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紅磚人行步道回到了辰亦的家。
辰奕家座落於一處安靜的住宅區,是間隨處可見的普通平房,沒有華麗的人造裝飾,門口則種著一盆盆雪青色的風信子。這些花兒每株都被照料的極好,然而一朵朵紫色小花凝聚成短棍狀的長枝後,這一集結,便從“各花自帶命”,成了“同生共死、一枝獨秀”。海陌看得出辰奕非常喜歡這些花兒,不過也因此,讓她看著心頭一酸,眉間微微縮起:
永遠的懷念。
這是風信子的花語。
[爸比,爸比你看這兒有隻黃色瓢蟲,快點拿拍拍(相機)過來——]穿著幼兒園制服的孩子滿心期悅地蹲在地上瞧著草叢裡的細長葉片,葉片頂端有隻他最喜愛的小蟲,而無邪的心使他不忍用自己的小手驚動這可愛的生物,急忙催促男子拿相機來紀錄小蟲的一切。可他眼裡只有小蟲殼上的斑點,並沒注意到男子蹣跚的步伐。
男子拿了相機過來,可剛“喀嚓”了一聲,瓢蟲卻被男子的快速接近給嚇得拍翅而逃。[爸比——]男孩嘟囔著,嫌棄父親那過於遲鈍厚重的步伐:[你看,瓢蟲被你嚇跑了……]
面對小小辰奕的指責,男子非但沒生氣,還露出一個帶點內疚的苦笑,他先是摸了稚子的頭,而後對著這台連他本人都不熟的電子產品喃喃說:[應該有拍到的才對……]
[真的嗎!?]小小辰奕搶過父親的相機,興奮地看著機台裡的照片。說來也有趣,這一個才四歲多的娃娃,使起相機居然比男子這樣的青年還要熟稔。不過翻看完照片後,小小辰奕的眉頭又垂下了……因為男子就拍到了一張,而這唯一的一張呢,則像個陳年布條般,在歲月的風雨吹大下變得模糊不清。
[是我患了眼疾還是你的相機得了老年癡呆呀……]小男孩苦巴巴地盯著相機抱怨道。
時間回溯至此……
海陌從男孩短暫的回憶裡走了出來,看著辰奕毫無顧忌地在她面前翻出了鑰匙——藏在花瓶下的鑰匙。她苦笑著想,這孩子也未免太信任她這麼陌生人了吧!
她隨著辰奕的步伐進屋,看到了從對方心裡讀到的房子景象: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她隨手用食指往櫃子上輕輕一抹,果真一塵不染,這對比著簡陋的擺設,居然毫無違和感。她輕輕一笑,跟在辰奕身後走進了客廳。
辰奕讓她在原地等著,而後般了張凳子往一旁的櫃子走去,用他小小的身軀吃力地爬上凳子,踮起腳尖翻找著櫃上的坐墊。好一翻小人與巨怪的搏鬥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塊外觀較為完整無破損的粉色墊子,他滿意地往下奮力一跳,快步朝著海陌走來。
“海陌姐姐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弄杯水來。”不等海陌拒絕,辰奕便朝著廚房奔去了。
海陌好奇心一起,明知自己的行為非常無禮,卻還是偷偷跟著辰奕走向廚房。她躲在門邊看著這狹小的空間,裡頭僅有簡單的瓦斯爐、洗碗槽、一只小冰箱與矮木櫃,而水槽下方的垃圾桶裡是堆積如山的方便麵塑料袋。
海陌雖是失了記憶,不過一般生活常識還是記得的,於是當她親眼目睹這可憐孩子從這麼小就被化學物質焚燒著身體健康時,她心裡滿是疼惜。
她看著孩子拿起水杯準備盛裝水壺裡的液體,可壺身一傾,卻只滴了一小粒水珠。
辰奕:……
他皺著眉拿起水槽旁的一鍋子,打開水龍頭開始盛水,接著放上了瓦斯爐,熟練地開火煮水。可突然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連忙開啟一旁的矮木櫃,拿出一包裝著白色藥丸的透明袋子,隨後猛然一轉身——與海陌撞了個對眼。
海陌:……
辰奕滿臉錯愕,她急忙辯解道:“那個……姐姐就是想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她一不做二不休,干干脆脆霍了出去:“你在燒水是吧,姐姐幫你呀……”
“不用的!”辰奕拒絕了她,從冰箱裡拿出了唯一的布丁遞給海陌:“這個妳先吃吧,我……”他看向垃圾桶裡的塑料袋,懦懦地說:“我等會兒會去買些菜……”不過話沒說完,海陌便蹲了下來,手賤地捏了下辰奕的臉頰說道:“我不喜歡布丁,我喜歡吃方便麵,可以嗎小辰奕?”她朝辰奕露出了一整排潔白的牙齒,再舉起另一隻手搓揉著孩子削瘦的臉蛋,而乖巧的辰奕也只能任她宰割——“嗚啊啊啊”的做著無力的抵抗。
這間平房說是不大,不過透光還是挺好的,海陌椅在窗邊,享受著暖陽大度地伺候她這個無所事事的廢人。她看著辰奕在門口澆灌著他的風信子,隨著辰奕的記憶回溯到了三年前——辰奕父親去世前後的那段日子……
辰奕的父母親木工技藝精湛,他們自結婚前便成立了一個小規模的木工工作室,專替客人客製化木製用品,舉凡傢俱、木偶、玩具,甚至於設計室內空間、寵物用品……他們無所不能,在業界也小有名聲。可夫妻二人生活的很是低調,總想日子過得去就好,沒必要大張旗鼓告知天下自己的豐功偉業,於是兩人就買下了Y市的這座小平房,想像普通的屋子一樣,普普通通地過完一生。
可不出幾年,辰奕出生了,夫妻倆才決定轉動新的生命輪軸。
四年的時間,母親對外忙著扶持丈夫送貨,對內則要照顧體弱的幼子。從前還能抽空打扮與姐妹相約喝茶的時間,此後全奉獻給了那個愛哭泣的娃娃,但她依舊滿足,畢竟作為一個在傳統家庭長大的女人,相夫教子遠勝於在外逍遙。
而辰奕的父親則更加賣力的工作了。他開始接著大批訂單,每天眼一睜開就是對著木頭埋頭苦幹。他同樣毫無怨言,同樣愛著辰奕這個愛耍小脾氣的孩子,甚至還曾站在辰奕面前,不知“恥”字怎寫地大言不慚說道:[沈辰奕!你爸比我是全天下最厲害的木工師傅,你小子給我記著,要是有天世界末日來了,你爸比會用一根巨大的木頭替全人類撐起這片天!]
無知純真的小猴子滿懷憧憬地看著這個“木頭英雄”爸比,他全然相信了爸比會是那個“撐起這片天”的英雄,不過傻孩子該吐槽的還是得吐:[可是爸比你身上好臭,都是汗,英雄都這麼臭的嗎?]
[哈哈哈哈哈——]
溫柔而扣人心弦的故事裡,參雜了女子與父子二人的歡笑聲,但在命流的狠烈刷洗下,逐漸露出表面的灰色童話,正在唱著一首悲哀的情歌——所有親情、友情與愛情,皆如浮霧一吹即散。
海陌將視線移至客廳入口,她緩緩站起身來,走出客廳,朝著走廊盡頭走去,最後停在了一扇半開半掩的木門前。她知道裡頭躺著的人是誰,她也知道辰奕心裡的疙瘩就在這,於是她輕柔地推開門,走到了臥床的女人身邊。
[她應該看不見我,不過我能替她做什麼呢?]海陌心裡想著。
她環顧這間被辰奕打理的非常乾淨的房間,窗戶明淨陽光和煦,只可惜床上的病人已無心享受愜意的陽光洗禮。而海陌彷彿天生就嚮往烈陽,她繞過了床邊走向窗戶將縫隙再拉開些——今日風輕涼爽不刺骨,窗戶拉開些反而透風。
“妳是誰?”
海陌還在窗邊分著神,突然一聲陌生女聲響起,嚇得她連忙轉身,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與對方錯愕、警惕,卻虛弱無力的雙眼四目相交。
她沒想到辰奕母親能看到她,雖然驚訝,不過畢竟是自己胡亂闖門在先,於是她放低姿態,溫聲地向女人說明自己與辰奕的相識過程,巧妙地掩飾自己非人類的身份。她還很有長輩風範地讚揚辰奕這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想藉此譲女人放下疑慮。
然而女人的目光只是閃著悲哀的光芒,並無對海陌的讚揚表示歡喜,她淡淡說了句:“辰奕啊……如果能像一般的孩子快快樂樂的生活著,該有多好……”
三年前,丈夫因病倒下,她獨自撐起整個家計。
每天一早送孩子上學後,便到醫院照顧丈夫,而丈夫倒下前接的那些訂單,也是她獨自扛起、獨自完成、再親手交到客戶手中……可日積月累下的天忙地亂,單打獨鬥的她逐漸不成人形。
不久後,丈夫突發性休克,醫院搶救無力,殘酷地向她們宣告這個家的樑柱倒塌。沒了樑柱,屋簷也不再平衡,她就這樣牽著孩子的手,孤家寡人持續著丈夫的“英雄夢”。
然而夫妻二人的夢想乘興而來,卻敗興而歸。丈夫生前接的訂單量實在是太龐大,她若不兌現與客戶的承諾,將要付出一筆金額不小的違約金,這對一個有幼子要照顧的寡婦而言,著實是個不小的壓力。於是她漸漸放開了孩子的手,咬牙持續著沒日沒夜的工作……
直到她也跟著倒下。
女人回憶著那段辛苦的日子,看著天花板上的白色燈管以及周圍的木雕花飾,喃喃自語:“我希望那個孩子,能放手去追他的夢想,他喜愛這個由蜉蝣而生的自然世界,他應該是能朝著所有生態環境大步邁進的自由飛鳥,而不是像隻被圈養的小雞永遠只能活在木柵圍籬裡,吃著人們胡亂餵食他的飼料……”
海陌安靜地聽著她的願望,她深知這個女人有多麼愛她的孩子,唯一的願望僅是自己不要成為孩子的絆腳石……
正當她想開口回應時,突然一股熱血直衝她的腦際,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自覺呼吸停滯,彷彿被人緊掐著脖子無法動彈,胸口更是傳來陣陣悶痛。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剎那間,她再度感受到來自大海侵略般的窒息感。
而後熱血急速下降,翻轉成冰冷的寒風襲捲全身上下。
“唰!”
一聲來自宇宙的嘆息驟然竄起。房間被一道金光覆蓋,刺的兩人都睜不開眼睛。
海陌更是茫然,她的腦中是空白的、意識是恍惚的,而身體則晃晃蕩蕩,像似漂浮在空中,只覺得腳下輕盈,好像踩著空氣正在往上浮——
流光溢彩消散後,映入辰奕母親眼簾的,是一雙巨大的白金色翅膀。而翅膀的主人正雙目無神地仰頭望著“天”,她的四肢無力地往下垂,人則憑空飄浮在狹小的房間內。她沒有神話裡的瑩光環繞,頭頂也沒有金色光環在飄浮,她的短髮是黑的,瞳孔也是黑的,乍看之下就是個長著翅膀的失魂幽靈……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神兵下凡,讓一個這輩子除了丈夫與孩子,毫無信仰的女人頓時如五雷擊頂,呆了好半天才擠出了兩個字:“……天……使……?”
她微弱的聲音傳進了海陌的心裡,逐漸喚回少女的意識,她的瞳孔開始聚焦,最後聚在白色的燈管上。[咦!?]海陌一驚,手腳慌亂地在空中擺動著,詫異地扭動脖子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她不斷左右回頭看那雙翅膀——
[這是什麼傻逼操作!?]美麗的“天使”心裡如此說道。
“我……”海陌想開口說點什麼,可她自己也是一臉濛:為什麼突然飛起來了?為什麼還長了個不知道怎麼收起來的鳥翅膀?為什麼自己頭上沒有光環?天使不是應該都要有的嗎?還是我其實是隻鳥妖?那是什麼鳥才會有這種顏色的翅膀?
[還是我是傳說中的的妖王鳳凰!?]她頓時自抬身價地驚嘆著。
“是來接我走的嗎?”
床上的女人平靜地開口,打斷了自我臭美中的少女。
海陌一愣,連忙搖頭:“不、我不是……”
“……我也不知道……”
然而女人只是淡淡的笑著,笑裡頭還帶點苦味,她輕聲哀求海陌道:“天使姑娘,如果我的離開能換得辰奕那孩子的解脫……能不能麻煩妳……”
“不……我不是……”
女人自顧自地說著:“他是該去追求他的未來,而不是把心思放在我這個病貓身上。我不想拖累他,可是……”她的聲音開始有些哽咽:“可是……”
可是她終究還是捨不得啊……
“能讓我再見他最後一面嗎?”
海陌有些不知所措,她既然有白金色的翅膀,還有一身不知哪兒弄來的白裙,那她應該是天使才對吧?而不是死神。
然而女人的雙眼死死的盯著她看,看得她既彆扭又緊張。慌忙之下,她突然靈機一動,拔起了身後的一根羽毛,遞給了女人:“我不是來帶妳走的,是來贈與‘希望’的。”她毫不知恥地說著中二病標準語言。
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朝女人說道:“妳只看到妳帶給辰奕的不幸,可妳有注意到他的內心嗎?”
“他今天之所以這麼辛苦,拼盡全力照顧妳,還不忘追尋自己的夢想,他圖什麼?辰奕媽媽,我就問妳,他一個七歲孩子這樣獨立、懂事,他圖的是什麼?
女人聽的一愣一愣。
“他只希望妳能好好活著,活著看他長大、活著看他跑向自然。”
“女士,妳不是真的想要我帶妳走。妳心裡明白,一旦妳走了,辰奕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還小,他需要妳的支持,他在完成夢想的這段路上已經沒有了父親這個角色,如果連妳都意志消沉,那他一個孩子用什麼動力繼續走這條路?”
“何謂親人?不就是相依相親,彼此守護對方、看著對方成長茁壯的人嗎?”
“所以——我是來給妳希望的!”
“本姑娘是天使,不是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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