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二十六年後。
天色已暗,一名女子忿恨不悅地從一間法律扶助與諮詢中心走出來,往回家的路上前進。滿心煩躁的她在路過一間超商時,停下腳步走進去買了點酒和宵夜。當她結完帳走出商店,將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店外的玻璃桌面上時,易拉罐與玻璃的碰撞下,女子的滿腔怒火顯露無遺。
她從短版皮革外套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包萬寶路,點燃了刺鼻的菸味後,“啪!”地將菸盒拍在桌面上。她老練地抽了一大口,將濃菸含在嘴裡,細嘗著熟悉的味兒,隨後仰頭緩緩將之吐出。
“菸這種東西呀,能不抽就不抽,妳沒看到那些報導嗎?有多少人是因為抽菸得了肺癌走的?妳的年紀說小也不小了,可說大嘛……未來的路也還算長,就算不為了自己,也想想口袋裡的錢包嘛,錢這麼難賺,省下些來多買些蛋糕犒賞自己不好嗎?還有那些酒啊……”
“吵死了。”女子淡淡的說。
然而一旁人不像人、鳥不像鳥的小姑娘還在喋喋不休:“大姐,不如這樣吧,我這兒有些糖,用它們來換妳的菸如何?我幫妳把菸賣給那些活該抽死算了的人間廢物怎樣?”
“唉……”女子蹙著眉頭,她不耐煩地將頭偏向對方:“妳到底要糾纏著我到什麼時候?趕緊去投胎看是要做菸還是做糖我管不著妳,別再跟著我了!”
“我再跟妳說最後一次!我、沒、有、願、望!”
女子想來就頭疼,攤上這貨的事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她的名字叫蕭薔,今年已三十八歲,目前是名自由作家,平日裡就埋頭於文字堆中,她寫的內容皆是些揭露社會黑暗面的題材。她曾出版過書籍,當時以一本《未成年與利益衝突》探討青少年的犯案動機、家庭背景及未來人格走向,在各學界掀起一陣波瀾。
她被刊登在雜誌上的文章數不勝數,從幼兒正向教育、兒少心理輔導、青少年犯案……到犯罪人格與精神狀態、法律與道德漏洞、死刑存在的意義與社會案件的判決公正……等等,她心中譜字的筆皆遊盪在法律的邊緣。
而她平日裡除了寫作、訪談、做專題報導、至各大學院演講以外,她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身份——暴力被害者遺族協會會長。
她自十年前成立了這個協會,目的是幫助那些因為殺人案痛失親人的死者遺族。除了輔導、協助他們走出傷痛,更是提供資源協助他們打官司。她以正義為名,撻伐司法對於判決的不公。“讓所有犯下滔天罪過的人,都能得到回擊他們罪孽的制裁。”這是她成立協會的宗旨。
而她之所以如此痛很犯罪,緣由來自於她曾經的寶貝女兒“薇薇”。
薇薇在五歲那年,死於一場地鐵隨機殺人案。
兇手當時替薇薇撿起不小心掉落地面的娃娃,可一抬頭,卻無情地將藏在包裡的日式菜刀對準她,任由鐵器沒入幼小的身體內。當時蕭薔就牽著薇薇的手,變卦來得猝不及防,蕭薔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倒地。
那一瞬間,蕭薔理智崩潰,她發瘋似地抱著女兒哭喊求救,而兇手殘忍的拔出刀刃再次朝她揮來,她以肉身護女,徒手推掉迎面而來的刀鋒,頓時鮮血四濺。當時現場有不少正值休假的醫生護士,在目睹過程的當下,連忙上前接力救援,而兇手則被蜂擁而上的人群壓制在地。
地鐵人潮眾多,在場不少人目睹事發經過,可除了驚叫與拍照錄影,一切皆無力回天。
薇薇還沒等到救護車,當場便搶救無力,冤死於地鐵的月台邊。可憐的蕭薔哭得聲嘶力竭,一身狼狽與亂髮,還是喚不回女兒的生命。
[媽媽……好痛……]小臉涕淚縱橫,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兇手名為賀子鳴,有姦殺婦女的前科。當時以‘失業心情不好,過度飲酒加上服用精神類藥物,以致失去辨識及控制行為能力’為由,被處以八年有期徒刑。前陣子剛假釋出獄,不想再次當眾犯案……蕭女士,請節哀。”負責處理這起案子的中年警官如此對蕭薔說道。
一個無辜的女人被凌辱,成了冰冷的屍體,而兇手還能無憂的活八年,甚至不用八年,只要“表現良好”,還可假釋出獄,獲得再次犯案的機會。
可笑至極。
蕭薔呆愣地坐在警局裡,而她的丈夫李文平一聽聞消息直接放下手邊工作連忙趕來。當他一看到妻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一揪,抱著蕭薔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阿平……薇薇……薇薇她……”原本好不容易停下淚水的她,在見到丈夫的瞬間,情緒再次崩塌潰堤,眼淚如泉湧出,淹沒了兩人脆弱不堪的心房:“薇薇走了……啊——薇薇她走了——我的薇薇啊——啊——”
兩人哭得痛徹心扉,接連下來每日以淚洗面,可更另人難以接受的還在後頭。
“李先生、蕭女士,有一點你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在第一次開庭前,蕭薔夫婦請來的辯護律師一臉凝重的告訴他們:“賀子鳴是思覺失調症患者,他在審訊室對襲擊令千金的解釋為:‘當我伸手替孩子撿娃娃時,她突然向我靠近,導致我產生她要襲擊我的錯覺,出於自我防備,才會拿刀抵抗,並非有意攻擊孩子。’”
“他有極大的可能……再次免除死刑。”
賀子鳴家境優渥,雖年過三十仍然遊手好閒吃著家中的軟飯,而他的父母對他也是疼愛有加。自小開始,無論他的行為是正當亦或偏差,父母總能替他處理好一切後續,讓他能毫無後顧之憂。然而正式此種教育方式,導致賀子鳴從年輕便開始犯下大大小小的案子——竊盜、吸食非法藥物、蓄意傷人、恐嚇……直到殺人。
“荒唐!他已殺過一次人了!難道要因為一個為了逃罪而故意假冒的疾病,再度縱容他一次次的犯罪嗎!?”蕭薔怒火中燒,在法院內,她當場失控地朝賀子鳴吼道:“薇薇一個五歲孩子能有什麼襲擊能力!?”
“蕭女士,關於假冒疾病這點您說錯了。被告是接受過精神鑑定的,他的疾病存在無庸置疑。”賀子鳴的辯護律師說道。
然而賀子鳴只是低著頭故作懊悔說:“對不起,我做錯了,我真心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感到自責,如果我沒有‘思覺失調症’就好了,或許今天就不會產生此悲劇。”他加重了思覺失調症的語氣,強調他是因病犯案而非故意,可他低下的眼角裡露出笑意,證實著他扭曲的心理正在替過失與疾病畫上等號。
那天,一審以“殺害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此案可再上訴。
二審時,被告的辯護律師,站在賀子鳴的那方替他辯解:“被告犯案當下人潮眾多,對於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來說是個非常大的壓力,種種對人群的恐慌、以及薇薇小妹妹的接近,促使他產生即將遭受危機的錯覺。被告是不會主動靠近她的,只能是……”
“只能是什麼?”蕭薔辯護律師反擊道:“你們的意思是薇薇主動靠近那刀子?被告他這樣一個正在假釋中的人,身份本就敏感,更直接在鬧處持刀亮相,你要說一個五歲孩子主動靠近他?”
而賀子鳴更是直接翻供:“我並沒有持刀反擊,我的本業就是廚子,為了新工作帶刀是合理的,是蕭女士的碰撞導致薇薇妹妹撞上我的刀,且對人群的恐慌才讓我無法即時應變。”
“但你刺完薇薇後還朝著蕭女士攻擊!”
“那不是攻擊,對著蕭女士揮刀這點,才是我情急之下的自我防備,是她先攻擊我的。”
“在場所有目擊證人及監控都能證明你當時是冷靜的,你並非情急之下才犯案!”
明明殘酷的殺戮在大庭廣眾下昭然若揭,可一場場混亂的爭辯,一次次重演痛苦的再上訴,甚至無數個為了替薇薇申張正義的現場目擊者,都以檢方證人身份坐上了證人席。
他們控訴賀子鳴當下的冷血,以及蕭薔母女的無辜,旁聽席上無人不認為此人該以死刑定讞。檢察官更是怒不可遏,無視大法官的喝止當庭痛罵賀子鳴。
可這人世之所以荒謬,無疑是一群螻蟻即使成群結隊為了推翻猛虎而起身抗戰,卻終究不敵身單力薄這個板上釘釘的現實。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Clo8TkR4E
律師問被告:“案發當下,你的心裡因為人潮及發病感到恐慌,所以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
賀子鳴一口答道:“沒錯。”
“是薇薇不小心掉落東西時,舉動過大驚嚇到你,包裡的刀子才會無意間‘掉出’?”
“是。”賀子鳴有經過精神鑑定,他合理有據。
“當你發現‘過失’已然造成,你想盡力挽救,是周圍人群壓制你,才導致你無法上前幫忙?”
“是。”賀子鳴又說:“是我不該出現在那裡,導致薇薇小妹妹遭受牽連,我深感抱歉。”
一句句毫無誠心的話語,冷血的嘴角竄出,他心裡明白自己有著最為堅硬的後盾,看著蕭薔夫婦及底下眾人握緊的拳頭“喀喀”作響,但在“法律”面前卻無能為力的樣子,他感到無比自傲與爽快。
即便被判處死刑又如何?死就死,他終究還是滿足了自己的殺慾,何“樂”而不為?
然而最終,儘管檢方不斷的對賀子鳴的供詞提出抗議,強烈要求執行死刑,可法律條款裡的其中一項條文:“患有精神異常、思覺失調症等等犯人,依行政法XXX條第二款規定,不得處以死刑,應以接受治療……教育、感化……矯正其行為,回歸人群。”滿滿的諷刺將“為虎作倀”四個字堂堂正正地攤在代表著“公正”的天秤前。
——被告有悔意之心、並非刻意謀殺、有教化可能——
短短的一句話,讓轟動全社會的“地鐵隨機殺童案”以無期徒刑結案。
被告若“誠心悔改,悔過向上”,則有再次假釋的可能。
毫無天理的現實,撥弄了蕭薔心裡最憤恨的那根弦。
薇薇死後三年,賀子鳴一案定讞,蕭薔夫婦離婚了。
那段時間,她只要一回到家,看著愛女的照片,再看向同樣失落的丈夫,眼淚就不斷湧出……一聲聲的對不起與自責,讓她再也無法正眼面對李文平。甚至同處一個屋簷下,都讓她感到如臨深淵,無法自拔。
而賀子鳴的家屬則私下不斷買通各大報社,將風向帶往——[蕭女士平時就疏於管教幼女]、[薇薇死亡真相與母親的疏忽有重大關聯]、[案發當下蕭女士並未盡到保護女兒的責任]、[可憐的薇薇死於母親的漠視之下]……等等聳動標題。
蕭薔的人生從此留下污點——無論是外在輿論,或是內心喪女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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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超商前,蕭薔吐了口菸,用著幾乎無聲的語調說道:“我花了一年的時間跑遍各律師事務所,翻遍了各條法規規章,了解了犯罪與精神疾病,後來成立了協會,幫那些受害者討公道……”
愛女的死亡與對律法的失望,造就了一個女人從柔弱轉而強悍狠辣。
“哼!”她自我冷笑一聲:“妳知道看著那些人渣死,我的心底有多快活嗎?”
海陌靜靜的飄浮在她身邊,並無答話。[真是如此嗎?]她心裡明白,蕭薔這輩子最沒辦法得到的,就是“快活”。
即便犯罪者死了,存留下來的遺族們,至死都要活在痛失親人的悲傷裡,永遠不可能走出來——只有這個傷痛,時間絕對無法癒合。
蕭薔朝著桌面上的煙灰缸捻熄了火花,她收拾了下菸盒與塑料袋,疲憊地朝著毫無溫度的歸處前進。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正義與惡的風口浪尖,她也遭受過無數學者的抨擊,認為她對於“死刑”一事想法過於偏激,將人權置於法規之外。
她更曾接到恐嚇信件,以“人權”為由,逼迫她停止一切推行死刑必要性的活動。
甚至還民間還出現了“蕭薔在經歷過喪女之痛後,居然能以如此冷靜的態度研究犯罪問題?是否代表著薇薇的死亡只是她登上人生巔峰的墊腳石?”這類質疑她種種作為的言論。
“難不成死者遺族只能終生抱怨,餘生都做個失手足、聾啞雙揹的可憐人活著!?”烈女以此話回擊外界聲浪。
十多年的歲月,她練就了一顆強悍的心臟,她接受了所有對她的批評與認同,堅持自己的理想。即便涉入法律黑暗邊緣,與危險共處,她依舊無怨無悔。她不斷的了解犯罪者的行為模式、探討他們兒少時期所接受的教育灌輸,她從一個人的“根本”,來探究形成一個“暴力犯罪者”的過程,致力於推動幼兒正向教育,想從根本來解決問題。
“我不容許這個社會出現下一個賀子鳴……以及他那樣的卑劣父母!”她在一場公開演講裡,以兩句話挑明立場,誓死根絕所有不當的幼兒教育。
這麼多年來,她獨自扛下這一切。
她只有一個人,可這社會的破裂是個無底洞,沒有盡頭。
或許是從蕭薔身上的孤勇,讓一直以來孤軍奮戰的海陌感到似曾相似。於是兩個月前,她試探著蕭薔能否看見天使化的自己。
果然如她所料,蕭薔看見了她。
可時至今日已過兩月,她還是不曉得蕭薔內心的“遺憾”到底是什麼。
蕭薔回到了她承租的老舊公寓,門鎖一開,徑直地踏著滿地的雜誌與書籍走向她的辦公桌——一個土黃色的矮木桌。她心煩意亂地打開剛才從法扶中心帶出來的一疊牛皮紙袋,裡頭是最近一起連環殺人案的檢附報告。
常理來說,這種東西絕對不可能外流至蕭薔這樣一個“普通人”手裡,可想而知,這是她以非正當手段得手的。
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開啟筆記型電腦,開始對比著兇嫌留下的痕跡與報告上的證人供詞。
“不先吃點東西嗎?”
煩人的小姑娘收起了她那金色翅膀,盤腿坐在她對面,打開了一包叫“卡茲卡茲”的餅乾,將整顆頭埋進塑料帶裡深吸一口氣——
“哈……真香。”說完這句,她抓起餅乾毫不客氣地塞進嘴裡頭大口吞嚥。
不過蕭薔顯然沉浸於案件的研究中,她並無心參與海陌的美食邀約。
海陌就這麼把蕭薔家當作自己家,自這邊飄來,往那兒飄去,一下洗臉沖澡,一下看著電視裡的日本動畫。
“我要成為搶賊王!!!”
在她喊完這偉大神聖的夢想後,便被火冒頭頂的蕭薔一把揪著她的蘑菇頭,像扔個噁心不堪的黴菌般,扔到了陽台外,隨後上鎖,結案。
海陌:……
她無助的蹲在陽台上,淚眼汪汪地看著裡頭無情的女人:
搶賊王錯了嗎?我搶你家賊了?她心裡如此想道。
就在她試著敲開陽台的門鎖時,突然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傳入了她耳裡。
[好吵……那隻奇怪的大鳥什麼時候能安靜些呢?]
誰?海陌納悶地抬起頭,這聲音不是蕭薔,也不是出自任何一個“人”。
[好孤單呀……真羨慕他們能在外飛翔……]
海陌好奇心一起,趴上陽台的圍籬,順著聲音開始探頭追尋來源。
[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呢?]
在樓下?
海陌往下一看,聲音是由蕭薔樓下的住戶裡頭傳來的,不過樓下顯然很久無人居住了,環境一片邋遢,四面塵埃。
既然無人居住,那說話的又是誰呢?
她展開巨翅,隨後輕巧地翻過圍籬,緩緩下降墜落。
而屋裡頭正在翻閱資料的蕭薔,眼角瞄見金光再現,她抬眼瞧了下空無一人的陽台,接著繼續像個悶葫蘆似地埋頭於血腥與暴力的文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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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薔母女的悲劇靈感源自台灣2016年的“內湖隨機殺童案”。 歷經四年的訴訟,最終犯人以無期徒刑定讞,逃過死刑,人神共憤。
而文裡有借鏡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空洞的十字架》——裡頭的一名女性角色小夜子。 她同樣探討著犯罪問題、參與被害者遺族會。 但小夜子與蕭薔不同的地方又在於:小夜子探尋犯罪的目的,是在於追尋“死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就引用一段話:“如果死刑沒辦法讓兇手反省自己的過錯,也不會讓被害者遺族獲得救贖,死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而蕭薔對於犯罪的想法,是期許能從兒少教育裡,導正未來有可能出現的青少年,甚至是成年犯案。
賀子鳴逃過死刑已成事實,就算他真的死了,薇薇也回不來了。 她的個性比較偏向實際,與其埋頭於“一百萬種送賀子鳴上西天的死法”,不如讓自己用力所能及的資源,幫助受害者家屬送罪人上斷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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