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 - 04 不问苍生问鬼神（病）

孔雀明王。

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摄受覆育一切有情获安乐。

“杜施主？杜施主？？”

眼前的画面一会清晰一会模糊，斑驳破碎的色块像是劣等相机没有对焦好的画面，光怪陆离的有些诡异，最终焦点终于落在对面坐着的僧人的脸上。一个激灵，失去的感官突然又被迅速找了回来。遍体通凉的苦寒迅速被盛夏阳光直射的灼热取代，眼睛能清晰的看到佛像前燃尽掉落的香灰，耳边是渐响的蝉鸣。

“杜施主你还好么？”

杜以衲连忙回礼，“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对面老僧人摸摸他自己圆亮的脑袋了然笑到“盛夏苦长，的确容易走神。我们刚才说到令媛的命格。”

杜以衲的心里咯噔一下。

“你命格之硬已实属罕见，没想到令媛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但是说来她的命格也很奇怪，虽然是木但是命里缺土，又被水克。唯有多土繁木小水绕才能平安。杜柔黛这个名字的确不错。”

脑袋里的声音恍然又混杂成了一片，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气参杂一起，像是一场发生在闹市区的争吵，他是被夹在正中的主角。

“……要小心水……”“呵，肯定活不过十六岁……”“只有跟在你身边才能暂得平安……远离……母……”“爸爸……爸爸……”“我到底有什么不好！……”“以衲……这是你未婚妻……”“……父逝！……速……”

最后越来越清晰，反反复复的，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爸爸……这水太深了……我害怕……”

“爸爸……我好冷……”

“爸爸……救救我……你看看我呀……”

“阿绿！”

杜以衲大喊了一声，结果胳膊肘重重的磕上了桌角，痛感沁入骨髓。他睁开眼，发现面前还铺着那张重修的唐寅的美人图，摆钟的时针刚指向三的位置，窗外夜色正浓、寒意透骨。

……原来……是个梦。

杜柔黛还安安稳稳的睡在她的床幔里，死死搂着糖果形状的长条抱枕，左手被她当做宝贝一样牢牢护在心口。

这么睡身子肯定会给压麻了的……

杜以衲站着看了她一会，小心的把她的身子翻过来，给她掖好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只要涉及古物的，就没有几个人是正儿八经的唯物主义。

贺韬还没从今早特别丰盛的早餐回过神来，就被杜以衲的装束震惊在了原地。这大半个月看惯了他略散着有点长的头发，一身宽松舒适的中式绸衫什么的。结果今天他梳起了背头，一身疑似迷彩的野战服，长筒皮靴。杜柔黛本来还一副眯瞪着捧着嵌银边绛花釉瓷碗暖手又要睡过去的架势，结果一看她爸爸这身就迅速精神了起来。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敦煌，莫高窟。”

要说杜以衲搞文物修复不全国到处跑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因为假期全国人民都在四处乱窜，古文物众多的地方也是人山人海的地方。所以每逢假期父女俩绝对老老实实猫在家里，之所以杜以衲一反常态突然同意去给壁画做检查还是因为……

不是说要小心水么？那就干脆去个没有河湖的地方吧。

杜以衲表示对那个梦非常的耿耿于怀。

他拍拍贺韬的肩膀“那些书画我已经全部处理好了，直接寄回去。我们中午的飞机，一会就走，快去收拾东西。”

贺韬腆着脸问“这阵子多谢杜老师照顾，未来可能还会有些私人的事务麻烦老师，不知道您……”

杜以衲挑眉一笑“想要自立门户了？可以啊，就要看你拿来的东西能不能请动我了。我的私人接待的底价还是很高的。”

杜柔黛那个小姑娘极其没有革命同胞的战友义气，一听到爸爸可以带自己出去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果断把自己摊平了拴在她爹身上，当真奴颜婢膝。挥手催促贺韬的样子十分的应付以及潦草，大有一种你来不及就不必跟来的架势……

好吧！贺韬其实也有点小兴奋，不过收拾好行李后他还是专门去了一下书房。他打开检查了一下门口箱子里的东西，长吁一口气准备离开，突然脚步一滞，忍不住绕到了书桌前。

一张新出现的画。

温眉善目的佛祖手捏莲花盘腿坐在巨大的孔雀上，翎羽开满了整个画面，简单的着色中带了点雍容华贵隋唐遗风。

孔雀明王。

他忍不住幻想起那个人像他见过的别的修复人员一样坐在高高的架子上，仰着头一笔一笔的用崭新的颜色填补室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指端绽莲。表情虔诚庄严掩盖了岁月在脸庞上的痕迹，宝相莲华，宛若天上神佛。漫不经心的一回首，眼底光华流转，摄人心魄。

一股热流向小腹下涌去，贺韬忙落荒而逃。

……后来某种奇怪的状态是专程在洗手间解决的XD。

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次是仓促而行，但是杜以衲依旧考虑的很周全，他决定去敦煌不是平白无故的。他的老朋友组织的一支重访古佛壁画的队伍还有小半个月便从北京出发，他们将提前到达西安等待。杜以衲在这期间受旧时前辈兼同事盛邀友情授课一两节，然后便跟随这支队伍前往新疆，他的叔父在那里等着他们。

西安这个地方，上一次来到好像还是五年前的事了……

站在城墙根下眯着眼听着随着二胡锣鼓响起来的秦腔，杜以衲突然有点感慨。

曾经贵为十三朝古都的老城，如今是个不够繁华的地方。可是大家也不缺衣少食。因为众多互通走廊的老街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极为坦诚。在夏天，夜不闭户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时他应文物局所邀前来只住了将近小一年而已，但是他还能清楚记得阴寒的天里散发着木炭燃烧甜香味的火炉和热乎乎的烤红薯。在阳光明媚的天里他经常搬着个小矮椅坐在墙根看书晒太阳；春天的时候可以去庄稼地里踩青绿的麦苗，田垄里开满了桃花，油菜花更是鎏金般淌了满地；孩童在青灰色砖块铺就的街边玩耍，偶尔三三两两的聚在糖人或是冰糖葫芦的小车前；老人多坐在树荫下打牌喝茶聊天，下棋的杀到兴头上会激动得手舞足蹈。小孩子随意扔在地上的单车被老人们看着，从来不怕丢；妇人坐在掉了漆的门廊前，安逸的绣着手里的鞋垫，等着儿子或是丈夫归来，倒上一碗凉茶解渴。有时有玩疯了的小孩子从面前高声笑闹着跑过，她们也不恼，反而从脚边的篮子里拿出几块糖。

不同于家乡的温婉静好，但是却有一种不拘的大气淡然。

杜以衲领着杜柔黛，跟着负责拎行李的贺韬走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下，前面青年肩背还略显单薄，恍然却好像看到了一座山，厚重结实、安稳可依。

他心头一动，忍不住上前轻轻贴了贴贺韬的背。

“怎么了？”

“你家离这里远么？可以的话回家看看吧。”

你未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这样仿佛能撑起一个世界的脊梁。

“哪能啊，我们家就是山西挖煤的，离这里还有一截距离。而且家里……”贺韬笑笑带过了话题，杜以衲也体贴的不再追问。

“我们这次住在碑林他们之前留下的老屋里，在等的这段时间里你有兴趣可以去拓印些帖子。等一会你需要再陪我去一趟临潼，剩下的时间就好好休息吧。”

历史博物馆还是杜以衲从前去的样子，唐宋时期跟前的鎏金镂铜的佛像依旧那么不太讲究时间的放在展柜里，一整面墙的壁画刚修复完工，商周的檐瓦才开始分门别类，需要做的工作还有以大堆，但忙的脚不沾地的詹主任还总揣着洋瓷缸子笑呵呵的每天送大批学生们去临潼继续搞兵马俑。把小女儿交给老朋友照看，杜以衲也随车前往。

军用大皮卡里很多才毕业没多久就三班倒的学生们很快在颠簸中睡成一团，而贺韬在杜以衲的指点下仔细看着人俑的出土照。

刚出土的土俑色彩艳丽明媚，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既然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为什么不保护起来？反而要继续发掘？”

“没有办法，国家才重视起这个项目，只有这样才有资金拨下来。而且这个地区也需要生计……”杜以衲摇着头轻笑了一声，“能尽力保住剩下的几个坑已经是老詹能做到的最大的争取了。开放景区，让更多人知道，其实也是保护的一种方式。当初这里刚发现，为了更好的断定年代而我们怕有遗漏，就连同地里的土一起运到了北大。”

贺韬眨眨眼，话在舌尖转了转还是没出口。

……这么尽心对待这些东西只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值得么？

一眨眼就是三个月，驼铃叮铃当啷的从长安出发啦，一路直向边西。

队伍里的成员都是忍得了风餐露宿的人，大家颇以这种以地为床以天为盖的生活为乐。这次队里还跟着几个正爱上蹿下跳的小崽子，更是热闹到不行。

杜柔黛去之前闹着要骑骆驼，结果最后一周五天都没骑到就屁股疼，死赖着横躺在她爹身上不起来。所以最后只有非常寂寞的裹着印着孔雀尾羽大花的披肩缩着睡觉了。好不容易穿过这截子沙漠等大人们忙完了终于抵达敦煌，小丫头喜极而泣。

浓厚的肉汤撒着葱花香菜端上桌，新疆特有的烤馕、羊肉串、手抓饭的香气在露天摆着的餐桌间流动。杜柔黛眼巴巴的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只能愤愤的咬着她的汤碗边，使劲的磨着她的小虎牙。

没办法，小丫头太贪心，中午一个人独霸了一只烤羊腿，现在别说是羊肉串，就是她面前的这碗汤她都不一定能喝完。

杜老头非常坏心眼的把汤咂的啧啧作响，硬是把脸凑到小丫头跟前大口大口的咬着用羊油烤制的芝麻喷香的烤馕。杜柔黛终于忍不住嗷的怪叫一声，扯着她爸爸的衣摆使劲要求报仇。

杜以衲摸摸她的小脑袋，又抿了一口马奶酒，拿起晚上转夜市小丫头当玩具买下来的一个陶塤，吹起了一支激昂的出塞曲。

贺韬托着腮，听着狂风挽起沙粒，听着兵戈铿锵马蹄踏疾，看着浩瀚的银河被泼洒在斗笠似的蓝黑色夜幕上。

发掘维护工作还在继续，但是那就不关小孩子的事了。

杜柔黛跟着那些领队向导家的小子们这几天玩的都有点无法无天了。

她尖叫着抓着划沙板从沙丘上俯冲下来，漂亮的在沙坡上打了个旋，然后人直接咕噜噜的滚了下来。

这几天在烈日的暴晒下她足足黑了两圈，现在脸上最白的就只有那一口小牙了。

站在不远处出来透口气休息的杜以衲叼着烟笑“现在玩的欢，等回去后照镜子又要哭鼻子了。”

作为监工向来闲闲的，正在照看自家小丫头的杜老头反复把玩着手里的火柴盒“所以你以后就打算这么守着小丫头过了？”

杜以衲淡淡的说“这么过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结婚前没有一个女人闹的满城风雨，离婚后没有女人找上门来死缠烂打。”

怂恿自家侄子结婚的罪魁祸首之一悻悻的缩了缩脖子。

“……那男人呢？你觉得我新收的那个徒弟怎么样？”

杜以衲十分和善的接到“那你觉得我现在把你推下去这个提议怎么样？”

“……”

“再说……我今年就46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找不找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况且……

杜以衲凝视着半掩在黄沙下的残城。

也许千年前这里曾繁华喧闹，可如今不过是一片残破的土墙，河流改道植枯死，只有胡杨的尸体还伫立在风沙里。

时间本就是最湍急的一条长河。

它不止息的流淌，偶尔也会沉寂下来。这时从水下会隐隐传来鼓乐的喧哗，越过水面上那些面孔模糊的人的身影，能看到平地而起的宏伟宫殿，那里夜灯繁如群星。

然后水开始流动，倒影碎裂，就会露出水下参差的白骨和朽木。

他隐约记得曾经有人形容古董时说，当你亲手触摸它时会产生一种跨越时空之感，遥远的历史不过转眼一瞬，匆匆千年，只剩下一些旧物残瓦。

世界尚且如此，和这个世界比起来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就如同沧海一粟一般，一生都悄无声息，我又能奢求什么呢？

浊酒自饮罢了。

ns216.73.216.192da2

04 不问苍生问鬼神（病）

註冊

登入

介面語言:

故事語言: