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一場災難

酒店窗外透來陰暗清晨的淡淡的灰藍色光，半睡半醒間，Ｉ小姐還在我旁邊睡，壓著我手臂，閉著眼睛睡得很酣。我跟著合上了眼，再睡了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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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再醒來，Ｉ小姐已梳洗好，煲好一壺水，坐在書桌前面用電腦，等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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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看我一眼，看見我微睜開的眼縫：「你睡得很晚，我吃完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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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向Ｉ小姐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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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負責想吃甚麼午餐。」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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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幾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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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下午１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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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訝自己睡了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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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說：「我沒見過你睡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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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瞇起眼睛，看著酒店窗前的她：「因為你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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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笑一下，介乎信與不信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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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你不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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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你說甚麼我都信。」她打趣說，但她沒等我再說下去，打斷了我：「那麼我們午餐吃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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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背心的Bra Top、一條短褲，坐在窗戶旁的的書桌前，正在用電腦覆Email。她工作很忙，不時到了星期六日也要回覆上司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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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做完。」她說，然後催促我：「你快點想啦，我們午餐吃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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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側著身看她，繞著被鋪，不自覺便看著她笑。冬日燦爛的午後陽光照著我的眼睛。這天她沒有化妝，一副「就這樣啦」的坐姿坐在椅上，盤起了一隻腳，棟高了一隻。我笑她：「你坐得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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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望過來，然後看回自己的坐姿，拾起一枝原子筆便掉過來。「唉啊！」她罵我，「你快點起床！」然後她把拉前椅子，把腳放回地上，端正地坐好。我微微側了頭，避開她的筆，依舊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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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我順著內心的想法，問Ｉ小姐：「不如你今晚上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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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著，保持鍵盤打字的姿勢，但停了手。「哦，」她壓出了一粒音，想了三秒左右，那三秒鐘比冷氣還靜，她接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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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了睡姿，仰頭望向天花，告訴自己三秒之便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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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說，「但是你也要想，我們午餐吃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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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回家前的一小時，Ｉ小姐拿出帶來酒店的衣服，拼在身上叫我看。那是一件露肩的白衣厚毛衣、一條絨毛質地的灰色短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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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我：「這樣穿會不會太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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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尾看了一眼：「不會啦。」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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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沒看！」她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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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她，定著眼睛，一直看：「不會啊。」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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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會嗎？」她拿著衣服走到全身鏡前，左搖右擺地看：「真的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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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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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還是穿回這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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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袋子裡面拿出一件津領的襯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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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你說完你家的故事，現在到我害怕你家。」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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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答，不知這算是好事抑或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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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們好像很恐怖呢？特別是你媽媽。」她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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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把衣服拼到身上，在全身鏡前左右地看，然後拿了另外一套，穿在身上又試了一次。她抱怨說這件看起來又太Casual，好像不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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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人很挑剔嗎？」她問：「她會不會很在意我穿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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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著自己的臉，大叫：「啊！我忘了戴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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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Ｉ小姐說：「放心，她對其他人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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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呆著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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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討厭我。」我微笑說：「我想整個世界，她是只看我一個人不順眼。其他人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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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酒店，乘上回家的輕鐵，輕鐵叮叮叮叮地響，我倆坐在並排的座位上，從車窗上看著鋪滿一地的碎石、鐵線柱、欄杆，還有一道橋、一條河、馬路、行人路和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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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輕鐵駛回家去，我為Ｉ小姐指認周圍的每個地方。「你看。」我指著一條行人路，「這裡便是我叫阿媽買點數卡給我的地方。」然後指著一間學校：「我便是在這裡被人罵到哭了。」我指著一個商場：「我以前便是在這裡補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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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說、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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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以前讀書的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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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那間幼稚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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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碰見過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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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次，我在這裡見回我幼稚園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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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曾發生的事，會在某個時間點上把我們捉住，帶我們回去。我們被活生生地陳放在歷史現場的遺跡裡，迫使我們面對，或在更後的時間裡，更痛苦地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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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唯一不變的，是曾發生的事永遠都曾發生。過去必然會刻在時間（也就是歷史，或紀錄，或陳述，任得你們命名），它會把這世間塑成這堆「過去」的總和，誰都沒有逆轉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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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任何一個人可操縱時間、沒任何一個人可以回到過去。我們無力改變任何一個已決定的決定。由這決定所揮擺出去的波浪，誰都沒法把它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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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承認，也應該相信，歷史和它延伸出去的一切，都是永不可能改變的事。我們充其量只能改變脆弱的記憶，或扭曲一個人的印象，但歷史永遠都在，無論我們怎樣篡改、詮釋，甚至超譯，過去都必然有它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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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苦難摔破跌成碎片的記憶，會有一天重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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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輕鐵下車，那是一個隨便放在路旁的站頭，在兩個屋苑的交界。我帶著Ｉ小姐跨過月台和輕鐵之間的空隙，步下從月台斜落向地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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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幢樓，你看見嗎？」我指向遠處，指向其中的一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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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Ｉ小姐：「那裡就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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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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