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 - 02 昨夜西风冷画屏（老）

曾经的、古老的、破旧的，被修复、被填补、被保护。

颜色依旧，荣光不复。

这褪色的过去。

贺韬有点理解为什么古建改造的人对这座宅子赞不绝口了。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接通了水电、牵着电话线网线，甚至还有别的家用电器的古宅给人的感觉如此的适宜以及……让人心动。平白的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存在的理所当然毫不突兀。

厅堂向天井敞开，上通天光下陈兰竹山石的盆景。雨水敲打在瓦檐花盆和地砖上，让静谧的小院平白多了悦耳的曲目。

左右两边对半摆放着八张扶手椅和四张茶几，两边悬挂着梅兰竹菊风花雪月的静物工笔图，太师壁正中悬挂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图，着色颇为大胆浓丽，尽显才情。

大概扫视完厅堂布局后，贺韬硬生生把自己的眼神从花条上摆放的物品上拔下来。

……可能是明朝的侍女双耳揽月瓶，肯定是清末进口来的自鸣钟，还有一面民国时颇为流行的琉璃镶花梳妆镜…

他双耳嗡嗡直响，直到被那个叫李茗的姑娘拉到花条前的八仙桌旁坐下，近距离观赏这些人民币，啊呸，古董，他才回过神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里合适么？”

偷了就算了……平常一个不小心摔了打了磕了碰了怎么办？

“啊呀，你看出来了～真是好眼力。”李茗由衷的赞叹一声，接到“可是叔叔说了，再贵重它们也只是个家里留下的物件，如果不被使用就丧失了它们根本的价值。再说了，也就是个十万八万的事。”

……好、好奢侈！（作：想想九十年代的百万户）

因为是来做客所以贺韬再心痒他也不能做什么，这时他才注意到朝凤图两边的对联，一笔清隽的瘦金体，看起来有点寂寥的味道。

汉事唐业无踪迹，人间今古几影戏

咦？怎么会挂这种内容的？

“茗姐姐~”刚刚那个小姑娘冷不丁的从太师壁后面的侧门蹦了出来，直扑李茗的怀抱，待她站定贺韬才注意到她脚上穿上了一双鹅黄色的小布鞋，大绿色的布裤子上绣着灿烂的金线莲花。用色张扬却尽显孩童的稚气与娇嫩。

“怎么样，又因为不穿鞋被杜叔叔说了吧。”李茗抱她起来刮刮她的鼻子“叔叔呢？”

“我在这里，是那小丫头跑的太快，不等我收伞。”

期待好奇了很久的人的形象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线丰满了起来，那一瞬间贺韬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却好像什么也没想，那么多的念头走马灯般飞也似得遛了一遭，脑海里却只剩一片空白。他闻声回过头，就那么傻楞的看着那个男人从黑暗里走出来。

杜以衲已年过不惑，眼边嘴角都生着细腻的岁月留下的纹路。他穿一身月白色的对襟绸褂，上面有银线勾勒出绽放的玉兰。许是因为闲适在家，挽起的袖子并未放下，看着幼女的温柔眼神柔化了他眉宇间的纹路，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温和普通的长辈，即使眉目还能清晰分辨出年轻时的模样，但除了时光的沉淀，却已失了灼人的风华。

这样看起来，不似隐居的闲人雅士，也不似大名鼎鼎的专家学者。

但是贺韬脑海里不由自主的蹦出一句话，

风霜冷冽他眉目，时光雕刻他风骨

——海上有仙客，自贬凡尘中……？

杜以衲打量了一眼贺韬，带上了一点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杜老头让你来？他人呢？”

“老师临时接到电话说是新疆那边小河公主的墓葬出了问题，连夜赶过去了。”

“哦，这样啊。”杜以衲接着也没再多说，回头责备起了杜柔黛。“什么时候客人来了也不倒茶的？当初怎么教的你？跑出去也不穿鞋？还嫌院子里熬药的锅不够多吗？”

李茗和杜柔黛两人对视，吐了吐舌头，异口同声道“爸爸（杜叔叔）你忙吧我们不打扰了，吴妈快回来了我们去帮忙做饭！”

杜以衲笑骂“做饭？你俩可别给我把厨房烧了！”

话音未落那俩人就已经窜不见了。

“管教不严让你见笑了，那么我们言归正传。”

杜以衲的视线落到了贺韬身旁巨大的箱子上。

“你亲自介绍一下吧，怎么称呼？”

“贺韬，加贝贺，韬光养晦的韬。”

白瓷的茶碗里龙井正缓缓舒展着她的腰肢，水汽带着悠远的茶香消弥在空中。

贺韬虚拢着茶杯仔细端详着那只双耳揽月瓶，而对面那个人正带着手套在小心地初步检查着书画。

“问题不太严重，但是有点麻烦。”杜以衲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估计需要一个月……你有什么出游的计划么？我可以让阿茗先带你去周边玩。”

贺韬忙说不麻烦不打扰换洗衣服日用品他早都带好了，之前劳累奔波了一阵子刚好休息休息。

既然客人都这么说了，主人也就回以微微一笑。

“那么就随我来吧，我带你去客房。”

杜老头把贺韬本人发过来，除了这批字画珍贵外，也有抱着让杜以衲带一带贺韬的私心。毕竟古物分类五花八门，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只有都见过、接触过，才能更好的在自己的领域内融会贯通。

徽派建筑的奇妙之处在于，厅堂两侧都有的玲珑精致的菱花窗与菱花门，初来访的客人断不会留意也不会猜到，这别致装饰壁板后另有一番天地，巧妙的隐藏着起居室。

大概是因为很少有客人留宿，不大的屋子没什么家具，仍显得空荡。

一张满顶床，一张春凳。百宝柜、连三橱、靠背椅都规矩的靠墙站着。

杜以衲继续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带着大箱子离开了，贺韬伸手摸了一下连三橱，发现很干净。于是他脱下外套开始安置自己的个人物品。只是收拾着就慢慢的放缓了速度，到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涂着大红漆、描金粉彩画的满顶床，绘着的是宴迎宾客。卧室窗和退步门，菱花非常细密华丽，繁琐的带着一种精巧的美感。其他家具一应都是红漆，雕着细碎的花朵和飞鸟，但是天花板却漆成了杏黄色，风雅的画着锦鸡半卧，底衬着傲骨的墨竹。

他长呼一口气倒在了混合着樟脑和别的什么香料味道、还残留着阳光感觉的被褥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全无节奏的雨声，倦意渐起。

没想到这么一躺居然睡着了，还一觉无梦，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门外不断传来敲门声。起身开门一看，是李茗。

“贺韬你醒了？别睡了，饭好了来吃饭吧。”

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客人来，菜色很丰富。六热三凉一汤，既有照顾他北方口味的家常菜，也有特色的淮扬菜。

对了，杜老头的确说过他们家是杭州的。

餐具清一色绛花釉八宝瓷碗，掐着祥云流水金纹的花盘，镀银镂鸟的楠木筷子，甚至汤勺也是讲究的釉色匀称的白瓷——天知道贺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拿起碗筷的。

屋内亮着的分明是正常的灯泡，但是偏生被纱一笼磨砂玻璃那么一罩，显得像是点起了蜡。光影如同起了涟漪的池水，一层一层的水纹荡出去，流过红格木的梅窗，洒在门外青石板的积水上。

……真的，好安静啊。

吃完饭杜以衲非常自然地要去接着修复那些书画，李茗摸着滚圆的肚皮表示继续去消食休息打电话，贺韬也就起身前去观摩学习书画修复。杜柔黛一放下碗筷就连滚带爬的自己去会客厅放动画片去了。而吴妈则收拾起了碗筷进了厨房。

厅内寥寥几人俱散，只剩了他们两个。外面夜色压城，杜以衲不慌不忙地从门后碧纱笼着的斜挂柜里拿出了一提灯笼。

“天黑路滑，小院里也没有别的灯……唔，火柴有么？”

“有的有的，在这里。”

“好的……”火苗哗的一亮。

“我们走吧。”

小路上的鹅卵石微凉咯脚，贺韬不太适应的深一脚浅一脚的避着水坑，灯笼的光晕在行走的颠簸中来回晃动，搅乱了一地的树影。

杜以衲注意到贺韬望着周围假山花树放空的表情，平和地打趣自己这其实是为了满足一个不合格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愿望，参考《紫桃轩杂缀》的描写，“在溪山纡处择书屋，结构只三间，上加层楼，以观云物。四旁修竹百竿，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可挂明月。老梅寒蹇，低枝入窗芳草缛苔，周于砌下。”

依山而落的这座小院里的夜很静，交错缠绕的游廊里，脚下溪流潺潺的流淌。贺韬一想到自己踩着的可能是沉睡了几百年的青石板，看着前面那人执一柄乳白的灯笼慢条斯理的走着，压低了的声线娓娓道来，仿佛隐约就能嗅到历史淡漠的味道。

然后下一刻这份心悸就被亮堂的书房击了个粉碎。

虽然依旧是古式建筑，也用屏风隔扇巧妙的格挡勾出奇妙的空间线条来，但是这不改它是一间放置着X光机之类的昂贵大型机器的书房的事实。

我国修复古物和书画的技术在明清时期走向了顶峰，但是经历过文化断代，有很多东西还是非常遗憾的失传了，所以只能不断摸索，借用并改造西方的科技手段。

况且，中国的传统书画修复，正如一个不写日记的人。红霉、石绿走油、明矾脆化都是书画修复保养中常见且棘手的问题，更不要说还有字画的缺损、碑帖的毁坏。但是一旦解决，目前所带来的利润都十分的可观。

“搞字画修复的人非常留意收集古旧的纸、绢、绫、锦，既然你做古物修复的生意，这方面也注意下吧，以后会有用的。”

杜以衲一边说着一边走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戴上了手套口罩，贺韬默默跟上，掏出了小本本。

一时间，密封的室内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清浅的呼吸。

梳理纸纹，捻出填补虫洞的纸，染色对比，拆线重装。

中国的字画一般步骤需要对画面进行反复刷、揉，最后打蜡磨，烦琐冗长。但是修复完成后纸面如镜子一般光滑，且卷画时背后的蜡会逐步转移到画面使之产生包浆，保护了画面。

其实对于杜以衲来说，他不觉得毛笔旁边放着显微镜哪里奇怪，也不觉得用X光检查扫描用电脑制作三维有什么违和感。

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修复古文物，不仅是修补他们的伤痕，更是还他们以尊严。

他觉得很荣幸。

旧物特有的尘土腥味和霉味中不仅有坟墓里、箱柜里带出的死浊气，更有时光的味道，那是漫长的年代真切堆积留下的痕迹。

隔着岁月垂下的纱幔，聆听那些含混不清的遗言与挽歌。

断裂的思绪，亡去的印记在他的手中变得鲜明。安静的垂首甚至能听到其中传来的沉默的絮语……在百年，甚至千年前，曾经有那么一群人也像这样借着明灭的火光，仔细的端详着手中的器物，笔下的书画。

对他来说，这种琐碎沉闷并且枯燥的工作像是一种沟通。收集时光的痕迹，缝补旧日的细节，看着它们在自己手中复活。那种腐朽和破败本身就是一种美丽……有时比任何正在绽放中的绚丽的生命更为馥郁。这样的过程像在见证一个生命的复苏，或者说，是在帮助一个生命重获新生。

他沉迷于这样的过程，所以也不介意破例收一个自家伯父推荐来的后辈。

那褪色的过往啊……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去评定，那就多一点人来聆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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