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 - 01 美人扇上写兴亡（起）

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无一不是凌驾于过去废墟上的产物。

可这是，活人的世界。

【谁曾旁看龙蛇走】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是新中国崭新时间轴上一条长在不可告人之处的伤口，人尽皆知，却不为官方所坦然承认。

那个不破不立的混乱年代似乎已经过去——博物馆里的古物被好好的供养了起来，考古专业仿佛也成为了一种热门的学科，人们蜂拥到那些古建遗迹旁拍照留念，叠声谩骂景区高额的门票。

可这些巨额的利润并不为文物修复师所有，相反他们的地位倒是呆在了这个行当的最底层。他们领着最微薄的工资，手上经手的是不逊于大师的作品，但是这支庞大却沉默的队伍中却只有文献修复师才进入国家职业标准，其他的在一代代的传递中无声的消失。

但曾经不是这样的，曾经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文物修复师地位很高，当时北京建了十大博物馆，大量文物需要修复，手艺精湛的修复人员都集中在了各博物馆，手艺人成了最吃香的工种，当年故宫从上海请来的裱画师傅的工资甚至是馆长的两倍。

……大概，这就是那道才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在这个国家古老历史上留下的最醒目的疤痕吧。

不管国家是禁止、置若罔闻、还是大加管制，有文物保护的地方就必然有文物偷盗和贩卖。

八十年代，这是一个文物市场悄然复苏的时间。

尽管在琉璃厂、委托商店，明清家具、官窑瓷器依然很常见，但是穿梭在其中淘玩古物的人越来越多。为了提高收藏、利润价值，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重新的走入了大家的视野。

九十年代，帝都艺术品拍卖市场方兴未艾。而几乎就是同时，西安文物保护修复中心建立。詹长法作为中心主任盛邀一干同窗旧友，杜以衲盛情难却，挽袖出山。而在这么一个广阔且开放的国际交流背景下，意大利、日本、德国专业人士纷纷特意前来。

在这片“举头三尺有神明，下挖三尺有皇陵”的土地上，古老的尘埃终于被擦去。

这一切，只有那些颠沛流离的古物们，长久地看着啊。

【何人可辨春秋笔】

古玩市场里甭管是重金买了鱼目还是白捡了宝珠，或者你干脆买椟还珠，全凭个人能力、眼力、运气。钱货一清，买卖双方再不相干。

贺韬干的就是这么一种低进高出的转手生意。因为不挑客人有求必应、妥帖又稳当，所以与那么些个有来头的关系都不错，算是个中翘楚。多么不可思议，才不过上大学的年纪，却在这个小圈子里颇有声名。

有年长的老前辈摇头颇不以为然，反而被他抢先买下了疑似赝品的元青花；有老谋深算的圈里人不屑背后嗤笑，没想到在旧货街马失前蹄高价买回了精细手工仿制的工艺品；还有些被整的前景惨淡更有些无声无息的没了身影。

是的，贺韬他年轻，没有经验，没有专业知识，更没有技巧和丰厚的本金。但让人觉得恐怖的是，他有一种天生对古物敏锐直觉，还有可怕的学习能力和绝佳的运气。凭借着这三样东西，他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硬是在熙攘复杂的古玩界扫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凭借着年少时的冲动和锐气，他成功用最初倒卖古币的钱……啊不，没有回本，是做了踏进这个圈子里的第一笔学费，不过幸运的，也是唯一的一笔。

一开始他刚踏进这里，在昏暗的仿佛时光停滞了的古货店里，碰到了一个看起来十分仙风道骨的老头——之所以说是看起来，因为首先这个老头虽然鹤发长须却背心大裤衩的端着搪瓷缸子坐在门口看报纸，其次是因为这个老头用民国出产的普通蓝田玉环扣驴了他。

当然没有哪个店家会在自己卖出东西后当面笑嘻嘻的告诉客人“傻逼你买贵了哦～出门右转三站路那条街上这个价钱可以买同样的东西一大堆哦～”

……那是找打，还诚不诚心做生意了？

所以那个老头也没告诉他“啊哈哈哈小菜鸟你这个可是仿制的朝代不对哦～”

这个堪称泰斗的老人的本意只是用一个离谱的价钱把一个穷小子从简直就是烧钱且吃人不吐骨头的古玩街门口吓回去，并且再也不涉足。

可是他没有想到贺韬专门去了历史博物馆，或者准确的说，他没有想到有人能单凭博物馆展出的数量有限的展品中以此类推的判断同时期同类型物品的真假。

贺韬原以为自己淘到了品相比较好的明代的玩意。结果仅仅在博物馆呆了一个下午后，凭借着贴在玻璃上挨个对着各类出土玉器的观察，他可以很确定的说，他买亏了。

认真斗争了片刻，贺韬去办了历史博物馆的月票。

一个月后他再度安然走进了市场。

杜信敛老头是在晚上清点准备关门的时候才发现不对的，下午收进来一个清中期的很常见的鼻烟壶现在越看越不对劲，他忍不住掏出老花镜带上然后拧亮小灯细细端详……

老头突然想骂娘，这帮伪造文物的做旧水平怎么越来越高？

贺韬就这么用民国初年的鼻烟壶成功反驴了老板。结果第二天他还再次专门登门耀武扬威并且振振有词“你看你用民国的骗我是明代的，我只骗你是清代的，还少了你三百年的钱呢，怎样？”

杜老头怒极，呆楞，最终捧腹大笑，破格收了他这个关门小徒弟。

这么好的天赋，要不真真是可惜了。

而贺韬也就成功走入了这个沾满灰尘和泥土的世界，有地安身，有人保驾。

【明珠几时经尘染】

入师门不过短短五年，贺韬就被杜老头训的不行行的。

如果之前杜老头以为贺韬是块瑰玉，没想到是块朽木！这么好的天资！这么难得的苗子！不开窍！就是不开窍！

已经不能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杜老头的心情了，没看到人老爷子都摸速效救心丸了么。

但是在旁人看来，杜老头反倒是教出了一个不错眼不漏手的好徒弟。于是贺韬就很奇怪，不断的追问“老头，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你倒是说出来啊。”

杜老头只是摇头，叹气，反复问他一个问题。

“在你眼里，这些古董是什么？”

贺韬一路从民族文化结晶答到赚钱的昂贵奢侈品，但是没有一个得到老头点头认可的。

杜老头这次收了大量明清时的古书和字画，其中还夹杂着一副唐寅的真迹，十分珍贵，都急需修复。如果不是旧书楼的老主人故去，新主人急缺资金，恐怕这些书得腐烂在老书楼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但是杜老头低价收了这么一大批值钱的玩意也不见他高兴，贺韬甚至还发现老头一边处理书上轻微的蛀伤一边在抹眼泪。

啧，不过是一些死物……

贺韬小心的把古书和字画分类放进湿度和温度调控好的箱子里，拎着行李上了飞往南边的飞机。

杜家有一份长长的家谱，后人不管际遇如何流往何处，总能找到自己的根。更为奇怪的是，从建国后，留在大陆的杜家人多半都干了旁人看起来书生气颇足的工作。

就像是顽强开在恶壤上的花。

说到杜以衲，几乎国内所有搞文物修复都知道他，说是鼎鼎大名都不为过。

贺韬这次前往南方是去找杜老头的侄子，因为这批古字画破损严重又价值宝贵，杜老头不放心让旁人经手修复，所以贺韬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很悲哀的从管账的地位直线跌落为跑腿。

【画龙点睛唤云雨】

补天之手，贯蚤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

这些人奔走于考古现场或博物馆，仅一支笔、一根针，就可使这些静态的、长眠于岁月尘埃中的死物活过来

真的不仅是给文物疗伤啊……

而现在贺韬就撑着伞站在写着杜以衲地址的老宅门前，仔细端详着这座被古建修复界赞不绝口的宅子。

白墙黛瓦，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柔和而有张力的拉弓墙，在墙头跌宕起伏的轮廓之下，是精雕细刻的水磨青砖门楼。虽然素净清雅，但是却无改它只是非常普遍的徽派建筑的事实。

外墙上蔓延着厚厚的青苔，小院里有蔷薇花枝越过青瓦探出头来，在湿润的梅雨中，有一株鲜红的天竺子小心的越过漏窗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来者。

贺韬抿嘴笑了笑，扣响了黄铜的狮子衔口门环。

等了许久，才听见院里远远传来一声清亮甜脆的少女的应答声。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红木门被拉来了一个缝隙

“一一吴妈你又忘带钥匙了啊真是”

眉目娇俏的少女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英挺青年刹住了余音，红着一张脸喏喏的问“请问你找谁啊？”

贺韬略倾了伞，遮住洒落在少女头上的雨丝“我是杜信敛老师的徒弟，来找杜以衲老师的。”

“啊是的是的，杜叔叔跟我说起过这事。”门被咯吱一声拉来，“那么就请快进来吧。”

【山水几重隐仙人】

这个院子从外面看就挺大，住宅、书房、庭院横排成了一条轴线，没想到进了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隔开外院的矮墙上开了几扇海棠窗，一片低矮花树作为缓冲栽种在池塘边上连接着里园，从山上引下的小溪蜿蜒过整个院落，在中央池塘打一个转又缓缓流走，透过在院口的月洞门，可以看见院里怪石磷峋、草木丰茂、又有小潭另辟。以山为屏、以溪为障、墙为步格、窗为画轴，当真是把园林一步一景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站在大块鹅卵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看着因雨势涨水的小溪打着旋在脚边溅起几朵水花，贺韬恍然间有了一种穿越了的感觉。

怪不得……文人雅士都爱找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居……

少女羞红着脸指了指前方右手，“从那里过去，杜叔叔还在书屋。你先去下厅坐一下。”

“好的，真是麻烦你了。”

绕过月洞门，就进了游廊，各处相通凌于院内的池塘之上，周遭起着的粉墙无不嵌着漏花砖窗。贺韬的视线顺着池塘中聚集的锦鲤看去，只看到游廊对面的山石前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撑着把素色的油纸伞，却穿着大绿的布裤和桃红色的夹衫，光着脚站在山石中的积水里。

“那是杜叔叔的女儿。”少女这么说着，手在嘴边拢成筒装高喊“阿绿！去叫杜叔叔！就说是你叔公的学生来了！”

小姑娘点点头答应了一声，手脚并用的绕过山石，不见了。

贺韬抖落了伞上的雨水收了起来，站在少女身边

“那是杜以衲老师的小女儿吧？叫阿绿？”

“不是的哦～杜叔叔只有那一个女儿，叫杜柔黛，小名叫阿绿。说起来，你叫什么呀？”少女脸庞上的红晕终于消退了下去，只余些许扭捏。

贺韬了然，笑着接话到

“我叫贺韬。”

但是思绪却无声跑远。杜柔黛、阿绿……柔软的绿色？

ns216.73.216.152da2

01 美人扇上写兴亡（起）

REGISTER

LOGIN

Interface Language:

Story Langu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