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之枷 - 0-16

陽光透過醫院一樓大廳挑高的落地玻璃，照在新鋪的淺色花崗岩地板上，顯得有些刺眼，在那塊接受烈日直射的空間內，只有一個穿著灰色合身洋服的男人遲遲沒有移動位置，仍然端坐在面對弧形長窗的第一排座椅。陽光從他的腳邊慢慢爬到膝蓋上，而他彷彿沒有知覺，也不像坐在附近的候診病患或家屬，拿起手邊的東西遮擋眼睛。

終於，一名職員從掛號處走出來，按下牆上落地窗電動窗簾的開關。「今天早上是誰忘記放下這個了？」站立在走道上的人們這才一一坐上那幾排留有陽光餘溫的針織布椅面。

「夏天這樣任太陽曝曬，室內開的空調效率就低了，也很不環保。」一位穿著白袍掛著聽診器，不知什麼科室的男醫生，正好經過，靠在掛號處的轉角，搭訕似地說。

「說起來，雖然這樣好看，還是原來的舊裝潢比較涼快。」隔間裡的事務局人員才接口，又像是意會到自己說錯了話似的，突兀地打住了。

「原來的舊裝潢？」另外一道陌生聲音重述了事務員剛才說的話。

「藍澤醫生。」掛號處的職員同時出聲招呼。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遠處，緩緩地，那個穿著整齊的男子朝櫃台的方向轉過頭，就像是聽到認識的人的名字似的。隨即，又回過頭，直視著叫號中的螢幕。

不是的。背影太年輕了。

「藍澤醫生是今年才回來的，又不是愛宕本地人，當然不知道大廳之前的樣子了。」原先那醫生說。

「啊，」身上還穿著便服的年輕外科醫師點了點頭。「青木醫師是在說那個爆炸事件。」他這時才從轉角走進大廳裡，望向閃耀著金屬光澤的那片嶄新帷幕玻璃。距離愛宕醫療中心發生的那起連續爆炸案件落幕，已經有一年多了。

其他人沉默著，只有一名事務員說：「真是可怕。」

「是日本少見的恐怖攻擊犯罪啊。」青木醫師說。「藍澤，你在美國的時候沒有遇見過類似的事情？」

「沒有。」藍澤耕作搖搖頭，「本來還以為之前在急診中心目睹的事故已經夠多了，當時看到國際新聞上的轉播畫面，還是嚇了一跳呢。」說起來，也是因為這件爆炸案折損了醫療中心內的兩位腦神經外科醫師，院裡又乘著更新計畫，添購了最新的手術設備，他才會一歸國就選擇到這個不算太都會化的地方來服務。也許大家都想到了同樣的事，因此一時沒有人說話。

「今天你沒有排刀？」青木醫師岔開了話題。

藍澤低頭看了眼身上別的呼叫器。「早上開會後有段空檔，就去外面慢跑了再過來，下午兩點的顱腔內視鏡手術。等一下要去看新的CT片。」

「看片子前一起吃個午飯吧？」

「那當然好。」藍澤微笑著應答。他轉過身，掛號處的女職員們對彼此眨了眨眼睛。就連同樣身為男性的青木醫師，也對那眩目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

兩位醫師聊著天，穿過大廳，往大樓右側方向的院內餐廳走去。

他們快步經過弧形玻璃窗前，沒有注意到，坐在候診椅上的人之中，有個正襟危坐的男人，在他們走過的同時，靜靜地，睜大了眼睛。

氣味。

藥品。血。汗水。止汗劑。髮蠟。香皂。護手霜。消毒水。酒精。

不協調。

香味。香水味。女性香水。花果香系……YSL Baby Doll。

用餐後，藍澤和青木一同搭乘電梯上樓，作為後輩，藍澤站在門口，按下了三樓內科中心和六樓手術區的樓層鈕。

青木醫師也端出前輩的架子，沒有開口道謝，只微微點頭。

目送他走出電梯，藍澤耕作等電梯門關上，才補按了五樓的鈕。

五樓──其實是醫療中心門診大樓的第四層樓，也是能俯瞰中央大廳的最高一層，再往上就是完全封閉的樓面了。藍澤耕作在中庭區的走道上停下腳步，往下看了一眼。下午一點，正是掛號處部份人員換班的時候。候診大廳裡人仍然很多，不過陽光照射的角度改變了，那道電動窗簾又給拉起來，可以看見戶外院區的綠意，感覺更明亮寬敞。

往三樓看，沒有看見青木正人的身影。

他轉身走向連結醫院後棟的空中走廊，後棟，也就是精神科所在的建築物，前年那樁大案件的起火點。

他正是要去見那位關鍵人物，鷲谷真梨子醫師。

藍澤耕作走進精神科第三診療室的時候，真梨子手上端著咖啡杯，正望著窗外發呆，竟然完全沒有察覺有人開門。對於一連串事故後飽受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困擾的人來說，如此缺乏警覺，算是十分異常了。

「鷲谷醫師。」

真梨子回過頭，吃了一驚。「藍澤醫師，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剛剛才進來的。外面發生了什麼嗎？妳好像看得很專心。」

「我好像看見……」真梨子一句話說到一半，接著搖搖頭，「沒什麼，只是遠遠看到了一個長得像我弟弟的小孩子。」

「啊。」藍澤的視線下移，像是看著自己的鼻尖。「抱歉。」他知道鷲谷家裡發生的悲劇。

這種不擅長應對別人的脆弱面的地方，在身為前輩的女性看來，倒是不無可愛之處。鷲谷真梨子在靠背椅上坐下來，「沒什麼，像這樣動不動說抱歉，果然是美國回來的人會有的習慣呢。」真梨子自己是哈佛醫學院畢業的。不過，藍澤耕作會來找她，並不是基於什麼在美國研修過的共同背景。

藍澤看著那張給病患坐的椅子，沒有坐下來。好像坐下來的話就真當自己是病患了。

是他發內部信約診的，信上沒有說明原因。

鷲谷醫師等著他開口。

「今天又發生了。」

「……解離症的現象嗎？」真梨子看著桌上的鐘，才一點十分而已，那麼這次發作的時候他應該在醫院裡。

「嗯，我還記得早上的科會，然後就……等我恢復過來的時候，已經換過衣服，站在醫院側門了。」

「這次發作時間不長？」依照約定，真梨子不對他的診察作任何書面紀錄。

「開完科會是八點半，我走進醫院大廳的時候，差七分鐘就十二點了。」

三個半小時不到的時間。比起之前發生記憶斷裂的情況，為時並不長，不過，這是第一次在工作時段發作。

很難判斷算不算是惡化。

「這次，我有點擔心了。」話雖如此，藍澤勉強笑了一下。「幸好早上既不是門診時間，也沒有排刀……」

「先別多想。」真梨子打斷他。「繼續增加壓力的話，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幫你調整一下劑量。你……」她本想問對方考不考慮接受心理治療的提議，想想又打住了。他是不會接受的。「最近睡得還好嗎？」

「還好，差不多吧。」

鷲谷真理子走到隔壁房間找藥物樣品的時候，藍澤獨自站在進門處，看著自己的雙手。外科醫師的雙手，竟然微微顫抖著。

這不是什麼症狀或副作用引起的，純然是恐懼的表現，他知道。

有些事他沒辦法對鷲谷醫師坦白。

比如說，衣服底下那些莫名的瘀傷和抓痕；比如說，軀幹沒有傷口，內衣上卻沾染了血跡。

「也許我……」他看著漸漸恢復鎮定的雙手。「不只是解離症？」

「你還想再檢查腦波和斷層嗎？我可以請他們私下安排。」

「不了。之前都沒看出什麼異常。」藍澤搖搖頭，「一直以來真是麻煩前輩妳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回手術準備室去。」

鷲谷自己帶上門，聽著腳步聲遠去，才轉上鎖釦，走回辦公桌，從抽屜裡拿出筆記本。雖然應允了不做書面紀錄，但她還是在本子上記下兩人見面的時點和藍澤的發作間隔。

還是不規律，不過，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

她手上的鋼筆也不規律地敲著桌面。同時，聽見走道上傳來一陣很耳熟的，特別輕巧而節制的腳步聲。

她迅速放下紙筆，跑到診療室門前，一口氣打開門鎖。

非門診時段，走廊上什麼人也沒有。

「啊，鷲谷醫師還沒有去吃飯嗎？」兩名午休歸來的診間護士，從走廊轉角走近，看見她獨自站在門邊，吃驚地說。

「剛剛在讀一份報告，不知不覺就……現在幾點了？」

「都過一點半了。」

「那我先下去買個三明治。」真梨子折回診療室，把筆記本放回抽屜，上了鎖。才離開診間。不久，窗外遠遠傳來刺耳的警笛聲。

「又怎麼了？」醫療中心裡的人，自那爆炸事件後，彷彿籠罩在一團不祥的灰雲下。

「不會是那個吧，」回到隔壁休息室的護士，皺著眉頭說。「前幾個月在市中心出現的那個……肢解女性的殺人狂，現在跑到郊區來了嗎？這地方還真是……被各種奇奇怪怪的人盯上了啊。」

「怎麼會？警車開到這裡的可能性那麼多，偏偏妳會想到最糟糕的地方去。這種悲觀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另一個護士反駁她。

「哎，打開新聞都是呼籲女性小心，偏偏我們的工作又不得不晚歸。當然滿腦子都是那個案子的事……」

這次卻不幸讓她說中了。

「說得極端一點，我認為身體只不過是腦的容器而已。」

鷲谷真梨子第一次注意到藍澤耕作，是在新住院大樓落成的餐會上。聽到這麼一句話，她循著聲音，看見那個年輕的腦神經外科醫生。周遭有些前輩微微搖頭，似乎對他這番傲慢的發言不以為然。

「僅僅是作為腦的容器，那你又何必每天去慢跑鍛鍊呢？」另一個新進的外科醫師打趣他。

「當然，為了發揮腦部的機能，身體臟器都有維持健康的必要。我絕對沒有否定其他科室的意思。」

「到此為止吧。你的話繼續延伸下去，很容易被當作瘋狂科學家的宣言哪。」

──身體只是大腦的容器。真梨子想起一個完全能體現這句話的個案。可惜那個人的資料檔案被司法單位封存了，不允許拿出來和同僚討論。

在精神科與腦神經外科會診的場合，藍澤也參加過幾次，倒沒有給她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

然後，那天，在院內圖書館的精神科學論文區，鷲谷醫師再一次看見藍澤耕作。

他一改淡漠冷靜的態度，看起來居然是很急迫的樣子。

「要找什麼呢？這邊的資料可能比較舊，在數位檢索區找新的研究更快。」她站在過道口，對著書架說。

藍澤抱著一疊關於解離現象的論文，看著她，似乎在考慮什麼。「鷲谷醫師，可以請妳幫我看一份CT和睡眠腦波的報告嗎？」

「基本上毫無問題。」看完片子，真梨子說。

「嗯，我想也是。」委託她的人卻沒有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這是什麼患者的檢驗資料？」她看著病歷號碼，其實心裡大致有數。

「……是我的。」藍澤耕作說。「這件事請妳保密，尤其是對腦外的人。」

「我明白了。」真梨子停了一會兒，看著他把片子收起來。對方是自尊心強烈的外科醫生，這時候不能問『你需要幫忙嗎？』於是她說：「作為交換，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昨夜沒有值班，7樓A室的燈在早上六點半亮起來，先是房間，然後浴室。

早上七點零五分，出公寓一樓大門。

自行車通勤。一週五天的科內晨會七點五十分開始，接著是門診或研究時間。

院內餐廳午餐。下午沒有門診的星期一、三、五，繞院區慢跑後，回到大樓內淋浴。

不值夜班的日子，周間晚上八點離開醫療中心。星期二、四、日用完餐去超市採購，然後回家，再出門慢跑四十分鐘。其餘天數在外用餐後，到健身房進行一小時重量訓練。

除了院內同事，沒有交往對象。

沒有家人。

沒有不協調感。

在距離該高級公寓五十公尺的大樓窗口，有人看著7樓亮起的窗口，慢慢偏過頭。

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

一名主婦牽著孩子走在超市通往集合住宅的上坡道，左手抱著的紙袋忽然裂開，溜出幾個葡萄柚，沿著坡度骨碌碌地滾下去。

也剛從超市出來的藍澤，彎下腰攔住兩顆淡桔色果實。還有一顆漏網之魚往更下坡處滾去。

「啊，謝謝。」主婦趕過來，接過他手上的葡萄柚。

幫忙撿起來。比較自然。

他們望著坡道下，那個穿著成套西服的男子，正看著自己手上那顆葡萄柚，或者該說是看著葡萄柚所在的空間。他的眼神很奇妙，沒有凝視感。

「謝謝。」女人接過他手上的水果，匆匆道謝，牽著孩子走了。

他抬頭，正好望著藍澤耕作站立的位置。

是個好看的人，雕刻品一樣的鼻樑和嘴唇，眼睛是北方人種的淡褐色，深刻的雙眼皮。身上的洋服、襯衫、皮鞋，不管是質料或剪裁都出色，看起來十分昂貴。不過除此之外，別無裝飾品，就連手錶也沒戴。

「請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藍澤覺得他看著面熟，罕有地主動開口。隨即又想，如果見過的話肯定會記得的。這樣的臉和眼睛。

對方並不說話，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看他。

沐浴乳。洗髮精。刮鬍泡沫。潤膚乳液。護手霜。洗滌劑。柔軟精。

牛肉。細蔥。蝦。雞蛋。香蕉。櫻桃。衛生紙。

沒有不協調感。

「啊，別介意，應該是我認錯了。」藍澤耕作擺擺手，拾起剛剛擱在人行道旁的超市袋子，繼續往上走。走了幾步，再回頭，那人竟然以跟剛才差不多的距離跟著他，一樣停下腳步。

他試著走幾步，再停下來，回頭，屢試不爽。

跟蹤狂？還是精神異常？

如果只是恰巧走同一條路，這麼想就顯得太神經質了，絕對不能讓身體出的狀況影響到生活才行。於是他壓抑回頭確認的衝動，快步走回公寓門口。

不用轉身，面前的暗色玻璃門上清楚映出男人的身影。但他並非望向站在門口的藍澤耕作，而是──

藍澤仰起頭，看著他眼望的所在。

公寓前的監視攝影鏡頭。

以防萬一，先空下雙手。藍澤輕輕把購物袋放在門前，正打算問幾句話，轉過身，那個人卻已經不見蹤影。

剛過午夜，在一套四壁蕭然的空辦公室裡，男子睜開眼，從鐵架床上坐起來，離開床舖，俯臥在冰涼的磁磚地板上做伏地挺身。一、二、三、四，支撐體重的手指數量漸次減少。五、六、七……

他停住了動作。

開門聲。

對面那棟高級公寓的開門聲。

他站起來，走到還蓋著防水塑膠布的窗邊，打開窗戶。一個黝黑的身影正走向公寓後方的停車場，手上提著公事包樣子的手提箱。

緩緩地，他偏過頭。

零時三十分。

這時段路上車輛已經很少，藍澤耕作開了十分鐘的車，抵達市區，車子轉進猶自亮著燈光的酒吧街，駛入一棟高級club雲集的大樓地下室。

五分鐘後，另一個男人站在一樓電梯前，看著其中一架電梯上升，樓層表示燈在12樓停住。

標示各樓層店家名稱的牆在他的左手邊，但他完全沒有轉頭去看。他記得。

Club 翠。

樓上的店家沒有後門。

離開必須經過大樓出入口。

停車場。地下室。

他按了往下的電梯控制鈕。

凌晨兩點，有兩個人上車。另一個人坐在助手席。

十五分鐘後，車再次停下，熄火。只有司機位的人下車。

他從後行李廂裡出來，站在車門外，助手席上的女人手裡還拿著粉盒在補妝，發現門外出現人影，一時竟然沒辦法動彈。

他打開左側車門。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拜託……」

「電話。」

敲昏女人。他還來得及走逃生梯，在藍澤拿走房間鑰匙卡之後，經過櫃台，看見飯店櫃台人員在電腦上登記的房間號碼：1408。佐佐木成政。

假名。

走進逃生梯通道，手裡的電話也剛好傳來一則簡訊：1408。

門鈴響起，很短促。換上浴袍的藍澤耕作走到房門前，門上窺視孔顯然被按住了，望出去是黑的。「很頑皮呢……」

他伸出戴著手術用手套的手，轉開門把。

卻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男人。

藍澤臉上的表情瞬間從困惑轉為興味盎然。「這種確實還沒試過。」嘴角帶著微笑。「他見過你，對不對？」

他？

第三人稱單數代名詞。意指說話者自身及話語接收者之外的人……

門外的男人眼光下移，看向門邊。他們之間還隔著門鏈。藍澤也看著鏈釦位置。「你真美，不過，看起來也很危險的樣子……」說到這裡，門外的人伸進一隻右手，徒手扯斷了那條防盜門鏈。

藍澤耕作吹了聲口哨。「比我想得還棒嘛。」同時，往右一閃，避過了一記朝向門面的攻擊。「真直接。不先做點別的？」

喀地一聲。關上的房門又自動上了鎖。

藍澤趁著他彷彿在注意自動鎖的那瞬間出手，猝不及防，男子的下巴遭到重擊，還手將對方的頭往走道牆上叩。

反擊毫無間隙。

「你……不會痛？那，觸覺傳導呢，嗯。所以你不需要前戲？」藍澤耕作扶著牆，看似要勉強站起時，忽然抬腿，猛力踢他的膝蓋。如果沒有痛覺，那攻擊關節部位或許可以拖長對方的反應速度。

但對方像輕靈的貓科動物一樣，迅速後退，避開了這一踢。

「真美，」藍澤竟然主動湊近他，「完全不像人類。」再靠近一些，嘴唇碰上他嘴角的血跡，像要確認那嘗起來是人類體液的味道，伸出舌尖輕舔。又靠在他耳邊問：「你是來殺我的？」

說話間，他左手摸著擱在行李架上的手提包，抓住一柄手術刀。

刀刃劃破男人身上的西裝和白襯衫，在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刀子還沒抵達喉間，他的手就被扭住了，幾乎脫臼，手術刀隨即掉在土耳其藍的地毯上，無聲地。

男子的雙手環上他的頸子。

「嗯……你是殺不了我的……」隨著他的手指加重力道，藍澤耕作的聲音逐漸變低。「但是，你可以幫他早點解脫……」說著，闔上眼皮。

他。

扼著那副纖細頸項的男子，微微睜大了雙眼。

藍澤閉上的雙眼再次睜開了，因為痛楚泛出淚水，迷濛地望著掐住自己的人，同時張開雙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發出斷斷續續的咽音。

是他。

不是他。

男子忽然放鬆手。藍澤耕作像被剪去操縱線的傀儡人偶一樣，軟軟地跪倒在地上，卻又勉強用受傷的手撐住，抬頭看著眼前的人。

「是你。」他認出這個人，星期日在超市外面遇到的人。「為什麼？這裡是哪裡？」飯店房間？他忍不住伸出左手去摸男子剛才扼住的脖子。

嘴裡有血的味道，口腔卻好像沒有傷口。

男人偏著頭看他，或許也不是在看他。藍澤耕作想起在小兒科實習的時候，睜眼後的新生兒的眼神也是這樣的，他們看似在凝視你，卻根本不是在看你，嬰兒的視覺發育還不完全，還沒有聚焦成像這回事。

異常，但並不瘋狂。恰恰相反，男子的眼神十分清澄冷徹。

「等一下。」藍澤出聲叫住往房門走去的男子。「你……受傷了。」話都出口了，他才想起來，這人剛剛差點殺死自己。

他看著男人染了血的手腕，血還在不住往下滴，一定是割傷了靜脈。血滴在地毯上滴成黑色的印子。印子旁邊躺著一把手術刀。

藍澤看看自己戴著沾血的橡膠手套的手，「……是我？」

喀地一聲。關上的房門自動鎖上。房間裡只剩下一個人。

以藍澤的立場，實在不想在一團迷霧般的狀態下，讓受襲擊的事情張揚出去。

不過飯店這邊考慮的事情可不一樣。儘管他再三保證房間的狀態是自己在切水果時不小心割傷導致的，並且有誠意賠償，但完全無法解釋停車場裡那個昏厥在自己車上的女性是怎麼回事。

「確定……不認識她嗎？」到警局作筆錄的時候，不死心的巡查第三次問他相同的問題。

藍澤耕作看著遠處由女警詢問的那個穿緊身洋裝，畫著濃妝的女人，搖搖頭。「不知道。」

「她可是在你車上被敲昏的喔，藍澤醫－師－」警員嘲諷地拖長了稱呼。

「她被敲昏的時候，我根本不在車上。這叫什麼？噢，是ali-bi－」他學對方拉長了語尾。

態度真差，但沒辦法，根據飯店大廳與停車場的監視錄影比對結果，當時這小子的不在場證明的確難以推翻。可惜他的車正好停在兩架監視器的死角處，他們只看見行兇的第三人離開，沒有看到那人是怎麼進入停車場的。至於這個位置是不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也難以判斷。「哼。那你用假名登記check in之後，一個人上樓在房間裡等誰？既然不是等女人，那就是在等共犯了吧？」

藍澤耕作嘆了口氣，又摸摸頸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啊？！」

藍澤冷冷地看著兀自發飆的警察。「『不知道』當然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這假名還真假啊，佐佐木成政？開什麼玩笑──我還小久保利通呢。」另一個警察插嘴評論道。

「至少還知道沒用山田太郎還是鈴木一郎……」說到這個名字，他們忽然交換了一個眼色，態度變得正經起來。

鈴木一郎？

「你該不會是嗑藥了吧？」

藍澤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剛才給你們抽血檢查了不是嗎？要是藥物檢驗結果是陽性，再來問這個也不遲。」

剛才插話的警察把問訊的同仁拉到一邊。「不會從頭到尾是這傢伙自導自演吧？」

飯店電梯裡的監視紀錄也只拍到藍澤獨自上了14樓，之後沒有其他人出入同一樓層。若有共犯，恐怕是走內部逃生梯上去的。

「你們是笨蛋嗎？」一位高大的刑警走過來，魯莽地抬起藍澤的下巴。「你們誰像這樣扼住自己，留下指印來試試看？」

「茶屋前輩！」兩名巡查同時敬禮。其中一個敬完禮，偷偷伸手握住自己的脖子。「啊，像這樣大拇指放在前面使力的話……後面的指印順序會是反過來的。」

藍澤嫌惡地別開頭，甩開刑警的手。

他已經在飯店的浴室鏡子裡確認過了，頸上的手印竟然留下清晰的瘀痕，可見施力之重。

那個人，是真的打算殺了他。

但為什麼……最後卻放棄了？因為他的解離症發作正好在那當頭結束了？

還有，房間裡那隻裝滿手術用具的提箱，還有自己手上的手套，又是怎麼回事？

別讓他們注意到箱子。他把眼光從腳邊那隻藏有沾血手術刀的箱子上移開，看見警局牆上貼的通緝告示，其中竟然有張熟悉的臉。

泛黃的告示紙上，墨水以粗顆粒排列出雕刻品似的鼻子、嘴唇，沒有凝視感的雙眼。

……鈴木一郎（假名）。市內連續爆炸案重要關係人

「藥物檢查的結果是陰性，那邊的女人也說她想不起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小林他們要送她去醫院。」

訊問他的警員大大嘆了口氣。「既然這樣，沒辦法。」

藍澤耕作遠遠望著那個女人，她彷彿感到恐懼，把整個身體轉了過去，背向他們的方向。

茶屋刑警目送藍澤耕作離開警局，看了一眼他剛才注視的那面貼滿告示的牆。

藍澤回到家，又沖了一次熱水澡，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筆記型電腦，上網搜索關於「鈴木一郎」的舊新聞。事發當時他不在國內，因此雖然愛宕連續爆炸案是廣受全國矚目的大案子，他卻對這個頭號嫌疑人的名字和照片沒有印象。

結果雖然有許多條，但新聞發佈時間幾乎都在連續爆炸案結束之前，神秘的「鈴木一郎」以疑犯的身份登場，在愛宕醫療中心接受精神鑑定後，於移送過程中逃脫，現場發生了極慘烈的槍戰和爆炸事件。

受託鑑定人是精神科的鷲谷真梨子醫師。

然後正規媒體幾乎不再提起這個名字。小報上出現的標題則變成了「真凶另有其人？鈴木嫌疑人是正義使者？」這樣聳動的問句。

正義使者？

如果是這樣，那麼……

他內心深處害怕的事情說不定是真的。

但如果對方要貫徹正義，為何卻在最後……

藍澤耕作闔上電腦螢幕，趴在桌上，用手臂圈住自己。

看來想深入探究的話，必須去問鷲谷醫師。

一定要小心，她很敏銳，現在還不能露出自我懷疑的破綻。

「上次發作，正好是兩個星期前的事吧。」鷲谷真梨子蹙著纖細的眉毛，把臉頰旁邊散落的頭髮挽到耳後。「這次間隔真短。」

「不過，昨天也是睡眠中忽然發生的情況。」跟上次那種白天清醒時刻發作不同。

「應該要回溯一下上次發作之前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細節也好，一定有些什麼刺激了你。」

藍澤耕作試著回想，過了一會兒，搖搖頭，用兩手摀著臉。「我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不考慮催眠療法嗎？」

「催眠？」他從鼻子裡笑了出來，拒絕的態度明顯不過。

真梨子看著藍澤脖子上繫的墨綠色領巾，忽然說：「品味不錯，不過今天並不涼快啊。」

環繞頸子的青紫色十指指印實在太刺目了，上班時袒露出來的話，肯定要成為話題。不得已之下，他才戴上領巾遮掩。

「門診大樓的中央空調比這裡冷。」他頓了頓，猶豫到底該不該把話題帶到那個男人身上。

真梨子點頭，「這兩年那邊的設施倒是改了很多，上回去會議廳聽論文發表，我在五樓差點迷路。」似乎並不特別關心他領巾下掩飾的痕跡。

正是時候。

「前陣子我才聽到第二內科的青木醫生提起爆炸案的事。」藍澤一邊說，一邊分心觀察前輩臉上的表情。「當時我還在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研修，對事件始末不太清楚。那天回去一查，才知道鷲谷醫師跟案子有很深的關係啊。」

「嗯。」真梨子微笑注視著他，似乎也同時在判斷他提起舊事的用意。

「我不知道鷲谷醫師還從事司法精神鑑定。」

「啊，我們精神科的苫米地部長可是日本的司法鑑定權威。不過有時候部長工作繁重，會把鑑定工作分配下來。」

「那個案件好像相當……對不起，這種情況下說什麼『有趣』真是太不顧慮別人的心情了。」

「你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藍澤直視著鷲谷，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對方直呼自己為「你」。「呃，對不起？」

「不用這麼禮貌週到，我的意思是……」真梨子笑了笑，「哎，我聽到你當著其他科的前輩面前說過『身體不過是腦的容器而已』。這句話實在令我印象深刻。」

「為什麼？為什麼這句話會使鷲谷醫生印象深刻？要說講話不瞻前顧後，我看醫院裡性格差勁的人物也不算少。」他趁機提問。

「因為……」真梨子收斂了笑容。「你那句話讓我想起了那個『有趣的個案』。」

Bingo。

「鈴木一郎？」藍澤極力壓抑自己的聲調。

「嗯，我想放在腦外也會是很有意思的案例。不過……」

他忍住不追問，只是看著前輩。

「放在精神醫學領域，還滿令人悲傷的。」

藍澤大膽地打斷她的傷感。「有趣的地方在哪裡呢？妳剛才說放在腦神經外科領域的話──」

「各種層面上都很有趣啊。」對於你這樣的醫師來說，真梨子想。「先天性無痛症、感情欠缺、精確的生理時鐘、透過後天學習擬態的情緒表現──這個個案不就是『身體是腦的容器』的完美體現嗎？啊，這麼說來……」真梨子笑了，笑裡完全沒有純粹的愉快。「在論文裡叫他『腦男』的那位前輩，也姓藍澤呢。真巧，不是嗎？」

藍澤耕作略微牽動嘴角，似乎不覺得這個巧合有趣。「先天性無痛症，確實少見，尤其是成年的案例，存活率很低啊。臨床上我倒是碰過神經受損的後天型患者。一般認為，先天的痛覺缺乏會妨礙同理心的發展，這和那個個案的異常行為有關係嗎？」

鷲谷真梨子打開桌上的文件夾，示意私下的診療時間結束。「恕我不能奉告了，我還有研究倫理和鑑定人義務要遵守。」

「真是抱歉，聊起來又多耽誤了前輩的時間。」

藍澤耕作退出診療室，逕直走向研究大樓方向，前往三樓的圖書館。

藍澤，並不是多常見的姓氏。加上痛覺缺乏這個關鍵字，搜尋論文十分容易。

男子換上全新的棉質白襯衫，端正地站在洗手台前，用毛巾仔細擦臉，一、二、三、四、五。五次。再把洗乾淨的毛巾掛回不鏽鋼架子上。

他看著乳白色磁磚上掛的鏡子，像在確認頭髮還沒有長到需要修剪，對鏡子中央映出的容貌毫不在意。

然後，他走出那間改裝成簡單淋浴室的洗手間，回到空蕩蕩的辦公室，從鐵架床邊的紙箱裡拿起最上面那本精裝書。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解離性人格疾患）

打開扉頁，以普通人瀏覽畫刊的速度開始閱讀。

藍澤耕作保持9公里的時速，繞院區一圈後，往醫療中心西北側的上坡路跑去。經過一座加油站之後，便進入市郊的綠化帶，道路兩側是稀稀疏疏的雜樹林，四周人煙稀少。

兩個星期前，警方便是接獲健行者的通報，在這條路旁發現了遭到肢解的女性屍塊。

他跑到雙線道的盡頭，又折入旁邊蜿蜒的農用道路，一直跑到山丘頂端的生態公園預定地，那是能俯瞰市區的制高點。

灌下一大口隨身水瓶裡的水，他在愛宕市的遠景前轉過身，汗水沿著髮際滴落，他抬起手，用手掌遮住刺眼的午後陽光。

果然，在他來路上的遠處，浮現了一個淺色的身影。

那個人果然在跟蹤他。確認了這個猜測的同時，藍澤耕作感到隱隱的恐懼，恐懼底下還暗藏一絲奇妙的欣慰。

明明不見他腳步跑動，移動的速度卻很快，頂著這樣的烈日，身上也看不出汗跡來。不知道他的排汗功能和體溫調解是否有異常之處。

越走越近，他在距離藍澤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忽然停住腳步，臉上仍然不帶絲毫表情。

從姿態看來，他暫時也沒有採取別的動作的意思。先抵達山頂的人稍微感到安心。

「我是藍澤耕作。我有些事想問你，所以想找個沒有別人的地方說話。我想這裡很好。」藍澤開口，起初有些不確定。不過對方聽了，沒有任何否定或退縮的表現。

「好了嗎？你的手臂。」接著立刻說出這種肩負醫師天職般的話，藍澤自己先牽動唇角笑了一下，有點自嘲意味。他並不確定對方能不能理解微笑這種表情裡包含的各種岐義。同時，也不免害怕上次發生的場景重演。今早刷牙時，他看見自己的頸子上還殘留有部份黃綠色的指印輪廓。

穿著象牙色棉麻混紡洋服的男子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肘，沒說話。

氣味。

青草。泥土。乾燥的蟬蛻。

汗水。止汗劑。髮蠟。刮鬍泡沫。香皂。護手霜……

沒有不協調感。

沉默。是不是他表達得不夠清楚？「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受傷了，手臂那裡被手術刀割傷。傷口都癒合了嗎？」藍擇末次的論文裡說，患者的語言表達能力沒有障礙，不過與之溝通時，要將意思完整表述，減低其理解時的分歧選項。

「我右手臂上的外傷已經大致癒合了。」

這是藍澤耕作第一次聽見入陶大威開口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預期心態的影響，他的聲音的質地聽起來也很微妙，完全不帶感情，卻又不像是機械合成的冰冷語音。聽起來，有種涼爽的溫度。

「那天，是我拿手術刀刺傷你的？」隔了一會兒，藍澤耕作才提出第二個問題。

在陽光下，顯得更淡的那雙茶色眼瞳，看著他，微微偏著頭。髮梢被夏日午後的微風輕輕拂動著。

在考慮什麼。

「拿手術刀刺傷我的人不是你。」

聽見這個否定句，藍澤輕輕嘆出一口氣，感覺胸腔裡的窒息感緩減了幾分。「所以，那天刺傷你的人是誰？」

入陶大威仍然看著他。所謂目不轉瞬大概就是形容這樣的眼神。

「那天刺傷我的人，是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是你的alter personality。」

alter personality，另一重人格。聽見自己內心深處最擔憂的事，被這樣涼爽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宣告出來，藍澤很鎮定，感覺沒什麼真實感，像是正在做一個輕盈的惡夢。

「我是，DID患者？」

入陶沒有說話。似乎無法分辨這是不是個問句。

「所以，你……跟蹤的不是我，是我的alter personality。」說完，藍澤才想到，必須丟出問題才能引出對方的回答。「我說的對嗎？」

「對，我跟蹤的是你的alter personality。」

對方的跟蹤行動不過是手段，更精確點說，目的應該是想殺掉吧。但是自己現在缺乏直接問出口的勇氣，藍澤想。

「他──我的alter personality做了什麼事？」

入陶大威的回答比前幾句遲了幾秒。「……我不知道。」

藍澤考慮著該怎麼問出他想要的答案。「你為什麼會開始跟蹤我的alter personality呢？」

入陶大威的瞳孔略微張大，若不仔細看，不會發現。「七月二十五日，中午12點10分。你的身上有血和女性香水的味道。」

七月二十五日，就是他的解離症在日間發作那天。藍澤回想，中午12點，他在門診大廳。

「我當時的假設是錯的。」第一次，入陶在回答他的問題之外，主動開口說話。

「你當時的假設是什麼？」藍澤耕作順著他的話問出口，才想到，自己或許還沒做好聽見答案的心理準備。

「我當時假設你是連續肢解殺人事件的兇手。」入陶大威以一貫涼爽的聲線說。

「但兇手並不是我。」藍澤耕作握著難得沁著汗水的掌心。「是我的alter personality。我說的對嗎？」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他依然期待聽見否定的答案。

「是的。」然而入陶說，「你的alter personality是肢解案的真兇。」

果真如此。

聆聽死刑宣告的犯人原來是這樣的心情嗎？

說不定，聽到病情告知的絕症病患也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他不一樣，他不脆弱。他不能脆弱。

藍澤打開水瓶瓶栓，仰起頭，喝光了瓶子裡的水，又沉默了幾秒。「既然如此，為什麼當時你沒有殺掉我？」

「不是你。」

不是我？藍澤想了想，對方顯然是用人格同一性來分辨自己的host personality（主人格）和alter personality，對於他來說，「藍澤耕作」和「藍澤耕作的另一重人格」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想到自己的身體曾經被alter personality支配，做下可怕的罪案，也覺得那個自己非常陌生……不，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可是他們共用一副軀殼。從「透過殺人的手段實踐正義」的單一目的評估，「抹消藍澤耕作的存在」和「殺掉藍澤耕作的犯罪者人格」完全是同一回事。

他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情感，只擁有無限理性和知識的男人，說出自己的疑惑：「殺掉我的alter personality，也就是殺掉我。不是一樣的嗎？」他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自己頸間。被機器般強力的雙手扼住，完全透不過氣來，血液也停止流動的恐怖瀕死體驗，一直在藍澤的夢中反覆重演。

說起來，直到最近，他絕少做夢。

「不是你。」涼爽的聲音再次重複這句話。

藍澤第一次看見入陶的眼神中有聚焦的跡象，他正在觀察他頸上的瘀傷。

那絕不是關心的目光吧，藍澤想，這個人可沒有無謂的感情。如果，現在站在對方面前的是「藍澤耕作的alter personality」，他肯定會出手果斷地扼住自己即將痊癒的傷痕。上一次沒有被殺，完全是幸運罷了。

意外地，入陶再度主動開口。「那個人出現的時候，你作為original personality，處在意識和記憶解離的斷層，沒有知覺；可是，那個人大概對你有共存意識。」

藍澤思考他說的話。若是這樣，他的alter personality不但知道主人格的存在，而且還能分享主人格的記憶和認知。可以說，他體內的這個邪惡雙胞胎，比藍澤耕作本人還具有優勢。「你判斷的根據是什麼？」

「八月九日凌晨2點43分，他說：『他見過你，對不對？』」

──八月九日，被襲擊那天，他的alter personality知道他們在超市外打過照面。同理，他今天把入陶引到公園坡頂的事，「那個人」也會知道……

正當藍澤陷入長考的時候，入陶忽然一聲不響地轉身就走。

「啊，請等一等。」他跟上去。「我還有事想弄清楚……」由於對方完全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藍澤耕作不得不稍微跑起來。

「你要去哪裡？」

「晚餐。」入陶大威說。

藍澤看了自己繫在手上的mp3隨身聽，時間才四點過半而已。隔著一段距離，這次換他跟在入陶大威後面，踏上下坡路。他當然沒問「可以一起嗎？晚餐。」反正討人厭的話頂多被當場殺掉罷了，現在看來，作為與alter personality分享一具身體的人，自己被他殺掉大概只是早晚的事。

最後一個病人走出診療室，下午門診時間結束。護士先離開了，鷲谷真梨子寫完病例，關掉電腦螢幕。這時，有人打開第三診療室的門。

今天應該沒有臨時掛號的患者才對。「進來前請先敲門。」說著，她才抬起頭，看見穿著卡其色風衣，依然一臉憤懣不平的茶屋刑警就站在桌子前。

「有什麼事嗎？」總不會是來約她共進晚餐的，真梨子想。

「去問別人也可以，但說到醫療中心，我還是先想到妳了。」茶屋說。

「這麼說來，我還真是榮幸啊。」真梨子站起來，打開置物櫃取手提包。

「先留在這裡聽我說完。」茶屋攔住她。先探頭往空無一人的休息室看了眼，關上中間那道門。「這裡說話沒別人聽見吧？」

「除非又有什麼人進來放竊聽器囉。」鷲谷醫師瞪著神秘兮兮的刑警看。

「我是怕打草驚蛇。」茶屋解釋。真梨子正想笑，就聽見他開口。

「妳認識腦神經外科那個叫藍澤耕作的男人嗎？」

「腦外的藍澤醫師？」真梨子儘量讓反應顯得平淡。「在會診的時候見過幾次，不很熟。他怎麼了嗎？」

「在妳印象中，這個人怎麼樣？」

「怎麼樣……很年輕的外科醫師，剛從美國回來，成績優秀，腦外的和田垣部長好像對他寄予很深的期望。」

「不但是精英，還是個容貌特別出色的帥哥啊。」茶屋補充。

「這麼說來，你見過他了？」鷲谷醫師問。「為什麼會來打聽藍澤醫師的事？」

「院內的人大概都不知道他前幾天夜裡被襲擊的事吧。很奇怪的案子……」

「被襲擊？」真梨子拉開靠背椅，重新坐下。「怎麼回事？」

茶屋自顧自拿出菸來。

「院內禁煙。」

刑警哼了一聲，把扁扁的菸盒塞回風衣口袋裡。「三更半夜在市中心的高級飯店套房裡被攻擊，差點死掉哪，整個房間弄得一塌糊塗。他卻不肯報案，是飯店的人堅持叫警察去的，因為他的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裡，車裡還有個被敲昏的女人。」

「哎？」聽起來是很奇怪。「這是哪一天的事？」

茶屋看了她一眼。「上個星期二……八月九日的凌晨。」

星期二。藍澤這次來找她，是上星期三的午間。

「案子的確奇怪，不過結果並沒有人死掉，為什麼會驚動堂堂搜查一課的刑警呢？」

「這的確不是一課的案子。不過，裡頭有點什麼讓我很在意……我看了二課的調查資料，飯店地毯上染的血，和藍澤耕作的DNA不一致。」

「那就是攻擊他的人流下的血跡了。」

「那群飯桶只申請了血跡DNA比對的檢查，沒有更進一步的資料，但是……」茶屋停下來，凝視著真梨子。

「幹嘛這麼吞吞吐吐的？」

「地毯上的血液樣本，血型是罕見的RH陰性O型。」

鷲谷真梨子睜大了眼睛看他。茶屋慢慢地點頭，繼續說，「而且，藍澤耕作被襲擊的手法，是像這樣──」他伸出手，手臂交叉地扼住自己的脖子示意。

真梨子想起那天，藍澤的脖子上繫著一條綠色領巾，並且，巧妙地將話題引導到那個個案上面。

鈴木一郎……不，入陶大威。

「你覺得是入陶？」

「我已經申請了血液樣本的再次比對，結果還沒有出來。如果真的是那傢伙……他襲擊藍澤耕作，代表了什麼意思，妳明白的。」

藍澤耕作是個犯罪者。

鷲谷真梨子看了一眼上鎖的抽屜，靠住椅背，望著診療室雪白的天花板。

藍澤坐在西餐廳裡，用餘光看著隔壁桌的人。他面對著一桌餐點，遲遲沒有開動。

居然一路走到這麼高級的地方來吃晚餐，穿著一身運動裝束的醫師進門都覺得尷尬。硬著頭皮看過菜單，身上沒帶多少錢的他只敢點一杯咖啡。

終於，入陶大威拿起外側的沙拉叉，叉起盆子裡翠綠的萵苣葉。

藍澤耕作看一眼餐廳壁板上的古董鐘，時針與分針畫出一直線，傍晚六點整。

精確的生理時鐘。

吃完沙拉，接著是全麥麵包。使用麵包刀的手法很優雅細膩。雖然身為巧手的外科醫師，但他可沒辦法這樣不疾不徐地切麵包，藍澤想，幼少期生活不寬裕的人，儘管努力掩飾，在這種地方特別會露出急切的破綻來吧。

吃牛排的樣子當然也無懈可擊。可是，從表情和桌上殘餘的餐點看來，這頓飯像是一點都不美味的樣子。

對他來說，進食不過是為了攝取必要的營養，食物風味如何，根本是無關緊要的問題。

維生素、纖維質、全麥來源的澱粉、脂肪和蛋白質。這一餐的確均衡。

藍澤拿起骨磁杯，啜著杯子裡微溫的咖啡，感覺肚子更加餓了。

離開餐廳，藍澤耕作跟著對方又走了半個小時的路，回到住處附近。入陶大威在他公寓前的十字路口停下腳步。

藍澤不解地隨著他停下來，看著那對飽含謎題的眼睛，試圖理解他的用意。既然要時時盯住自己的行動，入陶一定就住在近處。經過今天的晚餐，他也有點好奇這個男人會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他還沒想到怎麼提問，入陶大威就說話了。「他有共存意識。」

沒錯，如果他得知入陶的棲身之所，他的alter personality同樣會知道。那麼，「那個人」也許會發現監視的死角，或者是採取什麼伏擊的行動也說不定。

「我明白了。」知道自己會一直在對方的視線範圍內，藍澤耕作也不道再見，逕自邁步往公寓走。

走不到幾步，步伐逐漸放慢下來，他又轉過身，望向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入陶。

他又折回去。「那個……其實，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這倒不是說謊，藍澤早些時候就想找人幫這個忙，只是一直沒想到合適的人選。唯一知道他有解離症的，是同在醫療中心擔任醫師的鷲谷真梨子，而他並不想讓人發現自己可能出了問題，不能再適任外科醫生的工作。

除了這份工作，對現在的他來說，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珍惜的事物呢？

沒有。從四年前相依為命的祖母去世以後，這個世界上就什麼也不剩下了。

「我想請你就近監視我的DID發作情形。」他提出請求。

對方的神情中仍然沒有任何波動，直視著他的眼睛。

於是藍澤耕作把這個計畫殺死他潛藏人格的無感情男子，帶回他住的公寓。

「雖然是個相貌端正的外科精英，遠遠看過去，人生很完美的樣子，不過，稍微往下挖掘的話，這傢伙過得可真不容易。」茶屋接過鷲谷醫師遞來的茶杯，聲音裡難得多了份同情。

要是知道這個人居然擅自在同情自己，藍澤醫師只會對警察更反感吧。真梨子暗想。「你還給他作了身家調查？」

「幼年父母離異後，父親下落不明，接著母親自殺，小孩交由年邁的祖母獨力撫養。家境清貧，要不是一路刻苦勤學，怎麼可能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同樣出身於單親家庭的真梨子默不作聲。在弟弟遭到誘拐殺害前，雖然只靠著媽媽工作維持家計，她倒不覺得生活哪裡特別苦。當然，那件案子發生後，一切就都變了。她拿到獎學金後毅然遠赴美國求學，除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多少是為了逃避一蹶不振的母親。

但同時懷著深切的自責和罪惡感。到頭來，身為精神科醫師，她竟然拯救不了自己的母親。

她真的能拯救任何人嗎？

在精神科那麼多位醫師裡，藍澤耕作偏偏肯對她述說症狀，其中的原因她漸漸能明白了，並不是她那天上前搭話自然導致的結果。

而是，因為他們身上有相似的氣味。

「哎唷，好燙！」茶屋喝了口茶，大聲抗議，打斷了她的思緒。「竟然用滾水泡的茶，也不先說一聲。」

「從杯口的蒸汽也能判斷出溫度。」

「哼。」茶屋放下杯子。「總之，早年母親自殺這件事，恐怕就是他內心潛藏的那個什麼──trauma吧。」

那時候還說她做著刑警的工作呢，這回自己倒是做起精神科醫師的工作來了。

「你還不能確定那個襲擊者是入陶，也就不能確定藍澤醫師是不是犯了什麼罪。說不定，那件事只是意外而已。」真梨子說。同時想起，三個星期前，就是藍澤初次白天發作，臨時約診那天，她從診療室的窗口望出去，彷彿看見入陶大威的身影出現在兩棟院區間的草坪上，瞬間隱沒在白袍和病人服之中。

藍澤耕作站在客廳裡，這才意會到自己完全欠缺款待客人的經驗。想了想才問：「你要喝點什麼嗎？」

「水。」

幸好這個客人足夠特別，就算招待不周，也不會露出尷尬的表情。

入陶站著接過玻璃杯，一口氣喝到剩下三分滿，放下水杯。「洗手間。」

「左邊的第二扇門。」

不等藍澤講完，他已經往左邊走過去了，似乎本就熟悉這套公寓的內部構造。

觀察得真仔細，藍澤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即使回到家中，行動恐怕也無所遁形於對方的視線，頸部以上竟然微微發熱起來。

他打開冰箱，如同平常一樣，為自己做晚餐。說不定是最後的晚餐呢，要是吃完解離症就發作，立刻被客人殺掉的話……

他對著砧板上冰涼的火腿，苦澀地笑了出來。

藍澤挪出臥室，自己把慣用的棉被搬到書房去，反正那間他住了半年多的主臥房，除了有張舒服的床舖，裡面並沒有什麼值得旁人窺探的隱私物品。

話說回來，這個客人對別人不相干的隱私應該毫無好奇心。

既然說了要對方監視自己，「我睡前不會把書房的門關上。」他說。入陶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似的。

「淋浴。」

讓入陶大威進入浴室後，藍澤想起他什麼都沒帶來，難道不必換上睡衣嗎？果然，等他從浴室出來，除了弄濕了頭髮之外，身上和平常一樣，整齊地穿著成套洋服，就那樣走進臥室。

濕漉漉的髮梢沿路滴著水，他卻彷彿沒有感覺。

「不需要那個……吹風機嗎？」探頭詢問的時候，藍澤耕作心想，自己說不定越來越像奶奶了。

「吹風機不能在富含水汽的浴室裡使用。」

這個他當然知道，只不過貪圖每天早起整理儀容方便，才把吹風機放在浴室裡。日常生活細節遭到如同機器人般徹底缺乏生活感的人指正，真令人感到無奈。

藍澤耕作把吹風機拿進臥室裡，裡頭卻沒有人。

他走進書房，看見入陶大威站在書櫃前，凝視那一架書。

全是醫學相關書籍和期刊論文，書櫃就像他的生活縮影，欠缺額外的娛樂。「沒什麼有趣的書。」藍澤說。說完才想到，對眼前這個人來說，書可沒什麼「有趣/無趣」的差異，只有「讀過/沒讀過」的分別而已。

藍澤末次的論文上說，個案少年能以記憶圖像的模式，瞬間記住大量訊息，並將資訊儲存於永久記憶區塊內，非常不可思議。自從就讀醫學院以來，長期身處在一群以高智商自負的人之中，藍澤也想親眼看看他的大腦運作速度有多不可思議。

「全部可以隨便看。」

入陶完全沒有回頭看他，從書櫃裡抽出一本《基礎內科學》，自己在書桌前坐下來。

翻頁的速度像是在開玩笑。

藍澤耕作插上吹風機插頭，再抬起頭，入陶已經把目錄頁翻完了，進入前言部份。

「第170頁是哪個章節？」他試著問。

「第三章。呼吸系統。第二節。氣管與支氣管炎症。」對方一邊回答，一邊保持均勻的翻頁速度。

「腦梗塞的機轉與處置那節的作者是誰？」

「國松英一郎教授。」

「書櫃第二排右邊數來第八本書是什麼？」

「《流行病學概論》。」

毫不遲疑的回答，內容也正確無誤，真令人不甘心。「……比吃記憶土司還要快啊。」

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書頁間停頓下來，入陶慢慢偏過頭。好像在意著什麼，是「記憶土司」嗎？

「你不知道記憶土司啊。沒看過嗎？哆啦a夢。」藍澤打開開關，伸手確認吹風機的溫度。

「沒有看過，哆啦a夢。」

「這樣啊。」藍澤幫他吹乾頭髮，指尖可以感覺到體溫，好奇妙。這個人還真是活生生的人類。「完全不看漫畫的嗎？小時候。」

「沒有看過漫畫。」

最初接觸的讀物就是百科全書、高等幾何學和各種生物圖鑑。

「我也看得很少呢，不過哆啦a夢全部都看過噢。小時候如果考滿分的話，奶奶就會給我租的，一本五圓。」藍澤耕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提起這個。「哆啦a夢是一隻來自未來世界的機器貓，會從肚子上的異次元口袋裡拿出各式各樣的道具，幫什麼也不會的小學生野比大雄解決問題。『記憶土司』就是一種道具，把它貼在書本上，然後吃掉，就可以把書上的東西記起來，去應付考試。」

頭髮已經乾了。入陶還沒翻開次頁。

「是虛構出來的東西嗎？」涼爽的聲音問。

藍澤關掉吹風機。「嗯，是虛構出來的東西。」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藍色的機器貓，沒有時光機抽屜，也沒有記憶土司。

但是有一個具有瞬間記憶能力的男人，正別過頭看著他。「是個悲傷的故事嗎？哆啦a夢。」

「不是什麼令人悲傷的故事。還滿有趣的。」藍澤眨了眨稍微泛紅的眼睛。「我只是……累了。」其實不需要解釋的，他怎麼會在意自己的表情呢。

入陶大威什麼也沒說。拿著那本《基礎內科學》站起來，走回主臥室去。

每次，鷲谷醫師問他「睡眠怎麼樣？」他都表示沒有問題，但是，藍澤耕作今晚卻失眠了。

可能是運動量忽然提高，腦內啡分泌過剩的緣故；或者只是不習慣睡在沙發床上。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怕，一旦睡著了，會有另一個自己醒過來。

也許讓入陶待在家裡是個最愚蠢的決定。

清醒的焦慮中，他聽見隔壁傳來細微的異響，便乾脆起床察看。

臥室的門也敞著，身上穿著白襯衫，扣子還直扣到領子上的入陶，正在床邊做慣例的伏地挺身。接觸地面，用以支撐體重的手指數量隨著次數減少。

沒有表情。從肌肉狀態和呼吸頻率看來，絲毫不吃力的樣子。

「真強。」站在門口，目睹這一幕的人忍不住感嘆道。同時也感到一絲不甘心。

11.

重量訓練時間拉長為每次一小時，機器上加掛的槓片數量也增加了。

「醫生今天也很有幹勁嘛。」熟識的教練經過複合式訓練機前，對藍澤說。

不，說起來是他內心潛藏的「不甘心輸給任何人」的執念被喚醒了吧。從小到大，要不是靠著這份執念，他不會過上現在的生活。

但是那又如何？

好不容易當上實習醫師的時候，祖母病倒入院，甚至一度認不得他就是自己辛苦扶養長大的孫子。等到他有餘裕把住在安養院的祖母接回家同住，不到兩個月後，老人家就過世了。

這個世界彷彿對他無所眷愛，他的一切努力，在命運的遊戲規則下都宣告無效。或許因此，就連支持著他活下去的執念，都差不多消磨殆盡了，他才會把那個打算殺掉自己潛藏人格的男人帶回家，這做法簡直就是間接自殺。

沒有想到，入陶的存在卻激發了他的不甘心。

不甘心輸給他，不甘心這樣子被殺掉，不甘心人生就此被另一重人格連累。流著汗，在不甘心裡，才能徹底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還有求生的本能。

隔天一早睜開眼睛，藍澤耕作就看見入陶大威站在沙發旁，低頭看著自己。眼神和他那天看著葡萄柚，或者盯著一隻小松鼠沒有兩樣。

這時候，書桌上的鬧鐘正好響起來。他正要伸出手，入陶已經果決地把鈴聲按掉了，轉身走出書房。

好像能夠立刻確認醒來的是他的主人格。

「早安。」藍澤經過客廳的時候說，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說過這句話了。當然對方看著手上的書，並沒有回應。他盥洗完出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入陶身上換了另一套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去換的。

他打開冰箱的時候想起來，回頭問：「你要吃早餐嗎？」

早餐開動的時間是六點半。

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支沙拉叉吃荷包蛋的時候，似乎猶豫了一下。除此之外，入陶吃得很安靜而緩慢，表情依然是完全感受不到美味的樣子。

早就結束用餐的藍澤離開餐桌，拾起客廳茶几上的書。《基礎內科學》已經讀完了，現在看的是完全無關的專論，《中樞神經系統的生化作用》。藍澤記得，書裡提到了先天性無痛症的幾種可能成因，包括入陶這種腦內啡水平超高的情況。挑了這本書，是巧合嗎？

他抬頭往餐廳那邊望了一眼，入陶正在咀嚼塗了奶油的烤土司。就算察覺到視線，也看不出絲毫反應。

就像觀賞用的機械人偶一樣。

洗了盤子，回房間換過衣服，藍澤臨出門前刻意忍住沒說：「那我先走了。」明知對方沒有感到奇怪或尷尬的情緒機制，只不過是自己覺得彆扭而已。

就這樣過了幾天，竟然相安無事。不像頭一天還會顧慮對方的存在，等藍澤熟悉了他沉靜規律的習性後，開啟對話的頻率也逐漸減少。他原本也就不是什麼多話的人。

直到那天晚餐後，入陶一反常態，拿起空盤子，走到廚房水槽前。

行為改變了嗎？

藍澤本想出言阻止他，但又想到這是個難得的觀察機會，便靜靜坐在原位，看他放下食器，打開水龍頭，然後捲起襯衫衣袖，露出前臂來。

白皙的肌膚上，有整片嚴重燒傷的舊傷痕，右臂上還有道新的刀傷，一直往上延伸直到衣袖蓋住的地方。

是手術刀劃出來的傷口。

「讓我來洗就好。」藍澤耕作走過去，輕輕推開他。

入陶剛剛打開的水龍頭，正流瀉出冒著蒸汽的熱水。他沒有「覺得燙」的溫度感受，因為燙也是痛覺的一種。

「真是，這樣會低溫燙傷的……」藍澤沒有多想，伸手捉住他泛紅的手，果然還帶著熱度。光是握著就覺得痛。

關掉熱水閥，他把那雙手拉到水柱底下，沖了好一會兒冷水。

入陶沒有反抗，也沒有發出疑問。大概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吧，缺乏痛覺的人，時常會燙傷自己而不自覺。那時候也有人幫他作緊急處置，或許就是那個和自己一樣姓藍澤的醫師。

「火災嗎？」藍澤問，「你身上的燒傷。」範圍看起來很大，不是局部傷口。看皮膚再生的情況，是前幾年受的傷。

入陶沒有說話。

「不能問這個啊。」藍澤又看看他的手，曾經差點扼殺他的雙手，上面並沒有傷痕，所以平常穿著長袖襯衫的時候，無法想像衣袖底下的手臂會是傷痕累累的。

「那時候有去醫院嗎？」應該有吧，大面積燒傷沒有妥善治療的話，萬一感染，後果可是攸關性命的。

入陶仍然沒有回答。

「嗯，我不問了。」藍澤看向淡紅色的刀傷，其實這道傷也是該去急診縫合的程度，但這人卻放任傷口自然癒合。

等他拿紙巾要擦乾那雙手的時候，入陶大威才掙脫開來，抬起被冷水沖得很冰涼的右手，觸摸了藍澤耕作左頰上那一顆水珠。

還是溫熱的，然而他無從感覺。

12.

臉被碰觸，藍澤的第一反應就是抓住對方的手腕，短暫的四目交接，他放開手，低頭把紙巾塞進入陶手裡，轉身清洗水槽裡的杯盤。

有新的不甘心感湧上來。不甘心被他看見淚水；不甘心只有自己感覺到，那份微妙的動搖。因為好勝心過份強烈，他忽略了對方剛剛也有超出自己預期的改變。

入陶大威擦乾雙手，走回客廳，繼續讀晚餐前讀了一半的那本《The Lancet》期刊。

擦乾盤子，藍澤直接回到書房，在沙發上躺下，強迫自己闔上眼睛，什麼也不想。

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完全沒有意識。藍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了，一個尷尬的時間，還是假日，沒有晨會資料要看，再躺回去睡也不是，起來做早餐又為時過早。

他揉揉眼睛，起身走向洗手間。打開燈，映入眼簾的是觸目的鮮紅色的字，寫在洗臉台前的大掛鏡上：「耕作：你在看著誰呢？」

乍看像是粗蠟筆的筆觸，色澤卻更柔軟富有油脂。用女人的口紅寫的？藍澤伸手去抹，果然輕易可以抹除，色料裡含有細緻的亮片，應該是化妝品沒有錯。

入陶不會做這種事。所以，是「那個人」寫的？

什麼時候？

惦記著入陶，他正要到臥室察看，突然瞥見鏡子裡映出一雙淡茶色的眼睛。

「是我。」藍澤耕作立刻表明身份。「我剛起床就看到這個。」

「我知道。」說著，入陶走開了。

藍澤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問他：「那個，我……我的alter personality今晚應該沒有離開這裡吧？」

他沒有等到入陶回答，就看見寫在臥室穿衣鏡上的紅字：「大威：耕作對你懷抱著普通的性慾。」

藍澤感覺有大量血液湧進顱腔裡。遲遲說不出話來。冷靜、冷靜，他對自己說。深呼吸。

「真惡劣。」他總算能開口，「他想要動搖你。」

「不，他是想要動搖你。」涼爽的聲音糾正他。

入陶說得對，看到這樣的文句，情緒會受影響的並不是入陶，而是他本人。就像現在，會覺得尷尬的也只有他。

他取來抹布，將穿衣鏡先擦乾淨了。

走進洗手間，鏡子上那排字看起來比房間裡的更具諷刺意味。是啊，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而這個鏡像中的人物，也同時是留言的「那個人」。他怎麼能夠確定此刻的自己是不是真實的自己呢……

「藍澤耕作。」有人喊他。他避開鏡子裡的影像，回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入陶。「你是藍澤耕作。只有你是藍澤耕作。」他說，語調裡應當毫無感情，但是聽起來竟然很溫柔。

藍澤沉默地回過頭，繼續擦拭牆上的鏡子，直到鏡子恢復明晰，清楚地映照出他自己的臉孔。

他提早做好早餐，先把自己那份吃掉了，更衣出門晨跑。

回程時經過超市附近的上坡路段，天已經全亮了，晨間的空氣有種清新的氣味。一群大概是通宵玩樂過的年輕人，從另一邊走過來；剛開張的豆腐店門口，有一對母子站在那裡。是上次的那位主婦嗎？

藍澤只記得自己往那邊看了一眼。

入陶大威在床舖上醒來，立刻評估現在的狀態。身體被好幾條拘束帶固定在床上，基本上只剩下頭能夠轉動和略微抬起。

「醒了嗎？」藍澤耕作……不，「那個人」說。他跟主人格最明顯的不同，也許就是感覺很親切這一點，會帶著微笑說話，眼睛也微微彎成一對上弦月。

「為什麼總是不回答我，吶，我跟耕作不是一樣的嗎？」說著，他坐上床沿，伸手沿著入陶的右腳，從腳踝一路摸到腿根。

哪裡不對。

早餐。相同菜色。煎蛋。火腿。麵包。高麗菜絲。沒有問題。

咖啡和紅茶。紅茶。

紅茶裡摻了安眠藥。

「要說不一樣，是不一樣吧……」他的慣用手是右手，這點也和藍澤不同。右手輕輕剝開襯衫上的鈕扣。「他常常說謊，我很誠實的。你看見我留在鏡子上的字了嗎？」他低下頭，鼻尖探索似的摩挲入陶的腰腹。

「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13.

昨晚也是。

晚餐或飲水有問題。

沉睡。沒有聽見他走進臥室。

「『普通的性慾』是什麼意思？」入陶終於開口。

「那個人」抬起頭，神色陡然變得冷淡。「好不容易回應我，關心的卻是耕作的事啊……你想問的是『普通』呢，還是『性慾』？」

「我知道『性慾』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知道？」他用藍澤耕作的聲帶，發出孩子氣的笑聲。「只是理論上的理解吧，我知道你根本沒有任何本能的慾望，不管是食慾還是性慾。比起來，耕作那傢伙還只是有點冷感而已。不過，說起他的性慾嘛……真是普通得讓人嚇一跳啊，他只是單純的想跟你性交而已。性幻想中採取的體位是正面位，因為他特別喜歡你的眼睛，想要被你注視著達到高潮，情不自禁地射在裡面──很古典派吧？」說話間，他仔細地撫摸入陶結實而纖細的腰線，往下，滑順地拉開那道金屬拉鍊。

手上沒有戴手套。

「順帶一提，我和他的審美觀倒很接近。」他試著用雙手握住腰身兩側，指尖上傳來後腰因燒傷遺留的不平滑觸感，但他可不是藍澤耕作，對方的傷痕沒有激發出不必要的傷感情緒。「你覺得，如果我現在跟你做愛，然後在射精前把耕作叫回來這裡，他會不會當場感激到哭出來呢？」

入陶大威沒有接話，眼神依然維持空白狀態。

「你無所謂，」他面帶微笑，「也是，反正你不會痛，也不會意識到性行為帶來的赤裸的恥感。比起來，我更期待耕作的反應呢。」說完，他拉下那件貼身的棉質底褲，伸手握住入陶還柔軟的性器。

「真可惜，這麼美的身體，應該要好好享受的，就算是沒有性慾，不做多浪費。」他俯下身，從肚臍周圍開始往下親吻，堪稱奢侈的細膩調情，明知對方連表情都不會改變。

表演。

觀眾是誰。

他。

「我不會告訴他的。」在他的挑逗下，入陶的聲音安然若素。

「嗯，別擔心，我說過會讓耕作知道的，等一下。」然後連他也沉默下來，空氣裡只剩下吸吮和舌頭攪動的潮濕雜音。

過了一會兒，因為略微嗆著，有人輕輕咳了兩聲。

「……你真敏感，一下子就射了，嗯？」他站起來，用手背抹掉嘴邊殘留的液體。

強烈的快感。正在消退。

只是生理現象。

入陶大威仍然毫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唯一的改變是臉頰微微泛紅。

「好冷淡。不kiss一下嗎，我的味蕾上都是你的味道唷──」他低下頭去吻入陶的嘴唇。意外地沒有遭到閃避，然而，在他伸進舌頭之前，嘴唇冷不防先被狠狠咬了一記。

「……真無情，看在我剛才那麼努力的份上也該溫柔一點。耕作一定會傷心的。」他右手用力地抓住入陶的頭髮，另一隻手扣住他的頸子，感覺得到喉結的硬核和頸側鼓動著的大動脈。

耕作。

名字。自我定位。

「你是誰？」因為喉嚨被壓制住，入陶的聲音變得微弱，語氣卻依然平靜。

「我是藍澤耕作。」他居高臨下地回答。

「那你說的『耕作』是誰？」

「耕作？」他的唇邊慢慢淌下一線血絲。「耕作就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小鬼，奶奶的乖孫子，幸福的小耕作。」

這時，忽然響起突兀的音樂聲，由輕柔的單音開始，曲調忽然激烈起來。

聖桑。《死之舞》。

抓住頭髮的手先鬆開，他用單手從後口袋拿出藍澤的手機。「耕作選擇鈴聲的幽默感啊，真受不了。要聽嗎？是你們的鷲谷醫師打來的唷。哈囉，敬愛的母親大人──」

說著，他按下了擴音接聽功能。

「藍澤醫師……藍澤……你在聽嗎？」鷲谷真梨子似乎是壓低了聲音在說話。「喂喂？」她停頓了兩秒，「入陶大威去找你了嗎？警察現在正要過──」

他按下停止鍵。「糟糕，耕作好像有麻煩了。」彎下腰，他在入陶旁邊附耳說：「想念我的話，就這樣跟他說：『媽媽，不要──！』」他模仿幼兒一樣的尖叫。

尖叫停止。

掐在喉頭上的手也放開了。

藍澤耕作看著眼前衣衫不整而且動彈不得的人。「他做了什麼……」不，其實他並不想知道。抿著唇上的傷口，他動手解開入陶身上的拘束帶。

「警察來了。」入陶說，「車鑰匙。」

14.

真梨子把手機放回皮包裡，走出洗手間隔間，洗過手，對著鏡子重新把長髮紮成馬尾。才走到走廊上，就聽見茶屋對著電話大聲喝叱。

「什麼，已經派人過去了？我不是說等我到場再行動嗎？不行，入陶不是普通刑警能夠應付的，一定要增加火力，這不是過度反應……對，那小子今天應該在家裡，沒有來醫院。」他瞥了鷲谷一眼。「叫第一組到的人先按兵不動，不要引起注意。我馬上趕過去會合。」

「陣仗好大的樣子，打算進行圍捕嗎？」看他放下電話，真梨子問。

茶屋瞪著她，眉間出現幾道深刻直紋。「妳給我待在這裡，不準擅自行動。再怎麼樣，緝捕殺人犯都是警察的工作！」

這時，藍澤耕作宛如剛甦醒過來，反應還有些遲緩。「車鑰匙？」他複述了對方的話，望向門口。「在桌子抽屜裡。」

「帶著。」入陶站在床邊，突然把床上鋪的床單拉起來，雙手用力拉扯，深藍色的純棉床單如紙張般被徒手撕開。

藍澤耕作取了車鑰匙，回到臥室，看著他把床單撕成長條碎布。

「開窗戶。」入陶大威說。

他打開床頭旁那扇大窗，入陶大威卸除紗窗，把彼此打結串連起來的長布條扔出窗外。

「……是開玩笑吧。」雖然這麼說，他心裡清楚入陶毫無幽默感。曾經擔任過直昇機急救醫師的男人望著七層樓底下的地面，面色難得地蒼白了，披下的布條底端甚至只能達到三樓的高度。

想避開有警察盯著的公寓大門，這確實是條令人意想不到的逃生通道。

入陶扯了扯繫在窗框上的結，反身坐上窗邊，單手攀住床單做的纜繩，離開窗口，同時向藍澤耕作伸出手。

沉默的對視。

就這麼一瞬間，藍澤想，若這時候不抓住這隻手，也許下一秒他就會離去，毫無猶豫或遺憾。對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來說，至此已經做得太多。

到這個地步，竟然只能相信一個想要殺死自己的男人。他朝下彎身，選擇緊緊握住那隻手，同時放開單手扳住的窗沿，忍住不去攀附牆面。

他看過的，火災中跳樓逃生的喪生者，因為拼了命想抓住牆，墜地的時候，手指都磨光了，剩下一截截白骨。

受過專業登山訓練的入陶，輕巧地抓著他，沿著仿磚外牆一路下落。那條布繩雖然勉強撐住兩個男人的體重，卻終究不夠長，加上身高也僅能垂吊到二樓中段位置，他先放開了布條，像貓一樣站在二樓外側突出的排水管上，縱身一躍。

藍澤自認為做不到這種非人類的動作。他抓著布條末端，掛在外牆邊上，望著站在地面上的人。

五公尺，閉著眼睛往下跳的話──

他還來不及考慮，頭上就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多虧了懸吊力的抵消，落地的衝擊力不算太大。他順勢下蹲，按著膝蓋站起來，毫髮無傷。

站在被太陽曬熱的石磚地上，他才注意到，兩人都光著腳，腳上連雙襪子也沒穿。

「車子。」

他們上了車。藍澤很快發動引擎，加速開出公寓後方的車道。他看看後照鏡，一時竟沒人發現，或者追上來。

也許派出的警力還不很多。藍澤不知道警方只是想逮捕通緝犯入陶，還是對他本人也產生了懷疑。他只是從手機上看見「精神科鷲谷真梨子」的來電紀錄，猜想是她告知alter personality警方的動向，但是鷲谷醫師這番通知的是出於什麼立場？到現在為止還不明朗。

後照鏡裡映出他唇上的傷口，很明顯的上排齒列，而且，不是他自己的。

「去哪裡？」他確實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轉頭問坐在助手席的人。

「河岸倉庫區，淺間川邊。」入陶的聲音永遠那麼清爽，像剛從冷藏庫取出來的氣泡酒一樣。

河岸倉庫區是泡沫經濟時期，被地產商當作時髦的文化園區推出的新商業區，不久就因為經濟衰退，慘淡收場，成了閒置的倉庫區。但是離市中心有段距離，加上河川汛期可能會淹水，到頭來就連流浪漢都不願意在這裡長住，成了年輕人冒險夜遊的熱門地點。

白天人並不多，就是遍地可見垃圾，很是煞風景。

煞風景？躲避警察，還講究什麼風景。

藍澤把車停在堤防加高處的正下方，這樣就算在岸邊道路上察看，也不會被發現。他下了車，從後車廂裡拿出一雙海灘拖鞋，放在跟著下車的人面前。

「不必。」不像藍澤在陰影覆蓋外就得踮著腳尖走路，入陶站在炙熱的柏油路面，一點燙腳的感覺也沒有。

正因為這樣才要他穿上。藍澤沒說，只是自己走開了，望向水位很低的淺間川，再回頭，果然看見他穿上拖鞋。尺寸很合適。

「手機。」入陶說。

藍澤摸摸口袋，把手機遞給他，以為他要打什麼電話，沒想到入陶接過，便往河裡丟去。

手機劃出一道銀黑色的長拋物線，在河面上激起點點白色水花。

大概是為了避免追蹤。不過行動前可以事先說明一下吧，藍澤露出苦笑。現在他身上連錢包都沒有帶。

「車上還有證物嗎？」

剩下那隻提箱。

他沒想到河岸倉庫距離目的地還很遠。

藍澤拎著那箱手術用具，跟在入陶大威後面，每邁一步，腳底都像被烤熟了一分，既熱又渴。在最煎熬的時候，他伸出舌尖，悄悄舔了舔下嘴唇上的咬痕。

15.

與其說是閒置的避暑別墅，毋寧說，這地方看起來像一座落成於上世紀80年代的小型療養中心，因事故而廢棄不用。

藍澤耕作在長滿雜草的步道上抬起頭，仰望那幢蓋在山坡中段的建築物。一樓幾乎沒有哪扇窗玻璃是完整的，破落斑駁的灰色牆面上爬滿了或綠或黃的攀藤植物，遠遠看來，會以為屋子是山壁的一部分。距離最近的一棟別墅，步行得走上十五分鐘，他真想不到愛宕市區劃內還有這樣的郊野。

如果附近有人家，他可以想像孩子們會怎麼稱呼這地方──「山坡上的鬼屋」。

入陶推開步道盡頭那扇嚴重生鏽的鍛花鐵門。鐵門的門軸旁邊，有塊接近腐朽的木牌，上頭落了漆的刻字隱約看得出是「入陶」兩個字。

「是你家？」藍澤問。

走在前面的人沒接話。正當藍澤想，這又是個被無視的問題時，他說：「祖父的產業。登記在法人名下。」

藍澤耕作發現他身上的傷痕後，在醫院圖書館裡查閱過相關的報導，對照爆炸案騷動期間的週刊新聞，知道大威的祖父是愛宕地區著名的資產家，入陶倫行，葬身在豪邸發生的火災中，身後大筆存款隨之被提領一空。至於遺產中的不動產部份，報導中並未多加說明，只提及法定繼承人出院後，從此失蹤。

若這地方是入陶倫行擁有的房產，恐怕警方也會留意。預先將房屋登記在無關的法人名下，說不定也是入陶老人培養正義使徒的計畫一環。

真是可怕的人。或者該說，可怕的復仇心──

「啊。」由於分心思考，一個不慎，藍澤踩上了帶著棘刺的樹枝。本就受盡折騰的腳板上添了道新傷。

入陶又走了兩步，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往上走。

「有水嗎？」藍澤跟著他從缺了玻璃的窗子跨進屋內。雖然有股潮濕的氣味，地面卻不是很髒，松木地板上只積了層薄薄的灰，大概前不久還有人打掃過。

「樓上。」入陶說，踏上發出嘎吱聲的古典木造樓梯。

竟然還有電力。入陶打開樓梯盡頭那盞小燈的時候，藍澤想。

但是浴室的燈具上沒有燈泡，大概是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只留下窗外看不見的燈。他只好藉著殘存的日光，捲起褲管，把雙腳沖洗乾淨，坐在復古的貓腳浴缸邊檢視傷口。

同時，入陶大威站在淋浴隔間前，安靜地脫掉身上的衣服。

大概對他來說，在有人的浴室裡裸體並沒有什麼令人不自在的地方。而現在感到不自在的那個人，也確實不是入陶。

纖細又結實的身體，那隱藏著驚人力量的美麗之下，卻沒有野性的成份，像是古希臘雕塑，精美的藝術品。

精美且傷痕累累的藝術品。不只是燒傷，他身上還有許多銳器割傷的痕跡，難以想像經歷過這些傷害還能活下來。

若不是缺乏痛感的話，除了生理層面，在精神上也會留下極嚴重的創傷。

入陶跨進淋浴隔間，藍澤耕作注意到他大腿內側那些赭紅色的淺層瘀傷。是吻痕。

「我……他今天對你做了什麼？」他停步。斜倚在門框上，背對著浴室。

入陶沒說話。一時只有蓮蓬頭裡噴出來的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為什麼不殺了他？」

這次他回答了。「因為那時候我不能動。」

「為什麼後來能動了，你卻不殺掉我？」這是藍澤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

但這一次，入陶沒有像前一次那樣即刻回答他，答案遲延了幾秒。「……不是你。」

藍澤耕作也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問：「如果是我呢？」

「……不知道。」他無法回答。

問題本身太簡略，含意過於曖昧不清了。

「我的意思是──」藍澤頓了一下，「如果是我對你做了『那個人』做的事，你會殺掉我吧？」

「……不知道。」對方已經闡明了問題的意思，入陶卻仍然無法回答。情況並不像當初被警察拘留問訊的時候，或者其他沒有答案的問題，那些是不願意回答，現在是無法回答。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自己也對著冷水水幕，微微偏著頭。為什麼－－

「為什麼？」舊式淋浴隔間的浴簾吊環已經有幾個脫落了，被藍澤一扯，幾乎只剩下半幅還連在軌道上。

輕柔的冷水同時噴灑在兩個人身上，透過髒兮兮的上衣，可以感覺到涼意。他驟然吻上的唇也顯得有點冰涼。

16.

還殘餘肥皂泡沫的頸子，摸起來格外光滑。

沒有遭遇抗拒。從另一方面來說，入陶也並未給予他任何反應，甚至一如往常，沒有眨動眼睛，只是任由他吮吻那雙形狀優美的嘴唇，因為表情肌是全然放鬆的，唇間的觸感益發柔軟。

藍澤耕作全身都濕透了。他鬆開捧住入陶下顎的雙手，對方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若無其事地走出淋浴間，依序穿上衣服。留藍澤一個人獨自站在蓮蓬頭下，忍不住笑出聲。

實在太滑稽了，對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投注感情，是百分之百的一廂情願。

這樣子，到底在做什麼呢？竟然在嫉妒那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alter personality？這麼一來，自己和「他」之間，有什麼分別嗎？

也許本來就沒什麼分別吧。

關掉水龍頭，濕了的衣服沉重得像枷鎖，他猶豫著到底該脫掉衣物沖個澡，還是先出去找條浴巾什麼來裹著，入陶走出浴室，又折回來，手裡多了條毯子。

怕衣物掛在窗邊惹來不必要的注意，藍澤耕作身上裹著那條舊毯子，把濕衣服晾在樓梯扶手上。遠遠望見入陶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裡，彎下腰打開藏在地板下的儲物格。

他走過去，這房間大概本來是作廚房用的，現在牆邊還剩下一個空水槽。地上的儲藏格裡有個紙箱，打開來裡頭是麵包罐頭和水果罐頭，此外還有一箱飲用水。

入陶把兩個紙箱搬到地板上，又從地板下取出兩支手電筒，裝上電池。最後摸了摸儲物格的底部，從夾層裡拿出一把自動手槍。

他握著槍，抬頭看了藍澤一眼。

「要殺我嗎？」藍澤沒有說笑的意思。

入陶偏過頭，似乎考慮了一下，退出彈匣，才倒轉槍口，把手槍遞給他。

「給我？」一把沒有彈藥的槍？藍澤接過了，不解地看著他。再說了，他身上只有一條毯子，哪裡有收納槍枝的地方。

入陶大威把彈匣收進自己口袋裡，站起來。

跟著他走進隔壁房間，藍澤才看見衣櫃裡掛著成排嶄新的襯衫和正裝長褲，還有皮鞋，抽屜裡數以打計的貼身衣物。若不是深知入陶不會開玩笑，他絕對會肯定自己是被耍了。

「能借我穿嗎？衣服。」他試著問。

「嗯。」

他們身高相仿，衣服尺寸也差不多。當著對方裸身套進內褲裡的感覺還有點怪，等穿上長褲時，藍澤已經覺得無所謂了。

沒有手錶，手機也報銷了，只能靠著入陶的作息來確認時間。他把那箱食物搬到有床架的房間，在紙箱邊端坐著，就算中間漏了一餐，似乎還是得等到用餐時間才能開動。過了幾分鐘，才打開一罐麵包。

六點了。藍澤看看對面那扇灰藍色的窗，天已經黑了。山裡極為安靜，外頭傳來的各種蟲鳴聲好像在腦子裡作響似的，分不清源自哪個方向。

他拿手術刀切罐頭鯖魚，聽見入陶的聲音時，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你的媽媽是什麼樣子的？」難得主動開口，竟然問的還是這麼正常的家常閒聊話題，反而更令人吃驚。

「……媽媽？」藍澤耕作把微腥的鯖魚抹在乾麵包上。「完全不記得了，我上小學前她就過世了。為什麼問這個？」

入陶好像完全不覺得乾澀的罐頭麵包難以下嚥，吃麵包和吃高級牛排的表情沒有兩樣。「你的alter personality提到了媽媽。」

藍澤放下手上的刀。「他說了什麼？」

入陶沒有回答，把一罐麵包吃完了，拿起水果罐頭。

「為什麼會提到媽媽？」藍澤追問，聲音裡透著迫切。「他知道我媽媽過世的原因嗎？」

入陶的視線從水蜜桃罐頭移到他身上，語速也平穩如常：「七月二十五日和今天，你失去意識前，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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