漢之別,在生死存亡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與此同時,城南一處相對僻靜、由祠堂臨時改建的「湘勇」大營內,氣氛卻是另一番景象。沒有衙門的富麗堂皇,只有簡陋的營房、肅殺的操練聲和濃郁的汗味、皮革味。大營中央的空地上,數百名精壯的湘鄉子弟,正頂著初夏的烈日,在教頭羅澤南、王錱等人嚴厲的呵斥下,一絲不苟地操演著槍陣與搏殺。他們大多穿著粗布短褂,頭裹包巾,雖顯土氣,但眼神堅毅,動作整齊劃一,一股剽悍勇武之氣撲面而來。
營房內,一身半舊青布長衫的曾國藩,正伏案疾書。他面容清癯,顴骨微凸,雙目因長期熬夜佈滿血絲,卻閃爍著沉靜而睿智的光芒。案頭堆滿了地圖、文卷和各地士紳響應募勇的書信。當駱秉章帶著那份沉甸甸的聖旨,風塵僕僕地趕到時,曾國藩剛剛寫完一封關於籌措軍餉、懇請地方士紳「毀家紓難」的親筆信。
「滌生兄!天大的喜訊!皇上的旨意到了!」駱秉章不顧儀態,幾乎是衝進營房,將聖旨高高捧起。
曾國藩微微一怔,放下筆,起身,從容地整了整衣冠,才恭敬地接過聖旨。當他逐字逐句讀完那賦予他前所未有的巨大權柄的諭旨時,饒是他素以沉穩著稱,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難以自持!那沉穩的雙手,竟也微微顫抖起來。他清晰地感受到,這不僅僅是權力,更是千斤重擔,是皇帝在絕境中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是將湖南乃至整個南方的危局,繫於他一人之肩!
「皇上…聖明!知遇之恩,天高地厚!」曾國藩面向北方,撩袍跪倒,深深叩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再抬起頭時,他眼中已無半分猶豫與彷徨,只剩下磐石般的堅定與一往無前的決絕。「駱中丞,」他轉向駱秉章,語氣斬釘截鐵,「聖意已明,國藩豈敢不效死力?請中丞即刻召集城內文武,移交防務印信、兵馬冊籍、錢糧賬目!傳令各營,自即日起,一切剿匪軍務,皆由本大臣節制!凡有陽奉陰違、畏敵怯戰、延誤軍機者,無論品級,軍法從事!」
這一刻,那個溫文爾雅的理學名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殺伐決斷、統攬全局的湘軍統帥!皇帝的絕對信任,如同一劑強心針,徹底激活了曾國藩體內蟄伏的雄才大略。一道道命令從這簡陋的營房中飛速發出:加緊募勇,擴編湘軍;嚴查保甲,肅清內奸;整頓潰兵,殺一儆百;強行徵調大戶存糧,統一配給;甚至不惜以鐵腕手段,將幾個畏敵如虎、意圖棄城而逃的低級武官當眾正法,懸首城門!雷厲風行,鐵血無情,卻在極短的時間內,奇蹟般地穩住了長沙城搖搖欲墜的軍心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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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珠江口。鹹濕的海風帶著南洋的暖意吹拂著十三行碼頭,各國商船雲集,旗幟飄揚,汽笛聲與槓夫號子聲交織,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華。然而,在這片喧囂之下,暗流湧動。幾艘懸掛著米字旗、三色旗和星條旗的軍艦,如同沉默的巨獸,靜靜地停泊在江心,黑洞洞的炮口不經意間指向岸上的城池。
一處不起眼的、掛著「同孚行」招牌的商行後院密室內,氣氛緊張而神秘。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翰林院編修郭嵩燾,這位被皇帝密旨委以重任的年輕官員,此刻脫去了官袍,穿著一身普通的商賈綢衫,但眉宇間的書卷氣和焦慮卻難以掩飾。他面前坐著兩個洋人:一個是身材高大、留著絡腮鬍、目光精明的英國商人查頓(Jardine),另一個則是神色警惕、帶著職業性審視的前英軍炮兵上尉,喬治·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
桌上攤開著幾份印刷精美的洋文圖冊和樣品:閃爍著冷冽寒光的「恩菲爾德P1853」式前裝線膛槍,黃澄澄的圓錐形「米涅彈」,還有幾門比例精緻、結構複雜的野戰青銅炮模型。空氣中瀰漫著火藥、機油和雪茄煙的混合氣味。
「郭大人,您要的貨,數量和型號都在這清單上了。」查頓操著生硬的漢語,手指點著一份文件,臉上堆著商人特有的熱情笑容,但眼神深處卻閃爍著對利潤的精明算計。「這批貨可都是女王陛下軍隊現役的最新裝備!性能優越,遠超貴國目前使用的任何火器!不過…」他話鋒一轉,露出為難的表情,「您也知道,現在局勢緊張,運送如此數量的軍火,風險極大。而且,麥克唐納上尉這樣經驗豐富的專業人才,他的聘請費用和…呃…風險補償…」
郭嵩燾強壓著內心的厭惡與焦躁,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他深知此行責任重大,每一兩銀子都關乎前線將士的性命和新政的成敗。他拿起一支「恩菲爾德」步槍樣品,沉甸甸的觸感和流暢的線條讓他心頭震撼,但查頓那貪婪的嘴臉又讓他感到一陣屈辱。「查頓先生,」他的聲音保持著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底線,「價格,必須按照我們事先談妥的!這筆交易,是建立在誠信基礎上的。至於麥克唐納上尉,」他轉向那位沉默的英國軍官,「我們需要的是技術指導,是教會我們的工匠鑄造合格的槍管,調配穩定的火藥,訓練士兵正確地使用和保養這些武器。而不是…戰場上的指揮權!這一點,必須明確!」
麥克唐納聳了聳肩,用英語嘟囔了一句:「當然,我只是顧問(Advisor),不是指揮官(Commander)。我對指揮一群拿著長矛的東方人沒興趣,我只對你們皇帝支付的黃金感興趣。」語氣中帶著白種人特有的傲慢。
郭嵩燾聽懂了,臉色微微一沉,但並未發作。他需要這些技術,需要這些武器來武裝新軍,對抗長毛。個人的榮辱,此刻必須隱忍。他將目光投向查頓:「貨款,一半現銀,一半由廣州十三行擔保的匯票,登船前付清。另一半,貨到上海碼頭,由我方指定人員驗收無誤後支付。運輸路線和隱蔽措施,由貴方負責,務必確保安全!若中途有失,定金不退,貴方需承擔全部責任!」他的話語條理清晰,寸步不讓,展現出與其翰林身份不符的精明與強硬。
經過一番艱難的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協議終於在密室昏黃的燈光下達成。郭嵩燾看著查頓和麥克唐納在合同上簽下名字,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他走到緊閉的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外面,是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十三行夜景,而遙遠的北方,是血火交織、生靈塗炭的戰場。他手中這份沾滿了銅臭與屈辱的合同,承載著的,卻是帝國浴火重生的渺茫希望和皇帝那驚世駭俗的「師夷」之夢。他輕輕嘆息一聲,關上窗,將靡靡之音隔絕在外,也將無盡的憂慮鎖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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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郊,神機營舊址。這裡曾是前明火器部隊的駐地,如今早已荒廢多年,營房傾頹,雜草叢生,只有一些殘破的磚牆和巨大的、早已銹跡斑斑的鑄炮模具,還昭示著這裡曾經的輝煌與沒落。
然而此刻,這片荒蕪之地卻罕見地有了一絲生機。在皇帝特旨撥款和兵部秘密調配下,一批從各地挑選而來的能工巧匠——有經驗豐富的老鐵匠,有善於鑽研的年輕學徒,甚至還有幾位從廣東、福建招募來的、據說見過洋人機器或做過洋行活計的「通曉洋務」之人——正聚集在此。他們在幾名低階武官(實為皇帝心腹)的指揮下,清理場地,修葺房屋,搭建起簡陋的工棚和爐灶。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和工匠們粗聲大氣的吆喝聲,打破了這裡長久的死寂。
這裡,就是光熙皇帝密旨籌建的「新式火器營」的秘密試驗場。從廣州、上海秘密採購的第一批「恩菲爾德」步槍、「米涅彈」樣品以及部分製造工具,已經由可靠渠道悄悄運抵。同時抵達的,還有那位拿著豐厚薪金、臉上帶著倨傲與好奇神情的英國前炮兵上尉,喬治·麥克唐納。
這天清晨,一隊低調的馬車悄然駛入營地。在文祥、桂良以及幾名侍衛的簇擁下,一身便服的光熙皇帝奕訢親自來到了這個簡陋而關鍵的所在。他沒有驚動太多人,只是默默地觀察著。
他看到工匠們在麥克唐納生硬而傲慢的指令下(通過一個緊張得滿頭大汗的通譯),笨拙地操作著那些陌生的工具,嘗試著鑄造槍管、調配火藥、組裝機件。進度緩慢,失敗頻頻。一個工匠因為操作不當,被飛濺的鐵屑灼傷了手臂,發出痛苦的悶哼。另一個學徒面對複雜的膛線拉床圖紙,一臉茫然。麥克唐納不耐煩地揮著手,大聲呵斥著,通譯結結巴巴地翻譯著,氣氛有些僵滯。
光熙皇帝眉頭微蹙,但他並未上前干預。他看到了困難,也看到了那些工匠眼中,除了畏懼和笨拙,還有一絲面對新奇事物時的好奇與…隱藏極深的渴望。他走到一堆剛剛澆鑄出來、還帶著毛刺的槍管毛坯前,拿起一根,入手沉重冰涼。他仔細端詳著那粗糙的表面,又看了看旁邊擺放的、閃爍著幽幽藍光的「恩菲爾德」樣品槍管,差距如同雲泥。
「皇上,」文祥低聲稟報,「麥克唐納此人,技藝或許有,但脾氣乖戾,言語刻薄,工匠們多有畏懼,進展遲緩。且…他提出的原料要求極為苛刻,許多需從外洋購入,耗費巨大。」
光熙皇帝放下槍管毛坯,目光投向遠處正在呵斥工匠的麥克唐納,眼神深邃。「讓翻譯告訴他,」皇帝的聲音平靜無波,「我付他重金,不是請他來當老爺訓斥人的。我要的是結果!三個月內,我要看到第一支完全由我們自己工匠仿製、能成功擊發的樣槍!告訴他,若辦不到,或者再對我的工匠無禮,他隨時可以拿著他現在拿到的一半薪金,滾回他的英吉利去!」
文祥精神一振:「臣明白!」他立刻示意通譯上前傳話。
通譯結結巴巴地將皇帝的話翻譯過去。麥克唐納聽完,臉上的倨傲瞬間僵住,湛藍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錯愕和惱怒,但很快,他看到了不遠處那位身著便服、氣度不凡的年輕人(他並不知道這就是皇帝),以及年輕人身邊官員們恭敬的姿態。他意識到,這位才是真正的主顧。他聳了聳肩,攤開手,語氣軟化了一些,嘰裡咕嚕說了一串。
「他說…」通譯緊張地翻譯,「…他會盡力,但要求我們必須完全按照他的標準提供原料和工具,工匠必須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不能…不能自作聰明…」
「告訴他,原料工具,只要大清境內能尋到的,我給他找!尋不到的,他想辦法!工匠要學,更要練!我不要只會聽令的木偶!我要的是能學會這門手藝、將來能獨當一面的大清工匠!」光熙皇帝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面帶敬畏和期待的工匠們,聲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們聽著!你們現在擺弄的,不是奇技淫巧!是關乎我大清將士性命、關乎國家存亡的國之利器!用心去學!大膽去試!不要怕失敗!只要學成了,練精了,我不吝重賞!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皇帝的親自到訪和這番擲地有聲的訓誡,如同在乾涸的土地上注入了一股清泉。工匠們眼中畏懼的神色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重視、被賦予重任的激動與昂揚。連麥克唐納的態度也收斂了不少,開始耐著性子,比劃著講解一些基礎要領。爐火熊熊,敲打聲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多了一份沉穩與力量。
然而,這份在荒蕪中艱難萌發的「師夷」火種,其光芒卻刺痛了遠在紫禁城深處的眼睛。奕詝很快通過肅順安插在兵部或工部的眼線,得知了西郊營地的存在和皇帝親臨的消息。他枯坐在宗人府冰冷的大椅上,聽著肅順添油加醋的稟報,想像著那些紅毛夷狄在祖宗之地指手畫腳、那些散發著「妖氣」的鐵器被奉若神明的場景,一股邪火直衝頂門!他猛地將手中把玩的一枚玉扳指狠狠摔在地上,玉屑四濺!
「妖孽!都是妖孽!」他嘶聲咆哮,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迴盪,充滿了癲狂的恨意,「引洋兵!造洋器!他這是在掘我大清的龍脈!是在斷送我滿洲的騎射根本!『用洋人那一套改變華夏』,亡國之兆!我…我絕不能坐視!」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漲得通紅,眼神卻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盯著紫禁城的方向。他抓起筆,不顧傷腿的疼痛,掙扎著撲到案前,他要寫!他要聯絡所有守舊的宗室、所有篤信「華夷之辨」的朝臣!他要上奏!他要痛陳利害!他要讓天下人都看清,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正在把大清引向怎樣一條萬劫不復的邪路!他要讓這「新式火器營」,成為點燃朝野反對浪潮的第一把火!
西郊的爐火在頑強燃燒,宗人府的怨毒在瘋狂滋長。南方的戰火,正等待著新式武器與新式軍隊的檢驗。帝國的命運,在這三方交織的漩渦中,艱難地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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