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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妄想無代理，明日復明日

兀心 兀心
Aug 29, 2017 800 7 分鐘 2,145 字
No Plagiarism!HgoEknv3v4VsgEeMBEI1posted on PＥNAＮＡ

當他睜眼時，那張考卷已經覆蓋上。

啊。他想著，卻不敢呼叫出聲，打破降臨在試場中令人窒息的寧靜氛圍。

──這寂寥是吊索，一但吶喊，所有醒覺之人都會在轉瞬之間被齊聲絞死。

內心如舟在波瀾中浮沉的他如是暗忖，一面走回自己的座位旁，收拾掛在桌旁的背包，人還未出教室，不期然已鬆了口氣。

他踏著不甚大步，不……這麼個頻率是恰到好處，也莫要昂首，且由得妒羨的眼光目送至多低空及格的我從囚禁中重獲自由。

當他後腳躍過門檻，金屬門鎖復歸於孔內的「喀咖」脆響宛如分界的段落，敲動了他置身於現實次元的醒鐘。

我還活著，確實活著。

他從冰涼的霧氣裡看見了自己憔悴的倒影，以即削瘦的後頸。

但他根本不在乎，又朝天吁了口氣，世界的景觀混沌到只剩自己，其餘的皆在不規則的鋸齒邊框外。

他想起了那條夾在閒書封面上、與印刷圖樣鑲嵌合、大喇喇的不雅廣告詞，覺得自己的頸椎重到臉歪掉。

「他媽的，這世界。」

兩側並立著多間教室的長廊即是巨獸的食道，在遠離這充盈著濁惡煉獄之前絕對不能夠掉以輕心。

他滿面愁容，抱著側背書包箭步如飛箭，但是卻逃不出高塔與塔高之間連成的顛倒錯綜的天網。

他僵硬的抓著掌心裡令手指發麻的震動，最後橫心一劃，接通電話。

聽筒那頭的聲音用他這輩子聽過最為奸險邪惡的波長和頻率陳說著最尋常不過的閒話。

「喂？你考完了吧？等下我們去美麗華。」

「呃，我不要。」

「吼，來啦來啦──」

校舍穿堂上的時鐘顯示五點的頭一班捷運就快要進站了，他低下頭，遲疑地說：「……我沒空。」

「你又沒事，來啦來啦！」

但是捷運就快進站、綠燈就快轉紅了。

「那個……我很忙……」

他把頭低得更低了，隱約還可聽見垂在大腿旁的手機裡傳出損友那頭的問候聲音。

他沒有結束通話，只是將螢幕點成黑，黑得可以從中倒映出自己發黑的髮的鬍的眉的眼圈。

石子落在不見夕陽的昏灰天空裡，將所有的黑打散成一片混沌。

他看著漣漪裡的自己隨波抖動著，滿心的厭惡使他更加疲倦了。

捷運車廂顛簸，兩排樓房像是迎列車向十殿的送喪幽燈。

而他坐的那節車為人擠得水洩不通，時不時鉤扯著他的耳機線，彷彿人群之中彼此偶有萍水相逢的牽連，隨後分道揚鑣，頭也不回。

是人？還是被網出海水的漁獲？

所有的畜生都試圖遠離他，哪怕是假借道德之口爭先恐後讓座與人，最終都身不由己地在他旁邊聚攏。

他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急於逃離那明知橫豎逃不過的……

「哈，女朋友之類的？」他為自己的喃喃猜想忍俊不住，鼓著腮幫子暗憋著只有他自己聽得清楚的笑意。

耳機裡的樂音戛然而止，他眉頭一沉，感到那個未完的世界毫無預警地覆滅了。

副歌的旋律是什麼模樣？

不必聽那無聊的預設鈴聲，他便搶先接通了電話。

話筒那頭的聲音比吵雜的電子音更為惱人。

本想在看到來電名稱顯示之前掛上電話，但他的指頭偏偏率先動作。

急於逃離那明知橫豎逃不過的？

「喂？你在笑什麼？我在跟你說話耶！」

「哈，笑自己啊。」

心弦如水朝低處流，他沉沉睡去，暗自在心底發願，願自己能就這麼永眠於這駛向不明遠方的列車中。

愈遠愈好。

愈遠愈好？

愈遠愈好。

愈遠愈好？

愈遠愈好！

「啊，對不起……不。」

「嗯……『抱歉』，抱歉啦，我本來想說和朋友出去吃個飯……不。」

「抱歉，我和朋友出去吃飯，手機又剛好沒電……不。」

他看著熟悉的漆鐵大門，感到斑駁的鐵漆黯淡無光。

本來是什麼顏色來著的？

本來是什麼……

「抱歉我原本想和你們說我和朋友出去吃飯唱個歌但是剛好手機沒有電了所以才沒有通知你們我會比較晚回來……大概吧。」

他放下手和苦惱於說詞不真的心情，將鑰匙刺進鎖孔。

甫進家門，幾乎到局裡報失蹤的父母立刻緊擁他。

前面的預先演練，似乎沒有一句台詞是合適的了。

五年前，他的父母勒令：不准談戀愛。

他心懷感激地吃下了每日三餐，直到自己胃脹腸痛。

像是《金田一少年》裡的某起兇殺案，像是那個五臟塞滿了法式料理的屍體，從幽門深處湧出。

五年後，他的父母質問：怎還不結婚？

他吐了滿地，所有人指責他的不孝順。

不等有任何人開金口，他便心懷感激地吞下了那些餿食，連著自己那苦澀的胃酸水一同入腹。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他如是嘲解，並同其他同齡的男男女女讀畢高中，考上大學，和著一群人吃喝玩樂。

他還是沒弄懂，自己到底是人還是器皿；或者可以說人就是器皿？

但他自覺更像是一只玩具布偶，填充的棉花多到擠出孔隙，人們卻還是嫌他太過於扁平。

伊索寓言裡，那自我膨脹的青蛙終有腹破的一天；那麼他的坍縮之期也就指日可待了。

他感到下身疼痛，低頭察看，卻發現兩掌塗成血紅，原屬於他的兩塊性器分別握在自己的左右手裡，汩汩淌出昏厥。

當他軟腳跪在地上時，扎根在靈魂上藍藍紅紅的微血管都埋了針刺的痛楚像是人造的合成激素，溶入他的每條肌肉裡，

在那條往返家與校的必經大街之上，他抽身長成十尺高的無毛巨人，劇烈的飢餓酸蝕著他的胃壁和理智，他奮力掙扎著，身體過處盡是血肉橫飛。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只沒有留底的水瓶，撕皮斷骨的勁道、沾染油脂與臟器的黏膩、應於耳際迴盪的哀號、擊打著胸脯的亢奮與雀躍──全部流洩而去。

人們像是無能抵抗壓應力的脆弱材料，紛紛扁成一大片塗鴉著相似符號的紙屑。

他感覺自己沒有感覺，只是不斷流動二氧化碳氣泡的暢飲一杯。

閃閃的水光順著眼眶的低窪流出，勾勒出頰骨的輪廓。

但那是喜極？

抑或是哀悲？

水被染紅的腥澀刺痛了他的眼角。

他眨了眨眼，眼前卻沒有任何暴力色彩，只有寧靜伴晨光穿窗而入。

他瞪著染上些許汙跡的淡漆色水泥天花板，赤裸的渾身排出忽冷忽熱的汗水。

最後，他久違地垮下肩膀，長吁了一口氣。

在意識到自己終於打散夢魘醒覺過來之後，他翻身離開溫暖的被窩，奮力拉開窗簾，貪婪地沐浴在明亮之下。

在寒冬刺骨的日子裡，他連衣褲都顧不得穿起，快手抄起桌上的記事小冊子和廣告原子筆，以「喀咖」做為早晨的鬧鈴，企圖趕在一切記憶如雲煙般在空中消散之前，於簿本的紙頁上抄寫下方才夢中的心緒。

但他手一頓，卻如受千里之遙的阻隔，難以落下。

隨後，肥胖的筆尖戳刺在橫線之間的潔白，塗滿了墨水的鋼球飛快轉動著，寫下與前五十五回相同的語字句──

──自此之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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