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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的童年是一場災難

羊格

Mar 7, 2022

407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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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別人的笑，加上我極端渴望別人的笑，有很長時間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白癡。畢竟別人能夠輕易而舉地做的事，我都好像無法做到，而我費盡力氣地去做成的事呢，別人看完，也往往是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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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有能力做到很多事，但是那些事情（例如寫小說？）往往又不是大多數人所需要的。於是覺得自己白癡的想法，隨之便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因，除了白癡我也想不到其他形容詞可以形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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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癡」，已近乎深入我的體質，不只別人覺得我是白癡，我是連自己也覺得自己白癡。我沒試過打從開始便自信滿滿能做到某事，然後到了最後真的做到；我更多是覺得自己不可能做到，然後到了最後發現：啊，原來我真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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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學有次奇怪的測驗，它不在校曆表上，測驗前沒有測驗範圍，測驗之後也沒有人把試卷發還給我。我們只是在某日課堂上來了一位不認識的老師，他捧著一疊試卷進來，接著便計時開始測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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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驗卷上的題目非常古怪，上面幾乎沒有字，只有一堆圖形，一開始的題目是許多個不同的九宮格，有些塗了顏色、有些沒有，它們不停換位，好像聖誕節的燈飾。至於題目，就是不斷問我這一格和那一格之後，這個格子應該會移動到哪一格去。我跟著題目做，做著做著，老師便說夠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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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驗靜悄悄地結束了，從沒有人說過不合格的人要留堂，或重測，或有任何懲罰，沒過多久班上便再熱鬧起來，起初還會討論剛才的測驗，後來便是小息吃甚麼，還有班上有誰喜歡了誰。所以我以為測驗已經完結，放學路上也不覺得有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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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牽著我手，接我放學，她問我：「今天學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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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中文啦，英文啦……」我把課堂時間表背了一次給她聽，上了常識便說今天學了常識。她點點頭：「有沒有專心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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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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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課上，課室門外有位老師進來，叫了幾個學生的學號，叫我們出去。我是其中一個。我跟著他走，路上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而且這位老師出了名兇惡（三十多歲的男人，高高大大，教體育），我只敢跟著，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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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們帶離課室，去到走廊盡頭的樓梯旁邊，他說：「學校放學之後會打電話找你們家長，不過不是罰你們，你們也沒做錯事，只是找你們家長談談，之後可能會和你們家長見一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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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補充說：「但不是那種你們做了壞事的見家長，不要被電話嚇到！哈哈哈。」他笑了笑，說罷便把我們帶回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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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同行的同學仔，在我耳邊輕聲地問：「吓？沒有做錯事也要見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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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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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家裡響起一通電話，正在廚房洗菜的母親，在圍裙上擦乾了手便出來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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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聽電話：「喂？是，溫老師？」她沒等人說話，便搶過來問：「個衰仔又在學校搞甚麼事？」她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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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一看，嚇得後腦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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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家長？」阿媽握著話筒，向我提高聲量，向話筒的另一邊說：「衰仔測驗不合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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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又聽著，皺著眉（好像聽不明白），「哦、哦、哦」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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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盯著我，一面質疑地問：「真的不是他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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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哦。」她說。我看著她表情上的每個細節，準備她要隨時向我發瘋，預備舉起雙手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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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電話的另一面問：「資優？甚麼資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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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著電話，繼續說：「哦、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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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脫下圍裙，放在枱上，找了一張椅子，在電話旁邊坐了下來。她在摺櫈上棟高了一隻腳：「即是測驗成績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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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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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懂甚麼，只是個蠢仔。」假如有人讚她的兒子，她會如常地否認。她向電話的另外一面報上了笑：「也要你們教他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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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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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聰明？」母親眼尾掃視了我一下：「他才不聰明！（笑）他哪裡聰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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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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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電話說：「他整天發吽呌！戇戇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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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去見家長的路上，好像去受刑，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是覺得是當時的我做錯了事。我想，我是不是在測驗裡面做錯哪條題目，結果才弄得要見家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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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拿著一幅畫了曲線的圖，指著右面（後來我知道是Normal Distribution），他最使我深刻的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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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太，你的兒子，是在這兩區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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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就是我比正常的聰明聰明了一點，但對真正的「資優」來說，我還是有一點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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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眼尾又向我一瞥，轉而對老師說：「當然啦！他哪會是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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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對老師，數我在家裡的不是：不聽話、做功課慢、作文胡亂地寫、不聽人說話、脾氣差……老師點頭、點頭，本來想把話題拉回到曲線圖上，不過母親還是一直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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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我很不開心，覺得真的是自己做錯了事，才見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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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事實是時至今日（真的是今日）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白癡。無關那些ＩＱ甚麼的，我是從日常生活來說，我真的像個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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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發吽呌！戇戇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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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老師這一段話，完全改變了母親對我的教育。她對我的要求變得嚴苛許多。在別人的母親會為孩子考到全級第四而歡天喜地時，我永遠記得，她為了我在數學考試考到98分而不是100分的事，罵了我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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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考試有沒有專心過啊！？竟然犯這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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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天叫你要專心！你硬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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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甚麼事，永遠都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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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學學＿＿＿（另一個人名），你看人家全級考第一，你看看你考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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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優？！」她捏著我的耳朵罵：「你說出去醜不醜啊？！老師還說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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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時在學校做了甚麼啊？怎樣騙你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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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也叫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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