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39年三月即將過去的那個黃昏,中詩邁著愉快的腳步來到院子,還搬來了一張長凳。他把長凳放在牆邊,站上去,目光便可以看到牆外的世界了。外面有一個榕樹頭,平時很多人呆在那裡聽人講故事。「今晚有什麼好聽的呢?」他把手撐開,身體向前傾。——「二少爺,大倌叫你去看戲啊。」——「你幫我告訴他,我不能去。阿爸說了,我永遠不能出門。」
中詩走到書房,發現補習先生已經到了。這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他認得那人的聲音,說國語,是跟著什麼大學的老教授來的,老教授的舊生,名字叫巫家盛。中詩想:他們來了我家好一段時間,指不定是阿爸的陰謀,等的就是這一天!
「雖然我是中途轉過去念中文的,但根基還可以。不知道你們學校的進度是什麼,有想問的,儘管提出來。」巫家盛說完,除去了自己原來披著的一件潔淨的線仔絨西裝外套,裡面則是灰長衫。灰色的老師和潮濕的天氣使中詩的感知敏銳起來,十分不自在,自己彷彿坐在邊角發霉的、濕漉漉的地板上,一隻不知名的蟲慢慢沿著身體爬上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我不知道,我想先寫功課。」
「學校的功課?但是林先生不讓你去上學的。」
「可是,工人還是幫我把功課拿回來了。——巫老師,我還是寫吧。」
中詩的話讓巫家盛感覺自己在聽一個學生反省似的,他還是點了點頭,看著中詩低頭寫了起來。
巫家盛翻著功課簿子的前幾頁,問:「這是誰的字?」
「我的功課,當然是我的字。」
「我看你剛才寫的字跡,與這些功課的不一樣。」
「蕭經良替我做的。他可以一個人寫兩種內容,兩種字跡。」
「你讓別人給你做功課。」
「因為是自小認識的朋友,就互相幫忙幫忙。」
巫家盛看了一會兒門口,問:「送飯的工人怎麼還沒到?」
「『飽肚思淫慾。』阿爸說,餓我幾晚,不會死的,人也沒有那麼容易死。」
巫家盛愣在那裡,最後輕聲地笑了出來,惹來林中詩不理解的目光。他走近桌邊,林中詩的功課早已寫好,放在凳子上。壓在中詩手臂下面的一張信紙,他偷瞄到信的上款——「經良」。
中詩似乎察覺到了,裝著擺文具的樣子,說:「這是我自己要寫的東西。功課你可以改了。」
巫家盛早已轉開了視線,顧著看窗外的雲,很有耐心地看它們在天上一一停頓。而中詩的聲音,在他耳邊只是一陣小鳥的喧鬧聲,不騷擾。他不覺溫柔了下來,應道:「嗯,寫吧。」
中詩寫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巫家盛問:「你國語哪裡學的?」這一問使他不小心寫錯了一個字,他心裡歎了一聲,答:「學校裡有教。」
婆娑樹影投射在書房那扇門上,風聲四起。站在外面的巫家盛呆了一會兒,伸手去推門,卻猛然覺得有個小東西依著自己的腿旁。他往下一看,原來是一個約四五歲的小孩,那一雙小手掌也貼著門。小孩還抬起了頭,似乎感受到巫家盛不解的注視。林家的女工人趕緊過來抱走孩子,對他微微笑。陌生的語言仿佛在告訴他,她們不是故意打擾客人的。
朱教授在裡面整理書籍,一見巫家盛來了,咳了一聲道:「教得怎麼樣?中詩的品性,還是好的。」
「才第一天,我沒有教過什麼,只是在看他以前的功課。」
「你舅母寄了信來。」
「她講了什麼?」
「說你有了別的心上人,所以才不要洪家那女孩子。」
巫家盛點點頭,「我是這麼對她講的。可是——」他湊近朱教授,撿起一本書過來,隨意地翻開。「原本就不熟悉對方,更何況那是舅舅很早物色的,不是她本人的意志。我跟她見過幾面,我覺著她也是不喜歡我的。」
朱教授停了手上的工作,說:「喔,那是人家有了心上人。」
家盛低聲答:「這是有的。」
朱教授說:「好了,現在——」他疑心家盛還存著自己從小過繼給舅舅家的心病,說:「哪天成家立室了,也算是有個交待。對了,你真正的心上人是哪一位?你出發之前說過那人就在香港?」
「我騙舅母說,那是學校的一個女同學,跟著家裡人搬家到香港去了。」
「哎,她以為你是追人家追到香港來了!她想知道你死心了沒有,洪家那女兒始終不錯。」
家盛也跟著朱教授嘆了一聲,「我也想。聽起來像一段羅曼史,是不是?可以當作小說的素材,讓我想一想。」朱教授作狀要打他的肩膀,卻被他躲過了。剛巧一個軟綿綿的小圓球從窗外扔了過來,落在一堆舊書裡,翻起了千萬顆發光似的細塵。朱教授的咳嗽加劇,放棄了對家盛的說教,獨自走到角落那邊去。巫家盛則走到窗前,意外地見到了原先的那個小孩。細看之下,終於辨認到那是個男孩子,五官清秀,眼睛炯炯有神,戴著一頂毛絨絨的帽子,白衫吊帶褲,小皮鞋玲瓏精緻。孩童的額頭前漏出幾根毛髮來,搔癢了他的眼睛。於是他用力地去揉,那力度之猛讓家盛看著不舒服。家盛沒來得及說什麼,女工人又囉嗦著拍打孩童的雙手,不知道說了什麼話。
「那個孩子就是大少爺的兒子立夫?」
「是了。」朱教授的聲音遠遠的。
「我常常見著他,他似乎對我們很好奇。說起來,我們來到這麼久,我一次都未曾見過中詩,昨天是第一次。」
「中詩那學校有個話劇社,聽說他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角色,下課後他就在那裡活動。他晚上排練完回家的時候,我們早就吃完了飯。要是他回來了,工人就在廚房裡另開一桌子給他吃。你自然沒見過他了。」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去上學?」
朱教授嚴肅道:「他在別人家裡犯了過,老林就想他兒子在家裡,安靜一些,免得被人瞧見。」
巫家盛徐徐把手上整理好的書籍放在一旁,放慢了聲音叫道:「老師。」朱教授卻加快了收拾的速度,不忘提醒家盛道:「我一會兒還要趕過去大學。」
「老師。」巫家盛再喚了一聲,繼續說:「既然我答應了您,那麼,我會盡力把我所知的教給他。其次呢?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想了解他。」
朱教授望著巫家盛,說:「不用想得太複雜,你只需要教一點他沒有的基礎。他不是幹了什麼傷人的壞事。」
「這樣,學生更好奇了。」
「這件事,你聽完了,就忘了罷。」
朱教授沉著臉,招手讓家盛靠近。二人的低低語夾雜著陣陣樹葉的颼颼聲,遠處還隱約傳來孩童的歡笑,女人的怨言。過了一會兒,聲音漸漸變大了,變成一個個翻滾著的水桶,人們刷刷地洗起地來。家盛抬眼,發現天仍是暖洋洋的,便走了出去。他張開手臂,動了動筋骨,感覺天氣和暖又帶點微涼,春天的氛圍催人昏昏入睡。
「大概有一方展現出情來,擋也擋不住。就是用打的,罵的,也沒用。」巫家盛神搖意奪,忽然生出這麼一個想法来,不覺朱教授早已提起書袋,悄悄地出發了。
負責給中詩送飯的工人叫小青,十五歲的女孩子,長得精靈。巫家盛好幾次看到她,她總會在他面前放慢腳步,走過時抬頭看了看他,也像中詩那樣叫一聲巫老師。
一日,巫家盛從外面回到林家,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這天他給中詩放假,以為林希雍會放困在家中已久的兒子出去,透透氣。但是,小青跟他說,二少爺仍在家裡,給老爺抄詩詞。他想了一會兒,便決定去找林先生談談。林希雍五十六歲的人了,但還是很有精神,年輕時在一家銀行當總經理,如今則是每日去銀行逛逛,訓導新人。他本人很晚才回家。家盛等了很久,在心底裡擬好一番說辭,卻沒能用得上場。最終,家盛還是寫了一封信,讓林夫人轉交,自己先去休息了。
翌日清早,中詩得到了父親的外出批准。林希雍來到他的房間裡,把一封信攤開放在桌上,說:「既然巫老師這麼說了,你也順便帶他出去瞧瞧這裡,作好了文章,拿來給我看一下,知道不知道?」
他彆扭地答應了。父親走了以後,信還放在那裡。他拿過來看,發覺巫家盛的字很是漂亮,一筆一劃寫得仔細,偶爾連起來的,愈發覺得個人隨意的加工,怎樣也學不到。字與字的間隔幾乎相同,整齊如書裡印出來的。等他看到信中「中詩」二字時,心裡竟然又驚又喜。
今天的天色並不怎麼好,一場雨把春天拉得老長的,林中詩看哪裡都是睡不醒的樣子。騎樓廊下,避雨的人多,一個踩著對方,另一個就不自覺地往旁邊推過去。力道是一個比一個讓人晦氣,到了站在最右的林中詩,就變成大力的一推。
他一走了出去,滴答的雨便落入了他的眼睛。他重新張開眼睛時,面前的是一個模糊的身影。遠處的汽車走下一個男人來,撐著傘過來遮他。「快上來吧,這得是多大的雨,你怎麼就在這裡呢?我家少爺明明說讓你在威斯曼餐廳等的。」
「沒帶傘,就走不過去了。」
車上沒人,那男人讓中詩上去了,再開車。他是做汽車夫的,中詩記得他的名字叫阿三,是蕭經良家里的長期僱工。蕭家在堅尼地道29號,屋子仿照洋人住宅之風,頗為莊麗。下了車後,阿三率先去開門,確定門廊附近「安全」了,才招手讓中詩進去。
中詩問:「你們家這時候沒人麼?我現在來都有點心怯。」
阿三指著二樓的樓梯說:「都不在,大家去吃酒宴了,很晚才回來。我們少爺病了,所以去不成。」
「上次去告狀的那個工人呢?」
「她前幾天回村嫁了人。」
「你待會去哪裡?」
「我去守門口。」
他見阿三真的出了去,才走上了樓梯。
上環恒德行米鋪老闆的兒子蕭經良,如今是個左腿不大中用的人。他坐在床上,下半身蓋著兩三張被子和毯子,上面攤開了一本外國電影雜誌。他一開始就想著要找林中詩,但真的看到那人了,心中的歡躍就沉了下去,變成專心的凝視。對方的眼睛、鼻樑、嘴、以及耳朵的形狀,都深深琢磨了一番。他向著多日不見的中詩笑了笑。
「中詩,坐過來。」
中詩躊躇著上前了,蕭經良趁他剛坐下,還沒有任何的準備,就把他按倒下來。
「你做什麼?」
「我……看看你。」
他是那麼說,中詩的眼睛也一眨也不眨的。他的手從中詩的腰一直摸上去,到領子上了,就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上來。
「你躲在這裡。等到半夜,我讓阿三送你回去。」
「我不留在這裡。」
蕭經良發現中詩手上拿著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勤奮?怕被父母煩?」
中詩把其中一本書輕輕砸向蕭經良的臉龐,說:「最近家裡請了補習先生。」蕭經良抓住了中詩的手腕,覺著自己的力氣比他大,笑道:「那麼,你學了什麼?」
「沒什麼特別。老師說,我該去些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看,例如上上山。」
「那還不容易?我……你要上山?」
「我只是說說。」
「我喜歡看你,你比念書更有趣。」蕭經良貼近中詩的臉,呼了一口氣。「不過,要我去找你就難多了,你家有幾雙大大小小的眼睛。現在你來了,我就歡喜。」他用手揉著中詩的頭髮,覺得手掌底的中詩漸漸縮小了,剛好能抱進懷中,那肯定是溫暖而令人喜愛的。於是,他們很快忘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擁吻起來。地方是半暗的,時間大概是晚上了,兩人都沒有在意。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8WHmurwY0
一羣螞蟻爬過淡黃的牆。「我好像見到螞蟻。」中詩說。蕭經良笑,笑中詩無聊。螞蟻一個接一個地爬,彎彎斜斜的組成一支隊伍,像龍,像蛇。經良的手壓在中詩的腰下,也是這樣一步一步地來。
床被的涼終於爬上了皮膚,不知道為什麼,中詩感到冷,尤其是手。不知道是誰說:冷——我手冷——寫不成字了。
……
「少爺,你又不穿鞋子,還去了玩水!快去洗澡。」
「為什麼我又要洗?」
「太髒了,不洗不行。洗好以後,還要練寫字。」
「為什麼我又要寫?昨天已經寫了。」
「老爺說的。少爺寫得不好,『詩』字寫得難看。」
「為什麼爸爸給我取這個名字?他自己的樣子也不好看。」
「總之寫吧。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慢慢寫。不寫,就關你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裡。」
房門關上了,中詩用力地哭了起來,摸著門縫說:「我改了我改了,不要關門,阿媽——阿爸——!我改了我改了!」
蕭經良問道:「你冷麼?身體怎麼那麼涼?」中詩腰胯後的抽動持續著,二人並不放鬆。這時,經良停了下來,微微俯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過去,一點一點,貼著中詩的胸膛,撫上。手掌暖得很,純熟地把身上的冷攤開、磨平。那裡好像多了一顆心,有了跳動,而且越來越緊密。他整個身體,從很早的時候就被經良看過了。那時兩人互相弄傷對方的手,咬開體內遭受的變化。
這回也一樣。他拉過經良的手來,對準一根手指,咬了一口。經良猛地倒在旁邊,縮了手,以嘴唇來摩挲手指的傷。中詩清楚聽見舔的聲音,很快地,舌頭來到了他的脖頸。他感覺床被的涼又貼近身體了,不由得重整了姿勢。
經良偏愛做這種事。剛開始時,中詩也在其中找到了樂趣,像兒時目睹幼小的螞蟻在眼前爬行,一個頭接一個頭,搬運蟑螂的一隻腿。殘肢微微地抖動。上頭好像有蝴蝶——蝴蝶拍動著它們的翅膀,輕盈地穿過花瓣,飛上了天,飛得越來越高。不對,那只是類似蝴蝶一隻翅膀的紅雲在山邊沉了下去。太陽好亮,什麼也看不清。經良問了什麼,他也聽不到,頭暈得很。他壓抑從深處湧出來的興奮與內疚,只答:「沒事。」
又聽見一聲低沉的呼吸,蕭經良覺得壓力全消失了,(自上次被發現以來,身體有一段時間竟然不能自如)現在是張開懷抱,恨。恨中詩。「你再忍著點,我就可以了。」他哄著中詩,又一下,又一下,他終於看見了中詩口中的山,縱橫交錯的山脈裡面藏著暗紅的咬痕。他摸著那裡的皮膚,感受到來自中詩心裡的顫動。多麼好的上背,可以支撐這樣一個人的身軀,兩隻手臂張開來,爬也行,抱也行。
上癮是不容易察覺的。經良從後抱著對方,說:「你覺得夠了麼?」中詩忍著痛楚,他的嘴唇貼著拳頭,聲音沒力氣,「最後一次了,我甚麼都還給了你。」
中詩的心有了揪緊的感覺,在夢中它像悠長的巡遊隊伍那樣,狂暴地向著街道襲來,苦悶的奏樂聲無窮無盡。那時他在自己的房間裡,醒來以後,這種感覺也持續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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