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谷城之戰結束之後,淺井家滅亡,醫館內一如往常,我在櫃案上翻閱自製講義。
屋內鋪著榻榻米,牆上掛著我親手繪製的大腦神經解剖圖。
這些圖和儀器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如同妖術,卻是我賴以救人的工具。
作為一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醫師,我帶來的不只是記憶,更是整個醫療世界的全部。
我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初,曾得到日本醫道之神──少彥名命的神諭。祂賜予我超越時代的醫療知識與工藝,並允許我將這些技術化為實物。
正因如此,才有這座具備現代診療功能的「醫館」。館內除了乾淨無菌的手術間、全套化學實驗室、材料和藥房,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不需電力卻能自行運作的成像設備——一台可進行三維重建的多列螺旋 CT(電腦斷層掃描),以及能完成多種序列檢查的 MRI(磁共振影像)裝置。
當我第一次聽見 CT 掃描機的高頻聲在這間木屋裡回蕩時,我的眼眶濕潤了——那是現代醫學的眼睛,在戰國的黑暗中燃起光芒。
這一切並非我個人的奇蹟,而是少彥名命神的庇佑。祂讓這些設備得以在無電力的世界中依然運轉,成為這亂世中能改變命運的神跡。這便是我存在的使命:不讓先進的醫療智慧在這裡沉睡。
我正在向德本和道三講解縫合技術——如何用不同粗細的縫線處理皮膚、肌肉與血管,如何避免張力過大造成壞死。
他們是我在這個時代收的第一批學生,如今已跟隨我四、五年。兩人都已經是「實習醫師」,能獨立處理簡單的割傷和骨折。
他們不是單純的徒弟,更像我在這個世界的家人。這幾年我們一起,研究解剖圖譜,一起跋涉採藥。每當夜深人靜,我看到他們在燈下抄寫解剖學筆記,嘴裡念著顱神經的名稱,我就感覺彷彿回到了現代醫學院的夜晚。
這種跨越時空的連結讓我既感動又心酸,也更加堅定了我的使命:把現代醫學的火種在這片土地點燃。
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灑在桌上,忽然外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與哭喊。我內心一驚,這種聲音往往意味著大難。
「老師,有傷患!」德本一腳踢開內堂木門,汗水沿著頰旁滑落。我看著他的眼睛,既看到焦急,也看到責任。他受過訓練,語調卻不失鎮定。
我放下手中的手術針,心臟止不住一沉。幾名村民抬著用竹簍和破布改裝的擔架衝進院子,躺在上面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滿頭是血,左側顳部腫得像拳頭大,頭髮與泥土黏在一起。四肢軟垂無力,呼吸微弱。
村民哽咽道:「是馬踢的!頭撞在石板上,剛才還哼兩聲,現在什麼都不動!」
那一瞬間,我的胸口彷彿被拳頭擊中。即使我在現代急診室看過無數重傷,面對一個年輕生命的危殆,我仍忍不住心痛。
我想到弟弟當年交通意外後昏迷的樣子,心裏一陣發緊。然而我必須鎮定,因為我的動搖會傳染給學生。
我深吸一口氣,將恐懼壓回心底,命令道:「德本,按『ABCDE』流程處理,記得維持頸椎穩定。」
急救與教學:在生死邊緣磨練
德本迅速跪下,雙手固定少年的頭頸,另一手張開他的口腔,清理掉混著泥沙的血塊,確保氣道暢通。他聽診確認呼吸音左右對稱,再探頸動脈脈搏。
「呼吸淺而規律,脈搏約四十六下,血壓八十八比六十。」他說。
這低血壓加上心跳緩慢讓我心中警鈴大作,可能是顱內壓上升的警訊。
道三趕到身邊,用燭火檢查瞳孔:「瞳孔大小不等,左側較大,對光反射遲鈍。」他聲音平穩,這些年在我的訓練下,他的逐漸反應變得冷靜敏銳。
「抬高頭部三十度,給氧,建立靜脈通路,準備甘露醇降壓。」
我一面下達指令,一面提醒他們:「記得『氣道(Airway)、呼吸(Breathing)、循環(Circulation)、神經功能(Disability)、全身檢查(Exposure)』的順序不可顛倒。」
這是急救的基礎,我反覆敲打他們的腦海,以免出錯。
德本與道三依序執行。我看著他們熟練的動作,內心既驕傲又隱隱酸痛。這兩個青年是我在戰國的依靠,也是背負使命的伙伴。我想著:如果救不回這個孩子,他們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道三協助德本評估格拉斯哥昏迷量表,他們呼喚少年名字,用言語刺激,少年無反應;用指關節壓胸骨,他微微皺眉,發出低吼,四肢屈曲。
「眼睛反應二分,言語反應二分,肢體反應三分,總分七分。」道三低聲記錄。
我補充說明:「格拉斯哥昏迷指標是評估意識的工具,分數越低代表越嚴重。七分屬於重度顱傷,要做好插管準備。」
說著,我心裏在算時間:我們要在腦細胞進一步受損前完成評估與治療。
分析與推理:醫師的任務也是教育
看到少年昏迷的模樣,我快速在腦中列出可能的診斷。這也是教育的時刻,我不能只是告訴他們答案,必須引導他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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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德本,你首先想到什麼?」
「硬膜外血腫(epidural hematoma,簡稱 EDH,即顱骨與硬腦膜之間因動脈斷裂形成的出血)?」德本答道。
我點頭:「好,硬膜外血腫多由顱骨骨折撕裂中動脈造成。患者可能先昏迷後短暫清醒,再因血腫擴大出現瞳孔散大、偏癱等危象。在 CT 影像上,它通常呈現雙凸透鏡形的高密度區域,像一片外凸的薄餅,因為血腫被緊貼骨面的硬膜限制了擴散。」
我想起在現代急診常說的「talk and die」——患者先恢復清醒又迅速惡化,極具欺騙性。幸好這孩子自事故後就未清醒,少了這樣的危險信號。
「還有呢?」我看向道三。
「硬膜下血腫(subdural hematoma,簡稱 SDH,指硬腦膜與蛛網膜之間因橋靜脈撕裂造成的出血)。」
道三回答:「它可以立即或延遲數日發病,有頭痛、語言障礙、行為改變等症狀。在 CT 上通常呈弦月形的高密度區,因為血腫貼著腦表彎曲像一彎細月。」
我再次點頭表示肯定。
我再次點頭。「很好。還要記得腦挫傷(contusion)——因撞擊造成的局部腦組織瘀血;蛛網膜下腔出血(subarachnoid hemorrhage,簡稱 SAH)——指血液流入包裹腦部的蛛網膜下腔,可能會刺激腦膜導致劇烈頭痛;顱底骨折等。還有一種常被忽略的病變叫瀰漫性軸突損傷(diffuse axonal injury,簡稱 DAI),當頭部劇烈加速或減速時產生剪切力,撕裂大腦白質內的軸索。患者通常瞬間昏迷,表面看不到大出血。」
我特別強調這些專有名詞的來源與簡稱,因為這不僅是知識,也是與現代醫學相連的橋梁。
我內心苦笑:這些專有名詞在戰國根本不存在,我卻要想辦法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給他們聽,但為了救人,我得這麼做。
德本檢查少年的頭皮,沒有凹陷骨折;耳後無瘀斑,耳鼻沒有清澈液體流出。我心中初步排除了硬膜外血腫和顱底骨折。村民也說他傷後沒有清醒期,這更傾向於瀰漫性軸突損傷或深部腦幹損傷。
「老師,若是 DAI,還有救嗎?」道三的聲音微弱,他眼中閃著不安。
我看著他,心中同樣翻江倒海。瀰漫性軸突損傷沒有特效藥,治療以支持療法為主:控制顱內壓、維持血壓、預防繼發損傷。然而早期辨識仍然重要,可以為家屬和患者做預後評估。
我平靜地回應:「我們能做的,是提供最佳的支持。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要盡全力。」
「我們先做 CT 掃描。」我下令。
我對兩人解釋:「CT(computed tomography,中文常譯為電腦斷層掃描)利用 X 光環繞病人旋轉,經過電腦重組後生成頭部的橫斷面影像。因為新鮮血塊和骨頭比腦組織密度高,在影像上呈現更白的『高密度』區,能快速顯示出血、骨折等急性病變。」
我知道他們理解有限,便補上一句:「簡單說,就是像透視一樣看腦子裡有沒有大塊血塊或骨頭碎片。」
此外,我還向他們介紹三維重建的概念:透過電腦重組,可以從不同角度觀察顱骨裂縫,這在戰場上處理槍矢傷時尤其重要。
我們將少年送入 CT 機。我站在控制室,看著黑白影像一層層顯現。每一張橫斷面影像像是翻閱一本無字天書。
我指著屏幕對學生解說:「看這裡,骨骼呈現白色;腦組織是灰色;如果有血塊,會呈現比腦組織更白的影像。硬膜外血腫常顯示為雙凸透鏡形,硬膜下血腫則呈弦月形。判讀影像時還要注意『中線偏移』:如果大腦左右兩邊的卵圓中心不對稱,說明血腫或水腫壓迫使腦幹移位,這可能需要緊急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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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刻意停頓片刻,讓他們把這些概念記住。
「你們看到了嗎?沒有大塊血腫,也沒有中線偏移。」
德本和道三如釋重負,我內心也暫時放下了一塊大石:至少暫時不需要立即開顱。
但 CT 對於瀰漫性微小病灶敏感度不足。
「接下來做 MRI。MRI(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磁共振成像)利用強磁場與無線電波調動體內氫原子,無需輻射。透過不同的掃描『序列』,可以突出不同組織特性。在 T1 加權影像中,脂肪信號較亮,水腦較暗,可清楚看出解剖結構;T2 加權影像則使含水量高的區域呈白色,利於顯示水腫;FLAIR(fluid-attenuated inversion recovery)序列透過抑制腦脊液信號,使靠近腦表的病灶顯得更清晰;擴散加權成像 DWI(diffusion weighted imaging)可偵測水分子運動受限的區域,早期發現細胞腫脹或缺血。」
我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紙上簡單畫出不同序列的信號差別,讓他們在腦海裡留下畫面。我刻意將這些術語一一解釋,讓學生理解不同序列的用途。
MRI 影像漸漸成形。
我指著螢幕:「左顳葉皮質有大片高信號水腫;這些散在的點狀黑影是小出血,分布於胼胝體下緣(corpus callosum,兩側大腦半球間連接的神經纖維束)和腦幹背側(brainstem,掌管呼吸和心跳的生命中樞)。」
德本驚呼:「真的有這麼多細小出血……難怪他這麼昏迷。」
道三凝視影像,皺眉:「這表示軸索被撕裂嗎?」
我點頭:「是的。剪切力造成的軸索斷裂會導致鈣離子內流,啟動蛋白酶,導致神經退行。這些病灶是無法手術處理的,只能靠身體慢慢修復。」
說著,我內心又涌起苦澀——在現代醫院我們對 DAI 也束手無策,更何況在戰國。
我補充:「如果病灶累及腦幹腹側,他可能會出現閉鎖症候群——意識清醒,但四肢癱瘓,只能用眼球上下運動或眨眼交流。」
德本聽了倒吸一口氣,神色緊張。我心裡同樣沉重,因為接下來要驗證這件事。
發現意識:第一次眨眼,像撕開黑暗
道三輕聲問:「老師,他這樣還醒著嗎?」
我心中忐忑,但表面冷靜。我靠近少年耳邊,用最柔和的聲音說:「如果你聽得見我,就眨兩下眼睛。」
同時我想:如果他沒有反應,我該如何向家屬交代?如果他有反應,又代表他必須長期忍受被困住的痛苦。我內心矛盾而痛苦。
沉默數息後,睫毛顫抖,他緩慢地眨了一次,又一次。那短短的兩次眨眼像是刺破黑暗的光。
我不禁鼻酸,強迫自己壓住激動,對學生說:「看到了嗎?他聽得到。」
我內心激昂:這意味著我們可以與他溝通,他的靈魂沒有離開,只是被囚禁。
我轉身對兩人講解:「閉鎖症候群的患者意識清醒,腦電圖仍顯示正常的睡眠—清醒週期;他們不能動,也不能說,但能透過眼睛傳達意思。所以我們要學會用最微小的訊號與他對話。」
內心補上一句: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堂關於尊重與耐心的課。
建立溝通:耐心與愛心的考驗
當天晚上,我幾乎整夜未眠。我躺在藥房的竹榻上,腦海中反覆浮現那兩次眨眼。我在想:倘若我是他,醒著卻無法動彈,要如何面對日夜?我也想到德本和道三,他們還年輕,是否準備好承擔這樣的照護?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他們製作溝通板。木板上寫了「是」「否」以及五十音假名。我手把手教他們如何朗讀字母、觀察眼球動作。
「記住,你們的每一次發音都可能決定他的回答,你們的耐心就是他的生命線。」
我說這話時,心裡感到一種奇特的連結:這塊木板不只是工具,也是我們與他靈魂交流的橋樑。
在支持治療方面,我讓德本負責翻身、按摩和被動關節運動,避免壓瘡與關節僵硬;道三則學習監測顱內壓與血壓,調整甘露醇劑量,注意水分平衡。這一切都像是在走鋼索,一不注意便可能引發新的危機。
我常在夜深人靜時自問:我們是否在延長他的痛苦?但每當看到他用眼睛拼出「謝」「謝」兩字,我就知道他渴望活下去。
家屬的愛與絕望:倫理的碰撞
三天後,少年的父母來到醫館。看到兒子插滿導管的模樣,母親哭喊:「阿昌啊!醒醒啊!你這樣痛苦,何苦救呢?」
她的手不斷撫摸兒子的臉,眼淚滴在他的額頭。
父親的眼神則是矛盾與怒氣的混合,他低聲吼道:「大人,我們是農民,家裡還有地要耕。這樣吊著他,是救他還是害他?你可知道我們負擔得起嗎?」
他的話刺痛了我,像一把刀子劃過胸口。是的,在這個時代,家庭的生計牽涉整個家族的存亡。
父親見我沉默,進一步提出:「若他醒不來,不如讓他走吧……拔掉這些管子,讓他少受點折磨。」
這句話如驚雷劈在我頭上,我心中瞬間翻湧。三觀在這一刻衝撞:現代醫學教我尊重病人的選擇、避免無謂治療;而眼前的父親卻是以農家的實際考量與心疼,要求停止救治。
我的腦海閃過弟弟當年躺在重症室的畫面——我曾經也想過是否讓他解脫,但最後他醒來了,雖然需要復健,卻重新擁抱生命。這段記憶像殘刺扎進心裡,讓我無法輕易妥協。
我緊握拳頭,努力讓自己聲音保持平穩:「現在他的生命跡象穩定,他還有意識,只是無法動彈。我不能擅自終止他的生命,我們應當問他自己的意願。」
說完這句,我內心忍不住顫抖:如此堅持,是否是自私?是否將他推向漫長的痛苦?而我,是否有權決定一個人存活與否?這些問題像重錘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
德本與道三站在一旁,臉色蒼白。他們偷偷看我,又看那對父母。我感受到他們內心的掙扎——既同情家屬,又畏懼失去病人。
我想起我們一起守夜的日子,看著他們學習如何抽吸痰液、如何翻身預防壓瘡,如今卻要面對是否拔管的抉擇。這對他們而言,是一次殘酷的成人禮。
我克制內心的愧疚和無奈,讓他們看著我呼喚少年。當我說出他的名字時,他的睫毛顫了一下,眨了兩次。
母親的哭聲瞬間止住,眼中流露出震驚與希望。「阿昌真的聽得到!」
她撲倒在兒子胸前,痛哭失聲。父親嘴唇顫動,眼眶泛紅。
我趁勢解釋:「他雖然不能動,但意識清楚。他可以用眼睛回答問題,病人的意願應當受到尊重。我會問他是否要繼續治療,你們也可以見證。」
我轉向少年,指著板子:「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嗎?」他毫不猶豫地將眼球移向「是」。
看到這一幕,我心頭一熱,也感到肩上的責任更重。
我趁勢解釋:「他雖然不能動,但意識清楚。我會問他是否要繼續治療,你們也可以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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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的手心出汗,心臟狂跳。我深知這一問可能改變他餘生,也影響我們的命運。
我將指尖放在板子上,對著少年輕聲說:「阿昌,你想繼續治療嗎?」
他毫不猶豫地將眼球移向「是」。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結在那微小的動作上。我感到一股熱流湧上眼眶:他選擇了活下去,即使前路艱辛。我心頭一熱,也感到肩上的責任更重,因為此刻起,我不僅是醫師,更是他的代言人,要替他爭取尊嚴與生機。
父親的臉色一陣青白,終於垂下頭:「如果他要活,我們就陪著他。」
母親則緊握兒子的手,泣不成聲。我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讓他們理解這不僅是醫療問題,更是尊重生命的問題。
父親的臉色一陣青白,拳頭握緊又放開,他最終垂下頭:「如果他要活,我們就陪著他。」
那一聲妥協裡有愛、有無奈,也有對未來的恐懼。母親則緊握兒子的手,泣不成聲。
我心中暗下決心:既然他們選擇陪伴,我也不能辜負他們。我要讓他們理解這不僅是醫療問題,更是尊重生命、尊重個體意願的問題。
然而在轉身時,我仍感到一絲罪惡:若未來結果不如人意,我是否將背負他們的怨恨?這份自責與責任感伴隨著我離開病房。
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德本和道三沉默地走在我身後。我聽見他們的呼吸急促,知道他們也深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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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只是在做醫療,也是在人性和倫理的邊界上航行。
走出病房,德本問我:「老師,如果家屬堅持帶他回家,我們該怎麼辦?」
道三接著說:「如果他以後只能這樣活著,是不是更殘忍?」
我在走廊上停住,望向窗外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心中苦澀翻湧。
我深吸一口氣,選擇對兩人敞開心扉:「我也問過自己:我們是在救人,還是在延長痛苦?」
說這話時,我腦海裡閃過哥倫比亞誓詞和希波克拉底誓言——救人為善,卻又要求不加害。醫療倫理沒有固定答案,只有在一次次抉擇中尋找平衡。
關鍵在於尊重病人的意願,並與家屬坦誠溝通。
這次看到了,問一個『要不要救』的問題,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停頓了一下,將話題拋還給他們:「我也想問你們,如果有一天你們的親人意外躺在這裡,只能用眼睛回答,你們會怎麼做?是讓他走,還是陪他苦撐?」
此問一出,德本低下頭,雙手握拳,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怕自私……」
道三則皺眉,眼中閃過掙扎:「我想尊重他的選擇,但若他痛苦,我又怎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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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回答真實而矛盾。
我點點頭:「這就是倫理的難。醫學帶來了挽救生命的能力,但也帶來了抉擇的痛苦。我們必須學會在理性與情感之間尋找平衡,不是讓醫學凌駕於人性,也不是讓情感壓倒理智。今天你們的遲疑,就是未來成為好醫生的基礎。」
那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沉重,也讓我感到他們正在成長——他們開始意識到醫學不是單純的技術,而是一門關於生命、苦難與選擇的藝術。
長夜漫漫:情感羈絆與內心獨白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急救與照護中彼此扶持。每當夜深,我獨自坐在醫院的木廊上,聽著蟲鳴,內心翻滾。月光照在庭院石燈上,映出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回廊。這影子一會兒像現代的我,一會兒像戰國的我,讓我恍惚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時。
德本像弟弟,做事衝動卻有愛心;道三像兄長,沉穩卻易把一切悶在心裡。看著他們,我常常忍不住回想起在現代醫院與同事熬夜的日子。我也想起自己在急診室第一次看到大量病患時的慌張,那時是師兄拍了拍我的肩,讓我冷靜下來。如今輪到我給他們力量,這種角色轉換既溫暖又沉重。
我看著他們在病床旁通宵守護,為阿昌翻身、擦拭,甚至對著他的耳朵講村裡的趣事,只為讓他聽到人聲。他們在寒冬裡伸出冰冷的手幫他按摩,在夏夜裡揮汗不停地扇風。他們眼中的疲憊和不放棄讓我動容,這份純粹的善意也常常激勵我繼續前行。
有一晚,德本終於忍不住在院子裡哭了。他說:「老師,我怕照顧不好他。」
我握住他的肩:「我們都怕,但怕也要去做。你們不是一個人在承擔,我也會陪著你們。」
那一刻,我感到我們之間不再只是師徒,而是共同背負生命重量的同伴。我心中也悄悄立下一個願望:即便將來我不在,他們也能把這份醫術與倫理傳承下去。
靈魂的書寫:從沉默中開出的花
時間在照護與等待中慢慢流逝。阿昌曾經高燒不退,我的心也跟著燒起來;他曾因肺炎呼吸困難,我半夜趴在床邊幫他叩擊肺部,祈求他撐過去。
每當他用眼睛拼出「痛」或「冷」字眼時,我心如刀割,只能加強止痛或加被子,並在心裡對他道歉:我們能做的太有限。但他也會拼出「謝」「謝」,那兩個字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我們前行。
某日,他用一天的時間拼出:「我想寫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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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這句話,鼻頭酸酸。道三問他要寫什麼,他慢慢拼出:「記錄我聽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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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開始每天用問答板記錄他的所聞所思。他寫村民在院外的嘀咕,寫德本練習抽血時手汗滴落榻榻米的聲音,寫道三半夜起身檢查心電圖時的腳步。他也寫下自己的恐懼與希望:恐懼永遠被囚禁,卻希望透過文字讓世人知道,即使不能動,靈魂仍渴望被聽見。
那些用眼睛拼出的字句像一面鏡子,折射出我的內心。我在讀他的文字時常常流淚,也常常深思:如果有一天我也失去說話與行動能力,我希望別人如何對待我?我能忍受怎樣的生命品質?這些反思讓我更謙卑,也讓我更珍惜每一次與人相處的機會。
半年後,《無聲之聲》完成。我在序言中寫下:「醫術不只是療病,更是傾聽。傾聽那些微弱的呼喚,尊重那些看不見的意願,為靈魂留下出口——這是醫者之道。」
寫完最後一句,我手指微顫,心裡卻異常平靜。這一年的掙扎與痛苦轉化成文字,我也在不斷問自己:如果時間重來,我是否還會選擇伸出援手?答案始終如一:會。
德本讀完後,默默擦去眼角的淚,他說:「老師,我以前以為醫術只是治病,現在才明白它還包括與生命一起哭泣。」
道三則抬頭,目光堅定:「我願意繼續走下去。」
我看著他們,心裡湧上一股暖流。這不僅是他們的成長,也是我努力的回報。
最後,我坐在醫館外,望著遠處的山嵐。戰國的烽火依舊,但在這小小院子裡,我們與死亡搏鬥,與時間賽跑,與倫理衝突拉鋸,也與自己的恐懼對話。
我常常問自己:在一個人只能用眼睛說話時,我們聽見了什麼?也許答案正藏在那本《無聲之聲》裡,也藏在每一個醫者的心裡:即便世界再喧囂,請不要忽略那些最微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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