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壓扁的企鵝與本來就很扁的貓 - 失憶天使（五）

“哇啊啊啊啊啊——死人啦啊啊啊啊——”

少女的尖叫聲響徹雲霄，如雷貫耳般震人怒火。

辰奕拉著海陌的手，很是不好意思地向周遭的人群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姐姐有遊樂園恐慌症，要不是為了我，她不會來這裡的……不好意思啊！”隨後他死拖活拖著海陌，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將這個腿軟的人拖離那“360度無底盤超級衝鋒飛車”的方圓三里外。

辰奕坐在長椅上乖巧的吃著糖，現在他哪兒都不能去，因為他的身邊有一位剛入園就被嚇到失智的年輕老人。他非但不能去玩，還得陪著她、照顧她：

“妳餓不餓呀？”

“妳渴不渴呀？”

“妳記得妳是誰嗎？”

“妳的腦袋還好嗎？”

“1加1等於幾知道嗎？”

“目前世界上最長的昆蟲Phryganistria chinensis全長多少厘米？身長呢？牠生長於哪裡？主要吃什麼？牠的母親是誰？是誰發現的？又是誰……”

“等等等等等你問這個誰知道！？”海陌連接人世空氣的線路終於再次接通了。

她無力地垂下頭，頭頂隱隱約約還有一團黑霧在飄浮，她咕噥著：“小辰奕啊……我快虛脫了……”

辰奕無奈的拉著她的裙擺晃呀晃：“可是姐姐，我們才剛入園不到十分鐘呢！”

海陌頓時抬起頭來，五官扭曲的看著他：“怎麼可能！？”

辰奕鼓著臉頰，指著遊樂園入口處的時鐘，無聲地朝海陌抗議：他堂堂一個七歲孩童身在遊樂園卻不能自由排隊玩設施，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要是姐姐再不走，我就把她身上的糖全部扔掉！]這名年僅七歲的有志之士如此想道。

海陌面對這麼一個烈士，自覺再不起身抗戰就真要敗北了，於是她猛然站了起來——

帶著哭腔說道：“我們走吧……”

烈日之下，男孩手裡握著玩偶造型的棉花糖，邊拉著海陌的手，邊在園區裡興奮的跑跳著，他已經好久好久沒這麼開心了。可一旁的海陌還是愁雲慘霧，因為她的耳裡、腦海裡，全都是尖叫聲。她更不敢抬頭看天空，連眼角瞄到都會讓她腿軟，這對一個初生之天使而言，實在是太驚悚可怕了。

“辰奕，你之前沒來過遊樂園嗎？”

兩人此時正坐在旋轉木馬上，聽著兒歌聊著天。

辰奕低頭搖了搖頭：“那時爸比說我還太小，不適合進來玩……”

“可現在我能進來了，他卻不在了。”辰奕朝著海陌苦笑著說道。

其實從他的家門口，是能遠望到這座遊樂園的摩天輪，正因為如此，他從小就憧憬著這座樂園，他幼小的心裡覺得這裡絕對會是個最像天堂的天堂。

而他的爸比跟媽咪曾允諾過他，待他再長大一些，便帶他過來玩。只可惜年幼時不知誓言會走調，小小年紀便經歷了生死的無常，而母親的繁忙更是造就他的早熟。於是漸漸地，他對樂園也不再嚮往，取而代之的是較為偏向實際的夢想——昆蟲學家。

隨著兒歌停止，兩人下了馬，他們攤開手中的地圖，討論著接下來要去哪。

海陌：“這樣吧，我們坐旋轉木馬如何？”

辰奕：……

“妳已經坐七趟了，都坐的到跟我年紀一樣大了，妳不嫌老我還想年輕呀！”

海陌無辜的噘起下唇，誰讓她全園區只敢坐旋轉木馬呢？

辰奕指著地圖上的一點說道：“我想去這裡。”

海陌嘆了一口氣，心想：罷了，隨他吧。

兩人來到了目的地，站在高聳的設施名稱下，一同仰望著那根一柱擎天的魔鬼獨角。

“驚懼一瞬間——瑪莉的恐怖鬼病院”上頭的看板如此寫道。

這座鬼屋從樂園開張以來就一直存在，它的屋頂上趴著一隻面色蒼白的女鬼塑像，女鬼的額頭上長著一根23尺長的黑色尖角，號稱“世上最長巨角”。而正是這個聽起來完全沒任何用處的稱號，讓Y市這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小城市，瞬間成了國家的“榮耀南霸天”。這景點一傳開，不但帶動了城市觀光與經濟發展，還吸引了不少人為了研究這“世上最長巨角”而移居至此。而這些奇異的研究人員，更是開始研究起Y市的人文、歷史、民俗、風情、教育、建築……最後甚至連“Y市最高的男人與最矮的女人——黑角與身高的關聯”這種毫無意義的研究論文都出現了。

——儘管家長們都認為這種建築外觀的存在會使孩子三觀不正，進而嗤之以鼻。

可多年下來，這無用又不美觀的巨角仍然在Y市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海陌姐姐。”辰奕輕輕戳了下這個目瞪口呆的女孩，女孩則一臉不可思議地將臉轉向他：[泥馬！這麼醜的東西居然是世界知名景點！？]她心裡感到非常的震驚。

“姐姐，”

“瑪莉是誰呀？”

然而這孩子疑惑的點居然不在那支角。

“咳！咳咳咳——”海陌頓時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她大咳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平復下來，用著發疼沙啞的喉嚨回答：“我怎麼知道，你確定你要進去？”

辰奕滿懷期待的點了頭。

海陌看到了孩子眼中的光線，於是她嚥了一口水，顫抖著四肢，朝辰奕點頭回禮。

他倆排著隊伍等待入場，而海陌的一顆心正不安份地上下狂跳，手腳也劇烈顫抖著。她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反應，並不是出於對鬼屋探險的害怕……

而是對這裡有著異常熟悉的恐懼感。

她耳邊不斷傳來女孩的尖叫與求饒聲，每字每句都像匠人雕塑般，將雕刻刀一片一片的削著她的心頭肉。

[不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救我——啊——]

[救我——]

[拜託救我……]

[好黑……好可怕……]

“姐姐……”

“海陌姐姐！”

“嗯？”海陌被辰奕從刺耳的尖叫聲中搖醒，這才發現已經輪到兩人入場了。“沒事，走吧。”她朝辰奕一笑，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進了鬼屋。

“妳不要緊吧？”辰奕有些擔心的問著，眼前的海陌完全心不在焉，無論周圍出現了什麼嚇人的機關，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海陌知道辰奕在擔心她，於是牽著孩子的小手晃呀晃，她說：“我有來過這裡。”

“我的記憶裡出現過這個地方，所以我都看過了，不怕！”她朝孩子自傲地說著。然而就在辰奕準備開口表達他的敬佩之意時，海陌迎面撞上了一顆垂釣在空中的女人頭顱，她的嫩唇不偏不倚，徑直地吻上了頭顱的鼻尖……鼻尖還流著不知何物的黏稠液體。

海陌：……

辰奕：……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頃刻間，殺豬聲傳遍鬼屋內外。

海陌是在傍晚六點整的鐘聲裡醒過來的。

她微微睜開眼，發現四周昏暗，而遠處似乎有亮眼的火光在燃燒著。[我怎麼了……？]她扶著頭回想著自己“睡著”的過程。

[辰奕呢？]

辰奕……

“啊！對！辰奕！”她想起自己是被鬼屋裡的人頭嚇暈的，連忙坐了起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躺在最一開始入口處的長椅上，而辰奕則側身靠著椅背閉眼休憩。

“唔……”辰奕睡眼惺忪：“妳醒啦……”

他揉著眼睛，嘴裡說著：“妳還好嗎？我們這就回家吧……”

海陌環顧四周，發現夜裡的樂園雖然燈火輝煌，美麗至極，可時光究竟短暫，園區已經開始播放即將結束營業的音樂了。海陌的心頓時沉了下來，她低著頭，聲音充滿愧疚：“對不起……”

辰奕一時沒聽清楚：“嗯？”

“我說……”海陌的頭又更低了：“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辰奕，說好要陪你玩遍這座樂園的……”她的聲音開始哽咽，她已經做好被辰奕怒罵的準備了。“結果自己卻暈倒了，害你什麼都沒玩到……”

面對海陌的道歉，辰奕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海陌：？

辰奕踩上椅子，像母親撫摸孩子的頭一樣，輕柔地摸著海陌的頭頂：“哪有什麼都沒玩到？我們不是一起吃了霜淇淋、棉花糖，一起坐了七趟的旋轉木馬，還有一起進去鬼屋……我們玩了很多呀！”

海陌眼眶一紅：“辰奕……”

“我很開心。”

“姐姐，謝謝妳，我今天玩的很開心。”

海陌一聽到辰奕這麼說著，她心頭一酸，伸出手將眼前的孩子攬入懷中，用臉頰蹭著男孩柔細的髮絲：“辰奕——小辰奕你怎麼能這麼乖巧可愛，我要哭了啦——”

辰奕被悶在她的胸前，小小的臉蛋一紅，掙扎地喊道：“放開啦！不能呼吸了！”

[廣播——今日營業時間即將結束，感謝各位貴賓蒞臨本園——期待您的再次光臨——]

音樂聲叮噹響起，提醒著還在外遊盪的鳥兒們：該回家了。

海陌蹭著辰奕的臉突然停了下來，她猛然一抬頭：“對了！”隨後，她連忙拉起辰奕的手開始往樂園中央狂奔。

辰奕被海陌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他小小的雙腿還差點兒跟不上對方的速度。

海陌拉著他一路不停歇，他們穿過了旋轉木馬，穿過了過山車的軌道下，穿過衝鋒飛車、疾速落體、叢林滑梯、天女散花、巨人海盜船……

辰奕……還有願望沒有達成……

汗水流過海陌的臉頰，她發現辰奕腳步慢了、累了，急匆匆地抱起他繼續狂奔。

辰奕驚慌地喚著她，但此刻的海陌心裡只有辰奕的願望，她隱約覺得自己能待在辰奕身邊的時間不多，她必須在自己離開前，完成辰奕的最後一個願望。

——摩天輪。

目標就在眼前，最後一批遊客已經下了座艙，而工作人員則抬手準備停止機器的運轉，海陌不顧一身的狼狽與周遭人們的眼光，她大聲喊道：“等一下！”

“請你們等一下！”

她氣喘吁吁地停在了操控機器的男人面前：“請你們……能不能……最後一趟……”

男人面帶不屑的看著她：“今天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妳沒聽見廣播嗎？”

海陌放下辰奕，而下一秒，她居然朝著男人跪了下來：“求求你——”

她的眼淚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水泥毫不留情地吸收著少女的卑微。

“求你了……讓這孩子……搭一趟吧……”

“拜託……拜託了……”

不知何時，原本正逐漸散去的人潮，居然因為海陌而再度聚集了起來。所有人朝著他們指指點點，海陌無視他們的眼光，不斷的哀求男人：“拜託……”

“姐姐……”辰奕站在一旁，熱氣直衝他的眼眶，他不忍心地抓著海陌的手：“我們走吧……我們下次再來……”

“沒有下次了！”海陌抬頭朝著男人哭喊：“請你讓這孩子搭一趟摩天輪——求你了——”

男人詫異地轉動著眼球，一會看著周遭人群，一會看著這對姐弟，他滿頭問號與無奈：“妳……沒必要這樣吧……起來呀……”

“行、行、讓你們搭就是了，快點啊！”

海陌一聽，破涕為笑：“謝謝、非常感謝你！”她趕緊抓著辰奕，在一眾人的異樣眼光裡，乘上了摩天輪的座艙。

辰奕滿臉通紅，他雖然知道海陌是為了自己，可這也太……太丟人了吧……

“為什麼要做到這樣？我們下回再來不就好了嗎？”座艙裡，辰奕低著頭小聲問著。

然而海陌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

見海陌沒有理會他，辰奕才緩緩抬起頭來：“姐姐……為什麼呀？”

“因為這是你的願望。”海陌平靜的回答：“摩天輪，是你對你父親的遺憾。”

辰奕一愣。

為什麼……海陌會知道……？

那一天，父親沒能用相機好好地拍下那隻漂亮的黃色瓢蟲，辰奕賭了好多天的氣，幾乎不跟他的“英雄爸比”說話，連母親好言相勸也無法讓固執的孩子放軟心態。

[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座遊樂園嗎？這樣吧，你已經四歲了，是個大人了，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好不好？]

[別生氣了……爸比不要切木頭了，爸比跟你一起去坐摩天輪好嗎？]

往事歷歷在目，卻如海市蜃樓……

年幼的孩子沒有注意到自己滿臉都是淚痕，熱騰騰的淚珠不斷地奔湧而出。他愣愣的盯著海陌，試圖從她身上得到一個解脫，可對方卻用著悲傷的眼神回覆他的疑問。

摩天輪，的確是他對他父親的遺憾。

因為他沒有答應爸比的邀約，他選擇了用頑固的抗議來表達他的不滿。

那段日子，辰奕的父親買了好多的玩具——瓢蟲明信片、瓢蟲鑰匙圈……他甚至放下了手邊的工作想多陪伴孩子，因為他知道，辰奕的心裡其實是寂寞的。他們愛他們的孩子，可又為了孩子選擇打拼事業，只能放著孩子孤伶伶的自個兒玩耍，這點一直是他們心裡對孩子的虧欠。

然而沒過多久，父親就因肺癌病倒了。

直到那一刻，小小辰奕才終於答應了父親：[說好的，要跟我一起去搭摩天輪。]

可諾言還來不及實現，命運就殘酷地扯開了父子倆的手。

七歲的辰奕回憶著無法釋懷的那三年。他永遠記得爸比走的那天，他哭得死去活來，然而母親明明雙眼通紅，卻一滴眼淚都沒掉；他永遠記得，那陣子母親常常背著他獨自顫抖著肩膀，但在他面前，母親還是堅強的扛起了他們倆的生活。

海陌悲傷的看著眼前淚流滿面的孩子，她輕聲說道：“辰奕，你還小，可是你懂事。”

“三年了。三年的時間很短很短，可你的母親為了你已經放下了。你呢？”

辰奕聽到此，再也忍不住了，他像個小娃娃一樣哇哇大哭了起來：“我想他——”

“我想我的爸比——我想再見他一面——”

“我想跟他說對不起——”

海陌皺著眉頭，一滴眼淚流過了她的臉頰，而後沾溼了她的白裙。

摩天輪的旋轉非常緩慢，緩慢到讓人有了時間靜止的錯覺，它轉過一輪又一輪，乘載著人們的希冀，從最低處不斷往上升，而後直達天頂。它的每個座艙都曾到達最高處，俯瞰這座城市的陰晴圓缺，直到看完了，那乘載希冀的座艙，又回到了它的原點……

座艙的入口處，是起點，也是終點。

兩人的座艙已到了最高處，在人們仰頭望不到的地方，金色的光芒再度浮現。

大哭的孩子被金光嚇的停止了哭聲，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白金色的翅膀在本是寬廣的座艙裡顯得有些擁擠，不過翅膀的主人並不在意，她只是無聲的遞了一根羽毛給自己。

天使臉上還帶著淚痕，用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著辰奕，接著瞇起眼，朝他咧嘴一笑說：“我不是人魚，是天使，是來彌補你的缺憾的天使。”

辰奕就這樣傻傻的看著她，突然，他想到了海陌剛才對工作人員說的那句話：[沒有下次了！]

“我不要……”

他站起身來，顫顫巍巍的朝她走去：“不要……”

孩子的眉頭一縮，對再次的離別感到了無法言喻的悲傷，他緊緊抱著天使，祈求著天使不要像他爸比一樣離開他，可是天使沒有給予回應。

摩天輪已經快回到起點了，天使收起了翅膀，金光也如煙散去，她與孩子相互擁抱，直到迎來終點。

最後的最後，少女牽著孩子的手，而孩子手裡握著一根白金色羽毛，兩人一起走回了孩子的家——辰奕人生的起點。

“離別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故事的起點。”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願你能被世界溫柔以待。”

那天過後，辰奕就再也看不到海陌了，可是他知道，海陌一定在某個地方注視著自己，她會看著自己成長，成為下一個溫柔待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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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天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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