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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遙遠的彼方，大地深處發出短暫的轟鳴。一座塔的共鳴。

有人打開了一座塔。

轟！

另一個方向，更遠的地方也傳來類似的巨響，短暫而又隆重。又是一座。

黑色的嘎斯24飛速行駛，車子的收音機里主持人的聲音依舊甜美清新：「為您插播一條緊急通知。目前在南方的城市和郊區，尤其是林區，已發現多處病毒感染源，肆虐猖獗。全城戒嚴開始。請大家提高警惕，留在住所，杜絕與他人交流，以免通過空氣傳染，被無辜殃及。我們會在感染區鳴放巨響以警示群眾，請互相監督指導，切勿靠近巨響的地區。為保證多數人的安全，當局痛下決定，在第一時間銷毀病毒傳染源，將不得不即刻擊斃已感染的和擅自靠近感染區的群眾個體。請大家積極配合工作……」

轟！又是一響。在另一個方向。

車後座的兩人一個緊繃，一個漠然。參事沒表情的盯著窗外的遠山，手指挫著眼罩的細繩，幾乎扯掉。油頭看得心驚肉跳，自知大難臨頭。轟！又是一響。那群不知好歹的螻蟻正在掙扎，正在啓動一座又一座塔。後方的研究所也被攪了個底朝天，人仰馬翻。太可笑了。也許是他的方法錯了，太過手軟，才會讓他們擁有自主權的幻覺膨脹如此。

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不能留下一星火光，一絲轉機，一線希望。人民不學會認命，世界怎麼會和諧呢。

車子在研究所後門急剎。

隊伍徑直走向研究所地下一層的器材倉庫。傷病敗將躺了一地，叫苦連天。經少女蓮稻的又一次大鬧天宮，唯一通往地下的入口被電梯堵住，只好絞斷纜繩，炸穿牆板。下面的人像被困在罐頭裡的魚乾一樣，一條一條被拎上來晾在地下一層的倉庫。礙於保密性，傷員不能運到地面上的醫院去救治。權限夠格到地下的醫護人手又不足，忙前忙後了一整晚，死的還是比活的多。

昴沒了輪椅，靠在牆角。周身忽然一震。轟！來自東南方的轟鳴，細微而清晰，就像麥克風的反饋……有人啓動了共鳴。這是第幾聲了？那個小丫頭真的逃出去了？不，不是她，沒可能這麼快。那麼，是幸存的深藍？成功解鎖的話會怎麼樣？北方被解放的藍人會反擊嗎？不可能……解放的大多是中間灰色地帶的「雜種」而已，成不了氣候，頂多群魔亂舞混戰一片，正好和21世紀無縫接軌，大功告成。而那一切都和他無關。他要保護的目標僅有一個——那個目標跪在奄奄一息的肖主任身邊，面色凝重得像是亡國破家。他想罵他少憂國憂民，千萬別中二病發乾出傻事。裝瘋賣傻混過眼下這一遭才最重要。

然而，下一刻參事就邁進屋。橫掃室內，冷不防又從油頭的槍托里拔出手槍，對準半死不活的傷員利落的扣下扳機。眉心多了一個血洞。噗！血濺了還在替他包扎大腿的醫生一身。也不用包了。再對準下一個腦袋，噗，爆頭。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報廢了七、八個腦袋，算是熱過場了。

剩下的人不再呻吟，沒有麻藥也不痛了。

繼續第二輪屠殺。

對準眉心，提問：「內鬼是誰。」

「我真的不知……」

噗！

下一個腦袋，提問：「是誰。」

「啊呃……」

噗！

四壁的白牆上綻開一團又一團紅花。流暢得就像生產線。眼看快要到昴，他胸中鼓雷，瞪著對面的正義，「都是他乾的」幾個字就含在嘴邊。不，那個沒膽的小子萬一被逼急了可能比誰都誇張。不然就推給肖主任好了，反正也只剩一口氣，死不死也沒差，他打定主意……然而槍口卻掠過他，直接朝向意識不清的肖，參事說：「主管的失職。責任難逃。鬧出大事，是因為容忍了小事。事情再小，發生在眼皮底下不可能看不見，看得見卻縱容敵人就是背叛。」背叛過一次的士兵，還能再信嗎？不能。

然後，噗！

跪在一旁的阿守被噴了一身血星肉渣。

他腦內出現幾秒鐘空白，視線膠著在主任失去焦距的雙眼上無法移開。腦後的血灘靜靜擴大，暈開的圓圈就像從地獄湧出來的岩漿，沖毀了某條底線，肆無忌憚的漫過邊界，推開萬年的基石，並窮凶極惡的向內陸推進。從那一槍開始，那個他們熟知的叫做「規則」的東西不復存在了。

下一個對準的腦袋是正義。

正義大哭：「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才剛到三層，只負責收屍，連底層都沒去過，裡面有什麼我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真的真的不是我……我家上面還有媽媽，下面還有好幾個弟妹，拜託手下留……」

手槍上膛。扣扳機。

「不是他！」阿守喊。

砰！打歪。正義抱頭蜷成一團發抖。不是他？那就更肯定是他了。參事擺擺手，吩咐油頭：「打。打到說為止。」正義萬念俱灰。他什麼都不敢聽就是怕沒種的自己禁不住拷問立馬招供，直接挨槍子反而比較幸運。但現在死不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架起他抬出門去。傳來凌亂的捶打和斷斷續續的哀嚎。

屋裡，槍頭轉了一圈，停在阿守的腦門前。參事的眼神變得柔和，面部線條放鬆，幾乎像一個笑容：「不是他，那就是你了。」

「……」

「你是管理員。」

「對。我是。」

「是你乾的。」

「不……」

「她在哪。」當然是指蓮。

「我不知道。」

「你把她藏在哪？」

「我沒有……」

「手舉起來。」

「……」

槍頭抵上阿守的掌心，參事聲音輕柔，「手對醫生來說很重要吧。」一個怪物的小女孩有你的手重要嗎，有你的同胞重要嗎，有你的國家重要嗎？

有嗎？

昴瞠目結舌，在心裡罵了一萬次娘，想揪住阿守的耳朵讓他回答「什麼都沒有我的命重要」，叫他供出所有人，渣也不要剩……當然就算供了，以這位參事的德行多半也是一個槍子崩死而已，但是有話說總比沒話說強，多說一句就是多活一秒，能多當人一秒就是出賣了全世界也值得……然而，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阿守跪在地上，舉起宣誓的手，頂著蓄勢待發的手槍，沙啞而清晰的回答：「我不是醫生。只是個實習生。」

黑夜沈下來。

時空凝結，變得極其厚重而緩慢。

那一秒鐘被拉成無限延長的慢鏡頭。昴看見參事嘴角冷若冰霜的笑意，手指勾上扳機，槍身的震顫，阿守閉上眼等待子彈鑽破腦殼……這一秒被拉長再拉長。昴知道只要這秒鐘結束，一切就以失敗划上句點。而比失敗更難以接受的，是這些恐怕全部都是他造成的。畫面停頓，倒轉，飛速倒轉回到開端——他與真正的小黑的逃亡，017號塔，傳送，降落，其後的點點滴滴巨細靡遺。無數個點匯成一條線，一條牽在他手裡的線。

沒錯。就是他。是他傳送來時產生的異象引起了軍方的懷疑，開啓了一系列窮追猛打；深藍不得不轉移陣地，留下的記號惹來滅頂之災；營地成為失地，岸川，萬里，哈比個個遠去；警告響與管制局合作，反而促使她反彈；把正義的身份洩露給阿守，所以他才無法坐視不管，惹來殺身之禍……那漫長的一秒鐘後的結局，那個沒有未來的，舉目無親的結局，完全是他一手造成。而他束手無策。

過去的二十幾年里，他一直以為是父親沒有為他活下來。不是應該為了他活下來嗎？不管用什麼方法，去偷去搶，只要為了他活下來，只要讓他還擁有一個同伴，他也不會成為今天這種人。這種人。但是，原來就算成為了這種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到頭來不過空忙一場。真到大顯身手的時候，只是束手無策。

束手無策。

他飛身向前撲，推開槍頭。子彈在地板上炸開。

「鎮平！」他吼道。

靜。

參事的槍換成對準昴，「鎮平？」

昴趴在地上，看見阿守瞪著自己，滿是震驚與決絕。但他管不了那麼多，奮力爬起來，撐起身體頂住槍口，順勢把阿守往後推：「對。鎮平。你不是要知道那個女的去哪了嗎。就是鎮平。」

「鎮平。」

「對。罕井大小姐知道那裡是聖域，肯定叫她去鎮平。」

「聖域在鎮平。」

「是真的！我看過星圖。絕對沒錯。」

「星圖。你知道的不少。」

「不、不就跟你說了我是未來人嗎！想知道的事，需要知道的事，我全知道。這仗你們不用打也贏了。聽我的沒錯。去鎮平一定逮到她們！」

「是麼。」

「是真的。我沒必要騙你啊。不信你帶我去。要是逮不到我把人頭交給你！其他人都沒關係，培養一個人才也不容易，你殺了他們也沒用對吧。底層是燒了，項目不是還在嗎。你還有我的血不是嗎。實驗還能再開，少了他們怎麼行……」

參事這回真的笑了。不管是實驗，軍隊，還是國家，需要的都是忠誠的士兵。判斷忠誠與否可與人的純粹不同。做錯了一兩件事的人勉強還能算是個好人。但忠誠只有100%和0兩種算法，少了一分一毫就是不忠。而這個小子還以為他看不出他在掩護阿守，甚至以為能用不值一提的賤命來談條件，換叛徒的活路。虧他還自稱是手腕靈活上天遁地的未來人，聰明如此，卻看不出對方自始至終就沒打算買他的帳。

子彈上膛，抵上昴的額頭：「星圖呢。」

「哈？星圖？……我手裡可沒有啊。我只是看過。」

「塔陣是哪幾座。」

「塔陣？！」

「解開聖域的塔陣。」既然知道聖域在鎮平，就該知道塔陣是哪幾座。

「這……我只看過一眼，也記不得那麼多啊。是真的。」

「想想。」參事蹲下去，槍頭按上昴殘缺的手，頂著中指釘在地上，「能想起幾個，就留幾根。」要是什麼都沒想起來，也就不需要手了。

「這怎麼可能想的起來。我根本沒細看……」

「喔。」

「等等！等一下！好像有五、六座……」

「繼續說。」

「呃，我只想得起一個。是真的。欸欸，可是一個就夠了吧？要破壞塔陣，只要卸掉一座電池就夠了不是嗎？就在淨通山裡，三座塔裡面中間的那座大的。我只記得那一座，因為常去……」

槍舉起來。

轟！又是一聲。從西南方而來。

「報告！」油頭一路小跑進來，雙手和鞋上全是血，正義的慘叫從幾分鐘前就停了，看樣子凶多吉少，「說了！」到底還是說了。

「喔？」

「確實有小部分激進分子混入我們醫療中心內部。」血手恭恭敬敬獻出糖塊，紅白綠相間的糖紙與捐血車如出一轍，「和我們懷疑的一樣，之前一段時間常在轄區以外的地方走動的車子就是叛軍滲入內部的證據。金箔大火之後，也有人報告有可疑的車輛回到事發地點附近。」

「嗯。好。找出來。格殺勿論。」

「呃，但是我們暫時還不知道目標潛伏在哪一區的血站。而且流動性的血站，人員的更替也較勤，不過還請參事放心，我們一定盡快完成任務，找到……」

「現在就動手。」

「現在……？但我們還不知道哪一區，哪幾輛車是目標潛在的……」

「現在。」

盡快，就是不夠快。

現在。馬上就動手。命令再清楚不過——不知道目標，也就是說，所有人全都是目標。揪不出該死的，就是所有人全都該死。這是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不知道陣型就打開全部的塔。找不到那一輛車，就把所有的車炸飛。

油頭不舒服，「可、可是……有九成都是我們自己的人啊……」

「既然是自己人，為國捐軀該覺得光榮。」

「……真的要這麼做嗎。犧牲全部的人就為了……」

「你沒有聽過‘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嗎。」

「但是……」

轟！

這一響的距離很近，像從腳下垂直傳上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油頭即刻命令小分隊搜索附近的山地，找到隱藏的四面塔，勢必將激進分子繩之以法，捉拿歸案。但參事叫住他：「沒有必要。」

各方四散的轟鳴聲代表他們不知道塔陣的真實陣型，所以只好採取地毯式的覆蓋。但如今不同了，我們的優勢是掌握了星陣，至少是星陣之一的確切位置。正如昴所說，塔陣只要拆卸掉一座電池就不能用了。既然知道淨通山的巨塔是其中之一，那麼佔領那一座就足夠，試圖靠近的可疑分子當場殲滅即可。沒有必要滿山遍野的圍截追堵不重要的雜魚，分散兵力。當然，雜魚也該死。至於死法，決定權也是捏在我們手裡。他們要和我們搶山，那就把山給他們。毒氣，炸彈，放火燒山，方法不是很多嗎。那麼想要山，就永遠別出來了。

士官領命，帶隊前往淨通山。

參事勾了勾手指，立刻有人架起昴往門外拖。他直覺自己也要被活活打死，拼命掙扎，無濟於事。倉庫越來越遠，他想回頭再看阿守一眼，卻只見參事的背影。他的背上展開一雙比天還寬廣還黑暗的翅膀，猙獰的撩動，捲起颶風。不。他只是靜靜地站著，俯瞰地上的死人和活人，像飽食後的禿鷹，舉起手槍。

槍聲，槍聲，槍聲，槍聲，槍聲。

昴閉上眼。感到咎由自取自食惡果的沈痛與苦澀。他被丟上卡車，與軍綠色的士兵們疊在一起，真像一條換了宿主的寄生蟲。多虧他的情報，殲滅深藍與近藍叛軍勢在必得。「我不但不打算逃，還要戴罪立功，多多貢獻！以後還請主任多提拔。」現在他如願以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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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東南方傳來微弱的轟鳴。

「死了？響死了嗎。」濃問。

來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比死更糟的是生死未卜。前夜研究所發生暴亂，響也被牽涉其中。據說眼下是死的死，逃的逃，一個都不剩了。血白的人在山側的出口等到天亮，但沒有人走出來。「沒人出來」的意思很清楚。

而且由於突如其來的暴亂，血白的解放計劃也被迫打亂。

「原是打算先把你們平安送到北部再開始南方的行動。但現在打草驚蛇，軍方一定會有所動作，我們若不再快一步……」

轟！東北方向。

「那就走吧。我們準備好了。」血伯與深藍的少年們上前，「還有幾座沒開？」

「情況實在不容樂觀，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注定失敗了……南邊有50幾座塔，但是櫃子只有40幾個，都裝上去也不一定有效。所以，還是不要浪費你們的生命，現階段保存實力最重要。你們的心意我們很感謝……」

「該謝的是我們。」血伯打斷，「是我們的仗。要打的。」

「不……還希望你們三思後行。只要活著，還有機會，就算今天失敗了，再過幾十年或幾百年，你們還能重來……」

「不用說了。我們去。」

「呃，但是我的意思是說……」為難。

「……抱歉。」血伯說，「不是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你的這番話我們已經聽過了。」幾十年幾百年來，從許多人那裡聽過許多次了。他們的名字也許不叫」血白秩序「，甚至沒有組織，或者只是平頭百姓，但他們背負著良知，守護著深藍走過幾十個世紀。他們一生都活在黑暗的甬道里，但卻比誰都相信甬道的盡頭那微乎其微的光亮。不要放棄，不能放棄，就算卑躬屈膝，忍辱負重，也不能算是逃避，只是等待更好地時機。只要活著就能等到光亮。只要活著，只要等就行。但其實，如果說神賦予深藍的漫長的「時間」有教會過子孫們什麼的話，那就是，光亮是不會來的。如果不前進，不鑿穿牆壁的話，再過幾十年幾百年都還是一樣，「沒有再一個幾十年了。不等了。就今天吧。」

活著，或者去死，沒什麼好挑剔。就今天吧。

濃也站到血伯身後。沒人阻止她。知道她心意已決。

於是，決定好去向的一行人順原路爬回地面，幾輛捐血車已等在巷子口。敏杉抱著勤上了往北部去的車，沒有說分別的話，就像還會再見。

希望再見時，是在陽光下。

分頭出發。

參戰的人搭乘剩下的幾輛，兩人一組分頭前往南方的戰場。與此同時在城市各處，同樣花色的夥伴們也各自載著親藍派們最後的希望往四周的茂林進發。

然而，他們還不知道的是，駐紮在南方的軍營此時也得到發兵的命令，大門敞開，黑色的軍用卡車傾巢而出，一半集中前往淨通後山佔領高地，另外一半則喊著「格殺勿論」的口號，目標是圍剿和殲滅所有捐血車，和與它同樣花色的全部車輛。穿著黑色軍服的士兵像死神一樣威風凜凜的站在卡車上，扛著炮筒瞄准一輛行進中的捐血車。炮彈飛射而出，劇烈的爆炸將車體與周遭撕成碎片。殃及的行人錯愕驚慌，四散逃竄。黑色的死神呼嘯而過，意氣風發，索性再朝抱頭鼠竄的人群補上一槍。壓倒性的勝利。

血車一輛輛淪陷。

彈藥在城市各處引爆，開出朵朵金黃的血花。死神的鐮刀不斷揮舞，斬斷所有生路。幾輛路邊待命中的內部血車見同伴被襲擊，驚詫萬分。他們上一秒鐘還是管制局的得力助手，國家的重要資產，和人道主義的風向標，下一刻就化為灰燼。他們想不通是這算不算是被自己的忠誠所背叛。

轟轟轟！砰砰砰！

地面上與地面下的兩股暴力遙相呼應，勢均力敵。

「什麼聲音……？」濃聽到隱約的爆炸聲。

「估計是軍方。」血白的駕駛員回答，「市中心的方向傳來的，該不會這麼快被發現了？不可能吧……我們避開中心，從近郊的山道過去吧。兩座小塔都在山腰上，入口藏在坡道上，附近有紅杉，不難找。我就在西山放你們下去。完成了咱們還在原地碰面。再去下一座山。要是附近有巡邏車我會往下走，轉一圈再回來。沒看見我千萬別出來。」

血伯沒說話，盯著地面出神，不知聽沒聽進去。

濃擺擺手：「要不我們分頭走吧。」

「嗯。」

「一人裝一座動作能快一點。」

「……好。」

「你還好吧？大哥……大叔……呃……大……？」大爺？

「……哈？」他被她尷尬的冒失逗笑，回過神來，「不必客氣。」大家都是要一起去死的夥伴了，稱呼什麼的免了也無所謂。況且，他也不想臨死還被叫爺爺。

「呃，不知道叫什麼好。」

「叫名字就行。」

「呃，不好意思……真的有幾百年嗎？」不過按敏杉的年齡推算，血伯的年紀應該也八九不離十，「活那麼久，不累嗎。」

「不累。」

「……真吃驚。還以為你會說累。」

「不累。有事做就不累。」不管是保護女王，建立和荒廢一個又一個營地，對抗層出不窮的敵人，還是為那幫小鬼洗一天到晚被血弄髒的衣服，他從來不覺得累。不知不覺走過了這麼久，連女王都先他一步離開了。

剛認識冉姜時，她還是個二十歲的小丫頭，成年禮剛過不久，對長老安排的婚配對象不滿，與大哥大吵，聲稱要斷絕關係。銅鑄的戒指是每個小孩的成年禮物。她卻說哥哥那種戒指我不要。用不到。要鑄就給我鑄根防身的繩子。丞三十二歲，對育兒一竅不通，妹妹的所有無理取鬧一概冷處理，越鬧越僵。冉姜性子剛烈頑固又愛較真，真逼急了就往狠里發脾氣。她半夜跑到婚配的對方家，趁人之危，銅絲在人家脖子上纏了好幾圈。那是個剛滿十八的孱弱少年。夢里被人勒著脖子醒來，銅絲陷進皮肉，血流如注，只見她瞪圓眼睛逼問：「樓？樓少堇？你知道我是誰吧。這是不得已的。請你安息。」男孩大驚失色，拼死拉開銅絲啞聲說：「這、這是幹什麼……」

「我要保護大家。咱們兩個只有一個人能留下。所以就犧牲你了。」

「我、我也想保護大家啊。犧牲妳自己吧。」

「別犯傻了。就憑你？」瘦得只剩骨架一副。

「我不行，妳就行？妳動手殺了人就不配做深藍，被神拋棄，還談什麼保護大家。至少這一點我就強過妳。」近藍，就算弄髒了手也無所謂。我是越髒越強，妳卻是越髒越弱小。就是說我只會越來越強，妳卻是完全相反。我看妳是根本搞錯了自己的角色。所謂「保護」是沒有疏漏側重偏頗權衡的。有所犧牲的保護就是暴政。妳不配做深藍。也不會是個好女王。

她平日聽夠大哥說教，這黃毛小子竟然比大哥還咄咄逼人。一怒之下勒斷了他的喉嚨。

被九方家的女孩勒斷脖子，躺在自己的血里癱瘓了一天一夜才長好，幾乎變成乾屍，少年因此被一乾兄弟嘲笑，叫他血弟，再沒人叫他名字。

婚事自然告吹了。

然後許多年過去。不配做女王的冉姜如願成為了女王。而近藍血的孱弱男孩變成翩翩少年，又變成精實的青年，再來是偉岸的中年，外表上一年一年趕超過他的女王，力量上也是，真的越來越強。

妳保護大家。我保護妳。他說。

他最終沒能信守諾言。

「大叔……」濃說，「真死了，你還有什麼遺憾的事嗎？」

他幾乎在她身上看見冉姜：「沒有。」

「呃……我還以為你會說有呢。至少有一件吧？」

「沒有。一件也沒有。會留下遺憾的事，一開始別做不就好了。」

「呃，這麼說也沒錯。但總有不小心留下的遺憾吧？」

「嗯，沒想過。人無非生死兩件大事。兩件都是值得感謝的好事。死得不遺憾，其他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他說。絡腮胡擋住了脖子上那條隱約可見的跟隨了他許多年許多年的，紅線一般的勒痕。

轟！

砰砰！車子的引擎突然兩聲悶響。急轉彎。將兩人往一邊猛甩。

「抓緊！」駕駛喊，「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另一輛捐血車從後方追上來，幾乎擦著車身竄過，像在躲避什麼的追趕似的，蛇形打滑往前衝入崎嶇的山道。

「……那是我們的人嗎？」

「不可能啊。這裡只有我們才對……」其他人不是分散去了別的山嗎？

但是普通的捐血車怎麼會橫衝直撞的往山裡開？

下一秒，答案出現了。

黑色的軍用卡車跳入視線，呼嘯而來。扛著炮筒的死神氣勢洶洶瞄准狼狽逃竄的獵物，躍上坡道發現第二輛捐血車後眼神頓時一亮。既然前面的跑遠了，就先轟掉這個。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車身，映進濃的瞳孔里。

軍用卡車？炮筒？為什麼會瞄准自己人的車子？暴露了？

她忘了呼吸。雖然打架鬥毆惹是生非找過的死也不少，但這恐怕是第一次直面死神本人。啊……果然，不管是什麼樣的神，都活在我們中間。不，不能退縮。她告訴自己。就是今天，就是這裡了。這就是離實一，離響最近的地方。然而最後的最後，她卻無法戰鬥。炮彈與她之間只隔著一個扳機和幾秒鐘的距離。怎麼計算也只有眼看著自己被火藥轟成肉渣的份。

……就這麼去見姑姑可真夠窩囊的。

車子扭動著飛竄出去，險些衝進樹叢，皮帶與輪胎發出滯澀的嚎叫。

但是開得再快也不可能避得過炮彈。

「走！快走！」駕駛員喊。

走？可是往哪？

濃還在猶豫，只見血伯先動起來，踢門不動，撈過一隻櫃子撞碎窗戶，再拎起她一氣呵成的撇了出去。她只來得及感到瞬間的重力消失，內臟與軀殼彷彿以不同的速度飛躍再撞擊地面，跌下公路旁的坡道，不住滾落。一切在幾秒內完成。終於停下時，只見和她一起滾來的只有櫃子。頭頂山道上激烈地追逐棄她而去，然而，在她還沒想好要返回去增援還是獨自向前繼續完成任務時……

砰！

巨大的爆炸聲。

熊熊火光伴著煙霧冉冉升起。結束……了？

她耳中嗡嗡作響，呆滯的停頓了幾秒，想等待不同的結局。但公路上只剩下死神大獲全勝的叫囂。她聽見自己的小腿骨發出「嘎啦」聲，撞擊而錯位折斷的部分修好了，清醒過來。想叫出聲，知道已經沒人會答應了。「返回增援」是沒有必要的。已經結束了。

軍方顯然察覺了血白的存在。竟然針對普通的血車進行攻擊，即是在……無差別的掃除所有的車？如果目標是所有的車，躲避根本是無稽之談。而敏杉帶著勤獨自北上的車子尤其顯眼，是完全的活靶子。她彷彿看見敏杉將勤圈在懷中，徒然仰望空中飛來的炮彈，絕望的等待碎屍萬段。

不行。不能讓它發生。不能輸在這裡。

她提起櫃子跑進山林深處，全力攀爬。

紅杉矗立的入口近在咫尺。

附近確實有塊草色不均的地皮。她撲過去，踩進一塊較軟的地面，摸到下層的木板。然而此時，有炮彈突然在耳邊炸開。緊接著，無數顆火球從天而降，火雨由頂端投入林中，林海霎時變火海。這是什麼？轟炸機？不，不對……黑煙隨爆炸四散，煙里有毒。強烈的酸味見縫插針的鑽入鼻腔和毛孔，萬箭穿心的燒灼感隨之而來。她感到內臟的收縮和膨脹，皮膚糾結，眼球也刺痛難忍，像要脫眶而出。逐漸失去視力，眼前被昏沈的光影閃爍吞噬。

大勢已去。她不敢相信在逃過一次次驚濤駭浪，跌宕轉折後，這既突兀又狼狽的掙扎竟然就是自己的歸宿。腦仁銳痛，無法思考，也不再思考，就依靠本能摸索，揪起木板的把手，又踢又拽啓開入口，蜷著身體滾落進去。

地道陰冷冰涼。毒氣滲進地表，緊追不捨。

地面上的轟炸不斷，搖撼不斷，廊道四壁顫動，像要從土中剝離。她的意識彷彿也從身體里剝離。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被寸寸腐蝕，融化。失去雙腳，再用膝蓋爬行，皮膚脫落，露出鮮紅的肌理。只剩白骨的指頭將裝有神的心臟的櫃子舉上石棺，用盡氣力推進去。

電池回到匣中。

靜。

棺中泛起溫柔的青黃色微光。光芒越積越厚，裹成飽滿耀眼的巨大的光球。能量飽和衝破極限，光球炸開，化成萬道光束迸射開去。每一道都印上牆壁，匯成花紋，像異國的壁畫，古老的文字，別的星球的語言。得到滋養的「電路板」熠熠生輝，光彩奪目，柔和，穩健，哀傷，又堅定。

轟！

轟轟轟！

篤定的轟鳴由地面傳入她的身體。

不，她不再有身體了。只剩一隻手。

啊，不，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只剩一隻手。但她確實不再感到來自身體的任何疼痛。意識上升，攪入一團混沌，越來越模糊困倦。啊，該不會這一切只是她的幻覺。難道第一顆炸彈投下來的時候她就死了？

不會吧……她想掙扎，但毫無知覺。微弱的意識也越飄越遠。

到底有沒有裝進去呢？真的成功了嗎？難得來到了這一步，失敗的話可怎麼辦才好？不，就算她失敗，也還有游宇，成朝，鹿七，和血白的其他人。只要還擁有頭破血流的骨氣就不算失敗。她要去相信神的那張網。去相信它能夠帶領所有支離破碎的點聯接、交融和支撐彼此，繪制出人類無法想象的藍圖。

……還有什麼遺憾嗎？腦內響起自己的聲音。

沒有。她想。一件都沒有。並不是像少堇大叔那樣想得開，是因為我腦袋本來就不怎麼好使。活得放肆粗魯，死得簡單粗暴。是個徹底的笨蛋。這樣最好。活著的時候能多放肆就多放肆，想死的時候即刻就能死。人生最愜意不過如此。

姑姑，這樣的我，活得像個人嗎？

不，那不重要。只要有像妳就夠了。

……

然後她聽到一個聲音。

像低吟，又似悲鳴。

與共鳴的振動頻率截然不同的，遙遠而空洞的，微乎其微，但千真萬確的，來自北方的，地底的回應。

北方的聖域的回應……

幻覺？又是幻覺嗎？

她沈入永恆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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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丞抱著小勳走出室外，側耳傾聽南方的轟聲。行動開始得比預期早。

巷口傳來車聲，林準時出現。

「這就開始了？」丞問。

「嗯。多謝你的舍利。肯定派上用場了。」林回答，「咱們得快點，昨晚研究所出事，我們只好早一步行動，剛剛聽說軍方也出兵，再過不久肯定要全城戒嚴。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小勳吃飽喝足，不再哭，也換上了乾爽的新尿布，聞著丞身上的味道睡得正香。丞揉揉他胖乎乎的小肚子：「就送你到這裡了。」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林接過小孩上車。

「我弟弟還在後面。我要找到他。」

「……其實，呃……先生，你也懂吧，在這之前我們山前山後巡查很多回了，如果有人生還絕不會漏下。況且，今日一開戰，南方也絕不能再留了。就算之前僥倖逃過，今後可沒那麼容易……」

「你不是要我相信光嗎？你自己不信嗎？」

「不是不信。但也不能盲目樂觀對吧……目前局勢舉步維艱，能邁步就是極限了，獲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的。」他笑笑，「謝謝你。我不能走。」

小勳卻在這時候醒過來，聞到車里刺鼻的藥水味，臉一皺大哭起來，張開手臂往丞的方向掙扎。像意識到被拋棄，連高燒時都沒哭過，此時卻越哭越揪心。丞伸手揉揉小孩的頭，說：「一定要送到罕井濃手上。這是她的孩子。」

「罕井？！這是罕井家的小孩？」

「嗯。」如果這場戰役毀天滅地，他就是能從廢墟上重建家園的最後的藍色的火種。所謂隧道盡頭的光亮，就是生命的火種吧，「照顧好他。」

「明白了。保重！」

啓動引擎，蓋住了勳撕心裂肺的哭聲。

別哭。還能再見面的。他怕會心軟，先邁步離開。車子發動，勻速往反方向駛離，載著深藍的火苗奔向北方的希望之地。所謂希望，或許也是一種「盲目的樂觀」，瘋狂的妄想，和自私的偏執。冉姜遲遲不肯撒手的就是這種東西吧。一線生機，一口勇氣，一點自我。

轟！

陰雲密布的天空閃過一道光亮，天堂雷聲滾滾。

轟轟轟！

丞驟然停步。

有聲音。透過雷聲，有一個遙遠而空洞的，微乎其微，但千真萬確的，來自北方的，地底的回應。共鳴。北方的聖域的共鳴。

打……開了……？

短暫的共鳴一閃而過，但並未徹底消失，而是被某種微小的持續的波動取代。與血液中的藍色分子相互吸引和呼應，溫柔而殷切地召喚著丞。是的。確實是聖域的呼喚。打開了。他們竟然真的壓到了正確的塔陣。

光亮。原來隧道盡頭的光亮到底還是能夠走到的，徒手擊打城牆有朝一日也能擊穿。或許該對人類，對近藍，對血液里的良知，對未來更有信心……丞胸中溫熱，像要嘆盡百年的疲倦。

然而還不及欣慰，忽然感到空氣中的變化。

有什麼消失了。

只維持了十秒的波動突然間煙消雲散，蕩然無存。

怎麼回事？塔陣？塔陣壞掉了？

同時，前方傳來嘈雜的叫嚷聲，槍聲和激烈爆炸聲……爆炸？軍方的人？！

果然，兩輛軍用卡車爭先躍上這條街，玩耍般瀟灑的將彈藥灑向路人，炮筒對準的方向盛開團團血色的哀嚎。叛軍！叛軍！你長得像叛軍！吃我一彈！再吃我一彈！邊嬉鬧邊叫囂著掃清整條街道。行人倉惶逃竄，難逃一劫。

黑色的疾風掠過丞。他直直瞪視對方，彼此視線交匯的瞬間，死神舉起炮筒，不屑的掃過他，筆直的對準了北方，街道的盡頭。

北方。

吃我一彈！這輛我拿下了！

少廢話！我贏定啦。

死神自信滿滿的瞄准了獵物。

丞猛醒過來，明白了他們要做什麼。立刻回身舉步飛奔，試圖擋下死神的鐮刀。怎麼擋他毫無頭緒，或者說，那根本不是他能阻止的距離。在看到炮筒的瞬間也許就預見了注定的無望的結局。卡車早衝出百米之外，勢在必得的瞄准白色的小車。下一秒，兩只炮筒震顫著吐出彈藥，划破氣流，如脫籠猛虎狠擊目標心臟。白色的車尾絕望的吞下兩顆炸彈，隨著連環爆炸聲四處崩裂開去。濃煙滾滾，層層疊疊漫入空中，遮住天光，密不透風。結束了。

光亮被黑暗覆蓋。結局已定。

丞愕然止步，心臟收縮，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希望變殘骸。兩輛卡車停在血車的碎片旁，車上各走下兩三名士兵，提著槍掃蕩巡視，一邊給早失去生命跡象的獵物補刀，像取食於屍體的鬣狗。

「聽說藍人是打不死的，再多補幾槍，打爆腦袋，別讓他們活了！」

「啊，不好，這邊有個小孩。」

「是不是個小孩？」

「小孩說不定也是藍的，別放過別放過，給他補幾槍！」

「不好吧，是個小孩。」

「怕什麼？！小孩再生不就有了嗎。不能放過！一個也不能放過。」

不能放過……

鬣狗群黑壓壓的欺上去，發出示威的吼叫與哄笑。

「誒！有完沒完！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都掃除乾淨了嗎？還剩下幾輛？」

「你懂什麼！鎮壓罕井家後山的塔才是頭等大事。聰明的早就往那邊去了。我們不能給那些人搶了頭功！」

「哈哈，也不能讓你搶了！走！先到的贏！這一分我們拿下啦！」

「放屁！我們贏定了！」

……

贏定了。原來他們贏定了啊。

光亮被黑暗吞噬。再或者從來就沒有過光。全是自我安慰的幻覺。

丞僵硬的站著，聽力與視力變得扭曲。眼前只剩黑白，耳里也是自己的血湧和心跳聲。還有敏杉的聲音。

大哥。怎麼辦？

……

大哥。你現在還是覺得規則比較重要嗎？活得久，或許不是一件好事。但更糟的不是活得又久又狼狽嗎？

那樣爛的未來，我好不想去啊。我留在現在就好了。

生命並不可貴，可貴的是使用生命的方法。

害怕嗎？害怕他只能哭著，眼看著自己被送去那個爛掉的世界嗎。

您教會小孩什麼了。

您有教會他正確的去死的方法嗎。

……

正確的，去死的方法。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動起來。疾步向前，突進鬣狗群的背後，同時甩出手腕的鐵絲，逮住一隻脖子繞兩圈，往兩側狠拉，動脈齊斷。鮮血噴出，手攏也攏不住，倒地抽搐。一分。他聽見腦中的聲音說。一分是我的。再拉過一隻脖子，扳住肩頸，揪著頭髮挖出眼睛，夾起腦袋轉圈，脖子斷了。再一分。砰！背後挨了一槍。他轉身，牢牢抓住頂在身上的槍管。士兵動彈不得，不停按下扳機。他頂著槍管進逼，肚子上開出的無數個血洞瞬間愈合。士兵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藍人，驚恐嘩然，有的憤然怒吼，有的驚聲尖叫，落荒而逃。

逃。丞覺得有趣，就笑了。

像從小孩手裡搶玩具一般輕而易舉的奪過長槍，掄起槍桿重擊逃兵，先打暈再踩爆心臟，扭斷脖子。又一分！

忽然砰的一聲，他感到顱內一陣緊縮，原來是腦袋挨了一槍。他舉手擦去流進眼裡的血，挨槍的額頭已然完好如初。他望著開槍的士兵，笑出聲來，怎麼？爆頭就是你的最高本領了？真夠頑固的。頑強的士兵就該頑強對待。他抓住對方握槍的手按在自己頭上，幫他扣動扳機。一槍一槍又一槍。爆頭爆頭再爆頭。他炯炯的盯著他。腦仁飛濺。轟掉的頭蓋骨頃刻復原，天衣無縫。你看得高興了嗎？那輪到我了。調轉槍口，砰。士兵應聲倒地。既然一槍斃命，頑強的士兵根本一點也不頑強嘛。

一分一分再一分。一個也不能放過。

原來暴力如此舒爽豪快，幾乎甜蜜得讓人上癮。怪不得人崇尚暴力，嗜血如命，壞得越來越得心應手。

他手握步槍，當成長刀，把一個人刺穿了挑起來，問：「你們剛才說要去哪。」沒人回答。挑在空中的士兵死在空中。甩開死肉，再找下一個目標，然而，已是一片空寂。傷兵殘將屍橫遍野。嘖……竟然這麼脆弱。輕輕一碰就死了。

讓他們忍氣吞聲千百年的竟然是這麼脆弱的東西。

這麼脆弱，瘦小，不堪一擊，卻比什麼都殘忍，猖狂，不可一世。

他們到底是輸給了什麼啊。

他走入廢墟的濃煙，撥開碎片，挖出一具小小的身體。肉呼呼的小肚子，白嫩嫩的臉頰，閉著眼睛像在熟睡。殘留的余溫正在消散。不堪一擊。原來自己也不堪一擊。所謂崛起的希望，最後的火種，竟然是一口氣就能吹熄的程度嗎。心中的那盞微弱而篤定的長明燈彷彿也跟著一起熄滅了，只剩空洞尖銳的黑暗。世上是不存在光亮的，那只是黑暗中自欺欺人的幻覺。不，這顆星球，這個地方，這個時代，根本不配獲得光明。他脫下襯衫，像之前那樣把勳包在胸前。踢醒一個暈厥過去的，槍指著腦門：「起來。走。」

「……我……我腿斷了。」

「斷的是哪條。」

「左、左腿。」

「起來。開車。」

「……去、去哪……」

銅絲繞上脖子，牽上駕駛席：「淨通山。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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