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廣場的那些銅像,現在都看不見了。」醒來以後,自覺窮困鬱悶的青年這麼說。
屋內很靜,但窗外飄來了陣陣清風,飯桌上的三張稿紙在眨眼之間飛了出去,發出清脆的聲響。
張平晦抬起頭來,夢醒後,覺得天色剛亮。他看著空白的稿紙,再看看他的右手臂,已經發麻發紅。隱約看到一朵粉紅色的梅花貼著手掌,待看清楚自己的手了,原來是一個橢圓的壓痕。(戰後的香港是慢慢平靜了,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不習慣坐下來,在桌前專心寫字,或者吃飯。)林中詩靠門而站,背對著他。雖然他們倆是中學同窗,但自小生活有別(他還記得林中詩以前住在一間大屋子裡),與這樣的人同住了幾個月,張平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旦想到對方可以從門縫裡瞄見包租婆的女兒阿梅在樓梯轉角消逝的身影,他就更加肯定,林中詩有家不回硬是搬過來與他住的真正企圖。
「你剛剛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張平晦站起來問。他走到門前,林中詩仍未有理會他的意思,「看什麼?」
中詩往後退了幾步。「你醒了?」
張平晦問:「你打開的窗?」
中詩搖搖頭,「包租婆的女兒開的。她說,『是秋天了。從這裡可以看見人出去趕集,很熱鬧的。不過,現在是下午,天氣真熱。』」
張平晦無奈地笑了笑。
「我知道,她爸爸在日本人來之前做過編輯,每天從那條路出去,由一輛專車送過去什麼日報的辦公室。」說完,張平晦緊張兮兮地走到窗前, 「我睡了好久了?你怎麼不收衣服?都快吹走了!」
「今天天氣好,應該多睡睡。」中詩也走過來,把手探出窗外,踮起腳試圖看清楚那個女孩子到底走到哪裡去。「她說不定能跟她父親說說,讓我們遲幾天交租。」
張平晦一聲不吭地出了去,中詩聽到大力的關門聲。在他的聽覺中,張平晦那關門聲像極了家盛最後一次到他家作客時,上樓悄悄地去找他——是故意以此來嚇他的,讓他以為是他的脾氣暴躁、喜歡踢門的父親來了,來了。地上的一灘水光,有著蝴蝶振翅錯覺般的撲動。(聽得人聲在問:「誰弄倒了茶壺?」)門窗蒙蔽了低沉的呼吸聲。(「二少爺你關著門做什麼?」)他們要來了。
「我不喜歡熱鬧。」林中詩想。他的視線望向街道的一角,那裡的人在買白糖糕。那很甜。「他曾經買過給我吃。」他迷迷糊糊地想。甜的。她剛才說,秋天已經來了。我過了生日,今年是二十五歲,那麼家盛就是三十三歲了。三十而立,三十歲以後,他的面貌就會稍稍轉變,笑起來時有眼紋。眼紋變成月牙,天轉眼就變黑了,姐姐卻茫然地蹲著地上,看著房屋倒下來後的磚頭,她悄悄地說:家盛是不會老的。「看他那種作息,吃完飯就想睡覺,天塌下來也不知道呢。」天真的塌下來,很多人都走散了。大伯及時回了鄉下,但是父親死了,與那個七歲的小孩在一起,躺在發臭的防空洞裡。剩下來的巫家盛,他沒地方可以去。天黑了,他望著遠處說:中詩,你以前對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麼你自己明明在街上看見了你喜歡的系列的最後一本書卻沒有買現在我知道了。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32Lj5PTY
天還亮著。風推著一絲一絲的紅,不知不覺間融入了夜幕。林中詩看了它們一眼,覺得每天的景觀都似曾相識,分不出模樣,戚戚然回到裡頭去。他在這裡,所以這裡就是他的居所,他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張平晦回來的時候,買了大家都喜歡吃的臘腸,有了它便不愁了。他揚起笑臉說:「哈,不知道有什麼好吃啊,就這樣買了。」吃飯時兩人特別小心,無聲也無味,坦然得沒勁。
中詩問他:「你今晚寫不寫?」
張平晦放下筷子,懶散地說:「不寫了,想不到了。還沒到餓死你跟我的日子。」
「還好我有幫人做——」林中詩欲言又止。
「反正我有手有腳,改行做別的工作。」
「你想做些什麼?以前好像都沒聽你跟我講過。」
張平晦莫名感動起來,苦笑道:「我倆的座位雖然坐得近,卻很少說話。」 又遲疑地搓搓鼻子,回想了一會。「中詩,有一天我做夢——夢見大夥們聚在一起聊天,只有我一個人不說話。我忽然問他們,『為什麼現在沒有大家一起上的課?』有人答我,『我們都大了,已經不用上那種課了。』到了這裡,我就醒了。」
中詩吃著吃著,停了下來。他的肚子難受,覺得自己需要站起來,然後走到窗邊緩一緩氣。他走了,卻是到廚房去。他拿著裝滿飯的碗走來,說:「臘腸咸,可以拌多一碗飯吃了。」
張平晦心裡計算著林中詩比他多吃一碗飯,有些不服氣。他也去了盛飯。
飯桌上的還有菜心。但是它們都是爛了的,上面一個個圓圓的小洞,看久了,會以為它們是密集的。中詩試著閉上一隻眼睛去數,重複了幾次。他還倒了幾杯水喝,總之沒一刻是能閒下來的。
張平晦根本沒注意到他,只是搖了搖頭,略有嚮往地說:「這裡不大,但也不小。能撞見個以前的熟人,恐怕也要偷笑幾個晚上嘍!那次啊,我在快要塌掉的房子外被你拉開,真的令我很意外,原來你除了蕭經良之外,還記得我啊!……」
半夜的月亮懸掛空中,屋內的燈早已滅了。林中詩做了個夢,混混沌沌覺著衣服穿著不舒暢,靜悄悄地去拿冷水來洗臉。留在屋內,他總是不舒服,只有關上了那道門,才能避過彷彿時常凝視著自己的家具擺設。(某次家盛在門後輕力地敲,他又利索地穿戴好了,卻仍是看著門,遲遲不開。)
死物的眼睛無所不在。他蹲下來,猶豫著四處瞄。走廊上沒人,大家都睡下了。彷彿漆黑的一片。死物的眼睛無所不在。(好像聽見有人問:「你在這裡做什麼?」)抬頭,下面的樓梯地面潮濕,沒人會在那裡。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靠近腿間,解開衣服,畏畏縮縮有點愧疚。
他低聲念起閃過腦海的書裡的第一句。他跟著印象中家盛的調子念,但是喉嚨深處沒有力氣。力氣都跑到手邊去了,他用力在內心喊:家……家……喊到自己希望呼吸漸漸靜止下來。他知道外面無時無刻地變化著,由墨藍到黑,渾濁。等到邊際浮出了深深淺淺的朱紅與白,就是夜裡近黎明的天色。又是一天了。他把頭往後靠,瞧見牆壁上霉掉的地方。陰暗朦朧的黑,在他眼裡帶了點淫穢的意味。
外面的光進來了。
林中詩合上眼睛,此刻他只聽見豆漿和菜肉包子的叫賣聲。他用不著看路。他的哥哥林中蘊就在他旁邊,無奈地由著弟弟扯著自己的衣角。母親已回鄉,以後就只有他們兩兄弟在這裡了。
中蘊走慢了一些,回頭說:「沒事做的話,怎麼不回來?」以為弟弟又像往日說他嘮叨,但中詩卻是突然往前跪下,手與凹凸不平的地面擦過,嚇了中蘊一跳。自己想去扶人,又忍不住笑。
中詩的手被碎石壓得發疼,他趕緊站起來,望望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人奇怪地盯著他看。這麼一看,他看見哥哥笑嘻嘻地說:「跌死你!走路不帶眼睛,早上肯定沒吃過東西。」
中詩指了指遠處的攤子,「你又不買給我吃。」
「你又不常常來找我,來了就可以來吃大嫂一頓飯。」
中詩一聲不吭。
「你現在好多事情要做麼?——有白糖糕!買給你吃。」中蘊急步跑向其中一個攤子,回來時熱心地遞給中詩。
中詩只是拿著,並不馬上吃。他苦笑,「我不餓。」
「不是不餓,是你的肚子已經餓壞了,感覺不到餓了。你記得不記得以前你常常被爸爸罰你沒飯吃,還要抄詩?」又談起先前在他家暫住的老教授朱乃程。「那陣子阿爸還要叫他教你寫詩。」
「因為阿爸很生氣,他知道我抄功課,剛好家裡有人可以督促我。」中詩吃了一口白糖糕,掛念已久的味道在口腔裡散開來,便含著很久也不吞。等吞了,又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你最近有沒有再見到巫先生?」
中詩輕輕搖了搖頭。「一次也沒有。」
「奇了。我問他見過你不,他說見了,你一副精神奮發的模樣。」
中詩停在原地,看著哥哥徑自走著的背影。中蘊手上的一疊講義,其中一張,薄薄的,輕易地溜了出來,飄出去了——想起那個下午,中詩感覺到吹來的那陣暖風。接著,他轉頭過去,窗的附近一片亮晃晃的。而吹落的稿紙,填著潦草彎曲的字跡,「夢。1947.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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