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凱月驛在門外掛上了特別繪製的燈籠,為迷濛的山頭添上精緻的妝容。驛裡的人都偕着同儕或自己裝扮好,只待夕陽西下,便整裝出動,參與不大不小的慶典。
餐館裡的桌椅全被搬到柴房去,阿井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佈置好樓面,紫虛絹布從橫樑上垂吊至髮頂一丈,燙着皂墨邊,綉着緗色圓魄,有仙鶴南飛,襯着地上遊人挑燈暢聚,把酒當歌,昭視着中元節的熱鬧。她特意找着驛裡的鏡子,卻只能找到廚子送她的小巧的古銅鏡,爭札着到底要否放進祭品裡,心裡卻揸不着主意。
阿井抺着汗,手擔在眉梢上,瞇着眼想要看清更遠一點的地方。
片刻,一道松綠色的長袍御風而行略過,劍上的道者身輕如燕,踮腳而下,猶如秋風中一朵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鮮花,吸引了園裡眾人的目光。
「這不是衍𦦨道長嗎?」
「對!之前在沙里村姓方那戶的女鬼也是被他收在麾下呢。」
「不,我明明聽說是被他滅了。」
「你們說的是那肉販子的女兒?」
「那是那門子的女兒?是寄生於人的惡鬼!」
「是呀,聽說衍𦦨道長那晚召出了神拂,一下子就把女鬼劈個精光。」
「呀?難道不是勸服了女鬼跟他一併修練嗎?」
眾說紛紜。
「李道長,這邊請。」阿井在凱月驛門外守了一個下晝,終於昐到風塵僕僕、仙風道骨一般的「衍𦦨道長」李鶠夔李道長。
「這佳節還要道長您遠道趕來,小驛定會盡力招呼的。」王掌櫃得知李道長的到來,也親自出來迎接:「你有什麼都可以隨時找阿井。」
李道長聞言點點頭,果然如風評中的李道長一樣,寡言慎行,眸裡如同一潭深水,沉靜不驚,一副端正自好的模樣。
阿井便帶李道長到專門為他設的一間房,心裡盤算着如何開口讓李道長順道幫她看看驛裡的格局,她一直沒有忘記自從林公子在園裡種下青竹以後所有古怪的事,好似是有人故意想要他們發現埋在土裡王老掌櫃的字條,又好似冥冥中有人在看着所有事發生。她最擔心的其實是廚子,那塌陷的面容實在慘不忍睹,柴房的經歷也歷歷在目,連呼吸也控制不了。
她將一切希望都押在李道長身上。
因為今夜的中元祭祀,自是由李道長主持。
李道長換上一身法服絳衣,龍虎袖寛闊及地,如同左右,展臂時衣袖合成方形,意指地之四角。每件絳服之所以別樹一格,是謂每個道長都會因應自己的需要在袍上綉上獨特的宇宙圖案,就北斗、三雲界之類。李道長踏着獅紋雲履,頭帶金冠,衣袂翩翩,脫俗出塵,儼如仙君下凡。
廳堂內擺滿了各種珍饈,香燭已備,眾人拿着一些拜祭的食物,紛紛放在地上,然後手執線香,圍在中間的祭壇,等待吉時的到來。
「阿井。」王掌櫃一手搭在阿井的肩上:「不要皺眉嘛,好好享受下節日氣氛不好麼?」
「我只是有點累了。」阿井垂頭道,為了中元節她也是操心過頭了,有此積弱,在秋晚裡不堪一擊,臉紅紅的,似乎快要風寒。
「逸之,你快點拿出來。」王掌櫃身後還站着一個林逸之。
月色下的林公子依舊能用儒雅去形容他,冷洌的神情下別過頭,從袖裡拿出一個牙色小布袋,遞給阿井。
「這是什麼?」阿井接過來,卻未有打開。
「逸之為你畫的平安符。」王掌櫃道:「收好。」
「對,保你小命。」鬼話連篇的林公子輕聲道。
「我哪裡要你保我的命了?」阿井的血一下子又充上腦。
「我是說今晚也許會很危險,有事的拿出符來便是。」林公子道。
「我只是普通人呢林公子,哪裡會用什麼符咒。」阿井捧着祭品,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台上:「不過看掌櫃的面子我還是會收下的,小的先謝過公子。」
王掌櫃帶林公子到偏室去,阿井又望望那香囊,裡面的符紙寫的是加持法咒,居然畫着只有信和宮門第之人才能使用的紋章,阿井心漏了一拍,除非林公子也是信和宮的人,否則他不可能懂得這獨門紋章的畫法。她也頗肯定林公子會畫多一張予王掌櫃,可是定然沒有這紋章,要不任掌櫃再強大也根本使不出來。她看向兩人離開的方向,心裡滋味不好受。這白衣林公子到底是誰,何以會知道她是中大學宮的學生,又何以知道她系出信和宮,又怎會總是口出狂言,卻在行動上意外地可靠?
心底裡的疑團越來越多,更覺得林公子是一號不能惹的人物。
時辰到。
「吉時到----鬼門大開。」阿井在一旁叫道。
「香焚保鼎,氣達三清,人神合一謁瑤宮,隨處顯神通。蘭篆凌空,萬聖會丹衷,太上皈命禮三清道祖大天尊。」李道長開始吟唱普渡眾生的經文,舞着手訣,召五方孤魂集結。
李道長雙手執笏,架起法橋,再念口訣,賑濟方里幾里內的魂魄。阿井能看到眼前的祭台有一縷縷煙冒出來,然後一道道濁黑的影子湧上前,祭品在道長的加持之下不斷憑空堆曡起來,由只夠兩三個飢餓的彪形大漢吃饜的份量變成足夠撐飽一隻吞天巨獸。人群大概都看不到這般景象,阿井知道這不只是幻景,而是冥界與陽間的重疊。
道長一下揮袖,將桌上的食物全向天拋擲,以表賑孤之意,台下的群眾全衝上前,將食物搶到懷中。有不黯習俗的異鄉人問:「這是什麼回事呢?怎麼會搶陰間兄弟的食物?」
「這叫搶孤,聞說是為了與已死之人搶食,證明活人比他們強,使他們不會在陽間作祟搞怪。也有人說是為了拿到祈過福的食物,能將福氣帶入屋裡。」又有人回答。
面前風起雲湧,陰陽兩界聚在一起,爭奪道長手裡的美味。
阿井見李道長手中有光,心道這必然是她未見過的法術。道長施法,叫園裡的孤棚台上亮起赤赤紅光,率先將手上祭品置於桌上。其他人魚貫地走到棚前,也將自己手裡準備好的祭品放在桌上,插上三角旗,寫着「普渡陰光」之類的字句。
普渡儀式在一片燈火通明之下完結,李道長帶領着人們,緩緩走到驛側的吐露湖,先拜燈篙神,然後依序降下天燈、七星燈、天地布。眾人亦隨着道長,放下天燈,在湖裡祈求着家宅平安,人們觥籌交錯間恣意談論天地,男女結伴同遊,成了一副興旺的景象。
阿井挑起河燈,蹲下身放到湖裡。眺望遠不見邊的吐露湖,心底竟現出一絲懷念的感覺來。她察見王掌櫃和林公子正默默地看着她,三人都在留意着對方,卻默契地沒有打破這沉默。
漣漪扭曲水面,反映出三人各懷心事的臉龐。
李道長已默默拔起竹篙,在香火間燒着金銀衣紙,超渡流連人間的亡魂。最後一下鳴砲,月兒高掛,為中元之夜掀開序幕。
「香城永安,大吉大利。」李道長高喊,所有人臉上都瀰漫着幸福的笑容。
忽然地陷山搖,祭壇晃得利害,阿井瞬間收起緬懷的神情,站起來眼觀四方。只見瘴氣從祭品裡毫無章法地竄出來,在客人的頭頂上徘徊。阿井藏在祭品底下的古銅鏡也一併跌出來,居然留於半空中,不停轉動,就像一雙躲在背後的眼目正透過鏡子俯視全場。
吹來一陣強勁怪風,客群心裡一頓,無人吭聲。
「李道長!」
「衍燄道長!」
「李鶠夔道長!」不知誰嗌的,頃刻狂風來襲,黑霧濃罩。
一喊道長全名,旱天雷劃破長空,劈在百年松樹上,燒得正烈。
阿井半闔着眼,四處尋找李道長,可是她完全看不到前方,在霧裡伸手不見五指,但她感受到許多人在她身邊跑過,尖叫着,仆在地上,似乎遇到什麼可怕的怪物。
「李鶠夔道長!請你救救我們!」又有人尖叫着。
又一震耳閃雷。
「阿井!你莫要亂走!」王掌櫃一手拉着阿井。
「掌櫃!你先跟林公子到內堂避難。」阿井卻一心想着衍𦦨道長,即使找不到道長,理論上她憑她一人之力也是可以抵過一會兒。阿井掙脫掌櫃的手,往祭台方向走。然後在亂葉狂舞中劃起手訣,口吟:「龍歸元海,陽潛於陰。人曰蟄龍,我卻蟄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雲高臥,世無知音」
數縷銀白色線從阿井手裡射出,陸續傳來人群倒下的悶響。危亂間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將所有人變成假死狀態,如此疫鬼定不能將病惹到他們身上。
鏡子發出紅光,穿透厚霧,仿佛一條條紅線指向鏡子的中心。阿井感到涼涼的温度,皮膚上沾了水氣一樣,跟柴房裡的那股惡寒一樣,叫阿井打了個冷顫。越靠近祭台,越是陰涼,天地渾濁,再也無法看到前路。
阿井開始感到身體發熱,有些暈眩,她知道自己是走近了瘟鬼的附近。她施法使自己能在迷霧間感知到周遭的物件。
「阿井!」那是廚子!
「你在哪裡?」阿井驚呼。
「快走!」廚子道。
「你能看到我?」阿井問。
「可以。」廚子的音量飄渺,在風沙中更無法確認位置:「快點!」。
阿井伸手,想抓緊廚子。
一隻枯黃乾癟的手抓住阿井的右腕,瘦如白骨,然而阿井沒有感受到身邊有活物,仿佛面前的手沒有連着身軀,而止於阿井勉強看到的手臂。阿井奮力想爭脫之,卻又怕那真的是廚子的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阿井愣神恍惚間,骨手忽地爆發出無窮之力,將阿井一把扯到迷霧中心。阿井看着骨手拉着她到鏡子之下,她瞧見一地碎片,明顯是有什麼破鏡而出。阿井試圖抬手,居然毫無反應之力,全身泛軟,如同得了重症之人,只能在無力中勉強起來。
果真是天下太平過久了,用起法術來生疏了不少。
「授命於天,上升九宮,百神安位,列侍神公,靈魂和鍊,五臟華豐,百醴玄注,七液虛充,火鈴交換,滅鬼除凶,上願神仙,常生無量,律令攝!」阿井用僅餘的力氣念道:「花間,起。」
一切驚濤瞬速退去,清香桂花從天上飄下,阿井用結界將整座庭園困起來,眼前一切清晰不已,卻沒有看見瘟鬼的身影。阿井不敢晃神,戒備地環顧四周,將背貼在青竹牆上,手準備好施法。
驀地一呯,阿井天靈蓋上的青竹一下子炸起來,連番爆烈的塵土使阿井完全睜不開眼。她本能比腦子反應更快,忽地彎下身來,躲過暗裡襲來的攻擊。地下速即爆出了幾隻腐爛的手,牢牢鉗制住她的腳祼。阿井深深吸了一口氣,出盡力氣轉身一躍,反手再捻來桂花蕾,嬌艷花蕊經阿井之手,再出便化成利刃,往枯手斬去。
誰料枯手立刻縮回土裡,花蕾只中副車。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氣行姦。邪鬼賊皆消亡。視我者盲,聽我者聾,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阿井喃喃道,一邊張開腿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軀幹。
彼時花間幻景猶似被雄雄烈陽燒光,落得一片光亮。阿井見枯手已成了上千萬隻,從四方八面朝她奪命來。她雙手合着,兩指並攏,待枯手迎着強光即將踫到阿井,謂:「天地玄光陣,啟!」
光束以阿井為中心散開,刺穿枯手,阿井再道:「殺!」所有枯手頃刻間全數盡滅於光裡,化成一朵朵桂花飄飄而下。阿井沒空欣賞錦簇殞落,白手一揮,還在飄落的花聽令集於阿井手中,聚成一把花間劍。阿井奮力將劍刺進泥濘,本來濕潤的土地從劍及之處開始龜裂,成為赤地,三尺之內植物猛然枯萎,大樹失去了支撐,龐然大物不敵一招,呯聲倒下。
「瘟鬼!」阿井怒喊,劍尖在空中畫着符咒:「躲也沒用。」
劍峰所及之處花瓣怒轉,瓣膜盡裂,硬如銅鐵,阿井身後響起嘈雜擾耳之音,似是有上萬個人在拍手,震耳欲聾。仔細一看,竟是無數隻花蝶在她背後飛舞,順着劍勢往地面衝。不消一刻天搖地動,有澐澐波濤洶湧之兆,地裂中發出惡鬼的暴躁嘶吼,要將結界內的一切全數摧毀。
阿井腳下赤土驟然裂開,炸出一條三人並肩的縫出來,有泥漿狀的液體從地下噴薄而出,碎石橫飛,有生靈塗碳之勢。阿井被巨大的波動打到一邊,撞向青竹圍欄,本來整齊排好的竹一下子全塌下來,壓在阿井身上,折斷了的竹口直插在她大腿上,痛得她咬牙切齒。
阿井將花間劍置於胸前,已無法再反抗。
「阿井,你心有所失,使不出花間劍的精粹。」一把低沉的男聲不適時地出現在阿井的腦海,連着素白的身影漸現。
「可是師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阿井答道,語中不明所以。
「是為師的錯。」白影道。
「我並無所失。」阿井回道。
「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師尊道:「細心察看繁花灑落的規律,看似癲狂,實為擾敵。如今你空有其形而欠其神,你得人劍合一。」
為何師尊總說她有所失?
師尊二話不說召出自己劍,擺好陣勢,朝阿井招手。
來不及了。
水仙劍,傳聞師祖玉衡君曾用此劍,以一己之力將魔山劈開,封印千年老妖,連自己也隨着妖魔鬼怪隨風仙遊去。其時危急存亡之秋,師祖以劍鎮魔,後來仙魔界大戰,水仙劍不知所縱。沉寂多時,一個無名之輩提着劍,一身粗衣麻布,在江湖中打出名堂,正是面前阿井的師尊。
阿井二話不說架起神劍,飛身向前,假意避開正面交峰。一個閃身,躍然半空,玲瓏反身,向着師尊壓下去。面前的成年男子卻連衣角也未動一下,已閃到阿井身下,恰恰落在阿井的死角,揮劍劃過她未及着陸的身軀。
「留意盲點。」師尊道:「你幻術了得,別要忘了近身戰會要你的命。」
「是!」阿井應聽,不消一刻又發動攻勢,卻始終傷不到師尊一絲一毫。
兩人看似打得勢如水火,只有阿井知道,師尊根本遊刃有餘,而她拼了命也踫不到師尊一條頭髮。師尊看準了阿井這出神的一秒,瞬速反守為攻,一下蹲身掃腿,阿井被逼後跳,師尊順勢翻身,在空中與阿井平視,電光火石間出劍,阿井只看見白衣隨師尊旋身盡散,猶如綻放的白花,只及拿劍於身前一擋。
花間劍終究還是斷開了,水仙劍卻依舊留在原地,再多一吋便足以將阿井劈開兩半。面前的人控劍之力可見一斑,阿井執着手裡的斷劍,深深鞠了身。
「徒兒受教了。」阿井喘着粗氣道。
眼前的師尊沒聽完便消失了,阿井晃晃頭,竟發現自己坐在學宮後的山頭上。方才的訓練卻是在學宮別苑,而師尊,更是不見其影。阿井才如夢初醒,自己是中了師尊的幻術,而她竟然沒發現,從來未出手的師尊居然會叫自己跟他大幹一場。
阿井躺在草地上,看着斜陽哈哈大笑,笑自己的窩囊,笑自己不夠努力,笑自己連缺什麼也無從得知。
與眼前灰土飛揚的戰場重曡起來,阿井又露出夕陽下的笑容,她記得這段回憶,卻想不起師尊的模樣,只是揚起的袍角,忽然叫她想起那白衣公子。阿井從亁坤袋裡拿出香囊,取出林公子給她的靈符,虛弱念道:「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靈符升至半空,炸成碎片。
「玉石俱焚。」阿井艱難道。
她聽到四周很吵,但又離她很遠,仿佛一隻猛獸在她耳邊吼叫,使她漸漸失聰。她看到一抺銀白的身影在她的花間一閃而過,後面還有玄黑的衣袍隨之。源源不絕的靈力正在結界內流竄,特強的靈力攻擊不時擊中她,她避無可避,卻毫無痛感,空白一片。
「李鶠夔道長?」阿井力不從心地道。
火舌四竄,繁花亂舞。
阿井終於有時間看師尊說的花團落下,目之所視皆為她的盲點,飄忽不定,使人看不到穹頂的碧青。原來花的時間過得如此慢。每一片花瓣落下的速度自有天注定。忽然想到,無論人如何改變,花瓣終歸會回到地面,成為枯瓣。
隨着最後一片桂花落在額上,阿井墜入無聲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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