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雪彥原創台耽短篇小說合輯 - 一場安靜的毀滅

你死的那一天，台北很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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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說，太陽是最殘忍的東西。

它讓一切都暴露——

眼淚、瘡口、藏不住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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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挑了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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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像一把鑷子，

把你最後一點維持靈魂的氣力拔出來，

剩下的空殼就擱在學校宿舍的草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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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著你留下的外套，站在墜樓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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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人員跟我說：「他應該摔得不重，但沒有掙扎。像……根本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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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答，只把手插進口袋，

那是你最後一次跟我牽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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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雙手是空的，什麼都沒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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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教授找我過去：「聽說你們經常走在一起。他是不是……有點問題？他壓力很大吧？」

我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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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你不是都丟給他一堆事嗎？那你怎麼從沒看見他的問題，還把那麼多問題丟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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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全系最優秀的研究生，拿了很多獎學金。

他凌晨寫paper，下課還教直屬學弟妹功課，

晚上來找我，眼睛紅得像是拿生命熬出來的藥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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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笑，笑得像沒事，

笑得像這個學校需要他堅強一樣。

他還忙學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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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懂，

他是活得最靠近黑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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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親吻發生在系館頂樓，

本來約了來看流星雨。

因為大都市光害嚴重什麼也沒看到，

只有晃眼的擁擠街燈與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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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望著夜空，我靜靜望著他，

然後我把唇，輕輕地印上去，

像是要把整個台北的吵雜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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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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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吻只換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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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偏愛了。

偏偏在過晚的時機，把一顆好好的心剖開，

擺到你那早已疲累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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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說在一起，只是習慣在同一個房間沉默，

習慣夜裡你翻過身後突然的緊貼。

你身上有一種瘋狂的孤單，

我總以為我可以餵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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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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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你是自己跌下去的，我不信。

我知道那不是失足，那是一種帶著計算的墜落——

像你從不許我靠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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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相遇平常到像一場錯覺。

大學圖書館的閱覽桌，

你一邊寫論文，一邊反覆在紙上畫正字。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你計算想死的次數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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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著說那只是習慣，

但你笑的方式像一場慢性中毒——

嘴角在上揚，眼神卻像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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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喜歡擁抱，但你讓我靠近。

你不讓我過夜，

但你半夜會打電話說你害怕夢裡醒不來。

你不說你有病，

卻在午夜兩點把自己鎖進廁所，

水龍頭的聲音開得像誰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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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喜歡台北的雨，因為它下得夠久，

讓人誤以為有什麼能被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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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說的是：有些髒，是活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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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只是不愛活著，跟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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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愛你愛得快不能呼吸——

我以為我的存在可以讓你願意留在世界。

那也是我最大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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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世後，我整理你的房間，

找到一本手寫日記。

裡面沒有文字，只有日期，後面一個字：撐。

從2021年寫到2025年，

從一頁寫到整本最後一頁，

那個撐越來越淡，越來越潦草，像你整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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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的最後一行是我們相遇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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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寫：「今天有個人問我願不願意一起吃晚餐。真奇怪，我差點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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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真的有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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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搖頭，眼神躲進書本裡。

我以為那只是矜持，原來那時你已經接近崩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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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的那天，我被同學的電話打斷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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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夢見你坐在頂樓，低頭對我笑，說：「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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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就知道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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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你的身體被家長認走，我繼續回學校上課。

你死了，系上沒有一點變化。

就像這世界從沒打算認同過我們什麼——

愛、允許、庇護，甚至一點喘息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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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從點名簿上被紅筆劃掉。

而我，是唯一一個記得你曾經呼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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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我成為講師。

你曾經的課表成為我如今的日常。

某天有個學生問我：「老師，如果一個人永遠活在你心裡，那算不算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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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算。他活著，但你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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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偶爾也會失眠，

看著燈火通明的教室，想起你。

想起那間你最後住過的研究室，

牆上貼著幾句你喜歡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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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還夢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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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我們在溫州街吃鹹酥雞，

你說你其實喜歡夜市吵雜的聲音，

因為那聲音沒有人會在意你說話時有沒有表現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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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我，眼神很輕，問：「你恨我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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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恨。只是有點想。當年你如果多撐一會，說不定我們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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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斷我：「沒有說不定。」

然後你笑了，把手伸進我掌心，

等我握緊了，才發覺自己握的是一把細長的切肉刀。

但我沒有放開，即使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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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窗外又在下雨。

台北永遠濕漉漉的，像是有人一直沒停下來哭。

你還死著，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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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座城市已經把我們一起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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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回到過去，我想我不會選擇告白。

也不會在夜晚的擁抱中求你留下，不會說你還有我。

我只會握住你的手，靜**著，什麼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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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知道——

生病了也可以被愛，被理解，被允許休息。

可是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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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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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站在講台，

對著一屋子學生講「憂鬱症的隱性症狀」，我都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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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也曾這樣抬頭，

看著別人分析你，而你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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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說自己不是悲劇主角，

可你最後還是演了一出最乾淨的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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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不想讓我記住你崩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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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偏偏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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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雨停了，天晴了，世界依舊忙碌。

而你遺下的那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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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用餘生，慢慢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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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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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安靜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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