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是吵死人的大鳥呢?”
海陌雙手插在腰上,這是她一貫的生氣風格,彷彿巨翅加上個豪邁姿勢,就能增添點兒作為一名天使的威嚴。
“嗯?”她站在陽台上,蹙著眉頭噘著嘴,將臉貼上了玻璃窗,環顧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房內的擺設整齊,單人床上的棉被如同剛從加工廠出貨的新品,毫無皺褶地攤在床面上。牆上掛滿大大小小的獎狀與獎牌,對比著滿生塵埃的桌面與書記文冊,它們的寂靜與輝煌,似乎正對著海陌吶喊著它們被主人遺忘的悲哀。
[是個女孩?她的臉好油呀,玻璃都出現油印了……]聲音的主人明顯嫌棄著海陌。
海陌:……
她才剛沖完臉不是?怎麼這會兒就油了???
“是你在說話嗎?”她怒視著床上的一隻灰色企鵝布偶。
布偶:!!!
“企鵝?”海陌眉頭的線條又更加地深層沒入眼頭了:“企鵝成妖了?”
說來可笑,一個“物品”怎麼可能會說話呢?不過海陌確實聽見了,她從企鵝布偶身上看到一股淡淡的白色光芒,圍繞在它身邊若隱若現。當她定睛一看,發現這隻企鵝長的很是奇特——它像顆圓球似地圓滾滾的,有雙不成比例的輕薄小翅膀,而本該尖長的黑色鳥喙,在它身上則成了三角狀的奇異突出物,著實像個捏塑不完全,被剖半的三角飯糰。而它的腳是兩片薄薄的黃色硬狀無紡布。
海陌瞇起眼細細打量著此鵝,看著它的臉頰兩旁那橢圓狀的黃色圓圈,以及綠豆大小的黑色眼珠上頭……
“臥操!”聖潔的天使如此嘆道:“你眼睛上居然還有金色的毛?”
“這是哪個傻逼廠商製作的呀!這麼奇怪的企鵝居然生產的出來!?”海陌對此嘆為觀止。
[沒禮貌!!!虧這女的長的一副還能看的臉!]布偶無聲的抗議道。[咦……等等,她聽得到我說話?]
“什麼叫還能看……”海陌不齒這隻企鵝的言論。
她毫無形象地用鼻腔噴了一口氣,接著雙手開始在蓬鬆的蘑菇頭上撓著搔著,最後從後頸上翹起的髮尾內摸出了根長度約12厘米的銀色鑷子。
企鵝布偶如果有著能自由變化的表情,那它現在的表情一定像在看一個科學家用著宗教理論解釋三角函數的存在般——不可思議。
海陌用著手中的鑷子撬著玻璃門的隙縫,動作駕輕就熟,一看就是老江湖,不一會兒這扇門鎖生長在室內的落地窗,就這麼被一個擅於私闖民宅的慣犯給打開了。
“都是灰塵味兒,這房子多久沒住人了呀……”她搧著空氣抱怨道,隨後眼神無意間瞄到床頭上的方形相框。
“一家三口?”海陌走向床邊盯著相框裡的三人,他們地背景是一間小學的大門前。三人正裝打扮,夫婦兩人氣質非凡,站姿端莊而身著高檔西服,一看就是社會高端份子。而男孩眉清目秀,背著書包露出含蓄的笑容。
看來,這天是這孩子的入學典禮呀。
海陌抬頭看著天花板周圍的大理石牆磚,與房間的格局擺設——這是一連將公寓裡的三間房一次打通重新裝潢設計的高級住所。她不禁替蕭薔感嘆道:明明是上下樓層的鄰居,怎麼居住環境天差地遠呢?
[這是要來偷竊的?]企鵝哆哆嗦嗦。
海陌面無表情地看著它,隨後朝著企鵝的肚子輕輕一捏……
“好軟!!!”她驚呼道。
她沒想到這玩意手感居然這麼好,與它不正確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她開始抓著企鵝這邊捏捏那邊戳戳,玩的愛不釋手。
直到企鵝“哭”著求饒:[放過我吧我全身也就一坨棉花,我身上沒有錢的……]海陌才想起自己的任務。
“唉……”她朝著企鵝說道:“我叫海陌,是個天使。”
“我不曉得為何你一團棉花會有著人類的思維,但既然我聽見了你的聲音,而你也能看見我的翅膀,就代表著你有需要我實現的‘願望’。”
“彌補生靈……人們……靈魂……”她邊說著,自個兒越想越不對,這布偶什麼都不是呀!
“罷了,彌補遺憾與缺失的願望,是我的工作。”
企鵝布偶“驚訝”地看著她,它想也不想直接回道:[我希望‘哥哥’回來!]
海陌一愣,企鵝布偶多年來不動的視線,從裡頭映照出這間房裡發生的一切過往,頓時排山倒海淹沒海陌的心頭。她以“企鵝”的視角看著相片裡的男孩從小到大的種種日常生活,時光彷彿倒退了好多年,讓她如歷其境。
她看著男孩從得到“企鵝布偶”的那天,母親溫柔的告訴他:[從今天起,你是企鵝的哥哥,要做好哥哥的榜樣喔。]他是如此的興奮與快樂,迫不及待地抱著“弟弟”玩著手中的超人公仔,想像自己是個如超人般的英雄。
而後男孩一天天長大,父母對他的管教也更加嚴厲。
他開始知道“哥哥”不過是個天真的兒戲,於是他慢慢地,放開了企鵝的小翅膀……他放開了自己短暫的一生裡,曾經的快樂與自由。
他在學校裡各方面都表現優異,牆面上的戰績隨著男孩轉變為少年日漸增加,然而他的嘴角卻再也沒有上揚的機會了。
海陌突然心頭一悸,布偶掉落至床上,她痛苦的揪著自己的洋裝領子,眼淚從她的大眼滾滾冒出……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企鵝布偶的視角裡,少年走神地望著它說著烈士的故事。
直到他放下企鵝,走向陽台。
少年沒有埋怨世間的刻薄,他以最為壯烈的精神,結束自己的一生。
我希望哥哥回來。
這是企鵝的願望。
它明明將悲劇全然看在眼裡,它在乾澀無聲的歲月裡,透著陽光的撫媚,清看著少年逐漸拉長的身影,他日日夜夜都在讀書寫字,沒有半會休息。它更看著少年與父母的爭執,無法動彈的它卻無計可施,只能被迫接受命運對它的殘忍——命運給了它行使緘默的權利,卻沒讓它有著替少年辯解的發言權;命運讓它有思想、有記憶,卻贈與它一個無法伸手將人拉回的遺憾。
它知道自己很難過,可一個“無心”的人,怎麼難過?又能以什麼方式排解它的悲傷?
海陌臉上遍佈哀愁,她閉上眼,緩緩地朝著企鵝搖頭,否決了它的“願望”。
人死不能復生,是世界不變的定律。二十六年來,她看過了多少的生離死別?她曾在大廈的最高處,看過人類駕駛著冰冷的鋼鐵系統,無情地藏送別人的性命;她曾看過失足的婦女一把放開小狗的頸練,從此痛失寶貝。沒有一個人能坦然面對摯愛的離去。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是人們一步步用真心堆砌而成的高牆,原以為無堅不摧,卻終究不堪一擊。
人們求她、咒她、怨她——明明是帶給人們希望的天使,為何無法向天道討回他們失去的寶物?這代表著什麼?
——偽善。
這是那些得到她羽毛後,發現不如心中期願的人們給她的兩個字。
企鵝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後,它緩緩的開口:“我想要哭。”
海陌的巨翅輕顫著,她拔下了一根羽毛放在企鵝面前。這次羽毛消散的時間非常快,轉瞬間,房內如星辰播撒著它的光芒,撒在書桌、撒在木椅、撒在茶几上的青瓷花瓶、撒在裝袋的參考書籍、撒在床頭與玻璃櫃、撒在牆上那些用著血淚換來榮耀……最終撒在了寄期願望的“無心”主人身上。
企鵝布偶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化,海陌倒退了一步,她隱約猜到了企鵝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實現願望,不過這樣對它來說真是好的嗎?它的期願被接受了,可有了心後,伴隨而來的喜樂、悲哀、憤怒、怨恨,以及世間生靈的七情六慾,這樣的結局是適合它的嗎?
海陌不知道。
布偶的身體開始拉長變態,它的翅膀逐漸膨脹,伸出了五隻細長的指頭;灰色的無彩度開始成了粉白的皮膚色,白色的肚皮像個正在消氣的氣球慢慢地凹陷,硬布製成的腳長出了人類的腳掌——最後的型態,它成了“人”——一個約六、七歲的小孩子。
他穿著一身隆重的西服,脖頸前的衣領上別著紅色的蝴蝶結,他不可思議的看了自己的雙手、雙腳,再不斷左右扭頭看了自己的人類肩膀、後背。隨後,他從玻璃床的模糊倒影,看到了思念多年的“親人”。
他成了相框裡的男孩模樣。
他走向陽台的玻璃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直到指尖點到了窗面,他才確定自己真的成為了“人”。他不禁悲從中來,一滴滴的眼淚順著小臉爬落至衣衫,滴上了地面,他開始嚎啕大哭,小手垂著冰冷的反射面,反射著人型倒影,卻反射不出曾經的歡笑。
海陌坐在椅子上,任憑著他發洩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想像,當企鵝布偶眼看著“哥哥”離他而去時,心裡在想著什麼?當他看著曾經充滿人氣的房間,在少年離開後,這個世界被凍結塵封,他一樣日日等待著門鎖再次被打開……無境的孤獨讓看著外頭鳴鳥紛飛的他,是多麼的難受?
她像是能理解他的心情,卻也無法接收他的悲哀,海陌到底,也只是個送行者。
她看向整齊的桌面,食指輕輕一抹,細白的指尖染上了灰暗的塵埃,[如果這房裡的主人還在,他現在是痛苦呢?還是順然地接受命運,朝著父母的期待走向頂點?]她心裡如此想著。
“你……咦?”正當海陌想開口叫企鵝時,她突然瞥見了被放在屋裡角落的一只學生斜肩背包,她一眼就認出了這主人離世前就讀的學校,是Y市裡的貴族名校。
這高級學院裡的孩子皆來自世界各地的上流家庭,他們平時的娛樂就是討論名酒品牌亦或上等專櫃的彩妝保養,他們將生活裡的奢華嚴嚴實實地帶入了校園的風氣裡,人人比貴不論賤。
校園內更是分成了許多派系,有金融商務、科技領航、人資管理、餐飲龍頭、政商名流……他們成群地討論著自己派別裡的社會新訊,偶爾與別群開個小小宴會,互相交誼。明明就是些小鬼頭,過家家似地學著大人搞心計,可學起來還是有模有樣的,各種勾心鬥角與檯面上的政客爭利,比較起來毫不遜色。裡頭每個孩子的價值觀,在走出校園的那一剎那,便會讓人一眼就瞧見其中異妙。
他們從來不上街,從來不逛市集,他們的每日行程皆被父母與學校安排至滿檔,連正值當紅的歌星搞不好還沒他們忙碌呢!
海陌看著少年的書包,再看向牆面上的榮光,心裡一嘆:可憐少年才子,空有一身學問與強能,卻遺失了年少該有的恣意與樂活。
她回想著校園裡那扭曲的風氣,人人為了融入“社會”而不得不讓自己的格調與人相近,只要有人懦弱,那人就不是“社會”上的一份子……
她還記得校長是個個頭矮小卻身材圓潤的笑面虎,還記得學校樓梯間常有的水漬與眾人的嘻笑嘲諷……還記得那間音樂教室……
咦?等等……
突然見,海陌一個激靈,她瞪大眼睛走向書包,仔細看著上頭的校徽。
[為什麼?]
為什麼她心裡會知道這間學校裡的事?
為什麼她連校長什麼樣都知道?
為什麼她記憶裡有著樓梯的水漬?
……為什麼如此似曾相似?
她耳邊又再次響起了少女的尖叫聲,如同二十六年前帶著沈辰奕去遊樂園裡的鬼屋時……
[別碰我!]
[別看!]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她想仔細回憶著自己對那間學校的記憶,可越是回憶,越是頭痛欲裂。她雙手抱著頭,彷彿又回到了那陰冷的深海裡,被小魚兒們不斷碰撞著她的身體,自己卻無力反抗。
“妳怎麼了?”一旁的男孩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帶著哭腔問道。
海陌愣愣地抬頭看他,顫抖著雙唇說道:“沒、沒事……”
她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問著對方:“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此時的她嘴裡說著話,可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她知道男孩正開口說話,可半個字都傳不入她的耳裡。
後來發生什麼了?
她也不知道,只是當她的意識清醒時,人已經回到了蕭薔的房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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