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觀戰高年級學徒的對練後,淩宇和梅露自是加倍勤力訓練,日以繼夜,毫不止息,只盼年度大比的日子不要這麽快到來。不過,這段等待的時間卻像風一般,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輕輕地飛逝無蹤。等到兩人發現一股無法褪去的徹骨寒冷牢牢攀上四肢,才終於意會到自己必須面對年度大比已經降臨的事實。
沃克學院年度大比的開幕,如同一塊遮天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洶湧的湖面,瞬間激起了滔天的喧囂。
拜羅力演武場無論內外,皆是人聲鼎沸,巨大的環形主擂場四周,黑壓壓坐滿了學院的學徒、導師,乃至聞訊趕來的天眼城各家族代表,當然也不乏完全沒有踏上修行之道的平民們,更不用提成千上萬的觀眾站在場外摩肩接踵,等待著排隊進場。
空氣中彌漫著汗水、靈草燃燒的異香、還有兵器磨礪後殘留的鐵腥味,混合成一種,名為「戰意」的獨特氛圍。高懸于主擂上方的巨大晶石板,正以流光溢彩的符文滾動著第一輪對陣名單。
在這片足以讓任何年輕修士熱血沸騰的喧囂中央,泰倫和肯撒卻像兩個誤入戰場的觀光客。
泰倫斜倚在選手休息區的軟墊長椅上,一條腿毫無形象地架在扶手上,嘴裡叼著根不知從哪順來的甘草根,正眯著眼,饒有興致地對著晶石板上閃過的名字指指點點:「喲,費家那胖子居然排到了西院的伊蕾娜?嘖嘖,有好戲看了,開盤賭他撐不過半刻鐘!」
肯撒則抱臂靠牆而立,黑色大褂的領子豎得老高,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眼簾微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仿佛周遭的鼎沸人聲只是催眠的背景白噪音,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我很困」的氣息。
任誰看去,這都是兩個對即將到來的大戰毫無壓力,甚至有些百無聊賴的傢伙。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平靜表像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東西院前五……」泰倫嚼著甘草根的腮幫子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選手區那些氣息沉凝、眼神銳利的身影。以行事乖張,目中無人聞名的費曼正以高傲的眼神審視選手區的一眾對手,膝上橫放的黑蝕劍鞘上,幽暗的紋路仿佛在呼吸;西院的二師兄克裡迪斯看著跟泰倫自己差不多,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吊兒郎當地翹著二郎腿;身旁便是大師兄佩洛伊德,他正襟危坐,周身縈繞著一股無形的鋒利的氣息,連空氣都似乎要被割開。每一個,都是硬茬子中的硬茬子;西院的那兩人,實力更是深不見底。
肯撒的手指在臂彎裡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那是他思考時才會有的小動作。目標前所未有的艱難。以往的大比,他們或為揚名,或為資源,雖也盡力,卻從未像這次一樣,背負著如此沉重而迫切的期望——前五,是通往普勒弗喇的唯一鑰匙,也是揭開如聖書所示的「通萬玄之鑰,為眾妙之源,諸相之始」第一步。失敗?這方面他們甚至不敢深想。這份沉甸甸的壓力,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細微卻清晰的緊繃感。
兩人細細打量著在場最能威脅到自己的兩位勁敵,剛好靜坐的佩洛伊德睜開了雙眼,也看過來這邊,點了點頭,抱拳示意。還在談笑風生的克裡迪斯雙眸也掃過泰倫與肯撒之處,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認真地拱手抱拳。見狀,兩人也不約而同拱手還禮。
相隔幾百丈距離,在喧囂震天,人山人海之外,四人毫無言語,只有一次表示敬意的對視。毫無疑問,四人心中皆有一個天秤,而此時此刻,他們同時通過了各自的秤,得到了對方的認可與敬重。無論喬朔,巴騰,費曼,還是伊蕾娜,都不被邀請至這個既脆弱又無比堅實的聯係裏。
「喂,肯撒,別裝死了!」泰倫心中不知腳何稍稍安定下來,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人,聲音帶著慣常的戲謔,「快看那邊!小娃兒們的場子開打了!」
肯撒再次抬起眼皮,視線投向主擂邊緣專門劃分出的低年級比試區域。那裡同樣人頭攢動,但氣氛更顯嘈雜和……稚嫩。很快,他們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淩宇站在一方稍小的擂台上,對手是一個手持雙斧、氣勢洶洶的西院學徒。那學徒顯然走的是剛猛路線,一上來就狂吼著發動猛攻,雙斧舞得虎虎生風,頗有幾分巴騰的影子。然而淩宇卻如腳下生根,手中長棍並非硬撼,而是不斷劃著渾圓的軌跡。
只見對手掄起雙斧向前,不斷旋轉身體朝著淩宇攔腰橫斬而來。眼見對方來勢洶洶,淩宇一步未退,反而看準時機,在對方一斧劈過,另一斧未至之際,前踏一步,雙手握著棍的兩端,垂直格擋。對手持著兩柄大斧頭,用力揮動時旋轉當然快如颶風,但力道控制不足,難以靈活運用,剛好淩宇那看似無關痛癢的一步使得棍身打在那學徒的手臂上,輕鬆便把對方急轉之勢逼停下來。
那學徒對自己的力量極為自信,完全意想不到淩宇能毫不費力地格開自己的攻擊,心中已然一驚。只見淩宇反擊之勢未盡,雙手猛地發勁把棍身貼著手臂下壓至肩膀。那學徒驀然只覺一股龐大的力量自肩上傳來,厚積薄發的勁度把他推得連連後退至擂台邊緣,心中又是一怯,只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境界與自己旗鼓相當的歸靈境學徒,而是一隻勢不可擋的巨型猛獸!
「他被嚇怕了!」泰倫對於淩宇亮眼的表現很是驚喜,尤其對於淩宇向對手施加的心理壓力感到相當滿意。對手雙斧上狂暴的力量隨著每一次格擋、引帶,全被巧妙地引偏、卸開,甚至借力反推回去。那西院學徒越打越憋屈,淩宇的渾身毫無破綻,使自己感覺在對著泥潭揮斧,空有巨力卻無處宣洩,反而被自己帶偏的力道帶得踉蹌。而且,對手漸漸發覺自己每每出手劈砍之際,淩宇的棍早已擺放在自己上下盤不足一寸前,仿佛只要己身一擊不中,無可避免的慣性便會自動把自己喂到棍前,出招更加縛手縛腳。
只是過了半盞茶時分,對手的氣息便變得越發紊亂,長久集中注意於揮舞斧頭和提放被反擊,使得下盤也越發不穩。久攻不下的他心中煩躁之意更盛,陡然間記起師傅説過「出其不意,一招定勝負,大力出奇跡」的忠告,怒聲大吼,不假思索便高舉雙斧,自上而下砍下來。
淩宇見對方渾身氣勢突然上漲,出手勢大力沉,知道自己將要接下生死殊博的一擊。他面容冷峻,低喝一聲,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左腳踏前一步,長棍瞄著雙斧由下至左上方揮動,竟要正面硬撼!
對手本以為淩宇會被嚇退,怎料面前之人完全沒露出分毫畏懼退卻之色,且周身反而充滿了比之前更加高昂的戰意,剛剛累積的氣勢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正面對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而且那座大山還像那傳説中的蜘蛛手森林那樣不斷逼近,前進的腳步好像無法阻擋!但是,箭在弦上,而且握弓手已半鬆開,不得發也得發,「只能跟你拼啦!!」
泰倫看著對手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樣,又中計啦。」
卻見淩宇在手中之棍在觸碰到斧刃之時,抓持棍身的右手驀然下沉,握緊棍柄的左手五指也突然微松,竟任柔鐵棍順著雙斧下壓之勢下滑,卸開力量。
對手但覺淩宇棍上沒有傳來一絲抵抗的力量,心知不妙,收力也已不及,「噹啷」一柄斧頭脫手飛出,只能先棄之不理,奮力抬起腰部及上身以抵消前衝的巨大慣性,以免撲個狗吃屎。淩宇見狀雙手再次緊握鐵棍,橫掃下盤。那西院學徒終於重心不穩,驚呼一聲,雙膝一軟,竟然「噗通」一聲,無力跪倒。隨著這一下跪,對手徹底失去戰意,最有一柄斧頭也從手中滑落。裁判沒遇過這麽快就結束的比試,愣了一下,也准備開口叫停比武。
就在此時,淩宇腦中好似一股熱血上湧,微微一昏,原本已經放下的棍頭突然猛地抬起,向著對手的下巴打去,打得對手下巴脫臼,低聲嘲諷一句:「弱得很。要不動如山。」
「漂亮……」泰倫本來忍不住吹了聲口哨,但是硬生生卡在喉嚨裡,眼中閃過的一絲讚賞也變得蕩然無存。他仿佛在淩宇身上看見了一個囂張跋扈,行事狠辣,不留餘地的好戰狂。
泰倫臉上的玩味笑容瞬間凍結,叼著的甘草根無聲地掉落在地。那雙總是帶著戲謔光芒的藍眼睛,此刻死死盯住擂台上的淩宇,瞳孔深處翻湧著震驚、失望,還有一絲不理解的怒火。「這不像你啊,不是你啊……」
此刻的擂台上,淩宇無神地看著對手痛苦地捂著脫臼的下巴,聽著他蜷縮在地發出壓抑的嗚咽,感受四周鴉雀無聲及從觀眾席投來的複雜目光,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將那短暫的灼熱,衝動與快意之火澆滅。一股難以形容的噁心感從胃裡翻湧上來,伴隨著冰冷的後怕和鋪天蓋地的懊悔。他喘著粗氣,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依舊緊握的鐵棍,只見雙手發白,冰冷的可怕。
剛才那瞬間發生了什麼?他記得對手絕望地撲來,自己迎上去格擋、卸力、反擊……一切都如同無數次與梅露對練時的萬能套路。但當對手重心不穩跪倒,裁判即將宣佈結束的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猛地沖上腦門!視野邊緣似乎染上了一層模糊的紅暈,耳中連自己心臟狂跳的轟鳴都聼不見,腦海裏只充斥著「打下去」的細語,伴隨著血液奔流的咆哮!身體仿佛不再完全受控,一種原始的、想要徹底摧毀眼前阻礙的衝動,如同掙脫鎖鏈的凶獸,驅動著他的手臂,將那本該放下的棍頭狠狠撩起!
那不是享受,不是勝利的喜悅,更像是一種被巨大壓力和激烈對抗徹底點燃後,失控的宣洩! 第一次在如此萬眾矚目、關乎前途的正式擂台上,面對一個拼盡全力的對手進行近身肉搏,那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全身帶來的亢奮,在對手倒下的瞬間,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像決堤的洪水般胡亂找到了一個錯誤的,致命的出口。
「我做了什麼?!」他清楚聽見心底傳來的尖叫,瘋狂的質問。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剛才就是這雙手,在勝負已分後,做出了那樣卑劣而多餘的動作。那句帶著輕蔑的嘲諷,更是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厭惡。這不是他想要的勝利!這不是他理解的「如山」之道!沉穩厚重的大地,怎會輕易生出如此輕浮刻薄的塵埃?
裁判並未出聲警告。在他的角度看來,對手只是被掃中雙腿而跪倒,正常來説立馬就能反擊,並非完全失去戰鬥能力或意識,淩宇只是在自己叫停比武之前做了件換作任何修士都會做的事——補刀。
只有淩宇自己才最清楚,這次大大的過火了。
他低著頭,不敢攙扶對手,不敢看裁判,更不敢看向休息區泰倫和肯撒所在的方向。他幾乎是逃一般地沖下擂台,腳步踉蹌。勝利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只有沉甸甸的失落和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羞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黑暗面,感受到潛伏在自己心底的「惡魔」——那股在極致緊張和亢奮下,會掙脫理智韁繩的破壞欲望。它如此可怕,如此輕易地就能吞噬自己的理智,扭曲勝利的本意,踐踏對手的尊嚴,最後玷污了自己的道路。
這次失控,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臉上,也扇醒了他那顆在實力提升中或許悄然滋長了些許驕矜的心。 真正的強大,絕非僅僅在於力量的碾壓,更在於對力量的控制,對擂台上所有人的基本尊重,對自身心性的錘煉。這場勝利,代價沉重,卻也讓他刻骨銘心地明白了這一點。這份懊悔與失落,將成為他未來修行路上,時刻警醒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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