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壓扁的企鵝與本來就很扁的貓 - 失憶天使（一）

鷹隼用牠的兇狠，讓人們對自然望之卻步；翠鳥用牠的彪悍，殺得雜魚錯手不及。世間萬物對待生命皆有一定的準則，然而上帝譜曲人間的走向卻無跡可尋。

春秋用多變的氣溫唱著世紀的輓歌、寫下文明時代的傳奇輓聯。那悠揚的傳說裡，貝聿銘將金字塔帶入了法國羅浮宮；約翰•伍重用張揚的白帆，乘載著世界文化遺產，載著傳揚世人的歌劇院，駛入悉尼的粼粼大海。

而茫洋之上，是波光盛世。

可浪潮之下，是無窮黑暗的無底深淵……

車馬喧囂、人聲鼎沸，天使振翅高飛。

海陌沿著大樓的玻璃帷幕緩緩飛往天頂，然而飛到一半時，她還是忍不住往下降了點，停下來端詳這片帷幕牆。畢竟這座大樓的誕生：從基礎工程開挖、周圍土壤回填、地面填土、打樁腳、結構體工程、內外裝修工程……到最後的外部環境美化，她全程參與其中！

——應該說全程看在眼裡。

這對一個無壽命時間限制的非人生物，以人類話語來說，大概就是：“吃飽了閒著蛋疼沒事幹。”這是她對自己的解釋。

這座宏偉大樓是Y市的知名地標，是某商場富豪親筆設計的得意之作。大樓位於濱海休閒公園的正前方，辦公室裡的人們呀，每每抬頭便是一望無垠的碧海與藍天。工作閒暇之餘，看著海岸道路旁在公園裡嬉戲的孩子，職員們總能短暫地忘卻職業戰場裡的爾虞我詐，好不愜意。

海陌對這面漂亮晃眼的鏡中桃源一直有股仰慕之心。不知為何，明明鏡中倒映的世界就近在眼前，伸手即可觸及，可她還是喜歡這面玻璃。大概是玻璃反射出的比較貼近真實吧！她心裡如此想道。

接著，她伸手毫不客氣地對這些細緻化的直料線條上下其手。好奇心重的她，摸完後開始對著玻璃擺弄各種姿勢——這會兒雙手在頭頂比劃了個愛心、那會兒又學著隔壁大樓數位廣告牆裡的女性模特搔首弄姿……

而她之所以能如此不害臊，將臉面拋至九霄之外，是因為現下沒人能看見她。況且今日她能在一面鏡子前如此恣意妄為，可是許多年前下了好大的功夫，才終於把自己的身影成功倒映出來呢！這可謂是她的天使生涯裡最為得意的一件研究成果。

她對著鏡子拍打著金色翅膀、撥動被風吹亂的齊眉瀏海與微捲蘑菇頭，身子轉過來又轉過去，心裡暗道自己這翅膀真是天殺的好看呀！只可惜，這翅膀的羽毛是必須拿來送給底下人們，而不是她留著自我觀賞，或找個裱框隨隨便便就能放進美術館供萬人欣賞的。

想到這裡，她臉上閃過了一絲落寞。她以一己之力挑起人們心中的願望，可誰來實現她的願望呢？

她飛上了大樓頂端，雙腳立於頂頭的尖塔上，俯視著這片無邊無際的繁華景緻，高樓、醫療機構、教育資源中心、娛樂休閒場所……所有城市的表徵在此比比皆是。

她成為“天使”已經二十六年有了。這二十六年來，她遊盪在這座亮麗的歌舞秀場，耳裡充斥著人們心中的願望與遺憾。可丟了耙兒弄掃帚，這人間永遠都有填不完的願望，這時她就會想著：要是能請個助手來幫忙該有多好哇，我就負責在天上磕瓜子，讓助手幫我送羽毛——想來心裡就美滋滋的……前提是她要能付得起薪資。

海陌拿出一根藍莓味的棒棒糖，百般無聊地含在了嘴裡用舌頭推弄著，糖果與牙齒碰撞，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音。她在尖塔上蹲了下來，雙肘撐在膝蓋上，白皙的少女手掌則扶著自己的雙頰，望著不遠處的蔚藍之海，她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六年前：

“海陌”這個名字是她給自己起的。

她不曉得自己在深海裡浮沉了多少年歲，她的意識一片虛無，只是任由海水拍打翻浪，隱約間還感受到那些天真的魚兒們不斷地用小嘴啄著她，像是試圖喚醒這個不屬於深海的“人魚”。直到有一天，半夢半醒間，她發現自己不再漂流了。她緩緩睜開眼，然而刺眼的陽光並沒給她一個溫暖而熱烈的歡迎，反而灼人刺骨，害得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適應了深海黑暗以外的強烈光芒。

她先是動了動手指，然而久未活動的脛骨，讓她連動跟手指都成了困難。她就像個還未成功領到殘障手冊的肢體不全病患般，沒有任何足以證明自己無力的文件，卻又實在無法動彈。而她在海裡待久了，久到她都認為自己是條魚了。於是在烈日的摧殘下，她覺得自己在不快點翻身就要成了條魚乾，搞不定還會被路過的人們抓去酒足飯飽……

想到此，她發了一身冷顫。

“妳怎麼了呀？”

一個稚嫩的男孩聲音響起，打斷了這條思路還在荒海中團團轉的魚乾。她抬眼一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瘦小男孩，對方穿著淡藍色的短袖襯衫與黑色及膝短褲，衣服都已舊的發黃了，可是男孩卻絲毫不在意。

“啊……”她試圖回答男孩，可喉嚨卻乾澀發癢讓她無法說話。

男孩憂心地用黑汪汪的大眼瞧著她，隨後摸了摸她的額頭：“妳等我一下，別亂跑喔！”

[放心吧，我也跑不了。]她心裡如此嘆道。

男孩很快弄了杯水及一顆熱騰騰的包子跑了過來，用著他微小的力氣將女孩扶起身來。接著將水杯湊近了她的嘴巴，讓她先喝了點水，再親自餵食著她吃包子。他還尋了條毛巾過來，擦拭著女孩身上的水漬與砂礫，更是細心地抬起女孩的手，協助她活動自己的關節。

這一來一回的，幼小的男孩像個任職已久的護士般，一切動作都是如此熟練。

[我記得媽媽也是這麼做的。]

“什麼？”女孩終於發出了聲音，她如此問道。

男孩：？？？

男孩歪著頭一臉狐疑：“姐姐妳說什麼？”

女孩：“我問你剛才說了什麼？”

男孩：“我沒有說話呀……”

女孩一愣，隨後，她又聽到了男孩的聲音——

[媽媽還在家，得快點回去才行……]

女孩終於察覺到了，她聽到的不是男孩說的話，而是他心裡的聲音。她再次動了手指、轉動手腕，這回，她麻木的神經終於慢慢甦醒了過來。於是她將手放上男孩的頭薅了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既然男孩家裡還有人在等待他，那她就不能擔誤對方太多時間。

“我叫沈辰奕。”男孩反問：“姐姐妳呢？”

女孩想了想，她看向那片熟悉的大海——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海浪攜捲著白色的泡沫，擁向岸邊的沙石。它時而柔情、時而洶湧，繾綣之下的壯闊仙境，乘載無數心跳在此得道，最終歸於寧靜。

“海陌。”她如此說著。

她自滄浪深處而來，可她知道，這不是她生命的起點。對比身後能用雙腳走踏的闊土，眼前的磅礡反倒讓她感到陌生。況且，那滾滾的浪花沖掉了她的一切記憶，使她忘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

海陌稍微動了雙腳，在確認身體已逐漸恢復知覺，她將手撐在沙灘上，試圖爬起身來。辰奕見狀，連忙伸出自己瘦小的雙手扶住她，想讓自己成為海陌的手杖，不過海陌搖頭拒絕了。她想靠自己的能力站起來，而不是作為一個廢人總是需要倚仗別人才能完成所有動作。

費了好大的勁兒，海陌搖搖晃晃地成功站了起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身上僅穿著一條細肩帶的白色長洋裝。[難怪如此絆腳……]她心裡念叨著。

她開始移動著步伐，向著海岸的反方向走去，她對男孩說：“你的家在哪？我陪你回去吧。”

可男孩猶豫了，他低著頭，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不用了，我家……在很遠的地方……”

[不能讓姐姐看到家裡的樣子……一定會被笑的。]

海陌從辰奕的心裡看到了他家的模樣：年幼的孩子獨自把狹小的屋子打掃的乾淨整潔、一塵不染。可廚房堆積的方便麵，以及那些擺在空蕩客廳地板上的未完成作業，無情地出賣了他困窘的家境。

她尋思片刻，朝著辰奕可憐兮兮地說：“可是姐姐我忘了自己是誰，頭腦好像受傷了，肚子也很餓又沒地方去……”她垂下了眉頭哽咽說道：“一晚就好，讓我休息一晚就好……可以嗎小辰奕？”

辰奕還是有些遲疑，只是善良乖巧的他也不忍看這個可憐姐姐流落街頭，於是，他終究還是點頭了。

海陌淡淡一笑，牽起了小小辰奕的手，踏著艱澀的步伐往他家邁進。

走了一段路後，辰奕疑惑的抬頭：“海陌姐姐。”

海陌：“嗯？”

小小辰奕：“妳怎麼知道我家往哪去？”

海陌：……

“我、我、我不知道啊哈、哈哈……反正總不是朝著大海去嘛……”她有些心虛的說著：“這樣吧，你在前帶路。”

“嗯。”孩子用力點了下頭，隨後他突然開始翻找著身上的各個口袋，最後從褲子側面的袋子裡摸出兩支棒棒糖，高舉起手遞到海陌面前：“姐姐吃糖嗎？”

海陌一笑，接過了手：“我最喜歡糖了，謝謝你呀！”

兩人在陽光燦爛而溫煦的洗禮下，一路上有說有笑。

男孩向她說了學校裡有趣的同學及事物，他說他今年七歲，最喜歡算數學跟昆蟲了。他以後的夢想是當個昆蟲學家，他要寫好多好多關於昆蟲的文章，希望所有人都能像包容可愛的貓狗一樣包容這些長相不討喜的生命。

而海陌則向他說著海裡的事物，雖然記憶零零碎碎，可看著天真的孩子眼裡閃著期待的十字光線，無奈之下，她硬著頭皮編了好多海裡的故事：海裡有著善解人意的藍色海豚、會幫忙別魚抓癢的小蝦小魚、提供小魚溫暖房子的珊瑚海藻、會充當司機帶著小魚搬家的海龜叔叔、看起來很凶可實際上卻善良溫柔的鯊魚哥哥……

還有人魚仙子在引領那些迷失自我的海裡幽靈，找到讓他們上岸的方法。

辰奕聽的如癡如醉……

[海陌姐姐該不會真是從海裡上來的人魚公主吧？]幼小的心靈如此想道。

“哈哈哈哈哈——”海陌哈哈大笑，看著眼前傻愣傻愣的孩子。

*****

辰奕帶著她走向了熱鬧的街口。海陌被這壯闊的文明嚇得目瞪口呆，她轉動著脖子上的腦袋瓜，像隻頭次上街的好奇貓兒，東看看西摸摸。白色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飄盪舞動著，還差點兒捲入一輛行徑中的單車車輪裡。

“哇！”她被嚇得往後一退，卻撞上了一名手裡提著菜籃的婦女。這一撞將婦女籃中的果菜全數撞飛四散，她連忙回過身道歉：“不、不好意思……您沒事吧？”

不過婦女只是皺著眉頭“哎呀哎呀”地彎身收拾地面的狼藉，嘴裡喃喃道：“這可怎麼辦……蕃茄都爛了……”她全然無視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海陌，而辰奕在遠處見著也奔跑過來幫忙收拾著：“對不起呀這位姐姐……”

婦女手一頓，看著這個年幼卻穩重懂事的孩子一臉愧疚幫助她，心裡一陣茫然。不過很快的，她便揚起笑容輕撫辰奕的頭頂髮絲，溫聲道謝：“謝謝你小弟弟。不過又不是你的錯為何道歉呢？”她拿起一顆還算完整的橙子遞給辰奕：“喏，給你的謝禮。”

辰奕面對婦女的好意顯得格外彆扭，他百般推辭說：“姐姐（指海陌）是跟著我來的，她不是故意的……”

然而婦女卻誤解了他口中的“姐姐”是指自己，她只道是幼小的孩子話語能力不流暢，硬是將橙子塞進辰奕的手中，溫雅地朝孩子道謝。直到臨走前，她都感嘆著辰奕這麼乖巧的孩子怎不是自己親生的呢？

目送婦女離開後，辰奕低頭看著那顆發出橘色光芒的橙子，內心對婦女的行為滿是不解，他將橙子高高舉起給海陌：“姐姐……這個該怎麼辦？”

然而海陌的眼神卻不在他身上，而是對面街口轉角的一間貓咪咖啡廳……

從辰奕跑過來幫忙婦女收拾地面的散落物時，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那明淨透亮的玻璃面上。直到辰奕抓著她的裙擺用力地晃呀晃，口中不斷叫喚著：“姐姐、海陌姐姐？姐姐妳怎麼啦？”

她始終無動於衷。

因為玻璃門面上，除了人來人往的青春學子、腳步匆忙的上班族，還有一個手拿橙子對著空氣說話的瘦小男孩以外——

並無身著白裙的少女身影。

海陌腦中一片空白，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發顫的雙手，男孩的聲音離她好遠好遠，遠到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只剩一片混沌擁吻著她的全身上下。

“姐姐！！！”

“啊……”她終於回過神，發現男孩抓著她的雙手使盡吃奶的力氣用力搖晃，這才總算把人叫醒。

辰奕滿臉擔憂，眼眶還有些發紅，他想起剛才在海岸上時，海陌說過她的頭腦受傷了，於是善良的孩子以為海陌的傷口在發疼，正猶豫著該不該請大人幫他叫救護車。

海陌愣愣的看著辰奕，她有些慌了，她頓時無法接受自己不是“人”的這個事實。可面對這無助的孩子，她終歸還是壓抑了自己的迷茫，硬是朝著對方扯出一個有些陰陽怪氣的笑容：“沒事……咱們走吧……”說完，她指著街頭上的遊戲機問辰奕遊戲的問題，藉此轉移對方的視線，讓其不落在那片玻璃門牆上。

辰奕看著海陌強顏歡笑的表情，心裡還是有些擔心。

畢竟這個表情他看過無數次了，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曾為了他露出這種表情。可他早熟，比同齡的孩子都還懂得大人心思，他一眼就看出了海陌的鬱悶，於是小手緊緊抓住了少女的手掌，試圖安撫她的不安。

而海陌讀到了孩子的想法，於是緩和了臉頰，露出真正溫柔的笑容：“你小鬼這麼大了還要人牽手啊？”

她拉著佈滿厚繭的小手，邊走邊跳了起來——

“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

二隻小耗子呀～跑到糧倉裡呀～吃呀～吃呀～

……

五隻小山羊呀～爬到山坡上呀～爬呀～爬呀～

六隻小鴨子呀～跳到水裡面呀……“

游呀……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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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天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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